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一声再见都没说。

一周后,身心俱碎的马跃也拖着行李箱悄悄离开了伦敦,当他登上飞往北京的航班,沉溺在痛苦中的心,突然清醒:他不是要拿到硕士证书再回去吗?现在回去,他怎么跟陈安娜交代?

他不敢想了。

那个不敢想象的局面,让他滞留北京,不敢回青岛,也没敢跟陈安娜说自己回国了,反正他和陈安娜从不打国际长途,因为话费太贵,他们都是通过MSN或QQ视频交流,不仅不用花钱还能看到对方。但他现在在北京,背景环境和在伦敦时不一样了,怕引起陈安娜怀疑,他用创可贴把视频头粘上了,和陈安娜撒谎说摄像头坏了,没去修,只剩语音功能了,倒也没引起陈安娜的怀疑。

就这样,他在北京一待就是大半年,其一是怕陈安娜的咆哮不敢回家,其二是觉得自己是海归,怎么着也能混出点颜色来吧?如果可以,就衣锦还乡,在陈安娜跟前也好交代。可现实是伟大的“帝都”人才济济,硕士、博士海归大把抓,像他这种学士海归遍地都是,他不仅没混出点颜色来,还把这几年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英镑全祸害光了,他灰心透了也绝望透了,不仅因为前途无望更因为没法和陈安娜交代。陈安娜所在的中学,有四个副校长,她是其中之一,用田桂花的话说,什么校长不校长的,往难听里说是自己个儿给自己个儿起哄架秧子,往好听里说也就是个荣誉性称呼而已,要实权,没有,要实惠,没有份儿。至于他的父亲马光明,是白酒厂工人,酒厂虽然没倒闭,可生产的白酒过去就不是高档货,也就是拉板车的,送煤球的抓把花生米或剔骨肉坐在马路牙子上对着瓶子抿的民工酒。现如今,中国人越活越虚荣,厂领导又没什么新想法,这酒是越看越拿不上台面,连民工买了都要藏着掖着的喝,唯恐招人笑话,酒卖得这么凄惨,马光明们的工资也牛皮不到哪儿去,粗茶淡饭能凑合着吃上就是了,这也是陈安娜从没把马光明放在眼里的主要原因之一,再后来,酒厂连让工人们吃粗茶淡饭的工资都发不下去了,索性就给老职工们办了提前内退,工资少得也就够买盐吃的,好在马光明有个财大气粗的哥哥,听说马光明凄惨内退,就把他叫到酒店做保安头头儿了,干的是民工活,拿的是白领的工资,其实谁都明白,马光远的酒店不缺保安,这么做就是为了让马光明拿钱拿得不伤陈安娜自尊。

我把陈安娜和马光明的经济情况摆在这儿了,诸位就会知道,他们把马跃同学送到英国去读书,不仅是豁上血本还是抽筋扒皮敲骨头的力气,陈安娜之所以能不计后果地往儿子身上血拼,也是因为她对自己的人生绝望得只剩马跃了。马跃的未来,对她来说,就是上帝许给虔诚教徒的天堂,现在吃的苦,就指望马跃出息了给她补回来。就她这份苦心,马跃因为一个小妞就放弃了拿硕士证书陈安娜能答应吗?不,肯定不!骂个狗血喷头都是轻的,把他大卸八块也是解不了恨的。这些都不是马跃最怕的,马跃最怕的是一旦陈安娜知道了真相,会吐血身亡或者是把她自己大卸八块。

所以,在帝都混惨了的马跃,自觉走到了人生的末路,悄悄回了青岛,在自家楼下偷窥他亲爱的妈妈陈安娜和爸爸马光明,打算看他们几眼就隐姓埋名,找一隐蔽的地方把自己这条小命送回上帝那儿去,可是,他回青岛第一天就在火车站让人偷走了旅行包,偷走了他的刮胡刀以及换洗衣服和仅有的二百块钱,等他热泪盈眶地偷窥够陈安娜和马光明,他已完全是个衣衫肮脏、胡子拉碴的流浪汉形象,就算他不戴墨镜,就算他走到昔日朋友跟前,跟人说我是马跃,都没人信,不把他当精神病也得把他当一骗子,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认识的那个马跃前程远大,正在英国攻读硕士学位,怎么可能是一副流浪汉德行?

第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1

就在马跃狼狈回青岛的半个月前,郝宝宝终于用她伟大的爱情,把郝乐意的工作弄丢了。

因为王万家有了郝乐意家的钥匙,他又身在市区,每次约会都到得比郝宝宝早,每每到了,就会自己上楼开门,找本书看着等郝宝宝。俗话说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倒霉的事,终于发生了…

王万家老婆的一个朋友住在郝乐意租的房子附近,无意间发现了王万家的车经常在附近出入,煲电话粥的时候,顺嘴和王万家老婆说了,说经常看见王万家把车停在附近,进出一栋筒子楼,王万家老婆觉得不对,在心里暗暗把亲戚朋友们排查了一个遍,也没想起来哪个住那边。于是,她第N次对丈夫动用了职业手段,很快就侦察到了一个她都认为极其正确,其实却充满了谬误的信息,那就是王万家有钥匙的那间房子里,住着一个叫郝乐意的单身女人,王万家的老婆本着安内必先攘外的原则,跟王万家不动声色,跟片警打听了一下郝乐意的具体情况,她无比坚定地认为,这个在幼儿园做老师的郝乐意,是个臭不要脸的小三,她换上便装,到幼儿园大闹了一场,郝乐意这才知道郝宝宝居然背着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打电话揪过来劈头盖脸地凶了一顿,自己也委屈地哭了一场,可郝宝宝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她和王万家是真心相爱,早晚有一天他会离婚娶她的。

