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远没有回答,只告诉她一个地址,便匆匆挂下了电话。

沈疏影听着电话那段的忙音,心里却是砰砰乱跳,她挂下话筒,便是对这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快去让张伯备车,我要出门一趟。”

看着丫鬟匆匆走了出去,她怔怔的坐在了沙发上,只觉得一颗心拧的死紧,那般的惶然,几乎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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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季山的车一路开到军需处,堆满军火的的仓库已是满地狼藉,显是被人偷袭所致,到处硝烟弥漫,现场惨不忍睹。

军需处被偷袭,装满弹药的仓库被夷为平地,这对辽军来说无疑是场巨大的损失。

贺季山一双眸子满是阴鸷,全身上下散发着森冷的气息,负责军需处的杨团长已经被人带到了贺季山面前,整张脸面如雪色,忍不住的簌簌发抖。

贺季山抽出腰间的配枪,二话没说便在他的头上打了一枪,杨团长顿时脑浆涂地,唯有身子不断的抽搐。

一旁的诸人看着,脸上无不是变色,就连何副官也是站在一旁,不敢多说一个字。

“司令,人已经抓住了,是革命党!”有人小心翼翼的上前,说了这么一句话来。

“带上来。”贺季山沉声开口,脸上简直没有一丝表情。

没多久,便见几个人被戎装侍从五花大绑的押了过来,当先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志远。

每个人身上皆是伤痕累累,显是在方才的那一场爆炸中,俱是受了重伤。

贺季山上前,一把扯住沈志远的衣襟,将他拉到了自己面前,乌黑的瞳仁里是骇人的阴狠,一字字道;“沈志远,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沈志远手腕上,颈脖上,满是累累的伤痕。就连同脸颊上也是有一道深深的血痕,皮肉已经翻滚了出来,鲜血从伤口里不断的往外冒,让那一张原本英俊不已的面容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怕。

可他却是笑了,只道;“贺季山,你若不怕小影恨你一辈子,那你就杀了我。”

就这一句,便是触到了贺季山的死穴,男人的脸色刷的变了,深邃的眸子中仿似能喷出火来,他一手将枪抵上沈志远的眉心,厉声道;“你究竟有没有拿她当妹妹?”

沈志远的脸色依旧是死一般的漠然,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开口;“我曾经是真心要把她托付给你,我也曾劝过她让她和你好好过日子,可是贺季山,你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

“你不该那样对婉云。”沈志远提到这个名字,眼瞳中倏然变得通红,一字一句,几乎泣血。

贺季山眉头一皱,在脑中思索片刻,方才道:“你说的是不是当初在临水,冒充护士行刺我的那个女人?”

沈志远便是一笑,那一笑间是刻骨的痛楚;“不错,事情败露,她要举枪自尽,是你把她交给了侍从处置,严刑拷打,让她供出别的同志。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贺季山声音漠然。

“她被你手下的那一帮畜生活生生的凌辱,尸体一丝不挂的被扔在山坳里,我只能看着,却连去给她收尸的法子都没有。”沈志远说到这里,唇角噙着一记苦笑,脸上无悲无喜,死一般的寂静。

贺季山却是嗤之以鼻,冷声道;“你这是要为她报仇了?”

沈志远却是摇了摇头,淡笑着道了句;“你是江北的总司令,人命在你眼中如同草芥,我没法子杀你为婉云报仇,但我有法子让你生不如死,你永远都得不到她。”

最后一句,沈志远脸上的表情已是近乎于扭曲般的可怕,他望着前方,那里有一辆轿车缓缓的停了下来,沈疏影从车上走下,隔着烟雾,向着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夫人!”看见她,侍从皆是立正行礼。

贺季山听到这两个字,便是转过了身子,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沈志远将他手中的枪抵上自己眉心,自己瞬间扣动了机板,就听一声巨响,子弹呼啸着从他的眉心穿出,而他的身子便如同断线的纸鸢,倒了下去。

