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长苏漫五十多岁,人白皙而优雅,说话也慢声慢气的,以前就是幼儿园老师,为了照顾杨林的母亲和一儿一女,不得不辞了职。前几年杨林的母亲去世,儿女也大了,她不愿意闲在家里,加上喜欢孩子,就想办个幼儿园,不图挣钱,就是想过得充实点,也算圆了年轻时候为了照顾家庭而碎掉的事业梦。

杨林把郝乐意的大体情况说了一下,苏漫也挺高兴的,说最近来送孩子的家长多,因为缺人手,她都不敢收了。她让郝乐意放心,别看她是私营幼儿园,可她不是奔着钱去的,只要过了试用期,老师们应该享受的五险一金,她这儿一样也不少。

郝乐意的那个高兴劲儿,就像是正饥饿的孩子被热腾腾的大面包绊倒了。

04

晚饭桌上,郝乐意说了要去格林幼儿园上班的事。马光明说不错不错,嚷嚷着要大家一起喝杯酒庆祝庆祝,郝乐意还没来得及推辞,酒杯就让陈安娜夺了过去,挖了马光明一眼,“怀孕的人不能沾酒!不知道啊?”

郝乐意说:“妈,我没…”

马跃忙夹了一筷子菜塞到她嘴里,“媳妇儿,替宝宝多吃两口。”

可郝乐意不想把这谎撒下去,她才二十二岁,何况刚进幼儿园,她总不能一过试用期就跟苏漫说我打算要孩子,再过俩月就说我怀孕了。所以,要孩子的事她打算往后放放,趁年轻先和马跃好好拼上几年再说,这么想着就更不想把一个无谓的谎言没边没沿地拉长,把菜咽下去之后,她连看马跃都不看,径直对陈安娜说:“妈,我还不打算要孩子。”

“不打算要你怀什么孕?”郝乐意这么一说,陈安娜就觉得这女孩子心计太多了,为了把马跃这钻石王老五抓到手,不惜怀孕,目的达到了又不惜流产,什么人哪!

“我没怀孕。”郝乐意心平气和地说,“妈,您别生气,马跃是为了骗您答应我们的婚事才撒的谎。”

陈安娜看了看马跃说:“真的?”

马跃低着头剥螃蟹,好像没听见一样,陈安娜啪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马跃!我问你呢!”

马跃哦了一声,“妈,原谅我让爱情冲昏了头。”

“你现在知道是被爱情冲昏了头了?有什么用?离婚?你是不是嫌海归这身份不亮眼,打算再弄个二婚帽子戴戴?”

“妈,瞧瞧,您说哪儿去了?我说被爱情冲昏了头,指的是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眼看着陈安娜的眼睛又气红了,马光明摆了摆手说:“马跃,多体恤你妈,都五十多岁了,正更年期的时候,不扛气。”

确实是,陈安娜最近正好更年期,脾气大得见火就着,尤其是见马跃工作找得不顺,气就更大了,见马跃和郝乐意大气不敢出地吃着饭,就哼了几声,翻了郝乐意几个白眼球才不相信似的问:“真没怀孕?”

郝乐意嗯了一声。

陈安娜悻悻地说:“没怀就没怀吧,你要真怀孕了,就别去上班了,我和你爸还养活得了你们两口子。”顿了一会儿,看了看马跃,又道,“要是为了个私营幼儿园的工作,把怀了的孩子打了,不值得。”

郝乐意万没想到陈安娜能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暖,就叫了一声妈。

陈安娜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已经认下你这儿媳妇了,你也别把我当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妖婆。”

“没有,妈,我没这么想。”郝乐意小声说。

“但愿吧。”陈安娜说,“马跃,你伯父那儿,不能去,做人得有点分寸,你伯父对你再好,咱也不能全家都靠上去啃人家,做人要有点志气,钱上穷可以赚,可志气上穷了一辈子气短,工作的事慢慢来吧。”

这一慢慢来,两个月就过去了,眼看着深秋了,马跃还是无所事事,其中也找过几家工作,什么投资公司顾问,去了一看,不过是三五个人一间的民间借贷公司,什么保险公司险种设计,全得放到一线去拉一年保险才成…跑了两个月,马跃明显地瘦了,郝乐意却明显胖了,因为她真的怀孕了。

