烛光摇曳,将桌面上血污狼藉的人头映衬得格外可怖。

只一眼,秋清晨便看出了这人临死之前必然是饱受酷刑——耳朵没有了,一只眼窝已经凝成了血块。不用说,他的舌头也不见了。

在座的人都是沙场上出生入死之辈,见惯了生死。尸首对于她们,平常得如同家常便饭。可是当这样一个饱受凌虐的人头送到她们面前,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她们自己人的时候,那种混杂了愤怒与自责的冲击还是令每一个人都红了眼。

“是张识。”秋清晨淡淡地瞥了一眼在座的人神情各异的脸:“那么说,我们派去的人又一次被发现了。”

王泓玉愤怒地甩着手里的软鞭:“已经是第三个了!”

秋清晨的副将麻衣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人头,看到了刺在发际线下面的几个字:“杀一儆百。”

大家的视线都聚拢在了那几个狰狞的字上。秋清晨一眼扫过去,又飞快地收了回来。她手下的男兵并不多,而张识无论是武艺还是头脑都是其中的佼佼者。竟然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被识破——“贪狼”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组织?

贪狼星,南北斗中最复杂,最不易瞭解的一颗星。属木,主祸也主福,个性难以捉摸,奸险狡诈,自私自利,凡事先己後人、重欲望——当这些特征被一群相似的人加以放大时,又会制造出怎样的混乱?

麻衣看了看主座上陷入沉默的秋清晨,低声说道:“除了暗杀吏部主簿史大人、劫了刑部的重犯欧阳竹。近两个月以来,贪狼还在至少六名大臣的卧房里留下了浮蹼的标识。不过,除了警告,他们暂时还没有做出实质性的威胁。”

王泓玉在半空中“啪”地一声甩出一个鞭花,恨恨地说道:“最可恨的就是这个死了的史大人还是反对大帅反对得最凶的人。现在可好,满朝文武明里暗里都怀疑是我们下的手。就连陛下…”

王泓玉咬住了嘴唇没有往下说。秋清晨的手指抚过自己脸上冰凉的面具,微微摇了摇头:“换了你是陛下,你也会这样怀疑的。”

麻衣点了点头,清秀的桃花眼浅浅地浮起了一丝疑惑的神色:“有没有可能…贪狼是想用史大人的死向大帅示好?”

秋清晨的肩头微微一震。

王泓玉却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我看是想往大帅身上泼脏水。”

坐在一旁使长枪的护国将军韩灵瞥了她一眼,两人在军中虽然总是针锋相对。然而这一次却十分意外地意见一致:“我也觉得泓玉说的更有可能。这些事更象是大帅的政敌所为。很明显想让大帅背黑锅。”

王泓玉略微有些意外地瞥了韩灵一眼。韩灵立刻不自在地别过了视线。

秋清晨摇了摇头:“派人把茉莉堂看得紧一些。有什么异动,直接来回我。”

麻衣干脆地应道:“末将领命!”

秋清晨看了看韩灵迟疑的神色,“有什么要说的?”

韩灵垂眸想了想:“茉莉堂,毕竟只是我们的猜测。盯得太紧会不会打草惊蛇?”

秋清晨摇了摇头:“茉莉堂是张识拿一条命换来的线索。我也知道他们的老板光鲜圆滑得毫无破绽。可是除了茉莉堂,我们暂时找不到其他的突破口了。”

韩灵和王泓玉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再说话。

对于“贪狼”,她们只知道那是近几年来迅速崛起的一个神秘组织。最初只是从事民间的地下买凶活动。在朝廷连年用兵,对于他们无暇顾及的情况下飞速地扩张,触角也渐渐地由地下延伸到了庙堂之上。而朝廷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秋清晨的心里都不由自主地漫起了说不出的烦躁。

王泓玉绕着鞭子喃喃说道:“今天这个人倒是很奇怪。胆子也太大…”

秋清晨摇了摇头:“他重伤。应该逃不远。在城里仔细地搜。”

韩灵等人连忙起身应道:“遵命!”