郝乐意当着她的面给王万家打了个电话,问他到底会不会离婚和郝宝宝结婚?王万家吭哧了半天居然痛哭流涕,说他此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和郝宝宝结婚,可老婆也给他撂下话了,他敢离婚她就自杀,作为男人,对郝宝宝他应该负责也无比愿意负责,可为了自己的幸福置儿子的母亲的死活于不顾,他跨不过良心的门槛…

郝乐意平静地说好吧,既然如此,希望你不要再打扰郝宝宝,也希望你不要纠正你老婆闹错了人,否则,她会闹到郝宝宝家去的,郝宝宝家可不是这么好闹的,郝宝宝的爸爸叫郝多钱,至于这个人物到底好不好惹,他可以去鲍岛一带打听打听。

还打听呢,郝乐意说了个大概,王万家的腿就软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一旦贪财贪色了,德行都是如此。所谓贪得无厌,不过是贪恋着享受,所有贪恋享受的人,都是无比爱惜身子的人,因为拥有了身子才有命,命是享乐的本钱呀。只要一想有可能被郝多钱提着菜刀追杀,王万家就觉得好险呀,冷汗顺着脊背刷刷地往下流。甭说再联系郝宝宝了,他都恨不能全身抹上黄油防郝宝宝的纠缠。

郝乐意这么说有两层意思,其一,让王万家识趣收敛点,别再惹郝宝宝,否则,郝多钱的菜刀不客气;其二,她真的担心王万家的老婆一旦知道自己闹错了人会重新杀到郝宝宝学校或是家里,如果真这样…就郝多钱的性格和对郝宝宝的疼爱,提菜刀砍人,都是不在话下的事,这样的情景,她不希望发生,宁肯她把这黑锅背到底算了。

果然,从那以后,王万家不仅没再找过郝宝宝,就连郝宝宝的电话他都不敢接,短信也不回,郝宝宝哭了几场,擦干眼泪,继续游荡情场。

宋小燕打小就告诉郝乐意,人活一辈子,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所以,丢了工作的事,郝乐意不许郝宝宝告诉任何人,怕贾秋芬知道了会着急上火,着急上火又没用,最要命的是不敢让贾秋芬两口子知道丢了工作的真正原因,像贾秋芬这个年龄的人,都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在思想意识上还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前后,把工作看得比命还重,在他们心目中,但凡能把工作弄丢的,一定是天底下的头等大事,郝乐意不想作太多无谓的解释,也更怕解释得不能让她满意,跑到幼儿园三问两问把郝宝宝的事就给刨出来了。

虽然王万家的老婆闹到幼儿园,让所有人震惊不已,因为大家眼里的郝乐意淳朴善良,抢别人丈夫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怎么可能是她干的?可人家老婆都打到单位了,肯定假不了。园长倒也没发火,只是在第一时间把郝乐意叫到了办公室,简单问了几句话,郝乐意也没辩解,一直低着头,末了说了句“对不起,我辞职”,就辞职了。

她不想继续待下去,被人指指戳戳的滋味不舒服。

02

郝乐意马不停蹄地找工作,跑了半个月愣是没找到份合适的工作,眼瞅着钱包一天天地往下瘦,存折上的数字也在缩水,不得已,她只好找些日工做,大多是在热闹的商业街区,给企业发传单或是搞产品促销。

她就是在商场门口促销牛奶的时候认识马跃的。

那会儿马跃偷偷溜回青岛十来天了,没脸回家,又丢了钱包,饥饿和困苦让马跃越想越悲凉,决定去超市弄点试吃的东西填饱肚子就履行自杀计划,像他最爱的诗人海子那样,扔掉所有的身份证明,到郊区,找一截冷冰冰、亮闪闪的铁轨,枕上他脆弱的头颅…

可是,他没进得了商场。

足足十几天没刮胡子了,衣服也没得换,身上的味道简直就像好久没清理的垃圾箱。在商场门口,就给保安拦下来,说他衣冠不整,不能进商场。他只能满眼愤懑地抱着辘辘的饥肠在超市门口溜达。

此时,我们亲爱的郝乐意同学正在商场门口促销新口味牛奶,或许是因为饥饿,马跃的嗅觉特灵敏,怎么就觉得这牛奶这么香呢?香得像有无数只小手抓着他的心牵着他的肺一样凑了过去。

他贪婪地看着郝乐意托盘里的牛奶,死死地盯住,就像盯住一不小心就会逃走的夙仇敌人。这一切,被郝乐意看在了眼里,准确地说保安轰他的时候,她就看见了,在商场门口这样的情形时有发生,其实未必都是流浪汉,昨天有个挑俩大塑料桶的老人家,想给孙女买个笔袋,也被保安拦在了外面,因为他的桶是装海鲜的,虽然海鲜已卖完,可味道依旧很冲。因为商场的寄存橱没那么大,保安让他把桶放外面,可老人家怕放外面丢了,不肯,两下就僵持上了,郝乐意看得很难过,就让老人把桶放在她这儿,代为看管,老人家才算如愿给孙女买上了笔袋,看着满眼感谢的老人远去,郝乐意心里酸酸的,眼睛疼得几乎要流泪了,因为每个人都拥有那么多卑微却温暖的亲情之爱,却都离她很远。

此时,她知道这个像鹰盯兔子一样盯着酸奶的男人饿坏了,因为他的目光像亮晶晶的金属,带着掠夺式的杀气。郝乐意决定帮他,但她绝不知道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马跃收拾干净了是个如假包换的帅哥,此时的马跃,在她眼里,至少有四十五岁那么老。

