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自己也奇怪,从前在山上冬天十分难捱,也不曾咳成这样

一日侯医正为他诊完脉,元平不由问起这个问题

侯医正已经年过六旬,仍是精神矍铄,听了平王疑问,恭顺答道:“应是朝中事务繁杂,殿下思虑劳累,故而感染时疾”

元平道:“山中岁月虽无俗务侵身,但食糟糠寝草被,又怎能与如今锦衣玉食相比”又道:“所以近日常恐我并非能享此荣华之人…”

侯医正听他这番肺腑之言,确有几分动容,全因他在宫中任职近三十年,遍览权贵,自负者多,谦醒者少,却不知疾病发于行为,行为又发于心性,骄矜轻浮者最不能长久

听得元平喟叹,侯医正认真道:“殿下可知病由心生?”

元平立刻笑道:“可我现时并无心结,又作何解?”

“那下官便不知了,”侯医正捻须而笑,“殿下此病只可缓缓将养,等过了这时节,应当便会好转”

上至天子,下到黎民,是人便会有心事平王张口便说心中无症结,可见是撒谎侯医正也不戳穿他,两人交谈点到为止自然最好

到了年末时候,元平仍在病中原本祭祀事务都交于贞王,这年年末时候衡光却亲自前往祭天,一点也不马虎,他忧心元平病情,因此祭祀时候格外虔诚

这一日又轮到内阁丞相集会,元平已经落了两次没去,只看了纪要,这日感觉身体有起色,便让人帮他起身更衣,准备去文华阁

衡光见他如此,自是不忍,劝道:“也不争这一朝一夕,今日也还是好好休息吧”

元平摇首:“养病懒成习惯可怎么好?”衡光见他执意要去,无可奈何,只好亲手为他披了大氅,道:“懒字怎轮到你身上…”

衡光不放心,召了皇帝轿辇,与元平同乘,将他送到文华阁

到了文华阁,众人都出来迎接衡光扫视一眼,道:“柳相为何不在?”

除了元平,内阁中其余三人,傅行是个闷葫芦;贺明兰畏惧衡光;游我存资历最浅,其他人不说话他也不会张口

最后还是元平道:“雪寒冰重,柳相腿脚不便,迟到片刻也情有可原”

衡光并不是好糊弄的人,看众人情形便知柳白原迟到已是常态只是既然元平开口求情,他也暂时不打算为难柳白原

正在此时,柳白原踉踉跄跄到了

原来前夜落雪,柳白原彻夜饮酒,赏乐观雪,直到凌晨才胡乱眯了一阵,自然耽误了正事

衡光一看到柳白原步态蹒跚,就知他宿醉未醒待得柳白原一张口,那酒气人人都闻到了衡光蹙眉,只冷淡道:“柳相果然是老而弥坚”

言罢甩袖而去

元平心中暗暗叫苦,他知衡光心中一气柳白原渎职,二气众人尤其是自己为柳白原掩饰开脱

柳白原从前虽然偶有迟到,但从不曾像今日这样丑态毕露元平自己也是大吃一惊,不及向衡光解释

柳白原却对皇帝态度毫不在意,仍大大咧咧往首席一坐,招呼大家坐下议事元平目光一暗,心中若有所悟,正巧游我存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顿时都了然了

待得议事完毕,只有贺明兰忧心忡忡,对柳白原道:“柳相最好是尽快去向皇上赔罪…”

柳白原喝着浓茶,不冷不热道:“玉沉费心了”

到了晚间,衡光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听元平禀议事的结果——跟罗刹国合建火器场的事情已经在谈判,但因衡光开的条件十分苛刻,朝中还需派有分量的大臣出使罗刹,内阁讨论之后,定下是由游我存前去

衡光听了,道:“可以游我存擅交游,长口才,又美仪容,出使他国定能不负使命”

元平道:“正是如此”

衡光又看向他道:“今日柳白原,做戏做得过了”

元平这才心头一松,道:“你也看出来了?”

衡光道:“起初没看出来,过后想了想便明白了柳白原二十六岁入朝为官,历建宏,仪旭,德玄,再到如今,经历四朝,什么样的帝王心思,他揣测不出来?恐怕也是看出来我无意让他在内阁中待太久了”

元平道:“那他主动求去便好,何需弄得这般难堪”

衡光笑道:“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做官太久了,朝中地方均有学生,学生又有学生,一张网结得死死的,他的进退已不是一人事情他想退,别人不准他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元平听衡光语气中颇有几分同情之意,便问:“你打算如何?就拿醉酒误事做文章,罢了柳相?”

