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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沉默。

我接着说:“而且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案件现场有一些问题,但问题何在,我还说不好。不如你们先审查一下他的二儿子,我们回去捋一捋思路?”

“那个门帘在哪儿?”林涛不用在解剖台上干体力活,所以这个时候比我们精神多了,“我们去做做潜血实验看看,说不准能发现点儿什么呢?”

躺在宾馆的床上,现场在我脑海里一一浮现:门外的火堆、菜刀、砖头、死者的衣着…我试着将这些碎片组合在一起,想把整个案件现场还原。

时钟还在“嘀嘀嗒嗒”地走着,我脑海里的碎片慢慢地拼接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自信的微笑,精神抖擞地走进了专案组会议室。

可能是审讯经历了一夜毫无收获,侦查员们的脸上都是沮丧的表情。

我开门见山:“昨晚整理了一下思路,现在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是熟人敲门入室,杀人后,取财。第二种是熟人敲门入室,因仇杀人。这两种可能性的共同点是敲门入室,因为大家认为那个时间点不可能溜门入室,对吧?”

大家纷纷点头。

我说:“但是大家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两种可能性都不能解释。”

大家又都露出好奇的眼神。

我说:“两名老人都是在中心现场就寝,对吧?凶手不管怎么进入中心现场,杀人都要有先后顺序,对吧?狭小的空间里,不可能进来两个凶手,对吧?”

大家又纷纷点头。

我接着说:“根据法医检验,两名死者的头部都处于固定位置,被连续打击。这样打击,是需要一定时间的。那么凶手在杀甲的时候,乙在做什么?”

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我说:“郑金氏死于锐器砍击,郑庆华死于钝器打击,但是郑庆华身上也有锐器伤。为什么凶手把郑庆华砍倒后,换了并不顺手的砖头呢?为什么不用锐器直接砍击呢?只有一种可能,他的锐器出现了问题,卷刃了,或者刀刃和刀把儿脱离了。既然工具出现了问题,他就不方便再用锐器杀人,所以我们推断凶手是先杀女,再杀男。刃柄分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因为我们判断郑庆华并没有和凶手进行正面冲突,也就是说,没有搏斗,只有逃避。在追逐砍击的过程中,因为有大力的挥舞动作,菜刀的刃柄是很容易分离的。而且,我们在尸体上,也没有发现卷刃刀形成的砍痕。”

大家点头认可,赵局长拿起电话,走出门去。

我清了清嗓子,等赵局长重新返回会议室后,接着说:“既然在门口砍击了郑金氏,而且是连续砍击,几十刀啊,那么长时间,郑庆华在做什么呢?从郑庆华的衣着情况看,郑庆华应该是正在洗脚的时候,穿了外衣、外裤。那么,难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在被砍击的时候,还能从容地穿衣服吗?你们调查不是说两人感情极好吗?这种危难时候,郑庆华会坐视不管?”

“有道理啊!”赵局长恍然大悟,“我们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不管凶手是为了什么杀人。”我说,“开始我们都先入为主地认为凶手敲门入室,进了门帘后杀人。现在怕是要推翻这个推断了。”

“那么,你是什么意见呢?”赵局长问。

我说:“开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联想到了屋外的火堆,客厅的灯光,现在总算是想通了。”

我喝了口水,接着说:“根据我们发现的各种痕迹、情况,综合起来,只有如下一种可能,能解释现场的所有现象。凶手在七点半的时候,点燃了屋后的秸秆堆。点燃后,火堆应该有火光、有烟味。或者凶手也可以喊叫着火了。那么,两名老人会是什么反应?”

“起床灭火。”大宝说。

我说:“两名老人都是处于已经上床了的衣着状态,郑金氏披了件外衣,郑庆华正在洗脚,穿了外衣外裤。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大家都摇头。

我说:“女人可能是披了外衣出门确认着火的情况,而男人正在洗脚,因为火在屋外,也不至于十万火急,所以他有时间穿好外衣外裤,去灭火。那么,去灭火需要工具吧?灶台旁边有水桶,当然,水桶肯定不够,还需要扫帚之类的东西。大家忘了客厅里的工具吗?那里面的扫帚就有被移动的痕迹,而且有少量被烧灼的痕迹。”