二十二岁的郝乐意自然而然地喊他大叔,然后给把各种口味的酸奶都给他倒了一杯,那些芳香馥郁的牛奶,都快把马跃给熨帖哭了,他感激地看着郝乐意,说了声谢谢。郝乐意笑了笑,她的笑,在马跃眼里,那么温暖而具有亲和力,好像一块刚刚出炉的面包那样,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是暖的,暖得让他不忍离去。

整个上午,马跃都坐在一边傻傻地看郝乐意促销牛奶,偶尔郝乐意也会看他一眼,报以善良的一笑。

中午,郝乐意去旁边米粉店买了一碗米粉,买完一转身,见马跃还坐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上午她站的地方,有些于心不忍,尤其是想到自己吃米粉的时候,马跃可能会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多不自在啊,索性多买了一碗,就当是用一碗米饭拴住他的目光,这样她就可以自在地吃米粉了。

可我们善良的郝乐意不会知道,人,之所以会自杀,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再也没了指望没了留恋。之前,马跃打算看一眼父母就不活了,就是因为这,被爱情抛弃,又因自己辜负了亲情而返乡情怯,总感觉每往前走一步,等在前面的都是自己应付不了的张牙舞爪的困境,所以才怯懦胆小地想到了以死逃避。可就在这个上午,芳香的牛奶和温暖的米粉是如此熨帖地温暖着他身体里的分分寸寸,让他突然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眷恋,然后,他就不舍得死了,再然后,就像跟屁虫一样,郝乐意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就连郝乐意下班了,去公司交接当天的账目,从公司出来回家,马跃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郝乐意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马跃眼里是最值得信赖的温暖和依靠,他暂且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只想跟着她,一路捡拾些许温暖。

郝乐意却以为自己好心却招来了坏事,以为这流浪汉,可能是花痴,就悄悄报了警。于是,马跃同学就被警察叔叔带进了派出所,然后,他的身份就无法雪藏了…

再然后,在郝乐意的瞠目结舌里,悲痛欲绝的陈安娜像一枚踉跄的炮弹,吱吱冒着愤怒的青烟闯进了派出所。

为核实马跃的话,警察已在电话里大抵告诉了陈安娜马跃的现状以及他是怎么回国的。正在吃晚饭的陈安娜,就觉得原本已唾手可得的美丽天堂,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砰的一声,砸了下来,把她的世界砸得稀里哗啦碎成了粉齑,放下电话,她发愣,然后是嗷的一声尖叫,冲出了家门冲进了派出所,一把拽过蜷缩在角落里的马跃,就像胸腔砰地爆炸了一样,气势磅礴地大哭了起来。

再然后,马光明踱着方步随后进来,眼球有点红,一看就是喝了酒,他打量着马跃,又看看郝乐意,突然就笑了说:“熊儿子,还真给我把媳妇领回来了?”

郝乐意忙解释说:“不是的。”

马光明认真地说什么是不是的,别看马跃现在胡子拉碴不像样,收拾干净了那就是比黄晓明还帅的帅哥,说着拍拍马跃的肩膀说:“回来好,英国有什么好的?吃洋葱放洋屁也脱不了这身中国皮!”

绝望和崩溃已让陈安娜说不出一句话,扑上来劈手就要打,马光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条斯理地说:“哎——陈校长,注意影响。”说着,对民警点点头,一手攥着陈安娜一手拖起马跃回家去了。

这就是郝乐意和婆家人的第一次见面,在派出所里。

也是因为这次见面,郝乐意知道,别看马光明平时就跟一块油铁似的,随陈安娜怎么敲打都没脸没皮地挨着,可真到了关键时候,站出来镇场子的,还是他。也是因为这次见面,当陈安娜听马跃说他爱上了郝乐意,要和她结婚时,她第一反应就是一万个不同意,就是因为郝乐意见识过她失态的狼狈了,只要她做了她的儿媳妇,她这做婆婆的,这辈子都甭想再端得起来。

郝乐意回家后就忘了马跃这茬。后来她就想,谁说只有男人是外貌协会的?女人也是,尽管在派出所里她就知道了马跃并不是个四十多岁的流浪汉,而是只比她大三岁,还有个让她咋舌不已的正宗海归身份,可她依然眨眼就忘记了他,就因为他太邋遢了,一点也显不出帅来。

03

一周后,马跃走出家门,四处寻找那个叫郝乐意的女孩子,未果。他就去了派出所,死磨硬泡了一下午,终于让当初给他和郝乐意做笔录的民警上了当,马跃说他的父母想找当初帮他的那个女孩当面道谢。民警就给郝乐意打了电话,郝乐意说没必要,她很忙。那会儿她正忙着往路人手里塞饭店促销传单。

可民警说不行啊,人家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了。

郝乐意只好说,如果他们非找她不可的话,就到台东步行街来吧。她不想把这些人引为入室的朋友,彼此之间又没多了解,再说了,她对马跃,不过是一碗米粉的恩情而已,也没为他多做什么,至于牛奶,本来就是促销免费送给人喝的,谁喝都是喝,给饥饿的人喝总比给不饿的人喝更有意义。

就这样,在这个夏天的傍晚,马跃在台东步行街上,找到了正在人群中分发传单的郝乐意。他身穿浅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浅粉色相间的短袖格子衬衣,站在离郝乐意两米远的地方,微笑着,看她、看她、看她…

郝乐意感觉有人在看自己,还认真地瞟了马跃一眼,目光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觉得这哥们挺帅,帅得让她心一动,只一动而已,然后继续投入到发放传单中去了,因为她既没认出来这帅哥就是收拾利落的马跃,也不认为自己会和一个帅到晃眼的家伙谈恋爱。

