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弓火了:“跟你说话呢!”

这声音中气十足,无奈李光头连眼皮都不抬——就算是韩灵本人对小弓也不曾这么轻慢过, 小弓的眉毛刚刚拧起来,旁边的韩灵就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小弓,你回房。”

小弓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用拇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我?”

韩灵点头:“你。”

小弓看看她,再看看从眼缝里偷偷往外瞟的李光头,不服气地冷哼一声,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重重地撞上了房门。

韩灵摇了摇头,对李光头说:“你别在意。小弓就这脾气,人是不错的。”

李光头连忙站直了身体,客客气气地说道:“韩大人这么说…我可当不起。”

韩灵指了指紧闭的房门,语气依然淡淡地:“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你家少爷最好是离开。”见李光头下意识地点头。韩灵又说道:“我听说他不肯走,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李光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要想劝动这位少爷,谈何容易?

这样的反应倒是在韩灵的意料之中。于是她也很头痛地开始想办法。两个守门人都陷入了沉思,导致的后果就是直到那个大麻烦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眼皮底下,面对着楼梯口发呆的李光头才后知后觉地大吃一惊。

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法子躲了。

李光头急中生智,一把拽住韩灵的手臂朝自己的方向带了两步,低声下气地说道:“实在不是我不帮忙,我一个做下人的说话也没有什么份量不是嘛?再说,我家少爷出身正经人家,我们老爷要是知道少爷背着家里跟夫人们勾勾搭搭,非打死他不可。”

韩灵微微一怔,随即便恍然。冷冷哼了一声,甩手走开。

李光头眼角余光瞥见李明皓背着手站在楼梯口一副看好戏的架势,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他怕的就是李明皓走到跟前来认出韩灵。他既然不过来,那就正中下怀。

李明皓目送韩灵走进小弓的房间,这才移回了视线,望着李光头似笑非笑地说:“看不出你还会拉皮条,你家少爷还有进乐楼当红牌的潜质——在安京挂牌量多久了?路费都挣出来了吧?”

李光头佯装被他吓了一跳的样子,转回身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李明皓冷冷一笑:“你家少爷呢?我有事要见他。”

李光头走到封绍门边,当当当敲了三下门板,粗声大气地说道:“少爷,醒醒,李大人有事要找你。”说到“有事找你”的时候,李光头心里想的是:夜猫子进宅,能有啥好事?

李明皓想的是:这软硬不吃的牛皮筋,总是仗着自己在太后跟前受宠处处跟自己作对。连下人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忍让看样子不是办法——是不是该换种方式呢?

房门打开,封绍披着一件外衫出现在房门口,满脸不悦地上下打量李明皓:“李大人你是属蝙蝠的吗?这时辰来?你大白天都在做什么?”

李明皓规规矩矩地作了一个揖,似笑非笑地说道:“见过小王爷。”

封绍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和李光头飞快地对视一眼。李光头眼中多少有些惊慌,而封绍的眼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封绍飞快地收回了视线,不冷不热地抬了抬手:“既然来了,就请进吧。光头,叫楼下送些败火的凉茶上来。”

李光头应了一声,匆匆跑下了楼。

李明皓慢慢踱进了房间,四下打量一番客房的布置这才转头问道:“不知王爷重回安京,是存了什么样的打算?”

“我?”封绍走回床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有点不放心琴章,想跟他告个别罢了。”

李明皓凝望着他,目光深沉:“只是如此?”

封绍挑眉笑道:“李大人以为呢?”

李明皓在对视中率先收回了目光:“小王爷大概也看出来了,安京目前的局势…不知小王爷作何打算?”

封绍瞪大了眼睛:“这我也看出来了,安京来了好些江湖人。是不是要出什么乱子了?”

李明皓向他凝注片刻,缓缓点头:“李某来见王爷,正是为了此事——事关楚国的大局,希望小王爷能摒弃私人恩怨,把手里的暗卫交给李某人。”

封绍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大哥对我还留着一手吗?暗卫早被他拿走了。”这话原本是想试探试探李明皓的,没想到李明皓听了之后,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倒仿佛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事儿似的。

封绍的心顿时一凉,垂放在身侧的双拳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了起来:“我大哥,到底是怎么交待你的?”

“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 李明皓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皇上派你来这里,本来就是想要你搅浑了安京这一汪清水的。怎料你偏要假撇清…白白耽误了陛下的事。”

封绍慢慢地靠上了床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发抖。

李明皓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眸光幽深。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妖异:“下官索性跟小王爷把话说清楚:陛下攻赵之意已决。赵国越乱,对我们便越是有利。小王爷,你应该明白。”

封绍没有出声,神情木然。

李明皓便叹了口气,“下官今日来见小王爷,只想跟小王爷交交底牌,免得小王爷总是对下官存了见外之心。”

封绍缓缓抬头:“琴章呢?”

