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娜虽然是城里人,可她下过乡,所以,知道牛反刍的样子。对于牛来说,吃东西就是草草装进去,等大半天之后,才会把囫囵吞进胃里的草反刍回嘴里,慢悠悠地嚼碎了,再吞回去,像悠闲的老人在冬天的墙根下晒着太阳嗑瓜子。

马光明吃饭慢是因为喜欢喝两口,尤其是马跃去了英国之后,和陈安娜说两句就戗,还不如慢悠悠地喝酒看电视,可陈安娜想早点把饭菜收拾起来,不然,家里到处都是饭菜味,倒不是多难闻,而是这味弥漫的时间长了,会熏到衣服上。作为职业女性,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一股饭菜味,陈安娜觉得很不雅,只好用香水去遮。可饭菜味顽固得很,就算洒一瓶香水都盖不住,她认为这非常损害自己作为一个职业女性的形象,所以,每每看到马光明留恋于饭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气就骂,可骂有什么用?马光明喝得云山雾罩的,通红的小眼一眯。说,老子喝的不是酒,是寂寞。

05

收拾好行李去飞机场之前,马跃上了一会儿网,想和郝乐意说自己这就整装待发了,可郝乐意没在MSN上,倒是郝宝宝在,就问了她一句:“宝宝,你姐最近忙什么呢?怎么没见她上网。”

在郝乐意家待着的这一个周,郝宝宝无聊得很,不是上网就是看电视,见马跃找她说话,开心地要命,顺嘴说我姐忙着呢,然后就问马跃回来给她带什么好礼物。

马跃有点不好意思,虽然陈安娜和郝乐意都往他卡上打钱,可他不好意思多花,毕竟二十九岁了,继续啃老,良心上过不去。所以,能省就尽量省着点。这次回国带的礼物,也都是象征性的,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就随口说了句等回去你就知道了。可在郝宝宝那儿,国外就是天堂,去溜达一圈,一分钱不花都能捡回好多宝贝,就追着问到底是什么,她都等不及了,马跃只好说是项链。郝宝宝就夸张地哇个不停,非让他拿出来给她视频一眼,马跃借口网络不好,窘迫地下了线,因为那条项链不过是工艺品,不值几个钱。

到了机场,他又上了一下MSN,郝乐意还是不在,马跃就更纳闷了。按说,郝乐意应该比他还兴奋的。半个月前,她还举着一本台历,指着一些画了圈圈的日期说,现在她把这些画了红圈的日子,当成敌人消灭,等把它们消灭完了,他也就回来了。

眼瞅着他都回来了,她怎么影都不见了?他给郝乐意发了个短信,问她干吗呢?郝乐意就回了一个字:忙。

其实,郝乐意不上网是不想看见马跃,一看见他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那种无法质证的胡思乱想太折磨人了。

她一直在纠结的是等马跃回来,要不要当面质问他?那个抡了他一手包的女人到底是谁?

马跃百分百会撒谎,还会编一些看上去很逼真的理由。譬如说,他和这个女人没什么,只是这个女人喜欢他,追他未遂,得知他要回国,恼羞成怒,抡包砸了他。

她当然不信,如果一个男人是发自内心地拒绝女人,就不会发展到和她同喝一罐啤酒的程度,更何况对于寂寞的男人而言,面对送上门来的艳遇,就像饥饿的猫面对一盘递到眼前的鲜鱼,只有涎水流到防线全面崩溃的份儿。

因为一想就烦恼,她索性把心思放在照顾郝宝宝上。郝宝宝娇气得很,瞧她那脆弱劲儿,好像不是她做了祸,而是家长们对她这小孩子看护不利,被坏人算计了。现在家长回来了,她要可着劲儿地撒娇。因为孕囊脱落后子宫一直流血,只要郝乐意在家,郝宝宝就哭啼啼地问是不是大出血了,她会不会突然死了。郝乐意捺着性子安慰她,不会的,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还巴拉巴拉地给她讲医学常识,郝宝宝有时候信,一起去卫生间换卫生巾就不信了,甚至郝乐意正上着班呢,她一个哭咧咧的电话就打过去了。郝乐意安慰她安慰得口干舌燥,都快疯了。晚上,有时伊朵上楼,见郝宝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还当是妈妈欺负小姨了,下楼和爷爷说妈妈把小姨训得哭鼻子了。陈安娜就会翻着白眼说:“欺负你小姨?你妈也得有这胆的,肯定是她又压榨你妈给她买名牌呢。”

