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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涛说:“你回去睡吧,我去把枪弹实验做完再睡。”

“好。”

回到宾馆,案件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案件距离侦破已经不远了。而且,很显然,这样的案件都是因为仇恨或者激情,范围也不会太大。还是“清道夫”案件比较棘手,那会是什么人干的呢?杀那些无辜的人,还用了那么复杂的反侦查方式。既然用了复杂的反侦查方式,为什么又要在墙上写字,给我们留下线索呢?

连续几天的疲劳重重压来,我想着想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林涛什么时候回到宾馆,我全然不知。

第二天早晨八点,我准时醒了过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屏幕上显示的数字,让我突然想起韩亮说过的笑话。几零后的人,早晨就会在几点钟自然醒,看来一点儿没错,这个理论是经过实践验证的。

我推了推另一张床上的林涛,他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

“嗯…几点了,猪?”林涛说。

“你才是猪。”我注意到他对我称呼的改变。

“昨晚回来我想叫醒你来着,结果你连着打呼,都停不下来。不是猪,是什么?”林涛嬉笑着说。

“昨晚有什么发现没有?”

“没有什么。”林涛说,“就是普通的自制霰弹枪。”

他在我失望的表情中顿了顿,说:“不过他的技术不过关,枪没有做好。”

“什么意思?”我燃起了希望。

“这支枪的扳机盒和枪膛之间有缝隙。”林涛说,“击发后,有很多火药从扳机这里出来。我打完以后,看看枪托,都是火药残渣。”

“太好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这还叫没发现?这是大发现!重大发现!”

林涛一脸茫然。

“我在检验尸体的时候,仔细看了看死者手上的皮肤,没有任何火药颗粒附着。”我说。

“唉,”林涛一阵失望,“咱们不早就判断出死者并非死于自己扣动扳机吗?”

“是啊。”我说,“但是凶手手上肯定会遗留火药颗粒啊!这是线索,也是证据啊!”

“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林涛说,“可是,毕竟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即便凶手手上粘有火药颗粒,现在也被洗掉了吧?”

“这就不是你的专业了。哈哈。”我喜笑颜开,说,“枪支射击的时候,一般都会有火药冒出,黏附在射击者的手上。但是这在短枪案件中比较多见。在这么长的枪导致的伤亡案件中,火药很难黏附到射击者的手上,所以我让你进行枪弹实验。没想到枪支制作有漏洞,也可以冒出火药。”

“你没说到重点。”林涛关心的是火药颗粒能不能被洗掉。

我说:“火药之所以可以从枪口冒出,是因为击发后的爆炸所致,这时候的火药是灼热的。一旦黏附到手上,虽然这么点儿热量不足以引起人的痛觉,但是会在皮肤表面,尤其是在手掌的角质层留下一个很小的小坑。这个小坑就足以把火药给‘藏’起来。洗手可以洗掉一些黏附的火药残渣,但是不可能把这些被藏起来的火药全部洗掉。我们只需要用放大镜观察,然后用黏附仪提取就可以了。既是线索,又是证据!”

“不重要吧,”林涛说,“说不定胡黎苗他们几个已经招了呢。”

“不,不会是他们干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来到专案组,看到侦查员们垂头丧气、一脸疲惫,我就知道我的猜测没错。

“虽然问出了点儿情况,但是没有多大的价值。”侦查员见我和大宝走进门,说。

“哦?说说看。”

“胡黎苗几个人的口供开始都很一致,和报案的时候说的一样。”侦查员说,“但我们经过摸排,当天晚上全村打麻将的就他们家,胡奇回家拿钱又出门,肯定就是去他们家赌博。用这个撒手锏,我们进行了进一步审讯。审讯的结果是,几个人的供词一致:胡奇晚上九点多经过他们家门口,进门看到他们在打麻将,就离开了。过了二十多分钟,胡奇又回到他们家,要求胡黎苗把位置让给他打。几个人都知道胡奇是属于赢了就跑、输了赖账的人,所以都不愿意和他打。他拿出身上的几百块钱,说这次不赖账。他们还是不同意,胡奇就气鼓鼓地跑了。他们害怕胡奇的死和他们几个扯上关系,所以才约定了攻守同盟。”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他们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枪响。”侦查员说,“出门后看见远处胡奇摇摇晃晃的,也没在意。几个人都是这样说的。”

“看来他们没说谎。”林涛从门外走了进来。之前我让他去审讯室看看几个人的手,有没有遗留火药痕迹。

“既然这样,我觉得我有一点儿思路了。”我揉了揉太阳穴,像一休一样,想让智慧赐予我力量。

“说说看吧。”一夜没睡的主办侦查员疲惫地说。

我说:“首先,我认为凶手是女人。”

“女人?”主办侦查员的嘴角露出一丝不信任的笑容,“这怎么能看得出来?”