衡光温和一笑:“哪能那么便宜他…趁这好机会,正好给你立德”

元平一怔,立刻拿袖子掩住口鼻一阵猛咳衡光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待元平止了这阵咳嗽,移开衣袖,上面却是腥红点点,衡光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只亲自端了药给元平,仔细看他服下

直到过了新年元平的身体终于好转,果然像侯医正所说,过了冬时便会好转

衡光心头大石落地,在朝堂上做起事来更是雷厉风行,毫不手软,二月中旬向柳白原突然发难,亲自罗列了柳白原的十大过,其中最严重的便是将去年皇长子中毒的所有责任推到柳白原身上,斥责他尸位素餐,监守无力,渎职负恩

其实衡光这番斥骂中,有大半确是实情柳白原是出了名的顺风倒,还有人给他编个诨号叫柳轻薄,不是说他是等徒子,而是说他在官场中如轻薄柳絮,哪边势大倒哪边因此才能立官场四十年而不倒

衡光一副不将柳白原下狱不罢休的态势,朝中果然震动后来平王站出来为柳白原说情,衡光才作罢,只免去柳白原官职,发回原籍

柳白原离京之前,去拜访平王

两人对这几个月来的风波中间的弯弯绕都心知肚明不过是衡光唱白脸,平王唱红脸,正好树了衡光与平王的声威,削弱一帮老臣罢了

柳白原也就不提一个谢字,对元平开门见山道:“殿下如今与虎狼共食,今后可有自保之策?”

元平回答:“皇上对我无丝毫忌惮之心,我若只图自保,是有负陛下”

柳白原不禁叹息,道:“殿下如今大有当年乃父风度”又道:“我当年虽择先帝,但心中始终仰慕老平王高雅,不忍看你将来落得与他一般下场天威难测,还是早谋退路的好”

柳白原刚说完这话,只听屏风后面一声轻笑,衡光缓缓踱出:“柳白原,看来朕还是把你的退路铺得太舒坦了,让你还有工夫来信口开河”

柳白原连忙跪下,却向平王道:“既然万岁在此,我剩下的话也无法对平王殿下说了就此告辞,还望殿下保重”

元平要扶他起来:“你旦讲无妨——即使皇上不在此处,你说了什么,我也都会如实禀告皇上的”

衡光只坐在一边饮茶,不发一言

柳白原仍跪着,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唐氏污蔑殿下,皇上可以不信,可若两人,三人,乃至万人污蔑诋毁,皇上会不会动摇呢?只要一条罅隙,便可毁万里长堤皇上只要有一丝动摇,便可起杀心动杀意,到时候殿下该如何自处?”

衡光与元平都变了脸色

唐妃之事极隐秘,宫中也只有极少几人知道事情全貌柳白原又是从何得知?加之这番话虽然耸人听闻,说的确是漫漫史河上君臣之间常演常新的戏码

衡光和蔼道:“朕也不追究你这犯上之言,只想你说出,你是从哪里得知唐氏的事情”

柳白原哈哈大笑,他不过是揣测而已,不想竟然撞到点上了

站起身来,柳白原施施然向衡光一拱手:“陛下!告辞了!”

柳白原走后,衡光拔擢傅行为总理丞相傅行是衡光太子时候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心腹之一

这项中规中矩的任命让不少人安了心,因之前衡光对平王恩宠甚过,怕衡光任平王为总理丞相,听得傅行领了这个第一人臣的位置,皆欢喜庆贺恰逢傅行五十整寿,朝中官员纷纷结伴相贺

傅行为人向来内敛,即使朝中尽来相贺,也不见多少喜色众人只当他一贯如此,并不奇怪

到了傅行生辰当日,衡光赐了他玉冠一顶,宫制瓷器一套,黄金百斤,锦缎若干,傅行入宫谢赏衡光勉励他一番,道:“从今而后,百官皆仰于傅相,还望傅相领朝中众臣,上不负朕躬,下不负黎民”

傅行伏于地上,连连应是之后,却不起身

衡光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道:“子诚,你有什么疑虑,旦言无妨”

傅行又跪下,向衡光一拜,然后才道:“总理丞相一职,陛下分明属意平王,为何却点臣出任”

他自从得了任命,日夜忧虑,揣测衡光心意一时觉得衡光赶走柳白原,自己不过是过渡,过了一年半载,自然也会逼走自己,最终扶平王上位;一时又觉得平王毫无治国经验,如何担此重任,衡光应是真心提拔自己

愈揣测愈不安,傅行又知衡光最不喜下属胡乱揣测,终是鼓足勇气,向衡光坦诚相问

衡光听到傅行有此问,并不惊讶,反问道:“你观平王之才如何?”