关于郝宝宝经常跟郝乐意要钱花的事,马跃在陈安娜跟前说漏过几次,她有点恼火,说虽然郝乐意给的也是她自己挣的钱,可她结婚了,她的工资就是夫妻共同财产,要给也得征得马跃同意。马跃总是一听她的话味儿不对了就连忙举手说他没意见。毕竟自从结婚,因为郝乐意就没花过马跃的钱,陈安娜再有意见,也只能背后气哼哼两句,要说到郝乐意跟前?她开不了口。

但这天晚上,陈安娜心情很不好,因为明天下午马跃就回来了,到底怎么去接?郝乐意居然没和她商量。不就因为她有车吗,不就因为车是她自己攒钱买的吗?难不成还想携车自重,威胁她这当婆婆的主动讨好她,才能得到恩准,明天搭她的车去机场接儿子?

越想脸就越往下沉,她打算上楼问问。

马光明看出了她脸色不对,“大半夜的,你干吗呢?”

“有事。”陈安娜头也不回地出门上楼,连门也没敲,掏出钥匙,直接开了门。对,她从来不这样,今天是特意的。

自从马跃和郝乐意结婚住在了阁楼上,她进来之前必定敲门。只要是马跃两口子不在,她绝不会擅自上来,但今天,她要用这个姿态告诉郝乐意和郝宝宝,甭给她架秧子瞧,这是她的家。

郝宝宝不知郝乐意烦着呢,捂着肚子哼哼,哼得郝乐意脑袋都大了,跑到客厅,刚打开电视,陈安娜突然闯了进来,吓了她一跳。她有些错愕,叫了声妈,下意识地抬头看表,都十点多了,“妈,您有事?”

陈安娜虎视眈眈地看着她说:“没事我就不能上来了?”

本来还病秧子一样的郝宝宝,一听陈安娜上来了,咣地就把卧室的门摔上了,把陈安娜吓了一跳,“乐意,你告诉她,这是我家,如果她再给我这么少教地摔摔打打,以后就不要来了!”

郝乐意忙替郝宝宝道歉,顺嘴撒谎说,郝宝宝这两天心情不好,请她见谅。

陈安娜气咻咻地坐下,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有话要心平气和地说,挨到堵在嗓子里的那口气消下去了,才说马跃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

郝乐意说知道。

陈安娜看着她,那意思是你知道就行了?打算怎么接啊?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一眨眼就是一年多了。”

意思是都一年多没见了,你就不想隆重地去机场接接他?

郝乐意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说真的,她真不想去接马跃,可也知道,如果她不去,陈安娜肯定会生气,就算她对马跃有再多的意见,可看看陈安娜花白的鬓角,就不忍心了。就小声说:“明天下午,我去学校接着您一起去机场。”

陈安娜提在胸口的气,总算是缓缓地松散了下去,心想:你早这么说我不就用不着连猜带摸地生好几天闷气了。遂起身说早点啊,别遇上堵车。

郝乐意说十二点半和伊朵一起去学校接她。

陈安娜的嘴角,就忍不住地翘了上去,郝乐意突然地心酸,为陈安娜这颗做母亲的心。除了对马跃好,除了希望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心里念着惦着并尊崇着马跃,她对这个世界没任何要求。

第十一章 缄默是悲伤的另一种姿势

01

第二天一早,郝宝宝要回去,郝乐意知道郝多钱两口子虽不舍得让郝宝宝干活,可只要她回去了,难免让她帮着洗把菜递个碗的。这可不是平时,郝宝宝总不能说我刚流了产不能沾水,于是就说要回也等中午把鸡汤热着喝了再说。郝宝宝懒洋洋地说知道了,问复查的时候郝乐意陪不陪她去。郝乐意说看情况,然后问郝宝宝病历呢?复查的时候得带着。郝宝宝冲书架上努了努嘴说,在装许愿星的玻璃瓶子底下压着呢。