李明皓没有出声。

封绍摆了摆手:“你说的事,我都明白了。你走吧。”

李明皓躬身行礼:“小王爷明白,那是最好不过的。那王爷如今的打算是…”

封绍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打算。你是他的心腹,他交待的事你自然会办好。我不过就是一个闲人,能做什么?”

李明皓连忙说:“王爷…”

封绍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今儿的事,容我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

“也好,”李明皓望着他,目光中别有深意:“王爷是国之栋梁…”话未说完,就看见封绍的视线已经冷森森地扫了过来。后半句话不知怎么,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直到他口不对心地说了一堆告辞的客套话,转身朝着房门走过去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封绍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的背上,让他生出一种即将被那目光刺入肌肤的错觉。

这种感觉,让李明皓莫名的不安。

反身掩好房门的时候他又想:也许有些耽误了很久的事…现在可以进行了。

已经过去整整半个时辰了,封绍还在咬秋清晨的手指头。秋清晨还靠在床头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几根手指头上满满的都是牙齿印。

封绍终于啃不下去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秋清晨瞥了一眼自己的手,“你多久没有吃过饭了?”

封绍哀怨地望着她:“自从你走后,我寝食难安…”

秋清晨瞪了他一眼,封绍连忙改口:“好吧好吧,我今天晚饭的时候光顾着偷听了,没有吃饱…”

秋清晨知道当他心里不安的时候最容易信口开河,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他:“这个男人,到底是烈帝的什么人?”

封绍避开了她的视线。

秋清晨继续说道:“如果他说的都说真的,那么,你手里的暗卫是不是参与了安京的这场混乱都没有关系了。因为现在代表烈帝的那个人,不再是你了。”

封绍摸了摸她的头发,语声干涩:“是。我现在只能代表我自己。即便如此,我还是反对他们要做的事。”

秋清晨摇了摇他的手:“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打发你来安京?”

封绍愣住了。这个问题他还不曾细想过。因为他大哥需要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因为事关赵楚两国机密,时机未到,不便过多地让朝臣们知道?还是…单纯地想要历练自己?

都像,又都不像。

封绍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秋清晨握紧了他的手,脸上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认真:“阿绍,算我求你。你离开赵国好不好?”

封绍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这怎么行?!”

秋清晨又拉回了他的手:“你要想救我,首先要自己是安全的。阿绍,如果我穷途末路,只能到盛州去投奔你,难道你要我陪着你一起吃牢饭么?”

封绍大吃一惊:“怎么会?!”

“怎么不会?”秋清晨反问,目光咄咄逼人:“你身后那些暗藏的危险你都视而不见。假装它们不存在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阿绍,你要是真的为了我,那就请你在盛州给我搭一座安乐窝好不过?”

封绍怔怔地望着她:“你真的让我走?这种时候?”

秋清晨坚定地点头:“你走了,我才能安心处理手里的事。我做事从来都不曾给自己留过后路。但是这一次…我希望你能为我开出一条后路来。”

封绍咬紧了牙关。

秋清晨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吻:“走吧,阿绍。我已经等了你十年,我不在意多等几个月的。”

封绍觉得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真心实意地要让自己离开是非之地,而不是在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她从来不玩那一套。她只是为了他,干干脆脆,明明白白。

封绍艰难地点头:“好。我走。”

秋清晨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还不等她脸上绽开一个轻松的微笑,他的手臂便用力地收紧,将她整个人都紧紧地勒进了他的怀里。仿佛他这样的用力可以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交换给她,让她牢牢记住自己一样。

秋清晨拉开房门的时候,李光头正打着哈欠等在门外。看见她出来,就好像放哨时偷懒的小兵遇到了长官一样,一下子站直了身体。

秋清晨不禁莞尔:“我很吓人吗?”

李光头点点头,细想想又觉得不对,连忙摇头。

秋清晨垂眸一笑,指了指身后紧闭的房门:“他睡了。我这里有两件事要托付给你。”

李光头连忙挺直了腰身,脸上也随之浮起了十分认真的神色。

秋清晨冲着李光头伸出了两根指头:“两件事。你得答应我,这两件事要过了界河才能跟他说。”

李光头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少爷…同意离开了?”

秋清晨点了点头,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道:“第一件事:一定要防着他的大哥。”

李光头一愣:“琪少爷?”

秋清晨在他的肩上拍了拍,神情冷冽:“我不管你跟这位琪少爷是什么情分。但是你既然是阿绍的随从,我就只能嘱咐你,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到。”

李光头愣愣地望着她,仿佛不能相信她说的话:“为什么要防着琪少爷?”

