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清晨连忙应了,垂首立在她的身侧。诺大的内殿不多时就只剩下了瑞帝、秋清晨和帘幕后面沉沉昏睡的火焰君。

小心翼翼地打量瑞帝蹙眉沉思的侧影,秋清晨正在揣测她可能会有的提问,就见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清晨,北营现在有多少人?”

秋清晨原以为她会说起跟火焰君有关的话题,冷不防她竟然问起了北营驻军。愣了一下才答道:“驻军三万,再加三千新兵。”

瑞帝微微颌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清晨,你也知道目前的京畿防卫都是云庄在管。朕最近一直在想,京畿防守责任重大。如果把北营的三万驻军也归入云庄麾下…”

秋清晨不等她说完已是大吃一惊。北营驻军历来皆是皇帝亲自调配,她这样做,无疑是要分权给李云庄——难道她对自己的疑心竟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秋清晨指尖冰凉,垂首站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今我们既要防着莽族人,又要防着楚国的细作。云庄手里只有区区御林军可以调拨,未免有些力不从心。”瑞帝没有看她,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走:“万一安京内外有什么异变…”

秋清晨心乱如麻。只觉得瑞帝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脑海里跳了过去,偏偏虚玄得让人抓不住。一时想的是:难道瑞帝疑心自己带进京城的亲兵有变?一时又想:李云庄跟在瑞帝身边的时间原本就比自己更长,她理所当然更宠信李云庄…思绪烦乱之间,忽听瑞帝沉沉反问一句:“爱卿意下如何?”

秋清晨按捺住心头的烦乱,低声答道:“臣在想。臣在军中级别高于李统领,如果李统领接管北营的话,臣留在北营恐怕多有不便。何况臣滞留安京多时,已是不妥。刑部的事…”正在斟酌该如何说出要返回边洲的话,瑞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爱卿所虑极是,刑部的事朕自有安排。不过,边洲苦寒,爱卿的家眷又身体柔弱,依朕之见…不如就留在安京休养。”

秋清晨一怔之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云歌。乔歆送了云歌给自己的事虽然做得机密,但是云歌入住秋帅却几乎是安京人尽皆知的事。瑞帝知道并不出奇。按捺住心头的云潮翻滚,秋清晨面上依然一派沉静。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沉声应道:“臣谨遵圣命。”

瑞帝点了点头,摆摆手示意她下去。却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秋清晨,直到她垂着头,步履轻捷地退出了毓曦殿。视线收回来时,却正巧迎上了床榻上昏昏沉沉的火焰君。瑞帝眉尖微微一跳,随即便微微笑了起来:“果然…你已经醒了。”

火焰君望着她,眼中一片空茫。

瑞帝握住了他的手,温声说道:“上次朕给你的方子你一直都没有好好吃是不是?连陈太医都说你这副小身板越见清瘦了。”

火焰君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眼中渐渐涌起一抹苍凉:“你何必要难为…”

瑞帝浅浅一笑,一双幽沉沉的眼眸却不带半分笑意:“这叫什么话?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她是我的臣子,又怎么算是难为?倒是你,操了太多不该操的心思,白白地把自己的身体给熬坏了。”

火焰君收回了手,冷冷笑道:“你特意招她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给我听吗?”

“不错,”瑞帝俯视着他,淡淡说道:“朕就是要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有…你最好不要再意气用事,那样很容易连累别人——铁面具朕虽然收了回来,不过,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折磨人的小玩意儿。你说对不对?!”

火焰君目眦欲裂。

瑞帝的指尖缓缓滑过了他的脸颊,俯视的目光中一片冰凉:“为人臣子自然要有为人臣子的本分。后宫之中也有后宫的规矩,你进宫第一天朕就提醒过你:身为侍君绝对不可以私自勾结朕的大臣。可是你居然不把朕的旨意放在心上。若不是看在你身体不适的份儿上,今日的刑就不会下得这么轻了。你最好记住:不要仗着朕的宠爱就恣意妄为。朕知道你是聪明人,同样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第二遍。”