这孩子来得让郝乐意很苦恼,因为在幼儿园连试用期都还不满,和马跃说之前,她先跟苏漫说了。其实她完全可以不说,因为再过一个月,她的试用期就满了,估计那会儿还显不了怀,正式用工合同也签了,到那时候再说,就算苏漫不高兴也拿她没办法了。可郝乐意觉得如果那样的话,像故意骗人似的,遂和苏漫说了,说其实她也不想现在怀孕,可已经怀了,她也不想流产,如果苏漫觉得不合适,她这就辞职。

她的坦诚让苏漫吃惊。苏漫说孩子是老天的礼物,如果她是那种为了点小利益就不喜欢老天送她员工礼物的人,就没资格开这家幼儿园,她特意把试用期也给郝乐意提前结束了,交上了五险一金,让郝乐意放心大胆地怀孕生孩子。

郝乐意特感动,在饭桌上夸马跃是福星,自从和他结婚,她就好运连连,不仅会碰上天上掉工作这样的好事,还总遇上温暖善良的人。马光明捏着酒杯吱吱地抿了两口酒,笑吟吟地看着郝乐意不说话。

郝乐意让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就问:“爸您看什么呢?”

马光明看看陈安娜又看看马跃,又吱吱了一口酒说:“想起一句老话,‘痴巴老婆夸汉子’。”然后张着大嘴,好像要大笑又没出声的样子,“这小子比他爹有福。”

陈安娜瞥了他一眼说:“那是咱马跃值得夸,有得夸,你有什么值得我夸的?”

马光明嗯了一声说:“就是,你的嘴就是我的地狱。”说着,指着自己的鼻尖对马跃说,“瞧见了?没福的,就这德行。”

今天陈安娜心情很好,所以,她没恼,搅着稀饭慢条斯理说:“要不怎么说有些人就是贱呢,明知是地狱还哭着号着要抢进去蹲一辈子。”

05

因为和苏漫相处得不错,郝乐意也大体了解了一些她的故事。她和杨林是再婚夫妻,他们曾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杨林的前妻得了绝症,家人瞒着她,可她还是不知从什么途径打听着底细了,接受不了这残酷的事实,扔下只有四岁的儿子,切腕自杀了。苏漫的第一任丈夫是班车司机,比杨林的前妻早半年车祸去世。当时苏漫还在幼儿园上班,杨林的儿子就在她班里,因为是邻居,上下班都帮他捎带着孩子,一来二去就有感情了。过了两年,在邻居的撺掇下结了婚,结婚没几年,杨林就辞职了,仗着以前在房产局有些关系可用,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慢慢的,钱越赚越多,或许因为钱是杨林赚的,杨林儿子倒没什么反应,可苏漫的女儿徐一格总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人,总说杨林父子排挤她,其实是她小心眼,在钱上杨林从没让徐一格吃过亏。

有时候,苏漫说着说着就叹气说宁肯让他们俩别长大;再要么就是,钱啊,就是把剔骨刀,多少骨肉亲情,都让它给生生切断了。这么说着的苏漫,眼里总是露出一丝怎么也藏不住的悲凉。苏漫说得唏嘘,郝乐意听得感慨万端,觉得人生就像一盘不按常理出招的棋,你原琢磨着,下一步这么走就能直抵胜利,可命运不知什么时候就推翻了盘子,它永远不让任何人按个人的既定方案胜利走完人生。

杨林的儿子还有徐一格郝乐意都见过,杨林的儿子看上去挺憨厚的,已经做爸爸了。徐一格比他小两岁,在一家传媒性质的事业单位做版面设计,工作很松散,拿到版面内容在家把版画好传回去就行,连班都不用坐,有大把的时间东游西逛,可个人问题一直悬而未决,这也是苏漫的心头病,只要她来幼儿园玩,就拿郝乐意教育她,让她看看郝乐意,才二十二岁婚都结了还要做妈妈了,她却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徐一格就端着一副女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我不缺吃不缺喝,又不需要男人养活,干吗非要结婚,我找气生啊?”见苏漫气得不理她了又会装可怜,搂着苏漫的脖子撒娇,“妈,您说我跟谁恋爱啊,认识我的,都把我当富家千金,可您也知道,杨爸爸再有钱也是杨爸爸的,他又没说给我。我说我没钱吧,人家当我是怕人家惦记咱家钱故意这么说,人家就觉得被辱没了不和我玩了。我说我有钱吧,妈,您说句良心话,咱家的钱是我的吗?”