“你是说郑庆华去客厅拿了扫帚去灭火?”赵局长说。

我点头说:“两名老人感情很好,肯定会互相帮助。郑庆华拿着扫帚在屋后灭火,而郑金氏拎水灭火。郑金氏泼完水后,肯定要回到中心现场取水,那么这个时候,大门肯定是开着的。凶手就是这个时候进入了现场,在中心现场直接砍击郑金氏,郑金氏倒在小方桌上后,凶手连续砍击她的面部,导致她死亡。”

“对啊。”大宝说,“解释不了同时杀害,就应该用逐个击破来解释。”

“那一小堆秸秆烧不了多少时间。”我接着说,“郑庆华扑灭火焰后,肯定还在纳闷郑金氏为何没再拎一桶水出来。他回到家,把扫帚放到原处。这个时候,他可能听见了异响。所以,他连灯也没关,就来到了中心现场。凶手可能此时还在砍击郑金氏,也可能潜伏在中心现场。所以郑庆华进入中心现场后,凶手继续追砍郑庆华,直到郑庆华被砍倒在灶台附近,而此时郑庆华并没有死,凶手的刀刃可能脱离了刀柄。所以凶手操起灶台旁边的一块砖头,打击郑庆华的头部,导致他死亡。然后,凶手把砖头扔进还有小半桶水的水桶里,离开现场。”

“漂亮!”赵局长叹道,“这个分析,就把之前我们的很多疑惑全部解释了,那么,通过现场重建,能不能框定一下侦查范围呢?”

“既然不选择敲门入室,而预谋了这种计策来骗开死者家门,肯定不会是很熟悉的熟人了。之前你们调查没有明显的矛盾,那么就应该是隐形矛盾。”我说,“这不太好调查,但是有个问题,如果死者屋后着火,连几百米外的村民都有所发现,他的邻居就一点儿都没有发觉吗?”

“有道理!”赵局长说,“郑家只有一家邻居,两家房子不远,按理说,他们应该知道着火的情节啊,可是邻居的老两口双双否认知道隔壁着火。”

“否认的话,就很可疑了。”陈诗羽说。

林涛摇头,说:“之前那个门帘,后来调查死者二儿子的时候,他承认是他发现现场的时候,激动惊慌之下碰掉落了,后来就随手扔在对面的猪圈里。这个应该是事实。我们昨晚对整个门帘进行潜血观察,发现了一枚血指纹。”

“有证据?”我惊讶道,“那你不早说?有指纹还怕破不了案吗?”

“你有所不知。”林涛说,“前期调查,侦查人员取了所有可能和死者有关的,有作案时间的人的指纹,包括他的邻居那老两口的指纹。但是通过昨晚的通宵比对,全部排除。”

“但是既然有潜血指纹,肯定是凶手留下的呀。”我说。

“我觉得邻居很可疑。”大宝说。

“哦?”我说,“为什么可疑?说说看。”

大宝说:“你还记得昨天看完现场后,我突然肚子疼去找厕所吗?现场的厕所肯定是不能用的,所以我就准备在屋外就地解决。不过,我走到屋侧的时候,看到有个厕所,看砖头的成色,应该是新建的。准确地说,不是什么厕所,就是用砖头垒了半个人高,三面墙,是个临时的厕所吧。”

“现场的院子里好像没有厕所,那么这个简易厕所应该就是死者家的厕所。”我说。

大宝点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蹲在那儿上厕所的时候,抬眼就能看得见邻居家的厨房。”

“厕所对着厨房?”我说,“看来这死者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啊,把厕所建在人家厨房旁边,太不厚道了吧?”

“就是啦。”大宝说,“这一举动,肯定是有挑衅意味的,而调查并没有发现死者和邻居有什么矛盾。那么肯定是有隐形矛盾存在喽。”

话刚落音,赵局长的电话突然振动了起来。

赵局长一把抓起电话,说:“喂?嗯!好!找到他。”

我们一起好奇地盯着满脸欣喜的赵局长。

赵局长笑着说:“怕是要破案了。刚才秦科长说的那个刀刃和刀把儿脱离,我觉得很有道理。当时我就怀疑到了你们之后说的邻居,所以我打电话让派出所民警以例行调查的借口,再去邻居家,重点看他家的菜刀。当然,菜刀上即便是有血,也已经被清洗掉了,我让他们看那菜刀,是不是很容易刃柄分离。”

后面的话不用说也知道,邻居家的菜刀果真是很容易刃柄分离的。

赵局长说:“虽然指纹排除了邻居家的老两口,但是指纹并没有排除我们仍没有找到的、邻居家老两口的儿子。他们的儿子在北京上大学,之前我们访问调查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他们的儿子,所以也没在意。”