回到喜宁街自己的府中,已经过了亥时。秋清晨把麻衣和桂姐都打发回去休息。每天卯时上朝,跟随们寅时一过就得起来了。

沿着园中的小径回到自己的一清斋,秋清晨连铠甲都没有卸下就懒懒地靠进了躺椅里。不是觉得累,而是满脑子都是张识的死和自己射上墙头的那一箭,让她什么都不想做。

那样决绝的一箭,自己想了很久很久了吧,只是…舍不得…

秋清晨闭上眼,把眼底漫起的一丝潮湿逼回了心底里去。她仿佛又看到师傅那张苍老的脸对着自己摇头叹息:“没有用的。孩子,放手吧。”

放手吧…放手吧…

秋清晨用力地摇头,将所有关于封绍的一切重新埋进了意识的最深处。就当是自己射出那一箭,将从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吧。毕竟,他早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男人。而她,也不再是原来的她了。

秋清晨心灰意冷地将自己深深地缩进了宽大的躺椅里。

一阵脚步声沿着门外的甬道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随即,竹帘轻响,一阵模糊的甜香随着门外的微风一起飘了进来。

秋清晨闭着眼,摸索着摘下头盔,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宵夜放在桌子上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餐具被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桌面上,可是送来宵夜的人却没有离开,而是径直走到了她的身后。随即,一双手十分温柔地拢过了她微微有些蓬乱的头发,十分小心地在脑后梳拢成一个光滑的麻花辫子。

秋清晨闭着眼懒懒地躺着,一动也不想动。这双温柔的手带着某种让人麻醉的力量,本能地令她放松。她伸开手臂,任由身上的铠甲被解了下来。身体上传来的轻松令她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空气里流淌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她懒得去计较。

因为没有杀气。

秋清晨继续闭着眼,感觉到这双手轻轻地抚上她的额角,开始有轻有重地□。她能感觉到这是一双细腻的手,指节柔韧。还带着清清爽爽的香。当这双手慢慢滑落到她的肩头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不是麻衣的手。

秋清晨抓住了这双手,慢慢地睁开了眼。在她的上方,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正低低地俯视着她。长长的睫毛宛如受了惊的蝴蝶,扑簌簌地抖着,几乎遮住了清媚的眼波。

在她犀利的注视下,他腻白如脂的脸颊上一丝一丝地漫起了动人的绯色。

秋清晨迟疑地望着他:“云歌?”

云歌的肌肤是一种凝脂般柔滑的腻白。此时此刻,淡淡的晕红正一层一层在那腻白上加深,宛如晶莹剔透的玉瓶上晕开了一层艳丽的胭脂。暖黄色的烛光跳跃在他的眼里,那双清水般的眼眸仿佛聚集了无数璀璨的宝石,仿佛每一下眨眼都会有奇异的波光从眼角缓缓地荡漾开去。

秋清晨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明媚到这样的程度,一时间不知所措。

云歌的头一点一点低垂了下来,仿佛承受不住她这样的凝视,慢慢地把头埋在她的颈边。秋清晨感觉到一点灼热从肌肤相触的地方飞快地蔓延开来,本能地想要躲开。可是自己保持着仰躺的姿势,竟有些动弹不得。她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味道,清水般干净的味道,暖暖的、折射着阳光的温度。那是比少年成熟,却又比青年青涩的味道。呼吸之间都带着对于未知的不确定而产生的轻微战栗,一下一下,针尖一般急促地应和着她的脉搏。

萦绕在秋清晨心头的那一抹眩晕渐渐散开,随之而起的是几分淡淡的怜惜和连自己都无法承认的落寞——在这样堪称旖旎的时刻,她心里为什么只觉得苍凉?

秋清晨松开了云歌的手,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她听到云歌的声音在耳边呻吟一般低低呢喃:“大帅…”

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于是再拍了拍他的手臂:“很晚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云歌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他难以置信似的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眼睛里。

秋清晨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可能是我少说了一句话。送到你房里的那张卖身契,你见到了?”

云歌望着她,茫然点头。

秋清晨站起身来,巧妙地背过身系好了领口。再回过身来,云歌还是带着一脸茫然神色凝望着她,眼底是一抹令人无法忽略的脆弱迷离。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迷惘之中只看到了她这一盏油灯。

秋清晨的心忽然就软了。她的生活里温情的东西一向都太少,所以她很少会对什么人心软,可是眼前这个孩子,他还真的是个孩子吧?跟她收养在南苑的那一群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秋清晨走过去,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云歌垂下头,温顺地随着她走出了一清斋。

细雨似乎停了,空气里凉丝丝的。那是隐隐透着温暖的,春天特有的凉爽。清新的就象身边这个孩子。

“云歌?”秋清晨紧了紧他的手:“你多大?”