秋清晨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细想想就明白了。烈帝派了他来赵国,就是要他送死的。”

李光头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刹那间面如土色。

秋清晨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刚才来找他的那个男人到底事谁?”

李光头怔怔地答道:“少相李明皓。”

秋清晨若有所思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你告诉他当年在沙滩上的男人,就是李明皓。这里面大有蹊跷,让他一定查清楚。”

李光头从震骇中多少回过了一点神来:“沙滩上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秋清晨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简简单单地说道:“你告诉他,他自然明白。但是我要提醒你,这两件事都会给他带来天大的麻烦,一定不能再让旁人知道。若要让我知道你在里面弄鬼,千里之外我一样可以取了你的人头!”

五十五

封绍曲起双臂枕在脑后,黑暗模糊了他的脸,但他的声音却是掷地有声,坚决得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走的。”

秋清晨盘膝坐在他的身旁,五指伸开又合拢,合拢又伸开。骨节的轻响在黑夜里听起来多少有那么一点诡异的味道,很明显地昭示了手指主人烦躁的心情。

秋清晨怎么也没想到好不容易说好了的事,一觉醒来居然又被全盘推翻了。这小子翻脸翻得这么快,这到底属什么的?!

“我真的很想一掌拍死你。”秋清晨攥紧了拳头,语气平淡地就事论事:“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么麻烦的男人。”

封绍冷哼了一声:“那是当然。你见过的男人就只会冲着你拼命摇尾巴。你说汪汪两声,他们就不敢汪汪三声。我要真长成那个德性,早被你一掌拍死了…”

秋清晨没有出声,拳头却捏得咯咯直响。

封绍摸索着过去拉她的手,被她一掌拍开。于是很委曲地叹气:“老婆,其实你冤枉我了。我刚才做了个梦。我梦到…海滩上的事。梦见我被人带走,眼睁睁地看着你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离我越来越远…”封绍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低沉了下来:“我真的没法子再一次把你丢下了。”

秋清晨反问他:“带你走的人,是谁?”

“我师傅。”封绍迟疑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楚国水兵打了起来…”

秋清晨心里一动。玉临风毫无疑问是要把封绍救走,会和楚国水兵打起来…难道楚国水兵并不是来营救封绍的?!

“沙滩上统领水兵的那个人,是他要你杀我…”秋清晨下意识地朝着他靠了过去:“那么,你杀了我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呢?”

封绍把她环进自己的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若有所思地反问道:“对啊,能又什么后果呢?当时还在湾岛,你师傅又神通广大…”

“我师傅会杀了你!”秋清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心头激荡难以自持:“他是要借刀杀人!所以你师傅要带你走的时候,他会让人阻止!”

封绍沉默地环紧了她的腰。

秋清晨却无法遏制地开始颤抖:“烈帝要杀你!阿绍,你大哥要杀你!”

“不要说了!”封绍捂住了她的嘴,语气里透着烦躁:“这种事不要胡说八道。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我们…”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嘴唇,近乎粗暴地撬开了她的齿关,以一种席卷一切的姿态长驱直入。

牙齿重重地撞在一起,秋清晨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用力将他推开,搭在他肩上的手迅速滑到他的颈后轻轻一点。封绍的身体一僵,有气无力地叹道:“老婆,你很会煞风景哦。”

秋清晨摸了摸他的脸,柔声说道:“阿绍,有些事不是你不去想它就不存在了。你有没有想过,到安京打探打探情况这种事,有安京的暗卫来做已经足够了?你大哥为什么要把你打发到安京来?”

封绍被她点中了穴道。动不了,只能暗中咬紧了牙关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你不要瞎想,他只是…”

“他只是知道了我在赵国。”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忘记了我。但是我却没有忘记了你:始乱终弃的老戏码,再加上那么深的一刀…大概没有人会不记仇吧。偏偏我还有了报仇雪恨的能力。”

封绍咬紧了牙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秋清晨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如果你在赵国出了什么意外,他正好有了发兵伐赵的借口——严丝合缝的一石二鸟之计。阿绍,你真的没有想到这些?”

“说到底,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封绍摇了摇头,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亮丽:“晨晨,这只是猜测。不是事实。”

“所以需要你去求证啊!”秋清晨不由得大急:“难道你要带着满腹疑问得过且过?”

“晨晨!”封绍加重了语气:“这件事…我不想再谈。”

秋清晨一口气憋在胸口,“好,那我们来说第二件事情。明天城门一开,你马上带着光头离开。我不想跟你没完没了地讨论一件事。”

“秋清晨!”封绍勃然大怒:“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与众不同吗?!你就这么不能接受欠了我的人情?!”

“对!”秋清晨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从不欠旁人的人情,尤其是你。楚少峰,你欠我的不止是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