“上大学?”陈诗羽点点头,说,“这符合精心预谋作案的知识层次。”

专案组很快联系了北京市公安局,当地派出所立即对学校进行了调查。这个叫作郑风的大三男生被学校证实于三天前请假回家,理由是父亲生病。对周边卫生院的调查也很顺利,郑风的父亲确实在四天前因为情绪反复激动导致的高血压去医院就诊。

郑风是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被乘警抓获的。

带进审讯室后十分钟,他就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三天前,他接到母亲的电话,哭诉隔壁郑氏夫妇倚老卖老,总是欺负他们。郑风的父亲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即便人家把厕所建在了自家厨房门口,但他惧于郑氏夫妇在村里辈分高,也只是隐忍不发。虽是表面隐忍,但他总是咽不下这口气,在家里总发脾气。这一天,郑风的父亲突然晕倒,他的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父亲送到乡镇卫生院住院。

郑风听闻此事,立即向学校请了假,乘火车赶回老家。

火车行驶了二十个小时,郑风在这二十个小时中,唯一想的,就是怎么杀掉这两个欺负他父母的老人。

郑风回到家里时,他的母亲正在厨房做饭。郑风安慰他母亲的时候,还看得见窗外正在上厕所的郑庆华挑衅的笑容。

母亲去医院送饭,郑风却没有跟去。他策划了如何逐个杀死两名老人的办法,并且在他的母亲从医院归来之前全部完成。

郑风一身的血迹,把他的母亲惊得失魂落魄。他的母亲在灶台里烧掉了他身上的血衣,并让他赶紧赶回学校。毕竟,警方怀疑到一个正在千里之外上大学的青年,可能性不大。

然而,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郑风在青乡市火车站躲避了一夜,清晨终于登上火车,以为总算可以逃脱罪罚。没想到正在做着白日梦的他,在自己的卧铺上被乘警死死按住。

“上大学不代表什么。”林涛说,“人格修养比知识储备重要得多。”

大宝却有不同意见:“我觉得这老两口也确实是欺人太甚了,只是这郑风的孝心,用的方法不对罢了。”

“是啊。”我说,“人与人之间,有什么矛盾调和不了呢?最终要演变成这样的悲剧。两名老人不得善终,一名栋梁之材就此陨灭。可悲啊,可悲。”

“天哪!”大宝叫道,“怎么你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难道你成仙了?”

“超自然显然是做不到的。”我看着远处正在帮助韩亮整理勘查车坐垫的陈诗羽,说,“那么多的奥秘我都还没参透呢,大到我现在还分析不出那个‘清道夫’是谁,小到我都看不懂小羽毛照的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大宝来了兴趣,一脸好奇。

我坏笑着说:“出发前,我看了陈诗羽给我们拍的聚会照片。有些照片的取景很不自然,这不是一个摄影发烧友应该犯的错误。比如,一张照片的中央没有内容,照片的一角是韩亮,而韩亮的女友却没有照进去。”

“韩亮?”大宝仍是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咸吃萝卜淡操心。”林涛说完,悻悻地走开了。

第五案 深山屠戮

第一章

我走到两个小孩的尸体一侧,用勘查灯照射了一下尸体的面孔。大一些的小孩是个女孩,满脸灰尘,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脸颊两侧有两条清晰的泪痕。

“我看啊,法医上辈子一定非匪即盗,这辈子全用来还债了。”大宝站在勘查车旁边,裹紧了衣服,瑟瑟发抖。

我说:“看看看,你不是挺爱出现场的吗?怎么这会儿开始发起牢骚来了?”

“我刚才在车上想啊,今天晚上还不知道要冒多少险、遭多少罪呢。想到基层法医天天都这样,都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工作,一个月就两千多块的工资,就感觉他们真是不值当。”大宝说。

“怎么是不值当?”我僵着脖子,笑眯眯地说,“我们一年两百天不着家,一个月不也就拿三千多块吗?我之前也没听你这么大牢骚啊。我觉得吧,咱们都是一腔热血。我说过,能在法医岗位上坚持下去的,一定都是热爱这一岗位的。”

“你们要是这么说,一定有人要说:哎呀,别装清高、装伟大了,除了当法医,你们还能做什么啊?没有选择才说热爱,就是作秀。还有人说:哎呀,你们的灰色收入算进去了吗?”林涛从路边站起来,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说。

“你吐完了?”我嘲笑地看着林涛,说,“我觉得大部分群众是理解我们的,那些少数人也是不了解情况。我们法医怎么没有选择?我们可以去殡仪馆工作,工资是现在的三倍;我们还可以去社会司法鉴定所工作,每天做做伤残鉴定,工资是现在的四倍。只是因为在公安机关干法医,才能接触到命案,工作才有挑战性,才会体会到成就感,才能体现我们的人生价值。至于灰色收入,你们谁见到过那玩意儿长什么样吗?”