苏漫就生气地扒拉开她说:“钱,钱!一天到晚的就一个钱字,你有完没完?”

“您让杨爸爸把钱分了,我就有完了!”

然后,母女两人怒目而视。

这样的情形,郝乐意见过多次,回家也和马跃说过,说人如果有钱也挺没意思的。钱,在挣它的人手里,是一堆的汗水,在挣这钱的人的子女眼里,是一堆化骨蚀肉的糖,吃着甜滋滋的,可伤人也是真的。

马跃就说她玩哲学。他依然在为工作奔波,也渐渐明白他这种只有学士学位的海归,简直就像秋天的落叶,风一吹,街上就哗啦哗啦地响成一片。他也想找份差不多的工作就行了,未必非高级白领不可。可陈安娜不让,她说了,马跃是人参,坚决不允许他随便刨个坑把自己当不值钱的萝卜栽那儿。马跃就烦,说我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埋人参的坑呢?陈安娜说那我就养着你!你给我在家玩一辈子游戏也不能随便找份烂工作丢人现眼!

好吧,在找工作的路上,马跃只能继续扮人参高贵下去。他有时候会悄悄地后悔,早知道如此,哪怕心被小玫瑰伤碎了,他也得弄块纱布兜住了,挨到把硕士学位拿下来。但,这些只能想想,绝对不敢在陈安娜跟前提,怕把她好容易平复的伤口又拉出口子淌出鲜血。在郝乐意跟前更不敢提,哪儿敢让她知道自己和别的女人同居过啊。有些秘密,就像身上生了虱子,痒得难受只有自己知道,道与外人,就是自找难看。马跃觉得自己是个内心长着一群寄生虫的人,回来以后,他偶尔会想起小玫瑰,也不知她和那个华裔结婚了没有,是不是幸福?然后就会兀自摇着头嘲笑自己:幸不幸福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自从她坦白已和那个华裔上了床、打算结婚时,她眼里的马跃就“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每每心情萧条,他就会在阁楼上躺一天,看着白云慢慢地从天窗飘过去,或一只鸟拍着空寂的翅膀飞过去,一声不响地看一天。

见他这样,陈安娜也心疼,往他口袋里塞钱,让他觉得闷得慌就出去找朋友喝酒放松一下。马跃就说不去,没意思。

陈安娜就内疚,然后忏悔不该在马跃刚回来那会儿对他那么狠,忏悔自己不该到处吹马跃会混得多好,结果她吹出去的这些牛,都变成了一堵无形的墙,把马跃给圈在了家里。

马跃安慰她说不怪她,都怪自己。

陈安娜就睁好大的眼睛问怪他自己什么?

马跃就不说了。

夜里,陈安娜和马光明:“说马跃会不会抑郁了呀?”马光明就呸了一口,“你才抑郁了呢。”陈安娜就哭,“我当然抑郁了,可我看儿子这样我就顾不上自己抑郁了。”然后问马光明怎么办。

马光明说还能怎么办,找份工作就好了。

可一份能入了马跃又入了陈安娜眼的工作太难找了,马光明说:“实在不行还是让马跃去我哥那儿吧。”陈安娜摇头说不行,以前不让他去,现在又让他去了,马跃怎么想?还不得觉得自己是个找不到工作的废物,实在没地方去了,只好往马光远的酒店塞。说着,歪着头看马光明,“别不服气,对咱家来说,你哥的酒店就是垃圾回收站,把你收了去了,我不能让他把马跃也当废物收了去。”

马光明在心里悄悄骂了句去你妈的废物,没好气地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当初要不是你拦着,让马跃去了我哥那儿,去也就去了,还有现在的这些解决不了的烂扯?”

“都是我的错,就你厉害!”陈安娜生气地喊了一嗓子,“从明天开始,我挨个给学生打电话,不信我的学生里就没个出息的。”

“行了吧,要是别的学校的老师这么吹两句我还信,可就你那学校,还是别打谱了,给你们学校省俩电话费吧。”

“马光明,就你?!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们学校!?”陈安娜生气地说。

“成,是我自不量力,没资格瞧不起你们学校,可你也不想想,就你那破学校?