瑞帝收回目光,施施然转身离开了毓曦殿。

火焰君紧握的拳头不知是因为惧怕还是因为愤怒,在薄薄的锦被下不住地簌簌发抖。昏暗的烛光下,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惨淡的苍白,了无生气。只有一滴鲜艳的红色宛如活物一般,顺着他紧紧咬住的嘴唇蜿蜒流下,拖住一道狰狞的痕迹一路滑过了脸颊,一直滑进了他的衣领里去。

李光头跑回营房的时候,封绍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床铺上,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念念有词。凑过去一听,原来他说的是:“我是一头猪…我是一头蠢猪…”

李光头立刻喷笑了出来:“少爷…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

封绍艰难地扭过脸,冲着他怒目而视。李光头垂头闷笑的样子实在是很欠扁,如果不是因为他已经累得连脚趾头都不想再动,他一定冲上去照着他的光头来一巴掌。

“少爷,”李光头也许是看出了自家少爷已经没有了招架之力,胆子也大了许多,一边在手底下装模作样地替他拿捏,一边忍着笑假模假式地问道:“那个…你是怎么发现的?”

“发现什么?”封绍哼哼唧唧地反问了一句,立刻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那一句自言自语,怒气冲冲地跳起来又重重地跌回了床铺上:“光头…你真是要翻天了!”

李光头知道封绍今天挨了罚。原本就累得死人的训练结束之后,别人都回营房,他又围着训练场多跑了二十圈。李光头揉着他的肩膀,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正经了一些:“本来也是,少爷你自己看看,有哪个刚入伍的新兵敢象你似的在背地里骂队长?”

“我那不算骂,”封绍叹气:“我不过就是跟风说了那么几句,别人都没事,就我一个人被罚。光头,你觉不觉得蹊跷?”

李光头斜了他一眼:“有什么蹊跷?别人说队长没听见,就你说她听见了呗。”

“我总觉得她是针对我的,”封绍的眼珠转了两转:“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太帅?一不小心,又招惹了一颗芳心?”

李光头身体趔趄了一下,顿时哭笑不得:“少爷,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唉,”封绍趴在枕头上直叹气:“人果然不能长得太帅。我真是…太对不起赵国的姑娘们了。”哀声叹气了半天却不见李光头反驳,封绍诧异地回过头,原来李光头压根就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支楞着耳朵听旁边几个新兵聊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当中那个连说带比划的人正是自己同营房的六顺。

“真的,骗你们我是这个!”六顺鼓着一张黝黑的圆脸跟周围的人赌咒发誓,一边不服气地比划了一个王八的手势:“我冲完澡出来亲耳听到女兵营的那个贾队长说的。”

“你才来几天就连人家姓什么都打听出来了?”旁边有人打趣他:“你是光顾着看贾队长,耳朵听岔了吧?从没有听说过大帅从新兵里头抽选亲兵的。”

“是啊,”旁边一人说道:“我听说大帅的亲兵个个都是刀尖上滚过多少遍的狠角色。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都是战场上有军功的…”

“对啊,对啊…”

听着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封绍情不自禁地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里多少都有些疑惑。

封绍在枕头上换了个姿势,心中暗想:成千上百的生面孔混杂一起,不可能被她给认了出来吧?她能有那么玄?可是转念想想那个女人不动声色撂狠话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的不安并非空穴来风。

看出了他心里的不安,李光头压低了声音安慰他:“跟咱们应该是没有关系的。琪少爷也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

封绍重重一拳擂在了枕头上,哀声叹道:“你见过把自己送进狼嘴里的猪吗?不用怀疑。你面前的是第一头,我面前的第二头!”

李光头嘴角抽搐:“少爷你想得太多了吧?”

“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你想得太少。”封绍叹道:“光头,我真是一头猪。”

哀声叹气的封绍忽然发现自己不光是脑子不好使,运气也背得邪门。泡女人想找一条捷径,结果好死不死选中了最绕弯的那条路;想找最安全的藏身之处,结果却自作聪明,真的选中了最危险的地方。如今可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钻进这天罗地网里来,想逃都没有那么容易…

“少爷,要谦虚…也不用非得是猪吧?”李光头很无语地望着他,觉得他愣头愣脑的样子更象一只小山羊。

至于自己,光着个脑袋,人又长得肥。象猪…就象猪吧。

只是这猪啊羊啊的,别让人家给一锅烩了就好。

二十七

封绍目瞪口呆地左右看看,然后迟疑地抬起手点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我?!”