大宝说:“话是这样说,但中国的法医的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还要被别人冤枉,说三道四的。你们说,这不是这辈子来还债的吗?我说得没错吧?”

林涛说:“知足吧,你们要是说干法医的上辈子都是非匪即盗,那像山区的法医上辈子肯定都是杀人放火的了。这辈子,加…加倍偿还…不行,我还得去吐会儿。”

“你不是不晕车吗?”靠在车侧玩手机的韩亮看着林涛说,“你别走太远,小羽毛在车上没下来,没人嫌弃你。你不用过分注意形象,别给野狼叼走了。”

“你不在车上陪小羽毛吗?她会害怕的。”我对韩亮说。

韩亮耸耸肩膀,没动。

“这山路,不晕车的也得晕。”大宝说,“刚才和专案组联系,听他们说咱们后面警犬队的车,刚进山不久,里面的警犬吐得一车都是。林涛这已经算是省心的了。”

五米开外蹲在地上的林涛艰难地发出声音:“大宝,我是你大爷。”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周末。铃铛八月份就要生了,身为妇产科医生的丈母娘早已经告诉我铃铛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虽然我更喜欢女孩,但是作为三代单传的家中独子,怀个男孩当然没有什么坏处。眼看还有三个月就要当爸爸了,我准备这个周末陪铃铛去公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我对她说:“补钙,要从胎儿开始。”

我们甚至准备好了野营的行头。可是当我把背包拉链拉上的那一刻,电话铃声响了。我下意识地浑身抖了三抖,皱紧了眉头。

晚上十点响起的电话,而且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师父”二字。这通电话的内容,也就可想而知了。和铃铛在一起的这些年,这种事情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所以我已经从开始的惶恐担忧发展到现在的坦然面对了。

师父告诉我,位于我省西部山区的绵山市棉北县,发生了一起四人死亡的案件。

从师父的话语中,我做了简单的分析。一般明确是杀人案件的,师父会说“四人被杀案件”,而如果是不确定性质的,或者是自产自销的,师父一般会比较严谨地说:“四人死亡案件。”当然,同时死亡四人,又需要省厅法医前往处置的,一般都是自产自销案件。因为不论是容易造成多人死亡的交通事故还是灾害,都不需要我们出马。

铃铛挺着大肚子,默默地把背包里的物件重新拿出来放好,一句话都没说。我感觉自己的鼻子酸酸的,满心愧疚。

我经常自责,并不是自己没时间顾家,而是每当我踏上了出勘现场的路途,那种想侦破案件的冲动会瞬间压制住心底对家人的内疚。所以每当铃铛说“男人都没良心”的时候,我从来不予反驳。

就像这一次,虽然大家都在担心晚上睡不了觉,我却一直想象着现场的情形。

勘查车在高速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也被心底对破案的渴望刺激了两个多小时,即便听得见大宝的鼾声,也丝毫没有勾起我小睡一会儿的兴趣。林涛也和我一样。

当表针指向十二点半,睡意开始袭头的时候,勘查车在绵山市公安局勘查车的引领下,驶入了盘山道。

贫困山区的盘山道可不像那些景区,其颠簸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坐在车上的我们,随着车辆的离心力左摇右晃,又随着车辆的颠簸上下起伏。这种高频率、高强度的四向运动,极度挑战着我们全身的关节和前庭神经。

因为专案组决定,等我们省厅技术组到达后,才对现场进行勘查,所以韩亮把车子开得飞快。深更半夜,我们能感觉到四周的崇山峻岭,却看不到身边的万丈悬崖,所以也没有过多的惧怕,只有周身的不适。

勘查车在山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林涛终于无法忍耐第一次晕车的感觉,伸手示意韩亮停车,然后跑出车外剧烈呕吐。我们虽然没有晕车,但是四肢关节酸痛无比,所以也跳下车做做伸展运动,然后躲到老远,在山道边撒了一泡野尿。这就是有女同志加入勘查组的弊端。