随着他一同倒下的,还有不远处的沈疏影。

她的面孔惨白,再无人色,而贺季山手中的枪口还在冒着白烟,她瘫在地上,看着沈志远一动不动的睡在那里,他的半个脑袋都已被打飞了出去,红白之物流了一地,她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是晕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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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天,沈疏影整个人都好似和沈志远一起死了,她呆呆的睡在床上,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吃不下,什么都看不到,就好似一具会呼吸的尸体,全身烧的滚烫。

第四日,奶娘将孩子抱了过来,听到女儿的哭声,她好似慢慢的清醒了过来,只僵硬的从床上坐起身子,把孩子抱在了怀里。

她一直都没有眼泪,听着女儿的哭声,她只机械化的拍着孩子的后背,却连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到了晚间,柳妈端了米粥过来,她吃了一口,便全部吐了出去。

她没有问贺季山在哪,自从那一枪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直到一个月后,贺季山方才从前线回来。

“司令,您回来了。”蕊冬迎上去,接过他身后的军用大氅,谦卑的说道。

贺季山淡淡的点了点头,先去婴儿房看女儿,不料刚推开门,就见沈疏影坐在摇篮前,哄着孩子睡觉。

一个月的时间,他将自己泡在前线,不敢回来见她,甚至连一个电话也不敢打,此时看见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摇篮前,白皙的小脸依然是温婉而恬静的,柔美的侧颜犹如雨后梨花,散发着清甜的甘洌。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生怕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个错觉,沈疏影却是回过头来,见到他便是柔柔一笑,起身迎了过去;“回来了?”

她踮起脚尖,搂住了男人的颈,唇角的笑涡盈盈,甜美清纯。

“小影...”他伸出胳膊,回抱住她的腰身,乌黑的眼瞳深沉如夜,只唤了她的名字,接下来便不知是要如何开口。

“嘘。”沈疏影小手竖在唇间,小声道;“别说话,囡囡刚睡着,咱们回房再说。”

贺季山看着她,一瞬间却是心如擂鼓,艰涩开口道;“小影,你要难受,只管对着我哭出来,无论你怎样对我都行,你别这样。”

沈疏影却依旧是笑着,只牵着他的大手,拉着他走出了婴儿房,回到了卧室。

“小影....”贺季山捧住她的脸,这一声刚唤出口,沈疏影便是勾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嘴唇。

贺季山一震,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冰凉的唇瓣,有着她身上独有的幽香,带给他莫大的痛楚与欢愉。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任由她亲吻着自己,“季山,我什么都不想听,你抱抱我吧。”

沈疏影将身子贴在他的身上,美眸中泪光浅浅,说完这一句,便是复又吻上了男人的唇畔,她的泪水落进了贺季山的唇中,微苦,酸涩。

贺季山终是不再说话,一手住她的纤腰,另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深深的吻了下去。

这一晚,甜蜜的好像一个美梦,沈疏影从未这般娇媚的迎合过他,在床上时,她整个人便如同一匹光滑的绸缎,甜美的包围着他,用她的所有,无孔不在的缠绕着他,与他融化在一起........

夜深了,贺季山沉沉睡着,沈疏影则是坐起身子,她偷偷的取过他军装上的配枪,毫不迟疑的对准了他。

贺季山一动不动,全身却好似沉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只觉得身上有一颗叫做心脏的东西,碎成了粉末。

127章 这颗心,我早都不想要了

他的全身冷的彻骨,只静静的躺在那里,等着那一声清脆的枪响。

沈疏影手指颤抖着,那枪沉甸甸的,直让她的手往下坠,她吃力将枪对着床上的男人,枪口笔直的对准了他的胸口,而贺季山依然是无知无觉的睡着,她握着枪的手却是哆嗦的厉害,一声抑制不住的轻泣从她的唇瓣中发出,眼泪就好似一场雨,那样多的泪水密密麻麻的往下掉,而她脸上的表情,则是痛到极点的绝望。

只要她开枪,一枪便结束了,都结束了....

是他杀了薄少同,是他杀了沈志远,只要她轻轻的扣动机板,所有的一切便都是尘埃落定了下来,再也不会仇恨,也再也不会有痛苦....