被他称作“乌鸡脸”的乌队长冷着脸,眼中明明白白地写满了不屑:“对,就是你。难道还用我再喊一次出列吗?”

封绍无可奈何地向前迈出了一步,跟其余三名新兵站在了一起。刚才被她喊出李光头的名字时,他还在想:这一定是凑巧,一定是凑巧…

乌鸡脸略带讥讽的目光从这四名新兵的脸上一一扫过,冷冷哼了一声才不满地说道:“真不知你们走了什么运,这种水平也能被抽选上去。我也不说什么了,秋帅的亲兵营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能不能挺到最后,就要看你们个人的造化了。”

“完了,完了,”封绍暗想:“我是真的被那个死丫头给认出来了…”大祸临头的感觉如同乌云般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可是偏偏又有几缕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里透了过来,象羽毛似的在自己的心头一下一下地挠着,挠得自己情不自禁地发颤。满心的惊骇渐渐化成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一霎间,封绍几乎无法按捺住心潮的起伏,忍不住抬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拍了一掌:“他大爷的,这不正合了咱入伍的初衷吗?!还是不是男人?你怕个屁啊!”

一句话还没有念叨完,就发觉周围鸦雀无声。一转头,左右新兵,包括前面正训话的乌鸡脸队长都用一种看妖怪似的目光瞪着自己。封绍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那个…乌队长,您继续说。”

乌队长不满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三五天,你们还是要被退回来——就你们那水平…”她摇了摇头:“回去收拾东西。”

封绍听到“解散”两个字,立刻转过身拉住了李光头,把头靠在他肩上哀声叹道:“光头哥,这回咱可真要把自己送进狼嘴里去了。”

李光头忙不迭地把他拨拉开:“少爷,你要注意影响。”

“你要是敢再装不认识我,我就敲断你家福宝的腿!”封绍恶狠狠地威胁之后,又懒洋洋地靠了过去:“再说…咱们有啥形象要注意的?你还真把个光头当夜明珠了啊?你左右看看,除了我还有谁理你啊?!”

李光头黑着脸看自家少爷又发神经,推又推不开,忍无可忍地说道:“少爷你跟我交一句实底。你混到这里来到底是要干啥?”

“啊?”封绍没想到一向粗枝大叶的李光头能问出这么精细的问题,眨巴着大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啊…我是…我是…”

“躲着李相和楚琴章?”李光头一边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发问,一边苦恼地挠了挠自己的光头:“你说是要躲开秋帅,可我怎么觉得你是上杆子地往跟前凑呢?卧底做得这么不怕死,这完全不符合少爷你的风格啊。你就直说了吧,你到底想干啥?”

我想干啥?我当然是想泡她。可是这个想法别说是跟李光头说,就是跟自己说都嫌底气不足。论身手,他自然是不如她;论身份地位,她在赵国手握兵权,位高权重。而自己不过是楚国一个闲散亲王,可有可无的存在——他拿什么去泡她?

凭她将自己错认成了故人?

就凭她三番两次放过了自己?!

这话说出来,封绍自己都不相信。可是…明知如此,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封绍怔怔地站在空旷的训练场上。沮丧到了极点的人,反而从那最低的落点里激发出几分昂扬的斗志来——老子是男人,怕个屁啊!

再说,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怕有用吗?!封绍握紧双拳,冲着半空中恶狠狠地比划了两下:“老子决定了要做的事,谁也别想拦着我!”

李光头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恶狠狠的表情。他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从到了赵国,果然人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不过,他是自己的主子,拥有“见机行事”的特权,他想做的事,自己凭什么阻拦?