“第一,从这块砖头看,”我一边打开幻灯机,一边说,“砖头的两侧都只有指尖的痕迹,没有指腹的痕迹。用指尖拿砖头太累人了,除非这个人手小,不得已而为之。”

我顿了顿,说:“标准尺寸的砖头,宽度是十二厘米。一般男人的手都是可以拿起来的,用指腹捏住砖头两侧。但是女人的手小,只能用指尖捏住。”

有人点头,有人存疑。

我接着说:“第二,用砖头打击头部,会造成比较严重的伤害,但是死者只有头皮和头皮下有个血肿,颅骨没有骨折,硬膜下没有出血,脑组织的挫伤也很轻微,这说明行凶者的力气很小。综合这两点,我认为凶手应该是个女人。”

“那什么女人会杀他?”主办侦查员接着问,“调查中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啊?”

我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凶手应该和死者熟识,关系非常亲近。我们可以把现场重建一下:死者被人用砖头打中枕部,然后倒地,他拿着的枪也就掉落在一旁。凶手捡起枪,对着他的腿部打了一枪。”

“死者是处于躺着的体位被打的?”大宝插话道。

“当然,也可能是坐在地上。”我说,“弹道和腿骨几乎是平行的,方向从下往上。枪有那么长,除非死者的双下肢是平放的,不然不可能形成这样的创道。”

“有道理。”大宝像是在和我说相声,“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关系亲近?”

我接着说:“既然在这个过程中,那几个已经被排除嫌疑的人说了没听见动静,说明死者并不惧怕凶手,他认为她不敢开枪,他不需要对她进行抵抗,他不需要叫喊呼救。中枪后,因为高度惊恐、大量失血以及酒精作用,他也没能发出叫喊声。”

我见大家都在奋笔疾书,记录我的分析,便喝了口茶,顿了顿,留出他们写字的时间,然后说:“第三个问题,我认为凶手的住址,应该是在现场往西一百米左拐弯的那个巷道。结合现场环境,如果凶手往东走,必然要经过胡黎苗的哥哥家,而且走到离现场三百米外,至少需要一分多钟。那么听见枪声后二十秒就出门的几个人,肯定可以看见。如果凶手往西跑,二十秒的时间,能跑一百多米,如果经过那个巷口继续往西,她同样会被东边数百米的几个人看到身影。所以,凶手应该在这二十秒的时间内,恰巧拐到巷道里。我看了现场,因为公共厕所的阻隔,几个打麻将的人看不见那里。”

“那个巷道里住了七八户人家呢。”侦查员说,“包括死者自己家。”

我笑了笑,说:“第四个问题,你们有没有想过,凶手为什么要打死者呢?我说的是打,不是杀。当时死者躺在地上,由于酒精作用,并没有多少反抗能力,如果凶手想杀人,随便打哪里都可以杀人。为什么她要选择最不可能死人的地方——腿部呢?当然,打断股动脉这个结果,是出乎凶手意料的。结合你们的调查,死者喝多酒之后,就会用脚踹他的老婆,还会满村到处跑,惹是生非。那么最恨他这条腿、最讨厌他满村跑的人,因为这事儿最没有面子的人,肯定是他老婆。”

“他遇害前,还踹了他老婆。”大宝继续补充。

“所以,这应该是一起激情伤害引发的死亡案件。”我说。

“有一定的道理。”主办侦查员说,“不过,我们没有证据,没法甄别他老婆张越是不是凶手,没法定案啊。”

“有办法。”我笑眯眯地从包里摸出一个放大镜。

这是个金属边、红色木柄、造工精细的放大镜,是我的一个叫作包包的好朋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看来这个时候它要派上用场了。