郝乐意边匆忙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边叮嘱她走的时候别忘了带着,放妥实了,别让父母看见。否则,她俩就有得谎撒了。郝宝宝噢了一声,吃过中午饭就锁门走了,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没拿病历,就给郝乐意打电话说不回去拿了,等复查的时候另填份病历得了,让她晚上回家记得撕了,别让马跃或陈安娜看见,那可就解释不清楚了。

因为马跃马上就回来了,郝乐意心烦意乱,在电话里随口应付着,满脑子还在想马跃,想他在英国,想他接过来的那罐啤酒背后隐藏的故事,想那只搭在他肩上的女人的手…又想到这些年对马跃的好,就觉得自己贱,贱得让自己痛恨了,郝宝宝的话根本就没入心。

马跃的疑似出轨让郝乐意太难以接受了,她苦思冥想无数个导致马跃出轨的理由,试图说服自己原谅他,比如他们恋爱时间短,感情不深…可不对啊,郝乐意可以向上帝发誓,他们婚后感情非常好,何况恋爱的时间长,不一定就是爱得深,只能说明两人爱得犹犹豫豫,用了很长时间才下定决心结婚;女人对男人有多好,也不说明这个女人多么贤惠伟大多么值得这个男人珍惜,只能在遭遇了背叛的时候证明她选择异性的眼光没问题,她选上的也是别人喜欢的。

她和马跃属于后者。

她暗暗试着说服自己,因为马跃是男人啊,男人基因里的动物性就是比女人强,偶尔冲动一次就原谅他们吧。可再一想,不对啊,如男人需要站在动物的角度获得原谅,那么,他直接回深山老林行了。在人类社会晃荡,这不是披着人皮的畜生吗?

人之所以有思想有道德规则,不就是用来反思自己,用来约束自己脱离原始动物世界的吗?

关于出轨的故事,郝乐意耳闻目睹过不少,还曾因为郝宝宝而身陷其中过。王万家的老婆找到幼儿园,活像一头发了狂的母狮子,仪态修养全无,当时她在心里还鄙夷她呢。如果这事落她身上,她才用不着像她那么丢人现眼呢,她不仅不会找小三算账,还会装得连知道都不知道,风轻云淡地说咱俩离婚吧。他要问为什么,她多了不说,就四个字:不爱你了。这么一想就过瘾,比哭着哀求他回来、比一边怒斥他辜负了自己一边甩手而去都要有尊严得多。

所以出轨了的婚姻,都是爱死了,就像她,也有机会遇到其他心仪的男人,不见得比马跃难看,外在条件也比马跃好,她都没动过心。这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贞洁专一,是因为她心里装着马跃,装得满满当当的,根本就没留点空隙装其他男人。至于不动心的逢场作戏,那是吃饱了撑的,有那时间和闲心,干点儿什么都比偷情来得有价值,读本书还能吸收营养呢,打扫卫生还能让家整洁、让自己赏心悦目呢。

所谓挽救濒临破产的婚姻,不过是下猛药把死马当活马医,马已经死了就是死了,是医不活的,即使把它拉回家,也是毫无意义的标本。所以跑了一颗心的婚姻,看着好好的,其实早已是婚姻的尸体了。

一想到再有几小时就见到让她恼怒交加的马跃了,郝乐意连午饭都没咽下去。

终究,她还是没去成机场,因为幼儿园出事了。

还是一件大事。午饭里有道海鲜汤,厨师没处理好,结果有些肠胃功能比较弱的小朋友,出现了腹泻。这是郝乐意接手幼儿园以来发生的最大的、也是她最怕的集体性事故。她手忙脚乱地和老师把二十几个孩子送到了医院,挂了急诊。

一想到即将见着儿子,陈安娜整个上午都坐卧不安,早早叫马光明到学校来,和她一起等郝乐意,免得接了她再专程去接马光明耽误时间。十二点还不到,她和马光明就跑到学校门口等郝乐意了,十二点半还没见着她来,就急了,打电话催。郝乐意这才想起来,约好了一起去机场接马跃的,忙匆匆说幼儿园出事了,自己去不了。

陈安娜登时勃然大怒,在电话里咆哮开了,说早就知道她不愿意去,不愿意去你早说啊,非熬到这会儿?这不成心找她的难看吗?