傅行道:“平王为人深沉,每次议事只多听少言,然而决策不曾有错失,可见长于思辨只是过于谨慎,恐难掌宏观还有…”

衡光摇头,傅行连忙住口

衡光道:“你说下去”

傅行才继续道:“还有平王过去远离朝堂,如今因陛下宠爱而居高位,百官并不真正心悦诚服”

衡光道:“你说的,大体不错,所以朕点你任职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傅行伏地而道:“臣愚钝,乞陛下明示”

衡光忽然道:“十年”

傅行不解

衡光道:“只要你尽心尽力,朕誓许你在此任十年,保你善始善终只是十年之后,朕要你将平王带出来”

傅行流泪道:“谢陛下”

衡光又道:“朕听说你的大儿子为人忠厚,明日起点他入国子监吧”

国子监是由平王掌握,傅行知衡光这是将自家与平王关系更拉近一步,连忙领了旨意,道:“臣必不负陛下与平王”

衡光一阵大笑,道:“好!”

当夜衡光又留元平在乾清宫,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元平

元平一时感慨,竟无言语,半晌才道:“如此安排,实在…”他本想说我只有拼死相报,又觉这话说了未免显得生分,便咽了下去

衡光知他心意,道:“傅行说你过于谨慎,有瞻前顾后之嫌,我却知你心中只是惟恐伤及我的声名罢了若我早知会累你至此,定不会如此急切从一开始拜相,到后来过继,都太急了…平君,平君…”

言及此处泪水竟滚滚而落

元平也不禁哽咽,握住他的手道:“我才智有限,你走一步,我要跑三步才能跟上…是我无能”

衡光听了更是伤心,伏案而哭他之前看元平病中咳血,只觉得心痛欲裂,深恨自己没有及早察觉

衡光从前太子时候将心意压抑过久过深,总算到了君临天下的时候,再无人可制肘,立刻将无数恩宠加诸元平,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心惬意,即使有人议论也只当虫鸣犬吠,不以为惧他知元平为人坚韧持重,亦不会轻易被人言左右因此自觉无论何种恩宠,元平都受得起

这番想法原是十分正确,其中只漏了一点,元平对别人怎么看自己并不介意,却十分介意别人如何看衡光;他自己事情无论如何都可以忍受,惟独衡光的事情不可马虎所以衡光给他的官职越高,恩宠越重,他就越发小心谨慎

衡光察觉这一点之后,十分悔恨,只是这时元平处境已经是进不能,退更不能,惟有徐徐图之因此衡光才与傅行立下十年之誓

元平一听此誓,就明了了衡光的用心,也知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苦恼都被窥破,心中一丝涩意之后更多是轻松

当夜衡光在床上拥了元平道:“官场上无法再让平君再进一步,唉,唯有再其他地方补偿平君了”

元平发笑,压住衡光:“皇兄,承让了”

第17章

三月底的时候游我存领着使团出使罗刹国去了,阁中只剩下傅行,贺明兰跟元平三个人傅行与元平彼此心中都有底,两人无意中就显出默契贺明兰再迟钝,也觉察出自从柳白原一走,傅行显然对平王与从前不同——恭敬还是跟从前一样恭敬,但各项事务皆会与平王交代一番,两人无事时候也常常坐谈议政

其中真正缘故,贺明兰当然无从得知,他只当傅行做了总理丞相之后愈加谨慎,与平王交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手段如此想法并不是贺明兰一人独有,朝中众臣见傅行对平王亲密恭顺,也大多做如此猜想傅行在百官中素有持重且自好的口碑,如今也如此亲近平王,使不少原本排斥平王的官员也观望起来

如此一来,贺明兰无形之中便被排除到内阁的中心圈子之外了

贺明兰自己心里只是有些泛酸而已他最近渐渐想清楚了,衡光点他入阁看重的不过是自己的谨小慎微与软弱既然这样,那就维持着现状好了

贺明兰泛酸中还有一点是因为平王他之前想与平王重新修好,好为将来冬郎争储做准备,谁知道平王一直对他很疏远,虽然经常带着小鹤儿在身边,跟小鹤儿亲亲热热的,对自己却是交浅言不深的这么一来,贺明兰就觉得自己没能跟平王修好,儿子还被别人拐走了

不过贺明兰那股酸意始终酿不出什么行动,每日照常行事

这日,贺千秋派了银姬来贺家见贺明兰

银姬带了贺千秋的话给贺明兰,话中说到冬郎已经一岁半,衡光近日就要给改名了,这可是大事情

贺明兰只当贺千秋又想趁此大做文章

不料银姬话锋一转,却道:“娘娘的意思是要安安稳稳清清爽爽办好此事,别横生什么枝节,惹皇上不痛快”

贺明兰心里纳闷,他是一直想安稳的,怎么千秋也转了性了,这话中听着似乎还有内情

银姬似料到他心中所想,便接着道:“贺大人可知道最近内宫改制的事?”