我说:“死者制作的这支枪有一个缺陷,就是扳机盒没密封,会有火药从扳机附近漏出来,黏附在扣动扳机的人的手上。这种黏附因为有烧灼作用参与,所以不易被洗掉。你们只需要用这个放大镜看看张越的手上有没有火药残渣,就可以了。”

“好。”这个意外的惊喜,让侦查员们信心倍增,拿了我的放大镜就走出了公安局。

可能是由于巨大的恐惧和内疚吧,当侦查人员再次走进张越家的时候,张越乖乖地伸出双手,戴上了手铐。甚至连我的放大镜都没有发挥作用,这起案件就破了。

在押解张越回公安局的路上,技术人员用黏附仪,获取了她手上残留的火药作为呈堂证供。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走进审讯室后就哭着交代了她的全部罪行。

张越十八岁的时候,就嫁到了胡家村,成为胡奇的妻子。因为外表出众,胡奇曾经非常非常爱她。但结婚时间长了,胡奇的本质也就渐渐暴露出来了。吃、喝、嫖、赌、偷,无恶不作,还经常惹是生非。她连和胡奇一起走在街上,都能感觉到乡亲四邻的指指点点。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胡奇的酒疯,她挨胡奇暴打是常事。她想到过离婚,可胡奇一哭二闹三上吊,屡次让她心软。绝望时,她想到过自杀,可是又舍不得还在上小学的儿子。儿子很乖巧,即使自己和妈妈一起被爸爸打,也都会忍住伤痛安慰妈妈。

好在婆婆不错,总是站在张越这边。可是,两个弱女人和一个小孩子,怎么也斗不过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

前天晚上,胡奇酗酒后再次打了她,然后拎着枪走出了家门。这次和以往不同,他拿着的是枪!以前他每次都只是逞逞英雄,过过嘴瘾,从来不敢和别人打架。但是这次,他有枪,而且喝了这么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张越越想越怕,就追了出去,她想喊住胡奇,可是此时的胡奇根本不愿意下这个台阶,反而把子弹装进枪膛继续前行。张越从路边操起一块砖头,想打晕胡奇。可惜,她的力道不足。胡奇虽然倒地,但是他吹胡子瞪眼的,又要爬起来打她。她赶紧捡起枪,对准了胡奇。

胡奇微微笑道:“来啊,你敢谋杀亲夫吗?开枪啊。”

张越百感交集,她一时冲动,扣动了扳机。即便是一时冲动,女人的懦弱,还是让她把枪口下移到了他的腿上。她想,打伤他一次,让他接受接受教训,短时间内不会出去祸害人,也算是积德了。枪的杀伤力不大,马上背他回去救治,应该没事。

可是随着枪声响起,血液喷涌而出,是那种剧烈的喷溅,根本就没有止住的可能。这一幕把张越吓坏了,她转身就跑,跑回了家里。婆婆赵秀莲知道此事后,和张越一起回到现场。而此时,胡奇早已气绝身亡。

虽然是自己的儿子,这种丧子之痛无以言表。但是赵秀莲很清楚地意识到,留着这个孽子,恐怕会有更不可预料的结局。

“我们就说他是枪支走火,自己打死了自己吧。以后你不是我的儿媳妇,你是我的女儿。”赵秀莲叹道。

张越哭跪在地:“妈…”

“你说咱们是不是不该查清事实,应该按走火意外事件了事?”陈诗羽的眼圈有些红。

我知道这是所有刑警必须经历的心理历程。我摇摇头,用安慰的语气说:“人情是人情,法律是法律,法不容情,真相也不容情。”

“你真的那么心狠啊?”大宝说,“这女人多可怜,还有他们的儿子怎么办?”