烹饪学校!你们学校的学生,全得上饭店后厨找去!他们能给咱马跃找个啥工作?配菜的还是跑堂的?”说着说着,马光明自己也乐了,拿胳膊肘拐拐陈安娜,“如果你学生菜做得好点,再要挟要挟老板,说不准能给咱马跃弄个饭店大堂经理干干。”

“马光明,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马光明说了声好,一翻身就睡了。

第七章 那些风生水起的日子

01

这年秋天,马跃像只悲情的蚂蚱,满大街蹦来蹦去,只为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郝乐意的肚子都已经能看出来了,还有陈安娜的眼神,都让他不敢抬眼看了。尤其是陈安娜偷偷往他口袋里塞钱的动作,好像一记又一记的耳光,无声地抽在心上。他不要,可陈安娜说,郝乐意怀着孩子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还要养家糊口,会焦虑的,对孩子不好,让马跃没钱了跟她要,别跟郝乐意开口。

可从来都不用马跃张口要,估计他花差不多了,陈安娜就往他口袋里塞,边塞边嘱咐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记得捎好吃的好玩的给郝乐意。马跃既羞愧又感动,因为没想到陈安娜会对郝乐意这么好,就问她是不是终于发现郝乐意是个不错的儿媳妇了?陈安娜翻他一白眼说:“她不错?比她更不错的多了去了。”然后才小声说,她这么做是不想让郝乐意瞧不起马跃。

马跃吃惊地看着陈安娜说:“妈,我们孩子都快有了,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陈安娜没说话。

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的郝乐意还是很满足的,这感觉就好像自己是片漂流了很久的叶子,终于顺水漂流进了宁静的港湾,在每一个夜晚,她可以安然地闭上眼睛,聆听到祥和与幸福的联手召唤。

对马跃的工作,陈安娜一直没放弃努力,但她的努力,却像蜘蛛网上的蚊子一样,全变成了徒劳的挣扎。

后来,马跃在街上遇到了一位大学同学,他这位昔日看上去像被后妈虐待大的同学,现如今扬眉吐气,衣着光鲜,还开一辆进口中档车。马跃知道这同学的家庭背景,很普通的人家,普通到你跟他说一些名牌的时候,他都一脸恍惚。

现在怎么就混这么好了呢?

马跃决定请他吃饭取取经,抬眼四望,发现不远处有家烤鸭店,说这儿怎么样?

同学笑了笑,把他拉上车,直接去了东部,直接无国籍料理。人家让马跃连掏钱包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人家是这里的会员。

看着鲜艳的刺身、足足二十多厘米长的烤虾,马跃的心,就噼里啪啦地暴汗水,想起去英国之前,同学们搞了个告别聚会。当时,就是这位同学,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抽烟,又默默地喝酒,默默地喝醉,然后,他们找不到他了,据说聚会散场后他又去买了一瓶酒,在马路边默默地喝了一夜,流了一夜的泪,去英国的交流生里本来有他的,可家里没钱,他只能放弃。

可现在,就是当年那个掏不起钱去英国做交流生的同学,居然这样轻巧而体面地剥夺了他请客的机会。这种感觉,就像他骑着毛驴扬扬自得地走在街上,看见了老同学,他拍了两下驴屁股,本来想炫耀一下自己还是有驴一族,结果人家往前跑了两步,他本想嘲笑人家跑得像鸭子一样笨拙难看呢,人家用笨拙难看的姿势钻进了前面的一辆宝马车,然后打开车窗,告诉他:哥们,把你的驴拴树上吧,咱开车快。

他无地自容。

一桌精致的料理,马跃吃得味同嚼蜡,看得出他同学很忙,一顿饭的空,接了十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是女朋友逼婚的,他挂掉电话,说女人其实就是苍蝇,只要你身上有了铜臭,她们就会嗡嗡地往上扑。

他这说法让马跃很反感,就想起了陈安娜说她瞧不起的暴发户,大约就是这同学的嘴脸,刚有俩钱,就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了,对一切都缺乏敬畏和欣赏,只剩了享用完毕的鄙夷。一个没有情怀的人,怎么能让人瞧得起?