她眼睁睁的看着薄少同与沈志远死在自己面前,皆是拜床上的这个男人所赐,他毁了她的一切,如果没有他,她现在早已和薄少同去了美利坚,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亦或者去了法兰西,与沈志远相依为命。

是他摧毁了一切!

杀了他!杀了他!

脑海中,有一道声音不断的叫嚣着,为哥哥报仇的念头支撑着她,可她却终究是下不了手,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她宁愿杀了自己,也不愿伤他分毫。

她闭上眼睛,终是一个咬牙,想要将那枪口对准自己,可还不待她转过枪,手腕便被男人一把握住,再也动弹不得。

睁开眸子,便见贺季山已经从床上坐起了身子,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一双黑眸,闪烁着慑人的光芒。

“你要杀我?”他的声音森冷,不带一丝温度。

沈疏影面如死灰,却是一声不吭。

贺季山下了床,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手腕,将枪口指向了自己的心脏,道了句;“要想给你哥哥报仇,那就开枪。”

沈疏影满眼的泪水,一面吃力的喘息,一面流泪,止不住的哭声从她的嘴里溢了出来,却听男人一记冷笑,道了句;“哭什么,我让你开枪!”

她渐渐止住了泪水,迎上了男人森寒的目光,而她的眸子里却是变得空荡荡的,沈志远死时的那一幕,又一次的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她没有再迟疑,手指一个用力,扣动了机板!

“嗒。”并没有预料中的枪响,似是卡壳的声音,沈疏影怔忪着,几乎失去了灵魂,只对着贺季山的胸口机械化的扣动着机板,一次,两次,三次....

她几乎是疯了,脑子里全是沈志远死时的惨状,他的半个脑袋都被打飞,地面上满是鲜血,甚至还有一些白色的东西,她知道那是什么.....

不知道是第几次扣动机板,贺季山发了狠,将她的身子一把甩到了地上,那枪从她的手中滑落,落在了地毯上。

灯就是在这一刻亮了起来,强烈的光芒刺的沈疏影睁不开眼睛,直到适应可那抹强光,才看见贺季山站在那里,子弹从他的掌心一颗颗的滚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的滚在她的身边。

她的脸色雪白,急切而短促的呼吸着,她看着男人蹲下身子,一手抓起她的头发,让她不得不抬起脸蛋,和他对视着。

“沈疏影,你根本就是个没心的女人,我贺季山真他妈瞎了眼,才会这样爱你。”男人乌黑的目光里深敛似海,是一片压抑的激怒成狂,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只觉得自己一直珍视的东西,到头来却全是一场空,他从没这样绝望过,从没有。

他松开了手,缓缓的站起身子,沈疏影吃力的抬起眼睛,向着他看去,四目相对时,他看着她淡淡一笑,那一笑是痛苦的自嘲,苍凉且绝望。似是在嘲笑自己是这个天下最可笑的傻瓜,他掏心掏肺,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这个女人,换来的却是她偷了他的枪,冲着他的胸口一次次的扣动机板,一心要他死!

“你若想要我的命,我随时都可以给你,你又何必费这样多的心思。”想起这一晚的甜蜜,想起她主动的迎合,想起她唯一一个主动的亲吻,贺季山眼底血红,唇角却是上扬,只觉得一颗心被活生生的绞成了粉末,混合着冰冷的鲜血,缓缓的凝固在那里。这一生,纵使他权倾天下,都永远抵不过这一刻的虚冷。

夜晚的官邸安静的可怕,沈疏影犹如一只孱弱的小兽,依然是静静的伏在地毯上,她整个人都好似是麻木了,也不说话,唯有泪水一行行的顺着眼角往外滚,能证明她还活着。

贺季山只觉得心痛如绞,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心口,那疼痛便好似刀割似得,从外面一下下的划拉着,几乎要穿透他的肋骨,挖到他的心里去。念起自己一次次的为她心如刀绞,只让他“嗬”的一声,笑出了声来。