我知道自己不是心狠,因为此时我的心也在隐隐作痛,因为恻隐之心而产生的阵痛,让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

我说:“我们分析这是一起伤害致死案件,而不是故意杀人案件。这一条,要写进现场分析报告里。我们能帮她的,也就这么多了。”

第三案 幽绿巨人

第一章

“河漂”“海漂”“路倒”,分别代表在河里、海里和路边发现的无名尸体。这样的尸体,每个市的法医每年都能见到几十具。

半个多月,相安无事,天也开始热了起来。

这段时间里,我们五个人都下意识地对上一起枪案缄口不提。张越含泪的眼睛,让我们无不恻隐,甚至有些内疚。查清真相是我们的职责,而真相却给那个可怜的人带来了牢狱之灾。内疚归内疚,在内心深处,我们都知道,为真相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就像法律上的“疑罪从无”,看似在保护犯罪分子,其实是在保护每一名公民的合法权益。不过话虽如此,法医的心也是肉长的,要从低谷里走出来,还是需要一个过程。

也许是共同背负的悲伤,让我们这个小团体有了更多努力制造欢乐的理由。一下班,我们就会叫上铃铛、宝嫂和韩亮不断更换的女朋友出来聚会。与以前不同的是,现在我们的聚会多了一个记录者,每个眉飞色舞的瞬间,都会被“专业摄影师”陈诗羽的相机镜头捕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越来越习惯陈诗羽的存在。尽管不出差的日子里,繁重的行政工作和信访复核一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但是在处理琐事的间隙,我们都搜肠刮肚,找出一些笑话来互相逗乐,弄得这段时间勘查一组里满是欢声笑语。就连话不多的陈诗羽,也会主动加入讲笑话的行列。

说实话,如果不是舍不得让挺着大肚子的铃铛忍受孤独,我的确更喜欢出差的日子。因为在外面办案时,只需要把精力集中在案件上,而在厅里工作时,琐事繁多,反而经常感觉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这一天,林涛在我们办公室里翻阅一本《法医精神病学》。

“你们法医也要研究神经病?”陈诗羽好奇地问。

“羽毛啊,这个我得给你科普一下,省得以后你丢我们的脸。”大宝说,“精神病鉴定也属于法医鉴定的分支学科。”

“就是那个讲什么全部责任能力、限制责任能力和无责任能力的?”陈诗羽接着问。这次她没有纠正大宝称呼上的错误,可能已经习惯了。

大宝点点头。

林涛说:“我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名字叫《夜叉》,说的就是很多鉴定人作假,给那些犯了罪的有钱人鉴定为无责任能力,最后不追究刑事责任。一个警察看不惯,就专门利用晚上的时间去鞭杀这些坏人,看得人老过瘾了。你们做鉴定别作假啊,省得被鞭杀。”

大宝“哼”了一声,说:“林涛说得对,我觉得最应该被杀的就是这些作假的鉴定人,比犯罪分子还坏。不过,我们公安机关的法医不做精神病鉴定,这种鉴定事关重大,是需要有精神病鉴定资质的精神病医院里的专家组成的鉴定委员会来鉴定的。这也算是保证了鉴定的真实客观。”

陈诗羽问:“你们参与的案件中,神经病杀人的案件,多不多?”

大宝想了想,说:“嗯,不少,而且这样的案件不好破啊,不好找证据,也别指望有口供。但老秦你还记得吧?以前我们办过一个智障者杀了一对夫妻的案件,就是根据尸体身上的多余损伤,通过行为分析判断出凶手心智不全的。”

“等等,”我一边写着一份报告,一边插话,“我纠正一下陈诗羽的一个错误。”

“你一直在说神经病,其实你要表达的意思是精神病。”我边写边说。在我看来,写报告这种事情,是最不需要用脑子的,固定格式、固定称谓、固定内容,无须思考,手到擒来。“在医学上,神经病和精神病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精神病就是指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的认识、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均可出现持久的、明显的异常,不能正常地学习、工作、生活,动作行为难以被一般人理解。在病态心理的支配下,精神病人会有自杀或攻击、伤害他人的动作行为。而神经病指的是神经系统发生的器质性疾病。虽然两者有的时候可以并存,但确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哦。”陈诗羽若有所思,“精神病归精神病医院管,可以做精神病鉴定。那神经病呢?神经病归谁管?能做鉴定吗?”

“如果是外伤导致的神经病,由我们来进行法医学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我说,“治疗的话,是归医院神经内科的医生管。”

“去去去,什么跟什么啊。”大宝突然翻了脸,“不和你们掰扯了。”

我们几人一头雾水。

“怎么了这是?”我转念一想,大宝的老婆好像就是神经内科的医生,接着说,“你听错了吧?我没说神经内科的医生不好呀。我这是在给陈诗羽科普,神经病归神经内科医生管,没错啊。”

大宝抬眼看了我们一下,随即低下头去,搓着衣角说:“哼,我归我老婆管。”

在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电话铃骤然响起。

“怎么,最近闲得慌了?”师父的声音,“笑得那么开心?”