所以,马跃自信地笑了一下,想起了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没有情怀的人是最贫穷的,哪怕他腰缠万贯都是一个穷得只剩下了一具肉体的穷鬼。

有了精神世界的优越感,马跃就自在多了,在同学不断地接电话的空当里,还是聊了很多,同学说他在一家期货公司做操盘手,也就是职业经纪人。然后他捻了一下拇指和食指说:“只要你手头有资金操作,不管进出,你都有银子赚。”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记得吧,以前你们说啥名牌我都像蠢猪似的一脸茫然,因为我不知道,可自从做了期货,你们说那些牌子,在我衣橱里挂了一挂一排的。”

期货这个行业,马跃是知道的,可不知道它能这么赚钱,就问期货好做吗?同学说只要你有灵性,上半年包你上手下半年包你赚钱,说着又拍自己胸口说:“我就是例子。”

于是,有他这位同学领路,马跃打算进军期货业了,只是他没有期货从业许可证,现在能做的,只能是见习并开发市场,实质性的操作要等他拿下从业许可来才可以。

同学说可以先把资金拉进来由他操作着,马跃说不确定能不能找到资金,先试试看。同学仿佛看穿了他的把戏似的,含而不露地笑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说,希望他好好干,将来和他一起,成为期货界“哼哈二将”。

期货公司的门槛不高,所以马跃进得很顺利,但也知道这行业淘汰率很高,哪怕是拿到了从业许可,只要没客户委托操作,照样被淘汰掉。因为像他这种见习经纪人,如果没有客户,只能拿一千多块钱的基本月薪,去掉了交通费和午饭费,根本就剩不下钱,人做事总不至于是为了挣一顿少鱼没肉的可怜午饭,而是为了满足更多的美好心愿。所以,很多见习经纪人做一段时间,一旦感觉挖掘客户能力不行,也就离职了。

马跃还是很乐观的,其一,他本身就是学金融的;其二,觉得这职业还有点挑战性。

他喜欢有挑战性的事,就像他和郝乐意明明是合法夫妻了,他依然喜欢在床上突然袭击她,因为喜欢她先惊后喜的样子。

所以,马跃郑重其事地做了未来规划:第一,一边做见习一边考期货从业资格;第二,考出从业资格,做期货市场的关云长。

可陈安娜对马跃进期货公司并不满意,好在大多人对期货这个行业还不是很了解的,譬如马光明,如果不是马跃进了期货公司,他这辈子都不知道期货是个什么玩意。也因为这样,陈安娜就可以因人而异地介绍马跃的职业,遇到懂行的人,她说的模棱两可,让人感觉马跃在期货公司怎么着也得是个小头目,遇到不懂行的,她嘴里的马跃就是在期货公司给一群手握成千上百万资产操盘手们的指挥家。当然,她也不能把马跃吹得太神了,说白了,她对这个行业也不了解,在她的感觉,就跟拉广告差不多,虽然马跃是经纪人,可他也得有资金可以操作啊,而且资金到可操作程度至少也得几十万!这钱从哪儿来?期货公司给?那是做梦!陈安娜讨厌期货公司,就像讨厌开赌场的老板一样讨厌,因为它只是提供一个平台让你操作,它抽头,运营资金得自己找,找不到就没佣金可赚,只能靠一千来块的底薪买馒头咸菜吃。

郝乐意对期货是真不懂,只晓得马跃每天晚上在灯下看书备考,让她觉得他很有追求,所以,她挺着大肚子给他削水果,给他打洗脚水,当他累了乏了,她还会给他按肩。马跃也会把脸埋在她的大肚子上说媳妇你真好。进期货公司半个月后,马跃就知道了,他曾经的乐观,太盲目了。做期货远比想象的难上一万倍,最难的不是操盘,而是找委托你操盘的客户。一出手至少就要几十万,甚至成百上千万,找这样的客户,比保险业务员扫楼拉保单还要难。

保单就是几百几千的事,只要腿脚嘴巴勤快点,扫一天楼,不管挨多少个白眼,总能碰上个把扛不住忽悠的把保单签了。可几十万上百万的客户,但凡有这银子的人,通常情况下,抗忽悠能力要比那些一辈子没见过几十万上百万的人要高,警惕性也高,让他们心悦诚服地掏出钱来请别人操作,那简直跟劝降一个意志坚决的敌将差不多。

可是,知道前路艰险他又能如何?看看挺着大肚子上下班的郝乐意,再看看满眼殷切的陈安娜,他只能把心一横,做出一副努力上进的样子,以让她们觉得马跃同学的前途是光明的,眼下的惨淡是暂时的。