李光头于是叹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事实上,封绍好容易攒起来的那点豪气,在距离秋清晨的营房还有一里地的时候,就已经被内营肃杀严整的气氛消磨殆尽。原以为区区一个训练营就已经是赵国军队的缩影了。没想到进了内营才恍然发现竟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守值的士兵一个个钉子似的杵着,目不斜视。诺大的营地里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封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右,同来的新兵一根根都紧张得直冒汗。就连李光头都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身,做出了一副标准的军人派头来。几个人规规矩矩地等在秋清晨的营房外。封绍一边听着秋清晨的副将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唤进营房里训话,一边竭力地想要按捺住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一转头,却见李光头正神情怪异地偷偷瞟着自己,这才惊觉自己内心的紧张连他都看了出来。忍不住有点尴尬,刚想冲着光头笑笑,就听那副将冷声喝道:“封绍!李光!”

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光头叫得太顺,听到他的名字反而感觉不对劲。

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营房里宽大书案后面的那一抹熟悉的人影,可是封绍偏偏不敢抬眼去看。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她的气息,一丝一丝地顺着毛孔一直钻进了皮肉里去。

封绍听到椅子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极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诡异的静默中,他分外明显地感觉到从秋清晨的身上一点点辐射出了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好象…她在生气的样子。

尽管没有抬头看她,可是封绍就是知道她又在生气了。

下落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暗色的麂皮长靴。封绍的目光悄悄上移,然后停在了她的腰部。她的身材比别的女子都要高挑,紧紧束在铠甲里的腰身显得柔韧而修长。虽然包裹在了黑色的铠甲里,在他眼中看来,反而有种引人遐想的禁忌之美。

浮现在脑海里的“禁忌”两个字不知怎么,令他忽然想起在梦中顺着她的衣角慢慢将双手滑进去的情形…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血液轰然涌上了大脑。封绍慌忙移开了视线,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还没有来得及顺过一口气,自己的下颌就被人狠狠地钳住。封绍被迫转过头来,堪堪对上了她一双阴沉沉的眼。下一秒,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脸上居然没有戴着那个诡异的黑色面具?!

“你总是一不小心就走错了地方。”秋清晨的手指十分用力,眼底的阴云下面是掩饰不住的愤怒:“这次你又是迷路了?!”

封绍怔怔地望着她,不明白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发怒。

“说话!”秋清晨恶狠狠地摇了摇他的下巴:“舌头被猫叼走了?”

封绍试探地挣扎了一下,却被她钳得更紧。斜眼去看一旁的李光头,毫不意外地发现这孩子已经被吓傻了。

封绍不禁苦笑:我的面子…我的威严…我的形象…

“赵国真有那么好玩?”秋清晨的唇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竟让楚王爷乐不思蜀?”

李光头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情况?人家居然把自己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转头去看自家少爷,站在那里直勾勾地只是盯着人家看,连一句辩白的话都没有——都这光景了他也能走神?还是说…他已经被人家的狠话给砸晕过去了?

封绍愣愣地望着她,满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他开始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了解这个女人了。她外表的凶悍里掺杂了太多的关切,也许多得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忽然发现面前的这张脸和梦里的那张脸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她的心意,还是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睛里。一览无余。

封绍的手缓缓握了上来,他感觉到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于是,一丝类似于温柔的东西就从那无法掩饰的轻颤里宛如水草一般蔓延了上来,他情不自禁俯下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李光头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拼了老命地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这情景实在太过诡异,他生怕自己会昏过去。心里却对自家少爷崇拜到了极点:放眼三国,有几个人连秋帅也敢调戏的?!

眼睛都瞪得酸了,李光头刚刚眨了一下眼,就听到了极清脆的一声耳光。一睁眼,果然看到封绍的脸上出现了五个热辣辣的指印。而站在他对面的秋清晨,眼中却一片气苦。那是一种满腹心事无从说起的委屈。有怨有恨,却没有被冒犯的愤怒。

李光头后知后觉地捂着嘴悄悄退了出去。虽然他对这桩八卦的戏码好奇到了极点,但是全身自保的意识还是占了上峰。一只脚刚刚迈出营房,就听见她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封绍!楚少峰!你不要欺人太甚!”