肯定是我接电话的时候,林涛还没收住自己的笑声。我白了林涛一眼,林涛吐了吐舌头。

“有活儿了?”我赶紧岔开话题。

“峰岭市。有个工厂,门口小河里有个河漂,现在当地法医不敢确定案件性质,让你们去看看。”师父说。

“河漂”“海漂”“路倒”,分别代表在河里、海里和路边发现的无名尸体。这样的尸体,每个市的法医每年都能见到几十具。为了表达简洁,就采取了这样可以意会也方便言传的方式。

“河…河漂?”我看了看窗外,艳阳似火,对着大宝和林涛捏了捏鼻子。

大宝赶紧起身打开柜子,找出了我们三个人的防毒面具。

“这案子不着急。”师父说,“是昨天上午发现的,昨天下午当地法医就进行了尸检,今天他们讨论意见不一致,所以求助我们。你们在午饭之前赶到就可以了。”

我抬腕看看手表,心想这还不着急?现在都九点多了,峰岭市离省城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这还不着急吗?

废话不敢多说,我们五个人拎着勘查箱就开车出发了。

峰岭市是长江之滨的一个小城,虽然位于三省交界的位置,但是人口较少、生活富足,因此,恶性命案极为罕见。我上班这些年来,还没有来峰岭市出过差。

车子驶下高速后,横穿了整个市区,我们一路欣赏着这座山美水美的小城的风景,心里犯着嘀咕,不知这次会是一起什么案件,尸体会腐败到什么程度。只有陈诗羽,还有心情隔着车窗不停地拍照。

尸体的腐败会导致一些推理条件的丧失,同时也会丢失很多证据,这不仅会给法医工作带来极大的困难,也会给法医的推断增添很多风险。当然,这也是陈诗羽第一次接触腐败尸体,我倒是很想看看她过不过得了这一关。

在当地警车的引导下,窗外的繁华喧嚣逐渐消失,车辆驶入了市郊的经济开发区。小城的人口本来就非常稀少,这一带更是人迹罕至。警车闪着警灯,不一会儿便开到了一个工厂的大门前。

“这是我们市的一个支柱企业,员工多达数千人。”市局刑警支队赵支队长跳下车,对我们说,“这一大片厂区里有生活区域,平时的工作日,工人们几乎都住在厂区里,只有周末的时候才会各自回家。”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问:“这里交通便利吗?”

赵支队长摇摇头,说:“如果自己没有交通工具,只能步行五百米,到那边一个公交车站坐车去市里。这边工厂里的员工,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私家车,没有车的,厂里会在周末、星期一的时候安排班车接送。”

“现场就在这里吗?”我看见工厂大门前方有一条小河,流水淙淙、清澈见底。这条小河就像是一条护城河,环绕着整个厂区,只在几个入口的大门处,架上了宽桥供人出入。我们的车辆停在一处宽桥上,往河床上望去,一两件蓝色的一次性手术衣和几双乳胶手套格外扎眼。

我皱着眉摇了摇头,心想现在省里这么重视勘查垃圾的治理,你们这里倒是一点儿也没有贯彻。手术衣和乳胶手套都是难以降解的物质,会给环境带来污染,也会影响城市形象。所以,省厅要求各地警务人员在现场勘查完毕后,统一收集勘查垃圾,并集中处理。

赵支队长点点头,说:“平时大门这里也没有什么人,星期一员工上班的时候,有人发现桥底有异物,工厂的保安下到桥底,发现是一具尸体,就报了案。”

“那作案时间就是周末了?”大宝问。

我摇头,说:“不会,听说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了,肯定不会是两三天之内的事情。尸体腐败后才漂浮上来的,而且河水是流动的,只不过尸体漂到桥底,被桥墩阻挡,才会在这里被发现,我觉得抛尸地点肯定不是这里。”

赵支队长点点头,说:“确实,工厂几个大门的监控我们都调取了,没有什么发现。”

我们走过宽桥,沿着工厂的围墙走了一段。陈诗羽说:“我看工厂的墙头上,隔个几百米就有一个监控摄像头?”