马光明见她气得手都哆嗦了,一把抓过手机,简单问了郝乐意几句,就安慰她说没事,让她在医院安心照看孩子。边说边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把陈安娜塞进出租车,直奔郝乐意的幼儿园,陈安娜问他打算干什么?难不成她不去接自己老公,还要公婆去下跪求着她?

“去拉伊朵,昨晚她和我约好了的,今天一起接爸爸!”因为生气,马光明口气生硬,他搞不明白陈安娜为什么一提郝乐意就生气。就拿今天的情况来说,幼儿园出了这么大事,作为园长的郝乐意肯定脱不了身。去医院陪孩子,远比去机场接马跃重要。她不去接,难道马跃就回不来了?还是显得她不爱马跃了?

女人真是种外星动物。很多时候,马光明是这么想的。当陈安娜不可理喻的时候,他会咬着一根牙签不吭声,在心里默默地跟自己说:我是人类,她是外星动物,不是一品种,我去和她计较什么?一遍遍这样重复,如果还是消不了气,他就把牙签呸出去,在冥冥中,就好像呸到那外星动物脸上一样快意。

还好,郝乐意的幼儿园在去机场的路线上,不用转太远。接着伊朵,祖孙三个一口气杀到机场,马光明看了一下手机,离马跃飞机落地还有十分钟,遂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幸亏啊幸亏,如果他们到的时候,马跃已经出来了,陈安娜的脸往下一耷拉,比老年妇女的胖腚还难看,够他堵上一阵的了。

马跃还没来,马光明就问伊朵,幼儿园到底怎么回事。伊朵也说不清楚,就说他们班好几个小朋友,吃完饭就吐了。

02

郝乐意把幼儿园的事情处理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地忙了一下午,再加上惊恐的家长们不依不饶地追着她问东问西,她又要好脾气地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一个劲儿地解释,累得连踩下油门的力气都没了。

期间,马光明给她打了两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到家,等着她开饭呢。她让马光明他们先吃,别等她,挂断电话,眼泪就滚下来了。

想起来马跃今天回来。她就更茫然了,下车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包牛奶,坐在车里慢慢喝了,觉得体力恢复点了,才开车往家走。

其实,她不想回家,一点儿也不想,明明是往家的方向开着车,可总觉得胸口那儿伸出一双手,死死地抵着她,往家的相反方向推。

马跃这边,也不好受,因为郝乐意没去接他,虽然没回家吃晚饭事出有因,可还是让他联想到了这阵子郝乐意的反常。所以,尽管马光明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可马跃还是吃得没滋没味的。吃着吃着,伊朵突然无比天真地问:“爸爸,阿姨也和你一起坐飞机了吗?”桌上的人都一愣。

马跃说:“什么阿姨?”

“电脑里的阿姨呀,就这样,一闪就没有了。”伊朵学了一下小玫瑰在电脑前一闪而过的样子。

陈安娜也警觉地看着他,像警察发现了一个作案嫌疑人。

马跃脑子就轰地响了一声,有点磕巴地问伊朵:“伊朵…你看见有个阿姨在爸爸电脑里?”

伊朵说看见了。

陈安娜的脸,就像被瞬间冰冻一样地僵住了,她联想到了郝乐意对去接马跃的不热情,联想到了很多很多。她看看马光明,马光明端着一小杯白酒,也愣在那儿,怔怔地看着马跃,一副想听他解释的样子。

马跃心里暗暗叫苦,联想到郝乐意这几天不上网,回他个短信都像是每个字都要花钱买似的,很可能也因为这事。他在心里狠狠地捣了自己几拳,骂了自己一句。什么叫色胆包天,这**的就是!那天中午,小玫瑰去找他,一起吃了饭就回了他家,因为伦敦的中午是青岛的晚上,马跃知道晚上郝乐意会在MSN上找他,所以,一进门就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脑,MSN也自动上了线,他看郝乐意没上线,就放心地回应了小玫瑰的挑逗,她像蛇一样盘旋到他身上,像只美丽而柔韧的雌兽一样点燃了他的身体,燃烧得他情不自禁地搂着她,轰然倒在床上,像两条炙热的蛇,纠缠在一起。他在她的身体里狂野着,小玫瑰在他的狂野里迷醉地哭泣。他大吼着我要杀了他杀了他,而后冲上了欲望喷薄的高峰。