可马跃还在看她,看得她有点发毛了,就故意走到他跟前,塞给他一张传单,马跃接过来,认真地看,然后折叠起来,装进口袋。

郝乐意觉得这个人奇怪极了,继续发传单,这个奇怪的男人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拿过一打传单说:“我帮你发吧。”

郝乐意才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她一愣。

趁她愣的时候,马跃接过她手里的传单,挨个发放,郝乐意就想起来了,笑了,然后脸红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台东夜市溜达着吃了不少垃圾小吃,譬如烤海星,譬如烤韭菜还有烤火烧和烤玉米,这些东西很便宜,他们都是穷孩子。

郝乐意问他为什么要偷偷跑回国,有那么一瞬间,马跃差点说出了实情,可是,在路灯下看着郝乐意温润的皮肤,他突然想抚摸甚至亲吻一下她的脸颊——阳光灿烂的脸颊,于是,就觉得说实话貌似有点不妥当,就撒谎说在英国待不惯,也厌倦没完没了的学业,从六岁到现在,他一直在上学,多烦人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颤颤地疼了一下,想起了小玫瑰,他劝她一起读硕士时,她也是这么说的,“从六岁到现在,一直在上学…”

他对马光明和陈安娜也是这么说的,没提小玫瑰的事,是不敢,怕说出真相,陈安娜会更崩溃,被女朋友甩了?就她陈安娜的儿子?要才有才,帅得一塌糊涂,居然也会被女孩子甩?还把马跃甩得如此沉痛,抛下学业也就是抛下了前程逃回国,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她陈安娜的儿子身上?

在回国原因上撒谎,这感觉很黯然,可他不想让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再看见这黯然。郝乐意说有点可惜,马跃笑了笑,说他妈也这么说。

确实,自从马跃回国,陈安娜就崩溃得不行,只要在家,就声泪俱下地控诉个不停,好像马跃回来,中断的不是学业,而是她的命,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彻底失去了意义,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马跃被愧疚折磨得像条丧家犬,在家待不住,出门也贴墙根走,因为只要他昂首挺胸走在街上,陈安娜就会痛斥他鲜廉寡耻,不知自尊为何物。那一阵子,马跃毫不怀疑,如果陈安娜会魔术,她绝对会把他变成颗豆子或其他什么小而容易藏匿的东西,永远地揣在口袋里,以不让街坊邻居看见她嘴里那个前途

无量的马跃一事无成、而且是灰溜溜地回来了。陈安娜也曾问过,他的小玫瑰哪里去了,他说不要了。陈安娜就哼个不停,说让人家甩了吧?如果我是那个什么小玫瑰,遇上你这么没出息的主儿,我也甩!

马跃内心的疼被戳中,和陈安娜吵了个天翻地覆,如果不是马光明及时把陈安娜关进了卧室,并拍着他的肩膀说了句话,马跃毫不怀疑自己会离家出走。

马光明说:“儿子,是男人就得让女人甩几次。”说着,瞅了卧室的门一眼,压低了嗓门,“你妈以为我一心一意等她等到了三十岁,屁!我一直没闲着,谈了好几场,要不是让人甩了,我能娶她?”

马跃错愕地看着他。

马光明又解嘲似的说:“女人嘛,都神经病,既然你妈愿意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我是为了等她才等到三十岁的,就让她这么认为好了,反正我也没损失啥,是吧?”

马跃明白,马光明其实是想劝他别和陈安娜较真,她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又说不下一块肉来。但他也知道,陈安娜的崩溃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她经常跟人说,她的儿子是多么优秀,在拿到博士证书之前肯定不会回来,更大的可能是拿了博士证书也不回来,因为人才哪儿都需要啊,英国人又不傻,当然也会发现马跃这人才而大力留下他,说不准,马跃再出息一点,还会有个金发碧睛的姑娘把马跃从小玫瑰手里抢了去,生一群既聪明又漂亮的混血小孩,到那时候,她也该退休了,就和马光明夫妻双双去英国,帮着马跃照看孩子…这曾经是个多么让她扬眉吐气的美好蓝图啊,自打和马光明结了婚,她就没把气吐这么粗过。可是,这一切因为马跃回来全都变成了泡影,那些被她粗粗吐出去的气,也因此而变成了粗鲁而奇臭的屁,除了令人

皱眉窃笑外,也令她汗颜不已。

自觉脸面扫地的陈安娜除了上班,不再出门,也不许马跃出门,说丢人现眼。其实就算她不拦,马跃也不会找朋友们玩,因为陈安娜早已把他吹得名声在外,而现实中的他,却是如此的不堪一提。

04

既不想闷在家里又没人一起玩的马跃只能找郝乐意玩。还没找到新工作的郝乐意依然在做日工,大多是发传单。

马跃就戴着墨镜和鸭舌帽陪她一起在街上发传单,那会儿的郝乐意才二十二岁,心思单纯而快乐,因为经常在街上发传单,皮肤不像其他女孩子那么白,呈淡淡的麦黄色,非常好看,马跃看着看着就会想起小玫瑰的皮肤,刹那间心尖上掠过一丝尖锐的疼,人就愣了,眼睛也直了,直扑扑地看着郝乐意,直到把她看得面颊绯红,目光躲闪地轻轻笑着,跑到稍远些的地方发传单。