无数次,马跃想把手里的书一扔,说:妈,乐意,我不考期货从业资格了,因为我知道,就我的性格来说,考出来也没什么意义。

可他不能。

因为这无异于当头给她们一棒。残酷不过就是,面对着那些爱你疼你对你有期待的人,亲自动手,彻底掐灭他们对你的信任和期望。

他给不了她们富足繁华的生活,她们也不曾抱怨过,可他不能再残忍地把她们心头最后一团星星之火给掐灭了。

尽管离期货从业人员考试还有半年,除了法律方面,其他都不在话下,可他始终兢兢业业地看书学习,因为只要他做出一副努力的样子,大家就都会感到欣慰。

对他来说,学习就是最好的逃避,甚至他都期望接下来的人生,最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考试,他不怕读书不怕考试,却害怕面对社会,就像害怕面对一片原始森林,里面充满了未知的、不能把握的艰难险阻。而他,没战胜这一切的把握,宁肯读一辈子书。可这些对谁也不能说,只是默默藏在心头,渐渐的,他变得没以前快乐了,走在街上,眼里是一片茫然。

只要马跃拿不到从业资格,每月也只有一千五百块的底薪,陈安娜说一开始一月一千来块不丢人,试用期就没个高工资,可总不能一直一千来块啊,不要说他一从英国回来的海归了,就是随便在街上捡个酒瓶子卖一个月也不止卖一千来块。所以,马跃进了期货公司两个月后,她就让马跃跟郝乐意说,他已顺利度过了试用期,每月底薪四千五,比郝乐意还高五百。马跃知道她这是怕他在媳妇跟前抬不起头来,可都两口子了还瞒来骗去的,他觉得没这必要,也显生分。可陈安娜死活不干,说这不单是为他争面子,也是为父母争面子,这谎必须撒,如果马跃不撒,她就在饭桌上替他撒。他要敢拆穿,她就不认他这儿子了,马跃只好答应撒这谎。

所以,马跃每月发工资的那天,卡上总会进两笔钱,一笔一千五百块,一笔三千块,郝乐意就奇怪,说工资怎么还分开发啊?

马跃就哼哈说,三千是底薪,一千五是奖金和午餐补贴。郝乐意还真信了,郝乐意不知道她亲爱的老公每月只有一千五的薪水,在马跃拿四千五百块的第一个月,她还开心地买了烟酒去看郝多钱夫妻,让他们知道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他们都安顿下来了。那是个礼拜天,正好郝宝宝也在家,见状撒娇,非让马跃请客,给她买条早就看好了没舍得下手的裙子。

贾秋芬横竖没拦住,吃完午饭,三个人就一起去了台东,一条裙子刷下来,小一千没了,马跃心里颤抖抖地疼啊,每月多出来的那三千块,是陈安娜给的,可他不能解释,还要假装大方地跟郝宝宝说,等有钱了,给她买更牛的牌子。搞得郝宝宝当街就搂着他亲了一下,还打趣问郝乐意允不允许马跃纳二房,允许的话,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手把她收了得了。

郝乐意说她没脸没皮,以后不许开这种玩笑。然后又拉着马跃去商场买礼物,送给公婆两个,当陈安娜得知自己给儿子增的虚高,被蒙在鼓里的儿媳妇用不到一天的时间给削光了,牙疼了一个礼拜,腮帮子肿老高。郝乐意问她上什么火,她还支支吾吾撒谎说是让马光明惹的,把马光明冤枉得啊,要不是她频砸白眼球镇压着,早就把她给出卖了。

02

转年春天,他的女儿马郝多出生了,他抱着孩子,泪流满面,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激动的,只有马跃自己清楚,又一个无辜的小生命来这世界受苦了。

抱着粉粉的小女儿,想象着她要长大,要上学,要像自己一样面对社会上的一切狰狞,她却只能一边回击一边躲闪,却还是逃不掉在受伤中长大的宿命。甚至,他还长远地想到了她的婚姻,到时候,他一定帮她把关,坚决不能让她嫁一个像她爸爸这样的男人,她爸爸是沙漠里的鸵鸟,总是习惯性逃跑。小玫瑰爱上别人,他逃回国了,想到逃回来无法面对陈安娜,他躲在北京,其实也是一种逃跑。第一份工作让他觉得有压力,陈安娜稍稍一鼓动,他逃跑了。他唯一意志坚定没逃的,就是和郝乐意的婚姻,任凭陈安娜使尽浑身解数。那不是他突然勇敢了,而是他从郝乐意的眼神里看到了坚定和担当…回想以往,他一直在不停地逃啊逃啊…逃不掉了就把头扎在沙子里,为了逃避危险他一直撅着难看的屁股任人嘲笑…想到这里,马跃的心,一点一点地碎了。