他说要杀的,是小玫瑰的华裔英国丈夫。据小玫瑰说,他因为过于肥胖,婚后没多久就失去了性能力,就靠毒打小玫瑰来发泄他的性压抑。小玫瑰哭诉说,他总一把揪过她,拖过来,用肥硕得像整头猪那么重的一条腿压住她,然后变态地打她、猥亵、咬她,她疼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叫。因为他说了,如果她敢叫,如果她敢报警,他就会把遗产全部给别人,一分钱都没她的份。他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更知道他的遗产对小玫瑰母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无论他怎么折磨她,哪怕是要被打得疼昏过去,她都不敢叫,她要为儿子保住超市,还有这栋看上去相当不错的别墅。

对了,作为作者,有件事我忘记交代了。马跃这次回英国的前几个月,是没联系小玫瑰的,可后来还是打了电话,毕竟曾经爱过。每一个被我们爱过的人,都像我们灵魂的老亲戚,可以多少年杳无音信,但牵挂多少总是有些的,尤其是像马跃这样,再次回到伦敦,有些旧景难免勾起旧情。旧情涌起,会让人惆怅,而惆怅是触动感情的引子。何况,身在异乡的马跃是如此的寂寞,闲来无聊,那些淡淡的惆怅,像一只小手一样在挠着他的心,用文艺点的说法就是,他想知道小玫瑰现在过得好吗?

踌躇良久,他给小玫瑰打了电话,当时小玫瑰声音冷淡,好像已经听不出他是谁,他挺难过的,说自己名字时,甚至哽咽了。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大体说了一下彼此的生活,就挂了,好像老街坊在街上突然相遇,寒暄了几句,并没流露多少感**彩。那一瞬间马跃是伤感的,虽然这伤感让他觉得有点对不起郝乐意,可毕竟,曾经和小玫瑰的感情也是真切的。

两个月后,小玫瑰突然来找他,他才知道,小玫瑰那天的冷淡,是因为丈夫就在身边,也知道了她丈夫的变态。小玫瑰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自从她丈夫两年前查出患有胃癌,自知时日不多,对小玫瑰的虐待,就更是变本加厉。小玫瑰和马跃说丈夫患有胃癌时,好像说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条赖在她家门口不肯离去却又令人憎恶的流浪狗。

她平静而有些冷酷的叙述,让马跃后背发凉,可很快,这发凉就变成了沸腾,因为小玫瑰说她最爱的人是马跃,这几年,她一直想他,想他的好他的帅还有和他在一起时的快乐。每当丈夫变态地折磨她,她就会在心里默念着马跃增添力量,她肥胖的英国丈夫,每一次勉为其难地和她**,在她感觉都是在忍受**,当他喘着粗气,笨拙地在她身上耸动,她都会闭上眼,把他幻想成马跃,可后来,她就不这么幻想了,觉得这是对马跃的侮辱,索性把他幻想成一头猪。而她,不过是为了继承这头猪的华丽猪圈而不得不忍受着猪的**…小玫瑰说着说着,就哭倒到他的怀里,然后他们在泪光涟涟里相互舔舐着彼此的眼睛、眉毛还有身体。他们久别的身体,再一次重逢。马跃想给她很多疼爱,那天,他们在床上写字台上甚至地板上,重温了过去的身体功课。马跃连课都没去上,小玫瑰像个永远都吃不饱的饥饿小孩,贪婪地要了他一次又一次。在马跃的内心深处,毫无背叛不背叛的概念,只有和旧爱久别重逢后的激动,甚至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神圣的,压根就没想到是在偷情,因为他对她的**对她的需要,都那么的理直气壮。仿佛,她一直就是他的恋人,就算曾离开过他,也是被人以强盗的手段抢走了。

后来,他才知道,除了那些一夜情式以及嫖娼式的男女关系,所有带有感**彩的出轨,在**迸发的刹那,感情都是神圣而真挚的。在这个时候,道德是一个喝醉了的醉汉,卧倒在没人看见的马路边呼呼大睡。