云歌想了想:“应该…是十七了吧。”

秋清晨忍不住笑了:“什么叫应该是十七?”

云歌低声说道:“月明楼的嬷嬷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瘦得象只猫。她看不出我到底是三岁还是四岁。所以…”

秋清晨的心底有一个地方微微一抽:“这样啊?”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的手:“那你和我是一样的。我师傅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也是瘦瘦的,象只猫。”

云歌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清亮的眼眸里仿佛有细碎的星光缓缓流动。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眸,那些郁结在心底里的沉重不知怎么就慢慢地松动了起来。她摇摇头,微微地笑了:“云歌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不能欺负你。也不能让人欺负了你。卖身契还给你的意思,就是…就是说你不是被人买来送去的一样东西了。在这里,你和南苑的那些孩子一样,只是秋府的客人。明白没有?”

云歌还是保持着凝望的姿势,仿佛在听她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懂。

秋清晨微微叹气。她从来只需要下命令就好,还真是不懂得该如何跟别人解释自己的意图:“就是说,你想要离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离开…”

云歌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眼里飞快地掠起一丝惊惧:“我不走。”

秋清晨忙说:“好。不走。我只是告诉你,你不用做那些下人做的事。你做愿意做的事就好,不需要去讨好这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明白了?”

云歌明白了。因为明白,心里反而越发惶惑。眼见听雨轩越走越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只会送自己到听雨轩的门外。不知怎么就收住了脚。

“怎么了?”秋清晨对于心思细腻的人从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这个孩子,显然有些过分地敏感了。

“我…”云歌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放开,头却一点一点低垂了下去:“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秋清晨拍了拍他的肩:“别想太多。”南苑还养活着一大帮子呢,怎么也不多你一个。这话在她口边绕了两绕,还是咽了回去。如果说出来,这孩子指不定还怎么想呢。

“回去休息吧。”对于哄人这种事,秋清晨倍感吃力:“让自己开心就好。”

云歌点点头,再点点头。终于松开了她的手指,一步一回头地挪进了听雨轩。

廊檐下的灯笼将蒙蒙的光线投射下来,在小径的碎石和植物的新叶上反射出模糊的亮光。湿润的空气里浮动着紫玉馈跗有似无的香,清新却又撩人。秋清晨站在听雨轩的门外目送他穿过庭院,他的一步一回头让她近乎本能地想到了另外一张面孔。

那同样是一张英俊得毫无瑕疵的脸,望着自己的时候,秋水般的眼眸里总是盛满了依恋,也总是这样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恋恋不舍。秋清晨下意识地望向了身旁的紫玉兰。满树繁花温柔而落寞地盛放在雨雾迷蒙的春夜,连空气里都氤氲着淡淡的惆怅。

而重重宫墙后面那紫玉兰一般的少年,眉尖上也总是沾染着轻愁。

无人可以拂拭。

站在廊檐下看星星的李光头被房中传来的惨叫吓得一激灵,困意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一眼看到那支长箭从胸口探出来的位置,李光头对封绍的担心就已经消下去一大半。如果换了旁人,一箭穿心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不过换了这位少爷,那就是有惊无险了。原因很简单,封绍心脏的位置跟常人相比,整整错开了二指宽的距离。几年前他曾在楚国意外受伤。那一剑也是刺中了心脏的位置,除了静养两个月才下床,并没有落下别的毛病。

李光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喃喃念道:“幸亏这位秋帅箭术好,若是她的准头差一点,偏开心脏那么一点点…不但痞子少爷没命,老光头也就没命了…真是菩萨显灵,让少爷遇到了秋帅…”

李光头越想越是后怕,刚想凑到窗口听听房间里的动静。又一声惨叫破窗而出,随即便是医馆里请来的那位老妇人低低的抱怨声:“行了行了,这位少爷,老身都要被你吓死了。早知道你嗓门这么大,当初就给你多下点麻药了。”

李光头立刻松了一口气:“真是菩萨保佑…”

房门推开,医馆里请来的那对老夫妇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李光头正要嘱咐两句,那身形胖大的老妇人先一步开口了:“这位爷你放心。我们开医馆的,什么样的伤都见过,平白无辜,不会漏了什么风。你只管放心。”