这一颗爱她的心,为她一次次锥心刻骨的心,为她伤心欲绝的心。

沈疏影眼睁睁的看着他弯腰,将那一支手枪拾起,看着他抚枪凝视了片刻,看着他弹出了弹壳,将手心中剩下的那一颗子弹摸出来,往弹匣里压了进去,看着他压完了子弹,把弹匣“咔嚓”一声弹回枪体里。

他的脸上不喜不怒,没有一丝的表情,沈疏影看着他将枪上膛,只以为他要一枪毙了自己,在这一刹那,她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她慢慢的支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贺季山看了她一眼,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平静的语气不高不低,道了句;“沈疏影,这一颗心,我早都不想要了。”

沈疏影并未听清他话中的意思,她抬眸,只看他说完了这一句,唇角却是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的手势干脆利落,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心口,几乎没有一丝的犹豫,抬手便是一枪。

她看着,便是发出一声尖叫。

“永远都别再让我看见你。”他的眼眸阴狠,脸色却是煞白,有冷汗从额上流下,而他的视线却是渐渐模糊,直到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个永远,到底有多么让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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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官邸。

“想当年司令对自己,可真够狠的。”陆志河与何德江在雨廊下抽着烟,不知怎么两人谈起了三年前的事情,说起贺季山的那一枪,只让陆志河忍不住言道。

“那娘们压根就是祸水,谁沾上谁倒霉,司令那一枪是让他自己死了心,不然迟早有天还是要被她折磨死。”谈起沈疏影,何副官便是一咬牙,狠狠抽了几口烟。

陆志河便是笑了;“话虽如此,不过司令那一枪倒是不偏不倚的擦着肺叶穿了过去,若是真打到了心脏,怕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何副官点了点头,轻轻的叹了口气;“时间倒是快,一眨眼都三年了。”

陆志河也是感慨道;“是啊,后院里的西楼,也被封了三年了。”

说着,两人俱是向着西楼的方向望去,在那一片的静谧幽深中,只能看见西楼隐约的轮廓。

在沈疏影走后,这一栋西楼便被贺季山下令封锁,连同她从前去过的花园,都是被他荒弃,让人用篱笆全部围了起来,再不许人踏进。据说连花园里的池塘,也都是让人用泥沙尽数堵上,所有的梨花全部被连根拔起,再也寻不到丝毫的痕迹。

就连她原本的衣裳,看过的书,用过的家具,也全部命人烧毁,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在官邸里抹去她的一切,而后,以为自己真的忘了,若无其事的当做她从未出现过。

陆依依抱着孩子走过来时,囡囡隔着老远便是看到何副官,嘴巴里咯咯的笑了起来,挥舞着小胳膊,让何伯伯抱。

两人看见了她,便俱是笑了起来,陆志河只对着陆依依道;“你怎么过来了?”

陆依依将孩子放下,三岁多的囡囡正是顽皮的时候,只扑倒何德江的怀里,让他举高高。

“小姐闹着要爸爸,我没法子,只好抱着她来中院找司令。”陆依依也是微笑着,露出浅浅的酒窝,娇俏而秀丽。

还没说上几句,就听办公室里传来彭的一声巨响,显是将什么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便是男人的怒喝,正是贺季山的声音,一屋子的人唯唯诺诺,连大气也不敢出。

听到贺季山发火,何德江眼皮一跳,赶忙将囡囡送到了陆依依怀里,叮嘱道;“快抱着小姐去找司令,司令一见到小姐,保准什么火都没了。”

陆依依抱着孩子,刚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就见贺季山坐在主位,一脸的阴戾,地面上落了一台电话,已经摔碎了,一屋子的人俱是恭恭敬敬的坐在那里,其中一人低着脑袋,站在贺季山面前,待看见她将囡囡抱了进来,明显的松了口气。

所有人都知道,贺季山对这个女儿爱如性命,无论是如何震怒,只要奶娘将孩子抱了过来,再大的祸事都可以消匿于无形。

囡囡看见他,便是从陆依依的怀里挣扎着下了地,稚嫩的唤了声;“爸爸。”接着就是迈着小步子,扑倒贺季山的怀里。

128章 爸爸,我要妈妈(感谢ftxmn亲钻石)