山里静悄悄的,偶尔可以听见几声类似野兽的叫声。即便陈诗羽没敢下车,我们依旧走到拐了个弯的山道边。放眼望去,才知道我们一直是在悬崖一侧快速行驶。在对韩亮超凡的驾驶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也在心底捏了一把冷汗。林涛绝对不会在陈诗羽面前表现出不堪,所以不知道他跑去哪里吐了,只能听见他痛苦的呕吐声。大宝一听不见他的呕吐声就会喊他一声,生怕他被野兽袭击了而我们还不知道。

现在已经是四月天了,白天气温回升到了二十七八度,我们猜想到山区会冷,所以出发前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外套。可是进了山以后,我们才知道自己是多没常识。山洼里的夜晚,居然只有一两度。而且因为车内空气不流通,我们刚下车时还大赞山区空气的清新,可站了几分钟后就有些瑟瑟发抖了。

那么,接下来几个小时的现场勘查时间,我们该如何度过?

市局领路的勘查车开出去一段后,发现我们没有跟来,拨打我们的电话又没有信号。市局技术科科长彭大伟吓出了一身冷汗,以为我们葬身悬崖了,一边责骂引路的驾驶员开得太快,一边赶紧掉头来找。见到我们安然无恙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林涛清理完他自己的胃内容物后,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着嘴角。

“你应该带点儿避晕药来,真耽误时间。”我们刚上车,陈诗羽就淡淡地说。

我们都愣了一下,还是我最先反应过来,大笑道说:“什么呀,那个叫晕车药!”

大家在继续四向运动的车里哈哈大笑。大宝说:“我说你一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有避孕药这种东西呢?”

陈诗羽双颊绯红,说:“别笑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笑声渐息,我想起大宝刚才的牢骚,不禁有些心酸。我几乎每次进山区,都会对山区的同行们敬佩万分又同情万分。他们的工作确实太辛苦了,而我却从来没听见过他们发一句牢骚。很多警察的心中都是有理想的,而这种理想正是支持我们克服困难、忍受清贫、无视艰苦的精神支柱。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深信不疑。

韩亮以六七十码的速度,又驾车行驶了两个半小时的山路,经过了几个村民住户集中区,在翻过了不知几座大山后,我们终于看见了远方的星星点点。

这是一个小山坳,里面有一个小村落,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毕竟是在山里,所以,这二十几户人家也不聚集在一起,而是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山坳的四周。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发现眼前的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最后在停放着一堆警车的一个空地上停了下来。

我们跳下车,审视着眼前的几栋两层建筑,都开着灯,门口三三两两地站着警察。

“连现场保护措施都没做?”我见几栋房屋都没有拉起警戒带。

彭大伟说:“这还没到呢。往上,车子就开不进去了,得爬山。三点多了,咱们吃碗面再走吧,山里好冷。”

说完,他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警服,然后从一栋房屋的门口前的纸箱里拿出了几桶方便面。这栋房屋是当地百姓支持公安机关的工作,给我们做临时专案指挥部的。

“先看看现场再说吧。”我转身欲走,却看见大宝吞着口水没有挪步。

确实,熬到现在,肚子真有些饿了。

“周围的村民都很支持我们。”彭大伟说,“方便面都是他们家的存货,还一直张罗着烧水泡茶,都是山里新采的野茶。”

“吃点儿面吧,有劲儿干活。”我说,“茶就算了,山里老百姓的主要收入就是茶叶。我看这么多警车,至少来了一百多名警察吧?你们这样,得把老百姓一年的收成都吃喝完了。”

彭大伟说:“我们知道,我们是付钱的。县里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大案子,全县特警、刑警、派出所民警出动了不少,加起来怕是真有一百人。”

棉北县位处山区,全县只有二十万人口,每年的尸体检验量虽然有一百具,但是命案却只有一两起。而且这些命案多半都是伤害致死案件,很快告破。对于这种一次死亡四人,现场状况不明了的案件,确实是极为罕见的。

“说得也是。”大宝先往嘴里塞了一根火腿肠,说,“绝对不会有什么人到交通如此不便利的地方来抢劫杀人,我看多半就是寻仇杀人,或者,自产自销?”