马跃就追过去,就想这辈子哪怕一事无成,能天天跟郝乐意这么快乐的姑娘在一起,也是件不错的事…想着想着,就向郝乐意求爱了,她连片刻都没犹豫就答应了。和马跃在一起,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譬如,中午太阳烈,马跃会强迫性地把她推进街边的商店,自己抱起传单在人流里穿梭;她渴了,刚一张望冷饮摊,马跃就跑去把饮料买来了。还有,他们一起逛街,马跃从来都是让她走右边,因为右边靠里,远离行车道,安全。总之,马跃无微不至的呵护像温润的手,拢住了她的心,让她认定这辈子非他不嫁了。所以,当陈安娜得知后找她咆哮,她没像胆小的童养媳一样,躲在马跃背后抹眼泪,而是不卑不亢地告诉陈安娜,马跃爱她,她也爱马跃,她尊重马跃的父母,也坚持理想的爱情。

陈安娜当即就给气抓狂了,说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她勾引马跃,如果不是马跃正沉浸在失败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身为海归的马跃怎么可能看上她——一个少父没母谈不上有教养的幼师毕业生!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为了一口饭,居然在街上打零工,连进城的打工妹都不如!对,她还知道,郝乐意的脸皮厚,是有基因遗传的!她妈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脸皮厚的不着调女人,要不然,好好的姑娘怎么可能跟一小偷私奔?

郝乐意的脸涨得通红,泪水也把眼睛涨得锃亮,可她使劲儿仰着头,好像在看天空那轮燃烧的太阳。她说阿姨您可以不喜欢我,但请您不要往我父母身上泼脏水,我爸不是小偷,中国有千千万万的勤劳朴实妇女,我妈是其中之一,我很崇拜她,作为他们的女儿,我给不了他们任何幸福,但是我不能因为我的爱情,就让他们蒙受羞辱。

陈安娜承认,郝乐意的这番话让她很受触动,但她不能心软,是的,她是老师,人脉广泛,想打听个人很简单,在得知马跃和郝乐意恋爱的第三天,就曲折迂回地打听出了郝乐意的身世。是的,她无比坚定地认为郝坚强就是个小偷,而宋小燕的行径,在那个年代,基本上相当于一女流氓,而她的儿子居然要娶小偷和流氓生的女儿,苍天啊,这对陈安娜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如果她要应了这桩婚姻,简直就是往马跃头上插了一枚劣质男人的标签。所以,这桩婚姻想要得到她的允许,除非从她尸体上跨过去。对马跃和郝乐意说这番话,是在一个周末的黄昏,她坐在郝乐意家的窗台上,逼她答应离开马跃,否则,她就跳下去,郝乐意真害怕了。一边答应一边说好话,然后打电话叫来了马跃。

马跃来了,二话不说就上了楼顶,大喊陈安娜别跳了,三楼太矮,摔不死人摔伤了还疼得要死要活的,如果她一定要他和郝乐意分手,那就他跳吧,五楼,他一脑袋扎下去,摔死应该没问题。

陈安娜愣了片刻就噌地从窗户上弹了下来,好像屁股上装了个弹性极好的弹簧。当然,她是英雄的陈安娜,面对马跃的威胁,她并没作出投降的承诺,而是抹着愤怒的泪水,摔门而去。后来,她又找过郝乐意多次,还找到过郝多钱家,每一次都软硬兼施,目的只有一个,让郝乐意别缠着马跃,话说得极难听,连贾秋芬这个对谁都轻易不端冷脸的人都恼了,冷着一张脸,看郝多钱攥着一把烤肉的竹扦子,啪啪地抽着另一只手掌,步步紧逼地往陈安娜跟前去,逼得陈安娜大张着嘴巴,一步步退了出去。

被郝多钱抽打着烤肉扦子撵出来的陈安娜,站在日光朗朗的街上,怒火万丈,在手机里跟马光明咆哮,让他这就找人,在阁楼的防盗门外再加装一道铁栅栏门,她要把马跃锁在里面。

马光明问为什么。

陈安娜咆哮:“我宁肯把他当宠物养一辈子也绝不便宜了郝乐意!”

马光明说好,他坚决和陈安娜站在同一战壕里,其实是撒谎,因为只有他最清楚,一直心高气傲的陈安娜,因为马跃的偷偷回国,是多么的掉面子多么的幻灭,这是种什么样的幻灭感呢?就是不仅陈安娜还有但凡认识她陈安娜的人,都知道她儿子是货真价实的、千载难得一见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汗血宝马,她陈安娜能不骄傲吗?正骄傲着,她亲爱的儿子突然一副蔫相出现了,用吐血的真相告诉她,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前程远大的汗血宝马,充其量是卖相出众的普通马匹而已,她还没来得及说服自己接受这一残酷现实呢,宝贝儿子又搭上了郝乐意!郝乐意算什么?要背景,连家都没有!要学历,连高中都没读!哎!也就是说,她的宝贝儿子用爱上郝乐意这个不争的事实,声音嘹亮地向所有人证明了,他不仅不是一匹汗血宝马,连匹普通马也不是,只是头普通草驴!这简直是往陈安娜胸口上捅了致命的一刀,她不疯掉才怪呢!

在马光明看来,未必是马跃多令人失望,而陈安娜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就是不折不扣的自私,有虚荣心自我成全,谁都没权利拿别人的人生当花戴,是吧?马跃是你亲儿子也不成,他没这义务。

道理马光明都明白,但还是要伪装成陈安娜的战友,因为知道她心里有拗不过弯的苦,如果他也站到马跃阵营里去,就等于是又往她心窝上踹了一脚。安栅栏门的事他连考虑都没考虑,直接打电话把陈安娜出卖了,让马跃赶紧想办法。

马跃一听就慌了,忙问该怎么办。马光明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看你妈是铁了心了。”马跃说他也铁心了。马光明说既然都是王八吃秤砣,这几天你就先别回家了。戗伤了和气无所谓,他怕把陈安娜气出病来。