贺季山看见女儿,眉头顿时舒展,担心地上的碎片会伤着孩子,便是站起身,上前几步将女儿一把抱到了怀里。

而每次当他抱起孩子,脸上必已是笑容满面。

囡囡一点儿也不怕他,只伏在父亲的怀里咯咯的笑着,清脆的童音琅琅,将办公室里沉重的气氛尽数驱散,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松懈了下来,方才站在贺季山面前的男子,更是举起衣袖,拭去了自己额上的汗水。

囡囡的确生的玉雪可爱,粉雕玉琢,眉眼间更是漂亮到了极致,贺季山就连处理公文时,也会经常抱着她,将她置于膝上,仿佛逗弄稚女,远比那些军政大事还要重要。

囡囡刚满周岁时,贺季山更是抛下前线如火如荼的战事,乘专机回到北平,只因孩子高烧不退,起了肺炎,贺季山亲自照料,不眠不休,直到女儿烧退后才回到前线,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被江北的总司令视若掌上明珠的,唯有此女。

就连北平的坊间都时常的流传一句话,只道这世上想为贺季山生儿子的女人都能站满官邸外的几条街,可他却偏偏这样稀罕一个丫头片子。

而贺季山手下的那些将领,更是将小姐视若救星,但凡贺季山发火,没有一个人敢吭声的时候,只要让奶娘抱了她过来,无论贺季山是有多大的火气,在看见女儿的刹那,那张沉的能滴下水的脸顿时会浮起笑意,原先的怒火便是无影无踪。

陆依依站在门口,看着男人将女儿抱在怀里,眉宇间满是宠溺与温和,只有对着稚女,他才会有如此的颜色,平日里大多数是不苟言笑,来到官邸这样久,她就从没见他笑过。

她也隐约听得官邸里的老人私下里悄悄说起过,贺季山这样的宠爱女儿,怕是因为以前那位夫人的缘故。而这孩子,便是像极了母亲,简直和那位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

她从没见过那位夫人,只听仆人小心翼翼的说起过,那位夫人是南方人,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司令,十九岁生下了女儿,但女儿出生还不到半年,便被贺季山休弃。

当年,贺季山在北平的报刊上刊登了声明,只道与沈氏女子解除夫妻关系,甚至就连陆依依都记得那些绝情的字眼。

江南沈氏,与之本无婚约,更无婚礼,现已与季山正式脱离关系,除诞有一女,并无子嗣,惟传闻失实,易滋淆惑,特此奉复。

自此后,官邸里的仆人若私下里谈起那位沈氏,也都是以以前那位呼之,而至于沈疏影究竟去了哪里,却并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晓得三年前的那一晚,沈疏影被何副官亲自送走,至于送去了哪,便只能是个谜了。

囡囡扭股糖似得黏在父亲的怀里,一屋子里的叔叔伯伯皆是赔着笑脸,这孩子便等于辽军中的公主,从小便是万千宠爱,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对她,不说那些奶娘保姆,就连这些辽军中的高级将领,也无不是将她捧上了天。

但凡她在的地方,哪怕就是有天大的事,每个人也都要轻声细语的说话,还记得这孩子一岁多时,辽军中出了名的猛将王旭东趁着贺季山不在,便想逗逗这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便从奶娘怀里将这孩子一把举了起来,瓮声瓮气的嗓子,配上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将孩子吓得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当夜便因着受惊过度起了高烧,甚至抽搐不止。

贺季山勃然大怒,大发雷霆,只将王旭东连夜撤了官衔,收回了军权不说,还将他连夜赶回了关外。

陆依依记得第一次见到贺季山时,她已经来到官邸一个月后了。

囡囡是早产,听堂哥说在母体时便是先天不足,生下来孱弱极了,官邸里为了照料这个孩子,向来都是奶娘保姆,医生护士的从不间断。

她那时候刚从圣玛丽护理学院毕业,十八岁的年纪,正是不知天高地厚,刚到官邸见到那孩子的第一眼,便惊诧与那孩子的漂亮,她是在报纸上见过贺季山的,说实话,这孩子和爸爸长得并不像,贺季山身材魁梧,典型的北方大汉,这孩子却是娇娇小小的,一点儿也不像是名满天下的贺司令的女儿。