李光头连忙点头。

提着药箱的老爷子一边咳嗽一边低声嘱咐他:“看紧了你们少爷,那伤经不得他乱动。明日我们再过来换药。”

李光头继续点头。探头往房里看时,封绍的一张脸煞白如纸,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

李光头急得寝食不安,老郎中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反而说这受伤的小伙子愈合能力惊人。这期间,楚琴章也来过两回,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连一句话也没有。他看着封绍,李光头就抱着手臂看他,满脸的戒备。

不知楚琴章是不是受不了李光头防贼似的防着自己,后来也就不来了。只是一趟一趟地打发小柱子送来各式各样的补品。李光头常常是一边很受用地翻看他送来的东西,一边忿忿不平地抱怨:“人参太小,须子还没长全呢…还有这个阿胶。我呸,当我们少爷是坐月子么?!”

小柱子已经受过了楚琴章的点拨,对于李光头的抱怨一律装听不见。

李光头于是加倍地郁闷。

三天后的傍晚,封绍终于醒了。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光头,我要报仇。”

李光头已经万分激动地拿着手巾,给他那干燥的脑门上擦了若干次汗了,听见这话连连点头:“此仇不报非君子。”

封绍一边抚着胸口一边狞笑。迅速消瘦下来的小脸上一片蜡黄,连眼眶都是乌青的。这么一笑,还真是让人心惊肉跳:“我要设法接近她,近距离地观察她,找出她的弱点。”

李光头继续点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封绍继续狞笑:“最好是致命的弱点,最好能让她们的瑞帝知道,然后‘咔嚓’。嗯…最好再诛个九族什么的…”

李光头哆嗦了一下,咬着后槽牙给自家少爷捧场:“无毒不丈夫。”

封绍的身体微微一动,立刻“嘶”地一声,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我最好能混到她的身边去。能当上个亲信什么的,这样比较容易摸到她的致命弱点。”

李光头神情有点犹豫:“那个…安全要紧吧?”

封绍继续咬牙:“实在不行,我就□!”

李光头眼神呆滞:“…少爷,那个…□是要有资本的…”

“啥意思?光头你啥意思?”封绍从枕头上艰难地转过头,冲着李光头怒目而视:“你要翻天了是吧?居然当面诋毁少爷我?!”

李光头伸手顺过来一面铜镜,闭着眼递给封绍。

封绍颤颤巍巍地接过铜镜,只看了一眼,铜镜便“啪”地一声砸到了自己的脸上。

“少爷?!”李光头大惊失色,一把抓起铜镜看时,封绍已经昏了过去。李光头扯开嗓子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快去请郎中啊…我家少爷被自己吓死了…”

十一

封绍白着一张脸靠在床头,几张薄纸在他手里抖得哗哗作响。

这么诡异的反应,李光头实在看不出是他究竟是激动得昏了头还是愤怒得昏了头。他转过头和杵在床边的暗卫交换了一个略带担忧的目光,正想鼓起勇气问一问纸上都写了些啥,就见封绍将那几张薄纸揉成了一团“啪”地一声砸到了暗卫的胸口上。

两人皆是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封绍已经劈头盖脸地吼了起来:“这也不详,那也不详,让你们给我查个人,查来查去,这人竟然真是个神仙下凡?!”

李光头算是听明白了。

楚国安插在赵国的暗卫虽然已颇具规模,但是少爷要的资料,他们还是没有搞到手。抬眼看那暗卫,一张脸已经惊得血色全无。后退一步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垂头说道:“回禀封少爷,赵国上下,只知道秋帅是陛下登基之前网罗到军中的江湖人。别的,就一概没有了。何况,秋帅手中也有一批耳目,我们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被他们缠上。所以…”

封绍显然没有那么好哄弄,抚着胸口冷冷一笑:“你大概以为身在赵国,我奈何不了你,是吧?”

那暗卫眉头一抖,头垂得更低了:“阿十不敢。阿十身为楚国子民,怎敢对…”

“行了,行了,”封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我表白:“你说得好听,连秋清晨这样的重臣你们都查不到。在我大哥面前,你们还敢夸口说在赵国不是拿着大笔的俸银花天酒地,混吃等死?!”

暗卫肩头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