马跃嗯了一声,知道陈安娜肯定会气得要命,逮谁冲谁疯,叮嘱马光明多担待着点儿。马光明说知道,让他有了落脚的地方,记得来个电话。其实,马跃到哪儿落脚,没什么好担心的,既然为爱情和当妈的闹翻了脸,就肯定是去找他的爱情了,但他是长辈,话不能挑在明处。

怕郝乐意有压力,马跃没敢说陈安娜要把他锁起来的事,而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嘴脸撒谎说被他妈赶出来了,见郝乐意不信,又扮可怜说:“如果你也不收留我,我只好流落街头了…”

郝乐意就收留了他,房间里有只折叠沙发,打开铺上毛巾被,又去夜市买了一套枕头和被子,一张看上去很舒适的小床,就搭好了。

本来,郝乐意想她睡沙发的,可没抢过马跃。

夜里,黑了灯,两人在黑暗中一来一往地说着话,说着明天。生平第一次单独和男人睡一个房间,郝乐意一说话就磕巴。马跃知道她紧张,想坐到小床上,握着她的手说话,可他也看出来了,郝乐意以前没谈过恋爱,怕自己唐突了会吓着她,就忍住了,隐约中听见郝乐意低低地打了个哈欠,就说睡吧,明天还要去应聘呢。

郝乐意说好,很快,幽蓝的夜里,就传来了郝乐意均匀而轻盈的呼吸,而历经过男女之事的马跃,根本就睡不着。他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郝乐意床前,蹲在那儿,专注地看她,看夜色在她明媚的脸上蛰伏、掺杂在空气中在她身体里进出。蹲得腿麻了,他悄悄拿过一把小凳子,坐在郝乐意床前,两手托着下巴,看她,微笑,笑着笑着,就困了,脑袋一歪,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次日清晨,郝乐意被一缕穿窗而过的晨光唤醒,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先是让趴在床沿睡着的马跃吓了一跳,而后是酸酸软软的感动。她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在他额上印下了一个轻柔温暖的吻,把马跃给吻醒了。这一吻是如此的柔软而甜蜜,让他不忍睁眼,直到感觉郝乐意的唇即将离去,才猛地伸手揽住了郝乐意的肩,热烈地回吻着她,拥抱着她青春的、散发着浓烈女性气息的身体。郝乐意边羞涩回应着他的热烈边说今天还要去应聘呢。马跃恋恋地松开了她,其实他想说,去他的应聘,此时此刻,除了郝乐意,他什么也不想要。

可郝乐意已经下床,端着盆子去公用卫生间打水洗脸,因为害羞而步态慌乱,跌落般的惆怅在马跃胸口涌起,然后,他把手机开机,短信就铺天盖地地来了,不是陈安娜就是中国电信提醒有未接来电,未接来电还是陈安娜的。想象着陈安娜打不通电话的抓狂样子,马跃就一脑袋嗡嗡声,他和陈安娜不可能永远不见面,一想到再见迎接他的可能是暴风骤雨,就要癫狂了,他像急于切断来自恐怖世界的信息源一样,飞快地关了手机。

这天上午,他和郝乐意在人才市场挤挤挨挨了一上午,郝乐意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马跃仗着海归身份,几家公司收了他的简历。中午,两人买了些礼物去了郝多钱家,因为郝乐意没父母,索性让马跃把郝多钱夫妻当成准岳父母拜见。

郝多钱平时对郝乐意不是很热乎,可这时候审慎得很,因为哥嫂没了,他得代哥嫂把好准岳父审女婿这一关,否则,他这兄弟当得就不称职。

郝多钱用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神看着马跃,表情也冷冷的,贾秋芬悄悄踢他一脚跺他一下,跺得郝多钱都快跟她急了。郝乐意知道被陈安娜气了一顿的郝多钱是想在马跃跟前端起娘家人的威严,而贾秋芬觉得这威严端过了,怕伤了马跃的面子,就悄悄跟马跃说了。马跃乐得不行,嘴巴甜,手脚殷勤,给足了郝多钱面子,饭还没吃完,有家公司来电话让马跃去面试,这饭吃得就更欢快了。

马跃不回家也不接电话,陈安娜并没绕世界疯狂地找,因为她病了,气得胃疼,头晕目眩下不了床,请了假在家躺着。

马光明本想发短信告诉她马跃来着,又怕马跃知道了肯定会回来的,他回来又能怎么着?只要陈安娜拒不接受现实,战争就要继续,还是算了吧。可总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发短信说:郝乐意这姑娘他在派出所见过,先不管她学历和家庭招不招人喜欢,就凭她能在马跃饥寒交迫的时候送他牛奶给他买饭,就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如果他真喜欢她,最好速战速决,哪怕这结果是个难咽的秤砣,也得逼着陈安娜咽下去,要不然,只要他们没结婚,陈安娜就得挂在心头悬着犯神经病,没完没了的,他虽受不了倒也没什么,别把陈安娜再折腾出毛病来了。

马跃把短信给郝乐意看了,郝乐意觉得也是,可婚怎么结?郝乐意没父母,有父母的马跃只得到了父亲的暗中支持,没有双方父母出席的婚姻,叫哪门子婚礼?索性,登完记就算结婚得了。马跃不同意,觉得太草率是对郝乐意的不尊重,可郝乐意打小苦惯了,也没什么至亲来往,对繁文缛节从不讲究。马跃就给马光明回了个短信,让他帮忙把户口簿偷出来。马光明说好,第二天中午,马跃刚面试完,就接到了马光明的电话,说户口簿拿出来了,和他约在一家小饭店里见面。