这些,他不敢跟郝乐意说,因为此刻的郝乐意,像普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沉浸在刚刚艰辛的跋涉完妊娠旅程的幸福中。

几天后,郝乐意出了院,对于生长在中国的女人来说,坐月子是头等大事。可陈安娜还没退休,月子该由谁来伺候成了问题。正当大家犹豫着是不是请月嫂时,贾秋芬说她伺候。打乐意十五岁起,她就成了乐意的妈,不仅如此,她还给孩子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小衣服,小鞋子,小袜子,小帽子,全是她的手工制品。郝乐意美得要命,都是花钱也买不到的温暖啊。陈安娜却不声不响,趁贾秋芬回家的空全放锅里煮了一遍又晾出来,说就贾秋芬家那环境,到处都是啤酒沫子,遍地是发霉的肉渣子,空气里肯定都是打滚撒欢的细菌,马郝多刚出生没几天呢,细皮嫩肉的哪儿有那么强大的抵抗能力?所以,一定要煮过之后她才放心。

郝乐意心里不舒服,但也没吭声,怕和陈安娜吵起来,大家脸上都挂着不好看,就让马跃把这些小物件全放六楼晒,怕让贾秋芬看见了,心里不好受。大半夜的,马跃就收拾了一盆端到楼下,一进门就冲马光明说:“爸,好好管管你媳妇,我们家的事,少插手。”

马光明装没听见,陈安娜瞥着他说:“又怎么了?我得罪你老婆了?”

马跃把东西端到阳台上说:“您煮什么煮?乐意的婶婶明天一早过来,您这不打她的脸吗?”

陈安娜就慢条斯理地说:“贾秋芬大包小包地拎过来,怎么就没想过打我的脸?”

“您怕打脸您也自己缝啊?非糟践人家?”

“我不会。”说着陈安娜就跷起二郎腿往沙发上一坐,把当天的报纸抖了一下展开,“我又不是无所事事的家庭妇女,哪儿有时间捣腾这个。”

“妈,既然您都号称自己不是家庭妇女了,就不要凡事向家庭妇女看齐了,您跟人瞎比什么啊。”

陈安娜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就笑了,说:“快考试了吧?”

“还有俩月。”

陈安娜长长地吁了口气,“快考完了吧,你考完我就逃出来了。”

是啊,陈安娜非要在郝乐意面前挣所谓的面子,每月要往马跃卡上打三千块,要不是有马光明支撑着家里的开销,陈安娜都不敢想这日子该怎么往下过。马跃心里一阵暴汗一阵发虚的,一声不吭地晾完了上楼怏怏地想,等考出从业资格来,真得干点大的了,不能再跟蝗虫似的啃陈安娜了。可又有点害怕,恨不能从业资格考试这辈子都不要来。

时间一晃,两个月就到了眼前,马跃没消极怠工,一次性就把从业资格考出来了。

陈安娜松了口气,晚上让马光明多做了几个菜,说是要庆祝一下,几杯酒下去,马跃突然有了信心,不就是找客户吗,应该没多难吧,就凭着他,英国回来的学金融专业的海归,还有,他不仅帅,还给人感觉特稳妥,一旦开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东西文明没他不懂的,还通晓历史,只要他有机会接触到企业老总,他完全降伏得了他们,让他们怀着无比的信任和希望,把资金托付给他运作。

对别人而言,见这些大佬们或许很难,但在马跃眼里不是问题,因为他有马光远。

马光远作为第一批下海捞金的受益者,认识一批老总,马跃想见他们,只要马光远打打电话,召集几场饭局就成。

在拿到从业资格的第二天,马跃和所有的经纪新手一样,开始了让人又爱又恨的做市场生涯,或许别人努力拼搏是为了赚钱,可对亲爱的马跃同学来说,他拼命,只是为了解放亲爱的妈妈陈安娜。