“嗯。”彭大伟说,“我们之前问了县里的法医,他们说看现场,就是一个自产自销的现场。只是我们觉得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不好和你们汇报。”

“啊?自产自销啊?”大宝费劲儿地吞下火腿肠,说,“那我们这样熬夜多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我说,“四条人命啊,即便是自产自销,我们也得这样熬。彭科长,我们吃泡面的时间也很宝贵,不如你找个了解情况的派出所民警给我们介绍介绍?”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一杠一星的年轻警察缩着脖子走进指挥部。可能是第一次见到省厅的同志,他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四具尸体还没有动,但初步看,可以确定是住在凹山村第一组的两户人家。占魁的老婆卢桂花,死了。另外还有个死者,是占魁的邻居,叫占理想,这是个单身汉。还有占魁的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一岁半,都死了。”

两个幼小的孩子死亡,当然不可能是自杀,我顿时觉得心里一阵隐痛,说:“那是谁报案的?”

民警说:“占魁报的案,占魁今天下午在山里采茶,然后去隔壁组的一户人家打牌。”

“等等,这个信息可以印证吗?”我问。

民警被我打断后,吞了口唾沫,说:“你是说占魁吗?他一个人采完茶叶,六点多去隔壁组打牌,打牌的人都可以证明的。”

我点点头,示意民警继续说。民警说:“晚上八点多,占魁回到家里后,发现自己的妻子在家里客厅,吊在窗户栏上,两个孩子都不见了。于是他就在四周寻找,在隔壁邻居占理想家后门外,发现两个孩子都仰卧在地上死了。于是他就报案了。我们派出所到这里开车要二十分钟,然后还要爬十几分钟山路。所以我们确定警情时,已经是九点多了。我们在外围搜索的时候,进了占理想家,发现占理想在自家客厅上吊死亡了。”

“上吊?”我一边搅着桶面,一边问。

民警点点头,说:“挺吓人的,吐着老长的舌头,我们刚进门时都吓了一跳。后来调查时,附近有村民反映说,占魁一般在外地打工,只有在采茶的季节才回来。卢桂花和占理想可能有私情。所以我们的分析是占理想纠缠卢桂花未果,一气之下杀死了卢桂花等三人,然后自杀了。”

“你们判断是自产自销?”我吹着烫手的桶面。

民警说:“肯定是的,我们这里没啥命案的。”

第二章

吃完泡面,我们有了力气,开始在泥泞的山中小路上行走。因为生活缺乏规律,平时也没时间锻炼,所以等我爬到位于半山腰的现场后,已经觉得双腿发软,全身无力了。

现场已经被特警围得水泄不通。死亡四人,共有两个现场。这两栋房屋是并排而建的,看起来都是祖上留下来的陈年老宅。两栋房屋已经用警戒带和外界隔开,警戒带外,每一米都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特警。因为穿着防弹衣,他们并不像那些在警戒带内的现场勘查员一样,冻得嘴唇青紫。警戒带外最东侧靠近山体的地方,黑暗的角落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哭泣声。

“山里的村民住得都比较散。”彭科长指指点点,给我介绍着方位,“他们这里一个村子得分十几个聚集区。我们刚才停车的地方是一个聚集区,现场又是另一个。现场是村子的第一组,这个组是按以前的生产队演变过来的,因为位于村子的最高点,所以是第一组。这一组总共才四户人家,十个人。这回一下死了四个。”

“调查那剩下的六个人了吗?”我问,“没有人目击过程?”

彭大伟看了看身旁的民警。这位民警从山上被叫回指挥部介绍情况,此刻又和我们一同回到山上,这样折返一次,丝毫也没有看出他的疲倦。山区民警的体能确实比我们好了不止一点点。

民警说:“剩下六个,一个是报案人占魁,现在正在那边哭呢。还有三个男人外出打工,没有回来。另外是一个在家带小孩、干农活的妇女和她两岁半的孩子。这对平时在家的妇孺,住得比较远,说昨天下午和晚上都在家看电视,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

我点点头,打开勘查箱,拿出鞋套,往累得哆哆嗦嗦的脚上套。爬山的时候,我真想把这个超重的箱子给扔了。

东侧的房屋是占魁家的房屋,从大门走进院子后,可以看到院子的角落里堆着几个箩筐,箩筐里还有未烘焙的新鲜茶叶。穿过院落,就进了门洞大开的客厅,客厅的地面上已经由先期抵达的现场勘查员铺好了勘查踏板,但依然看得清地面上的斑斑血迹。