赵支队长说:“是的,其实外人看起来,厂区附近监控摄像头林立,不应该是抛尸的好地方,但是工厂保卫部门的人都知道,其实这些监控摄像头只能监控到墙头区域,河岸对面的情况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说在河岸对面抛尸,不可能被监控摄像头录下。”

“您是在怀疑保卫部门的人?”陈诗羽问。

赵支队长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厂区内有监控摄像头就不说了,但是厂区周围都是旷野,找个地方埋了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抛在河里呢?虽然监控摄像头只能看到墙头,但是压着监控摄像头死角的边缘抛尸,也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即使是了解厂区监控摄像头的保安,按常理也不会冒这个险。”

赵支队长打断了我的思考,说:“要不咱们先吃饭吧,你也别先入为主,因为我们的法医中有人认为这不过是一起自杀或者意外事故。”

大宝拍了一下脑袋,说:“是啊,我们是来帮助指导案件定性的,怎么这么快就先入为主了呢?”

法医也是人,看到腐败尸体,在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刺激下,要说一点儿不适感都没有,肯定是骗人的。记得很多法医说,如果我有鼻炎就好了,就闻不到臭味了。其实不然,鼻炎和咽炎经常联合存在,而咽炎的症状常常会有恶心干呕。有咽炎的法医,在有腐败尸体的现场勘查时,要抑制住干呕的感觉,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我就是如此。作为一个法医,在现场干呕毕竟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而且难免会让领导对你的工作能力产生质疑。所以,像陈诗羽这样第一次接触腐败尸体的侦查专业的学生,她即便吐得不成人形,我也能理解。

刚刚在峰岭市殡仪馆法医学尸体解剖室的门口跳下车,我就闻见了那股熟悉而厌恶的味道。在装有完善的排风设施的解剖室里,还能够顶着风头臭八里地的尸体,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样子。

在更衣间里,透过联排玻璃,只能看见解剖台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尸袋。我们知道这不是因为死者太胖,而是因为巨人观已经形成了。所谓巨人观,就是尸体高度腐败后,受到腐败菌群的作用,体内会产生大量的气体,并逐渐扩散到全身,使之看上去膨胀如巨人。这时候的尸体,全身的表皮湿润、易于脱落,眼球、舌头都会因为膨胀作用而膨隆出来,面貌丧失。

很多朋友在网络上看过巨人观的照片后,都会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纷纷感叹法医的不易。其实如果仅仅只有视觉冲击倒没有什么,更要命的是嗅觉和触觉。恶臭不必多说,检验尸体时的触觉也会让人很不适。因为呈巨人观的尸体全身湿润,表皮稍一用力便会脱落,所以戴着乳胶手套的法医连抓住尸体的四肢都很艰难,更别提给尸体翻身了。

但是,为了找到真相,给逝者主持公道,受这些罪也都值了。

我们很快穿戴完毕,走进解剖室。峰岭市公安局法医科科长周智慢慢地把尸袋拉开,一具墨绿色的巨人观尸体暴露在大家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扑鼻的恶臭。

我扭头看了看陈诗羽,她显然也被熏到了,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但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景象,她居然没有呕吐的迹象,这不禁让我大感意外。

有了先进仪器的辅助,法医告别了狗鼻子的时代。先前我们靠戴口罩来阻隔一些臭气,现在的条件好了,法医都会配备防毒面具,防止腐尸产生的有毒气体侵害法医的身体。防毒面具里的活性炭盒的确可以吸附一些有毒气体,但阻隔臭气的能力比口罩也高不了多少。这个时候,臭气穿过防毒面具,钻进了我们的鼻孔。我皱了皱眉头,戴了这个玩意儿,我连习惯性的揉鼻子的动作也做不了了。

尸体吐着舌头,瞪着我们。

第二章

“我的天啊!”见到了尸体的面貌,陈诗羽终于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确实,这具巨人观尸体膨胀得非常厉害,是比较少见的。