为了避免频繁碰壁把自己碰灰了心,马跃决定,彻底实践捷径主义,让伯父马光远出面给他介绍客户,但事到临头,马跃才发现,有些事想起来是很简单的,实施起来却有难度。比如说让马光远给介绍客户,原先想得很简单,可真需要向马光远开口了,他不仅不好意思登门去请求马光远帮忙,连电话都不好意思打,一连好几次,他把马光远的手机号,按上又删,删了又按,就是没勇气拨出去。

郝乐意问他翻来覆去地在那儿干吗呢,马跃愣了一下,说拿到从业资格了,心里高兴,想请马光远他们吃饭,可又觉得有点荒唐。

这回轮到郝乐意笑了,说马光远本身就是经营高档酒楼的,他要打电话说请他吃饭庆祝,倒像暗示人家给摆一桌似的。马跃一副被她点醒了的样子,拍了拍脑袋说是啊,心想太要脸皮的人成不了事,比如说,如果伯父脸皮够薄,当年就不会为借三千块钱在他们家坐了一天一夜…

马跃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一夜的气。第二天上午,直接去酒店找马光远,在酒店门口遇到了马光明,他有点意外,问马跃来干吗,马跃不想跟他详细解释,也不想让他跟着操心,顺口说有点事,边说边往楼上去。

马光明在后面追问,马跃在楼梯上一转身,把马光明横在了下面,“爸,我跟伯父谈点工作上的事,您能不能别掺和?”

“你工作上的事?”

马跃嗯了一声。

“我不掺和,我就在一边听着。”对马跃这份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马光明一直是云里雾里的,也很想弄个明白。

“您听不明白。”马跃依然不放马光明上去,见他一脸被嫌弃的仓皇,心下又不忍,“我和伯父谈,您在旁边坐着,跟监考老师似的,我谈不自在。”

马光明嘴里嘟囔了一声好吧,怏怏下楼了。其实,马跃是不想让父亲听见自己的工作有点像和尚化缘,怕他伤心。

03

马跃滔滔不绝地向马光远灌输期货生意经,马光远听得云里雾里,但大抵知道,就是拿钱生钱的买卖,利润和风险都比做股票大。和股票的不同之处是可以实现货物真实交割,能不能赚钱,靠的是对市场政策等信息的嗅觉灵敏度和分析能力。

马光远选择相信马跃,因为知道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好学,只要给他一本有意思的书,他就能背对着这个世界坐一辈子。而期货又是一个如此需要专业精神的行业,再加上马跃是学金融的,他不相信马跃还能相信谁?

但当马跃提出,让他给介绍一些企业大佬时,他给否了,语重心长说他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做人踏实,在他搞清楚期货到底是什么之前,不能贸然把朋友也拽进来,他可以先拿一百万出来让马跃操作着,过段时间,如果切实可行,给他介绍十个二十个的客户不在话下。

马跃有点失望,可是,比起那些半年才跑一个投资二三十万小客户的经纪人来说,他已经很幸运了。所以,他不得不感叹,不要说有好老子,就是有个好伯父都比别人少奋斗几年。

有一百万可操作的马跃踌躇满志,签佣金协议的时候,马光远说他们叔侄,犯不着讨价还价,按最高的签,挣了钱全归马跃也无所谓,就当他这做伯父的给马跃投资做生意了。马跃忙说这不行,公司有规定,马光远就问了问佣金的大致比例,让马跃照最高的签。马跃想推让来着,见马光远一脸的诚挚,就作罢了,不就纯利润的20%吗,马光远还有80%的赚头呢,只要他眼光准点,这一百万当做保证金投进去,他就可以操作一千万的交易。多了不敢说,只要涨10%就能赚回100%,这么一想,马跃就要乐颠了,晚上回去和郝乐意说。郝乐意不像马跃那么兴奋是因为她不懂,更觉得清水捞银子不靠谱。马跃就纠正她说你懂什么?这不叫清水捞银子,这叫四两拨千斤,有个杠杆原理…然后拿过一张又一张的分析图给郝乐意分析,一会儿工夫就把她给分析晕了。她不懂,只能告诉马跃,一定要仔细要谨慎。马跃说那是,这是他在期货市场上的第一次真正出手,一定要来个开门红,不把各种分析搞准确透彻了,绝不下手。

毕竟是第一次操盘,马跃很紧张,分析了十多天,还是不敢下手,倒是带他上路的大学同学,瞄了一眼,就把他分析了半个月的结论给推翻了,三下五除二地指点着他下了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