死者卢桂花的脖子上系着一根塑料绳,吊在客厅窗户的下沿窗栏上。尸体上半身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下半身半跪在地面上,双手下垂。尸体的头发有部分血染,其缢吊的部位下方,有一小块血泊,可见她的头部有开放性损伤。死者穿着一件薄外套,敞怀,里面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棉毛衫,下身的外裤很正常。

“山里的昼夜温差巨大,别看现在只有一两度,但这个季节,中午可以达到二十七八度。而且山里的人都不怕冷,因此她才会穿得这么少。”彭科长走到尸体旁边,摸了摸死者下垂的衣角,说。

林涛蹲在勘查踏板上,观察着地面,说:“地上有些血迹,但是量很少,估计损伤不重。”

我和大宝走近尸体,看了看她脖子上的绳索。几股绳索相交着,夹杂在她的长发里,看不真切绳结。我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尸体,发现尸体全身僵硬,现在应该是尸僵最硬的时候。

室内的血迹因为量少,所以没有什么连续性,也没办法利用血迹的走向和方向来对凶手的行动轨迹进行推断。在尸体的周围可以看见一些滴落状和擦拭状的血迹,此外,周围环境的线索就断了。我们穿过客厅的门,走到卢桂花家的后院,后院没有后门,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线索。

“另外一个现场怎么去?”我走出现场,换了副手套和鞋套。为了不对现场造成交叉污染,在勘查两个关联现场的时候,我们会换掉一些容易把证据转移的隔离装备。

“跟我来。”棉北县公安局的仇法医说。

占理想家和占魁家只有一墙之隔,位于占魁家的西面。占理想家的房屋因为没有前院和后院,房子显得比占魁家的房屋单薄得多。推开占理想家的大门,悬吊在房屋中央梁上的占理想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因为开门导致空气的流动,占理想的尸体在半空中晃了一晃,转过来一点儿,露出他苍白的面孔和吐出口外的鲜红的舌头。

林涛打了个踉跄,问:“这,这尸体的脸怎么这么白啊。”

“哦。”我说,“与掐扼颈部或者勒死不同,缢死的尸体因为自身重量较重,所以绳索施加在颈部的力量也很大,这样的力量就可以导致颈部的动静脉同时被压闭,头颅的供血就停止了,所以会显得比较白。如果施加于颈部的力量不够大,只压闭了位于浅层的颈静脉,而没有压闭深层的颈动脉,那么血液还会往颅面部流,但回流受阻,这时候尸体的面部就会显得比较青紫。从某种程度上看,这具尸体死于缢死而不是勒死的可能性大一些。”

缢死一般都是自杀,极少见到他杀缢死。因为能把对方缢死必须具备很多条件,比如被害人处于昏迷状态。不然,他缢会遭到被害人的反抗,从而形成相应的约束伤和抵抗伤。如果用“套白狼”的办法缢死他人,死者的背后也会出现相应的受力损伤。尤其像占理想这种人高马大、体形魁梧的人,想要在其清醒状态下,用缢死的手段来杀他,几乎不可能。

我的意思也很清楚,如果一个下午,同时死了四个人,即便其他三个人是他杀,只要其中一个人是自杀,那么因为几个人死亡的关联度很高,也可以提示案件为自产自销的可能性很大。

占理想家的客厅很整齐,不像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单身汉居住的地方,说明这是个挺讲究的男人。占理想尸体的下方,有一个倒伏的凳子,林涛带着技术员正在固定凳子面上的足迹。客厅里有一张方桌和几把椅子,方桌上放着一个用铁罐白酒包装盒自制的烟灰缸。烟灰缸里有七八枚烟蒂。在大宝和林涛对客厅进行搜索的时候,我仔细观察着这些烟蒂。

“客厅里没啥,一切正常。”大宝忍着寒冷说道,透过口罩的声音瓮声瓮气,还有些颤抖。

我点点头,指着烟灰缸对身后的仇法医说:“全部提取吧。”

我们顺着勘查踏板,穿过了客厅,又通过房屋虚掩着的后门,走到了占理想家的屋后。屋后是一片水泥地面,估计是占理想用作晒茶叶的场所。水泥地面周围没有围墙,和后面的灌木丛相接。灌木丛的另一侧有一条小路,自占理想家屋后绕出,穿过两家屋间的空隙,笔直地通往两家屋前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