马跃就带着郝乐意去了,虽说以前和马光明见过,可这一次,是准媳妇见准公公,郝乐意还是有点紧张。倒是马光明,大大方方地摸出一枚戒指来,说是见面礼,让郝乐意别和陈安娜生气,其实她不是不喜欢郝乐意,主要是马跃中断了学业跑回来,她受不了这打击,正在坏情绪头上就殃及郝乐意了。

郝乐意知道这是个善意谎言,就假装信了,希望他心里能好受点。见郝乐意这么懂事,马光明挺感动的,更认准了这儿媳妇了,摸出一张银行卡说是他的私房钱,马跃没工作,和她在一起肯定给她增加了不少负担,让她拿着花。郝乐意吓了一跳,像给烫着了一样把卡推回去,说马跃已经找到工作了,明天就去上班。

马光明虽然意外,但还是挺高兴,问找了份什么工作,马跃大体说了一下,是家投资公司下的典当行,他去做金融分析师,不过,要从见习开始做起。马光明笑着拍拍他的肩说:“连将军都是从士兵干起的呢,甭管入哪个行,都要脚踏实地从低处做起。”

爷仨一起吃了顿便饭,也计划好了下一步,先登记结婚,马跃去典当行上班,郝乐意也努力找份好工作,等陈安娜气消了,他们回家赔礼道歉,补办婚礼,他们小两口正式开张过日子。

吃完午饭,马跃和郝乐意去登了记,回筒子楼后,马跃就故作凶猛地把郝乐意扑倒在了单人床上,一脸坏笑地看着她说:“你是我的了。”

郝乐意的脸涨得通红,双手顶在他胸前撑着他,边说讨厌边躲避他的吻,马跃威严地用鼻子嗯了一声说是我媳妇了就得听我的话。说着,双唇就跟鸡啄米一样在她脸上脖子上到处乱吻。郝乐意躲着躲避着,就软了下来,手指在他浓密的头发里温柔穿行,他的唇软而温暖,在她皮肤上蠕动、爬行。马跃像暖而有质感的被子,轻而舒缓地覆盖,微微的刺疼后,是火热而滑润的充盈,像树、像奔跑的马,植根在她身体里…

次日清晨,郝乐意梦中听见马跃急促说:“快,乐意,醒醒。”

郝乐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怎么了。

马跃紧张地指着床单,结结巴巴说:“你流了一夜血。”

郝乐意也一惊,噌地坐起来,只见被子和床单上,到处是艳艳的血,而且,随着她坐起来,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了下来,还是血。

郝乐意也傻了,愣愣地看着马跃。

马跃都吓懵头了,两手不知放在哪里才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其实,这个时候,如果郝乐意是个有点生活常识的人,应该能看出来,二十五岁的马跃,虽然长得高高大大,可心理上还是个没断奶的大男孩,虽然之前四年他分别在上海和伦敦独立生活,可那种独立,还属于笼中鸟的生活,陈安娜按时给他打生活费,衣食无忧,全部心思都用在读书上,根本就不知道学校之外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也适应不了,这也是马跃在北京待了大半年,不仅一事无成,连日子都混不下去的原因所在:无法适应现实生活的琐碎和残酷。

可惜,这时候我们的郝乐意还年轻,不懂得从某个细节阅读某个人的全部,甚至还觉得马跃这样傻乎乎的,另有一种值得信赖的可爱,尤其是当她看着马跃把床单的四角一兜,包起她就要扛着去医院时,她笑了,笑得浑身颤抖,因为突然想明白了,

不是她流血止不住,而是到了“大姨妈”造访的日子了。也就是说,昨夜睡着睡着,“大姨妈”突然袭击了她。她笑着捶打着马跃的后背,告诉了他真相,马跃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然后就打趣她说搞了半天,昨天晚上不是落红是“大姨妈”啊。

郝乐意一愣,也认真点头,说嗯,我特意挑了这么个日子糊弄你。

马跃就沉下脸,让她如实交代,在她之前,到底和几个臭男人好过。

郝乐意跪在床上,掰着指头,嘴里一个两个三个地小声数着眼睛斜斜地睥睨着马跃,马跃一副抱头痛哭捶胸顿足的样子,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要把她给扔楼下去,郝乐意假装惊恐地尖叫着,两人滚成了一团,郝乐意边滚边讨饶,说以后再也不敢了,要收心敛性一心一意和马跃过日子,绝不乱搞。

马跃咬着她尖尖的下巴,含混地说绝不许你乱搞。其实他知道刚才郝乐意是逗他的,因为登记结婚这事,是昨天早晨他和马光明发短信才提起的事,根本就由不得郝乐意挑日子骗人。

第四章 遍地狼烟

马跃上班了,郝乐意还在做日工,因为知道辛苦,马跃就劝她别做了,有他呢。

每每听了这句话,郝乐意的心就暖暖软软一塌糊涂,但日工该做还是做,马跃就火了,逼着她发誓,绝不再偷偷溜出去打零工。郝乐意嘴上信誓旦旦,每天早晨和马跃一起出门,马跃上班,她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的同时遇上合适的日工就接下来,偷摸跑出去干。连郝宝宝都说她傻,成功嫁给了海归,就相当于找到了有保障的饭碗,干吗非要活得这么辛苦?