记得她当初不过是随口道了句;“这孩子是不是长得像她妈妈?”就这一句话,便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是变了脸色,柳妈赶忙上前,一脸严肃的告诉她,在官邸里,这孩子的母亲是天大的忌讳,万万不能在司令面前提起的。私下说说倒也罢了,往后若是见到司令,定是不能提起这孩子的母亲,哪怕是一个字也不行。

她当时吓坏了,只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她看来,贺季山抛弃妻子,本就是十恶不赦,又哪还有不许人提起的道理?

直到那次囡囡发高烧,陆志河见孩子烧成了肺炎,再无法子,只得将电报拍到了前线,让贺季山从战场上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

那便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一身戎装的男人相貌冷峻,脸庞的轮廓犹如斧削,坚毅而淡然,那一双黑眸深邃内敛,整个人都散发着寒气,令人不敢接近。

她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竟是会那样温柔的对待女儿。

她与其他人一道守在婴儿房里,看着他将孩子抱在怀里,一遍遍的轻哄,孩子因着发烧,全身都是烧的滚烫,一整夜的哭闹不休。

而他,江北二十三省的总司令,便是抱着女儿,在走廊里走了整整一夜,一趟趟的走来走去,高大的身影落在地毯上,是一片深深的阴影。他就那样笨拙而小心的抱着孩子,仿似那孩子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撒手就会失去似得,他的大手在孩子的后背上轻拍着,直到将孩子哄睡着。

到了后来,就连柳妈都看不下去了,上前小心翼翼的开口,想要换一换他,让他去休息片刻,可他只是摇了摇头,仍旧是抱着孩子,不眠不休的照看着,直到孩子退了烧。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硝味与烟草味,许是孩子熟悉了父亲的味道,到了他要回到前线的时候,刚松开手,孩子便是哇哇大哭起来。

那是陆依依第一次看到他眼底的苦涩,他将孩子送到摇篮里,只从一旁拿起自己的军帽,任由孩子撕心裂肺的哭着,他却仍是狠心的头也不回的离去。

囡囡一天天的长大,贺季山无论再忙,也总是会抽出大量的时间陪着她,整座官邸里,她是最幸福的人。

就连堂哥都曾感慨,只说以后也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到司令的掌上明珠。

虽然陆依依从没见过沈疏影,但她也知道,这孩子一定是像极了她。因为贺季山经常会在看着孩子的时候走神,被她撞到了不止一次。

她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只知道每当贺季山凝视着孩子出神的时候,柳妈都会让她赶快将孩子抱走。

有一次,当她抱着囡囡离开的时候,曾大着胆子回头去看了他一眼,就见他整个人隐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落在地毯上,落落寂寥。

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他统辖重兵,权倾天下,就连内阁都忌惮着他,事事让他三分。

囡囡两岁的时候,恰逢扶桑人向着东北逼近,是他亲自领兵,打出震惊中外的“锦宁大捷”,生生将扶桑人打回东瀛,无力再犯。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官邸里更是人来人往,往来巴结之人数不胜数,甚至连官邸外的街道都被轿车停满了,那一种繁华如梦似锦,可他却连一个微笑都吝于给予,不过是在大厅站上一站,连一刻的功夫都不肯停留。

有人说官邸里缺少一个女主人,在沈疏影离开后,也不知是有多少女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往官邸里钻。

甚至连津唐的徐家,威震全国的巨富,都曾有联姻之意,传到贺季山耳中,他却不过是淡淡一笑,接着陪女儿去放风筝。

他从没带女人回过官邸,陆依依在官邸待了三年,就没见他有过女人。

有一次,她深夜醒来,觉得肚子饿的厉害,忍不住爬起来去厨房找吃的,没想到路过书房时,却见里面还亮着灯,她大着胆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就见贺季山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他一手夹着烟,却也不熄,任由那烟烧出了老长的一截,他就那样站着,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