“绿巨人啊,这是。”大宝说。

因为腐败的进展,尸体的舌头都已经成了墨绿色,阴森森地露在口外。面部皮肤因为气体膨胀而变得很紧,眼睑已经绷成了一条线,已经半塌陷的眼球露在眼眶之外,就像是随时会掉下来一样。尸体的衣服在初检的时候就已经被剪开取下,峰岭市公安局的刘法医正在解剖室一角的操作台上逐件把衣物拼凑还原。

死者是一名男性,看不出年龄。尸体的胸腹部都高高地隆起,全身墨绿,其间还有错综复杂的黑红色的静脉网。头发全部脱落,手脚掌的表皮皱皱巴巴的,已经变形,只需要轻轻一拽就可以把表皮完整地剥落下来。

“尸体还没有解剖?”我见尸体的表面很完整,没有缝线,问道。

周科长点点头,说:“我们对死者头面部的损伤争议很大,没有定论,就决定暂不解剖,等你们来了,共同商量着办。”

“尸源呢?”我问。

“DNA已经取了检材送实验室进行了,结果估计现在已经出来了。”周科长说,“不过因为还没解剖,所以对尸体的特征刻画没有办法进行。是不是本地人,是不是现场周围住户,这些都没法确认。调查失踪人口的工作正在进行。”

“指纹也没有取吗?”林涛戴着面具,瓮声瓮气地说。

一般已经经过初次尸检的尸体,手指都是黑的,因为需要进行常规的尸体指纹捺印。就是给尸体的手指指腹抹上油墨,然后在指纹卡上捺印。获取的指纹可以作为寻找尸源、排除现场指纹的一项依据。对于高度腐败而且未必是命案的尸体,对这方面的要求并不是十分严格。

周科长摇摇头,说:“死者手指的皮肤因为腐败和长时间被水浸泡,没法进行捺印。”

“谁说没法捺印?”大宝小心翼翼地拿起死者的手,看了看,说,“好捺印得很啊。”

大宝说完,用手术刀在死者右手拇指指根部划了一圈,然后像是脱手套一样,把大拇指的皮肤就这样整个儿脱了下来,然后把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进皮肤套里,说:“快拿捺印卡!”

就这样,大宝把死者的十根手指的皮肤依次取了下来,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完成了死者指纹的捺印。陈诗羽看得目瞪口呆。

这种取指纹的方法不是常规方法,但是我们也会经常使用。峰岭市是一个稳定和谐的小城,命案本身就不多,腐败尸体的命案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当地法医并没有学会这种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办法。

当然,这种办法也不是每次都会有效的。如果尸体腐败程度还没有达到手部皮肤手套样剥离,或者腐败程度严重到手指皮肤已经破碎,都是不能用这种办法进行指纹捺印的。所以,在这起案件中,大宝成功地获取了死者的十指指纹,也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你们对什么有争议?”我没有多看大宝取指纹的过程,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死者面部的几处交错的伤口。毕竟取不取得到指纹不是案件能否准确定性的关键。

死者的面部颅骨没有塌陷,用指压也没有感觉出有明显的骨擦音,可见并没有明显严重的骨折存在。但是,在墨绿色的面部,可以看到几条边缘不整齐、互相交叉的皮肤裂口。因为高度腐败,创口周围都已经变得不清晰而且圆钝了,根本无法判断出致伤工具,更别说判断有没有生活反应了。

“无法判断有无生活反应。”周科长说,“除此之外,尸体全身没有发现什么致命性的损伤。毒物检验也做了,没有中毒的迹象。所以现在不太好确认死者是溺死,还是被打死以后抛尸入水。尸体腐败成这个样子,我们担心解剖了也无法确认,所以就等你们来了。”

“确实看不出有没有生活反应。”我屏住呼吸,用放大镜照着,凑得更近一些看了看创口,说道。

周科长说:“现场的环厂河是和我们峰岭市的母亲河——峰河相连着的,里面有很多鱼。所以,有些人认为这是死后被鱼啃噬所致的创口,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创口,但其下颅骨没有骨折呢?不过也有些人认为鱼毕竟不是野兽,啃不出这么多、这么大的创口。”

所有的法医都知道在野外的尸体可能会被野兽啃噬,但确实不是所有的法医都知道,其实鱼类的啃噬也可以在已经腐败了的尸体上形成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