郝乐意就笑:“我可不想让婆婆瞧不起。”

“敢情你是想在婆婆跟前争口气啊。”郝宝宝嬉皮笑脸地说,“多傻,如果我是你,她不是看不上我嘛,那我就怎么惹她生气怎么来,不仅要让她儿子挣钱给我花,还要把她儿子当驴使唤。”

“嗬,瞧你说的,给人当媳妇还当成祖宗了啊。”郝乐意笑得不行,自从她和马跃结婚,郝宝宝没事就往筒子楼跑,听马跃神侃英国这英国那,好像马跃去英国是受她委派考察风土人情似的,她从马跃这儿听了来,再加工一番,说给同学听,觉得特有面子。

“那当然,姐,你就别傻了,男人嘛,一旦落你手里,你就得当驴使唤,千万别当祖宗供着。”

“好好的人,干吗要当老驴使唤?再说了,我们家又没那么重的活。”郝乐意笑着打了郝宝宝一下,“行了,婚还没结呢,别装模作样地跟我念已婚妇女经。”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我们寝室的姑娘们研究了,作为新一代的时尚女性,为了拯救越来越伪娘的男人们,也为了延长男人的寿命,我们一定要做美丽的雌性寄生虫。”

郝乐意乐得不行,说:“头一遭听说,寄生虫还能延长宿主的寿命啊?”

“那是,因为我们美丽啊柔弱啊,男人就是我们的救世主啊,没他们我们活不下去,所以呢,男人一旦娶了我们,就要非常非常有使命感,认真大胆地抓钱,小心谨慎地养生,不能随便死,他要敢死,就是不负责任就是成心要饿死我们。”

“得,换我是男人,我还是娶个能让我在该死的时候死得起、也能闭上眼的女人吧。”

郝宝宝啧啧地摇着头说:“姐呀,我的亲姐,怪不得伪娘越来越多,都是你们这些披着女人外衣的汉子们给惯出来的。”

虽然是说笑,但郝乐意还是感觉郝宝宝的很多想法不对头,譬如她认为女人做得再好也不如嫁得好,就算你脚踏实地,辛苦十几二十年,能赶得上那些嫁得好的,可赶上了有嘛用?人也老了,色也衰了,买得起名牌漂亮衣服了,身材却走形了,对于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想穿的时候买不起,买得起了没身材了更悲惨的事情?谁说在自行车后座上笑的女人就一路阳光?肯定也有哭的时候,既然不管坐宝马还是坐自行车都有哭的时候,为什么不坐在宝马车里哭得舒服一些呢?更何况,对于视容貌为性命的女人来说,坐在宝马车里哭,还可以关上车窗,别让风吹糙了脸。

姐俩争来争去,郝乐意就急了,可郝宝宝不急,嬉皮笑脸地伸手要钱,郝乐意不想继续惯她毛病,说没有。郝宝宝就没脸没皮地说那我跟姐夫要。郝乐意又气又恨又无奈,只好给,因为平时郝宝宝就和马跃嬉皮笑脸的,要钱的事她绝对张得开口,可郝乐意怕马跃会因此看低郝宝宝。人就这样,平时关系再好,一旦张口要钱借钱,总会让人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不是抠不抠门的问题,而是人的共性,至少在郝乐意这儿是这样的,对轻易就能掌心朝上的人,会有一丝下意识的轻视,当然,郝宝宝例外,因为郝宝宝是她最亲爱的堂妹。

郝宝宝只要有钱花,就不来骚扰他们了,来了,不等她开口,郝乐意就会主动问又看好什么了?郝宝宝嬉皮笑脸告诉她,伸手等着,每次往她手里递钱,郝乐意的心,都跟针扎似的痛,不是心疼钱,是觉得自己在加速郝宝宝往堕落里滑,有心不给,又怕她胡乱借别人的钱花,也想过告诉贾秋芬,却又知道,除了干生气她也镇不住郝宝宝,告诉郝多钱那是自找没趣。在郝多钱眼里,郝宝宝就是把天捅个窟窿,那也是郝宝宝有本事,总之,他的宝贝女儿,不可能有错的时候,如果郝乐意一定要说她有错,那一定是郝乐意心怀叵测,再要不就是戴有色眼镜看人。郝乐意只剩叹气了。

郝乐意心中的苦和担忧,马跃无从知道,甚至还羡慕郝乐意和堂妹郝宝宝的亲密关系,他和堂哥马腾飞,虽说关系也不错,可因为田桂花和陈安娜有隔阂,两个人的来往,远没郝乐意和郝宝宝这么自如。

马跃也带郝乐意和马腾飞他们一起吃过饭,那会儿,余西和马腾飞的婚姻已经裂痕不小了,余西正竭力弥补,听说马跃和郝乐意租住在筒子楼,就非要把娘家的一套房子借给他们住。房子在上清路,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拎包就可入住,郝乐意不想欠余西这么大人情,也怕陈安娜知道了会怪余西,就找理由推托了。可第二天一早,余西就把钥匙送来了,一进筒子楼的楼道就开始大惊小怪,等进了门,直接惊呼上了,也不管郝乐意答不答应,乒乒乓乓地开始收拾东西,让郝乐意这就跟她走,郝乐意觉得余西的这份好意,侵略性太强了,因为是好意,又不好意思生硬拒绝,就给马跃打了个电话。马跃说余西来都来了,再不搬显得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她更得胡思乱想冲马腾飞使小性子,那就搬了吧。

02

为了找马跃,陈安娜去郝多钱家打听郝乐意的住处。郝多钱聋了一样,呼啦呼啦地打着蒲扇烤肉串,烤肉的乳白色浓烟,像一群受了惊吓的莽撞羊羔,跌跌撞撞地往陈安娜身上扑,把她呛得鼻涕眼泪往下滚。

陈安娜一边往上风口躲一边告诉郝多钱,如果不告诉她郝乐意住哪儿,她就坐这儿不走了。

郝多钱把蒲扇换了个手,浓烟一转身,又扑向了陈安娜,他睥睨着这个咳得狼狈不堪的女人,幸灾乐祸地边颠脚边抽烟说:“马路又不是我家的,你随便坐。”

陈安娜瞥着他说:“真恶心,烟灰都掉肉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