李光头一个趔趄,光头“当”地一声撞在门框上。顾不上揉一揉撞得七晕八素的脑袋,李光头逃命一样地窜出了营房,心里想的是:坏了,真坏了,这卧底当得…老底都让人家给掏干净了!连他的名字人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还有什么搞头?!

二十八

秋清晨挣扎了两下没能挣开他的手,恶狠狠地抬起头瞪着他,眼底渐渐漫起了一丝雾气般的潮红:“封绍!楚少峰!你不要欺人太甚!”

封绍心头一跳,转念想到她既然知道自己成康王的身份,那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是她怎么会知道的呢?难道说…她到盛州要找的人本来就是自己?!

那为什么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我没有!”封绍心乱如麻,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替自己辩白:“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不管你我以前如何,你认错人也好,我真的对不起你也好。我现在来这里,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你面前这个叫封绍的男人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叫秋清晨的女人。”他的话越说越急,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秋清晨眼里的潮红泫然欲滴,脸上的神情却越见冷峭。她抬起下巴嘲讽地一笑:“喜欢秋清晨什么?喜欢她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配得上你?还是喜欢她兵马元帅的身份配得上你成康王?!”

封绍胸口一窒,一阵闷痛无声无息地由心头蔓延开来:“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

“原来?”秋清晨收回了自己的手,无声地冷笑:“这世间只有你不配说这两个字。我不管你是封绍还是楚少峰,对我来说,所谓的原来已经统统埋葬在了湾岛。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否则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秋…”封绍欲选豕。他不愿象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叫她“秋帅”,却有不知该如何称呼才不会冒犯到她。

“封绍,我从没有见过象你这样的蠢人。自己往死路上撞。如果你以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你,那你就想错了!”

封绍凝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如果他真的是遗忘了一段过往,那么这一段他所不知道的过往带给她的一定是自己难以估量的伤害。那是一层冰,就挡在他们之间,看不见,却摸得着。他不知道那样的坚硬需要付出多长的时间,需要付出多少的耐心才能够融化。但是…如果真的可以,他并不介意会等多久。

如果现在可以是一个起点,那么就从现在重新开始好了。

封绍深吸一口气,将后背挺得更直一点:“好。不说原来。我现在只是一个新兵。有幸被选入大帅的亲兵营。不知大帅有什么要交待?”

“新兵?!”他的态度再一次激怒了她:“堂堂的成康王居然跑到我的新兵营来卧薪尝胆,真是好胆色!”

封绍幽幽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标下是新兵封绍。”

秋清晨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连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到底有没有长脑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便是天罗地网,只消她一个手势便可将他粉身碎骨?还是说他算准了自己不会伤他,又要象以往那样,仗着自己对他的不设防,在最最靠近的那一刹那,再一次用最寒凉的刀刺穿自己?!

欺人太甚!

这世间到底有多少情禁得起他一刀又一刀的凌迟?碎了一地的砂,她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勉强堆砌起来,而他,却再一次象个残忍而无知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将她苦心拼凑的一切再次践踏得一片狼藉。然后还能面对她的欲哭无泪轻描淡写地说:“不管以前如何…”

他凭什么?!

他可以将所有不愿意回味的东西统统忘掉,可以当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呢?她要如何自欺才能够当那一段过往不存在?胸口的刀痕宛然如新,每到阴雨天便钻心蚀骨地疼——她又要怎样做才能当它不存在?

“封绍,你未免欺人太甚!”

李光头惊魂未定地站在营房门外。既然这里级别最高的大官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那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他连猜都不敢猜了。一双眼睛慌慌张张地在四周扫来扫去,打量了好几遍也没能从这里找出一个可以让他们安然逃脱的出口。

“这一回真是猪进了狼嘴了…”感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营房里传来一声惨叫。随即,一个黑影飞出了营房,宛如一只大鸟般从自己的头顶掠了过去,“砰”地一声跌在了自己身后的校场上。

李光头大惊失色,忙不迭地跑过去扶起了他。封绍捂着胸口,整个人都皱缩成了一团。

秋清晨冷着脸出现在了营房的门口,阴沉沉地吩咐她的副将麻衣:“带他们回营房,明天一早跟其余的人一起开始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