贺明兰道:“知道”

这事情是由内务大臣,也就是平王提出的按照祖制,秋选入宫的女子称为女才,女才经过三个月的宫廷仪礼教习之后可接受皇帝临幸,司礼太监将名牌与画册一起送到皇帝处,皇帝画圈者,便可安排侍寝

去年秋天新选的二十名女才,已过了三个月的教习期,衡光并未点人侍寝一个月前平王上了折子,提出内宫女才改制书将原来只需皇帝在名册上画圈即可招寝改成需要四道手续,即名册上先由皇帝本人画圈,再加皇后凤印,发至内务司做成正式文书,最后加内务大臣官印,少一环节都不可招寝

平王本就是内务大臣,他的折子到了内阁又是由他自己批阅,当然通过傅行也毫无异议此改制书发往礼部正式生效的时候,礼部曾有人上书质疑这一套办法是否太过烦琐,像是有意阻断皇帝与后宫的来往,不利于皇室子嗣繁衍

衡光很快就驳回了礼部的反对,在朱批中说,良善人家将女儿托付于皇家,慎重对待是应该的

前后因果就是这么个事情贺明兰知道这改制,原本没细细想过,今日再听银姬一说,便琢磨出点其中奥妙了

银姬笑道:“平王还真是个能来事的!不过这件事情却来的好,皇后娘娘也挺高兴”

衡光本就对入宫女才无甚兴致,如今再搞这么烦琐一套,显是不打算再纳新人如此一来,最得益处的却是贺皇后与魏妃——皇帝不纳新人,便不会再有皇子诞生

贺千秋心思玲珑,当然看得出平王搞这一套,是有意笼络示好,心中颇为受用,领受了这份好处,自然也就暂时不打算再掀风波了

礼部拟订了四月初十为吉日衡光在这一日为四皇子改了名,改单名思各宫皆颁给赏赐,宫内俱欢喜

如喜抱了冬郎去向衡光谢恩冬郎才虚两岁,四肢短小,磕磕绊绊给衡光行了礼衡光忍着笑,一把把小儿子抱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将一块刻了思字的玉块系在冬郎的腰带上

冬郎已经能冒一句半句话了,瞪着衡光把玉石系在自己身上,嘴里就嘟囔着:“冬郎要!要!”衡光按着冬郎的手,不让他去乱抓系玉的绦子父子两人正玩闹时候,忽然听得一声长而高的口哨声悠然而响,似远似近,从何处传来却辨别不能

冬郎从未没听过这种声音,一下子就不去管那块玉,只踩着衡光的腿,搂着衡光的脖子四处张望

衡光侧耳听了了片刻,对如喜笑道:“听来定是舅舅到了,快迎进来”

过了一刻钟工夫,如喜陪了一个道人打扮的长者入得内来

衡光让人将冬郎带下去,自迎上去,唤了一声:“舅舅,快请坐”

玉面长身的道人便是衡光生母景后的亲弟弟,名叫景长顾

景长顾手持拂尘,只向衡光一拱手:“陛下可安好?”衡光丝毫不在意他礼数不周全,答道:“不似舅舅自在无拘”景长顾听了这合心意的答案,只哈哈一笑,又端详衡光片刻,只道:“好”

景后当年为德玄深爱,景家本也该备受荣宠,可景长顾是个异数他年轻时候就爱好老庄之学,常常穿着古人服饰,在山林中居住,家人如何管束都无法改变景后嫁给德玄之后,景长顾忽然对自己父亲说:“贵极易贱,荣极易辱”此后便换起道士衣服,在家在外都做道士打扮,世人都以为景家的儿子已经疯了

到了德玄杀光了自己的兄弟,做了皇帝,为了表达对景后的宠爱,不顾别人反对,要招景长顾入朝为官景长顾入宫与景后长谈一次,次日就远走他乡,真做了一名道士

从此景长顾成了京中奇谈,尤其是后来众人领教了德玄的严苛无情,都说景长顾躲避官场是明智之举,惟有如此才保住了景家平和长久

离开京城这二十多年间,景长顾偶尔会回来几趟看望景后因他精通八卦歧黄之术,又擅相面望气,因此每次回京,都引得京中名流争相拜访

景长顾最近一次回京便是景后治丧时候,到如今也过了有五六年这次还是衡光特意去信,才将他请回来

下面宫女已经给景长顾端上了茶,景长顾饮了一口,赞道:“好水”

衡光道:“这是倒春寒时候的雪水,九分冰寒之后还含一分和暖”

景长顾微微一笑,道:“皇上,有什么事情请不妨直说大老远将我招回京来总不是请我饮这一杯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