他的心里装满了陈旧而**的过去,动情地把小玫瑰翻了过去,他想重温过去,他必须承认,在那一刻,除了他和小玫瑰,其他人是不存在的,包括郝乐意。所以,当他看到文艺作品里描写已婚男人在和女人上床前的**澎湃里,突然想起了妻子的脸而愧疚地收敛了言行,那纯粹是扯淡的。因为当肾上腺素一分泌,男人满脑子只有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体。

从那以后,小玫瑰总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从伦敦郊区的小镇跑来找他。有时候马跃也会惶惑,小玫瑰找的,到底是她内心深处的那个他?还是那个可以给他身体**的现在的他?

他问过小玫瑰。

小玫瑰说都有,她爱他,也需要他的身体。然后她欢快地说,她丈夫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自己仿佛也感受到了世界末日的逼近,只要清醒着的时间,全部都用来诅咒她。他说自己之所以长这么胖,都是因为她把中国菜做得太好吃了,她把菜做得好吃不是因为爱他,而是一个阴谋诡计,就是让他更胖更胖,然后胖得生病死掉好继承他的遗产。他骂她是臭不要脸的婊子,只要小玫瑰经过他身旁,但凡他够得着,就一定要打她一下,或者一把抓住她,狠狠地抽她耳光。不过,她已经无所谓了,就当他是头活不了几天还能给她好处的畜生得了。癌症用两年时光消耗掉了他所有的脂肪,他瘦得皮包骨,压根也没什么力气,根本也打不痛她。但她还是决定,送他去医院,让他在医院里了此一生。

马跃的后背,再一次发冷,毕竟,这个男人是她法律上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他想劝她不要这么狠,可又觉得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有点荒诞,小玫瑰也未必听,就作罢了。

然后,他思考自己和小玫瑰的关系,他想啊想啊,想起了郝乐意,心头就凛冽地撕疼了一下。他想抽自己,这时,他突然明白了,当一个男人想起一个女人,想起自己犯了错可能会伤害她,而想抽自己的时候,那他一定是爱这个女人的。

是的,他毫不迟疑地承认,他是爱郝乐意的。那么,他和小玫瑰呢?是有前情基础的寂寞游戏。他知道这么说,很文艺很操蛋,所有不会有结果的文艺范儿感情,其实都是**。只是**太难听了,不仅难以取得别人的原谅,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所以,才有了所谓的旧爱、所谓的寂寞游戏这些狗屁说法。

在回国之前,马跃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忏悔自己和小玫瑰的关系。期间,小玫瑰经常来找他,因为她已经把丈夫送到了医院,为了遗产,她每天会忍着反胃的情绪去医院看他一会儿,他要求儿子每周来陪他一天,她也答应了。把儿子送去,自己就走了,反正医院有餐厅,她不能在他身边待太久,是因为每每看着他,她就会有杀人的冲动。小玫瑰总是和马跃说,他怎么还不死啊?他死了咱俩在一起吧。然后她会历数,“你看,他死了,我们有房子有产业,多好啊。”

马跃不吭声。

如果她逼马跃表态,马跃就会说我已经结婚了。

小玫瑰就会嗤之以鼻,“你爱她吗?”好像普天之下,任凭地老天荒,马跃只爱她一个人一样,这就是小玫瑰。她一直都这么自信,只要她想,没有她得不到的,她从来都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马跃知道不是,他的世界中心是郝乐意。

所以,就在他回国的前一周,当小玫瑰来找他,对马跃来说,那次**不过是一场只有他一个人明白的告别仪式。伤感,多少还是有的,他把所有的伤感,都疯狂地发泄在小玫瑰的身体上,小玫瑰平时看上去是个伶俐得有些凛冽的女子,可在那天中午,她像一片土地。被他耕耘得酥软酥软地瘫痪在床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然后,马跃去洗澡了,再然后,就是郝乐意在MSN上叫他,躺在床上的小玫瑰听到了电脑发出的信息提示音,就起身穿上了衣服,看着在电脑上闪烁不已的MSN,她想到了即将死去的丈夫,想到了她希望马跃留下来陪她到老,于是,就有些居心不良地按了鼠标,接受了来自郝乐意的视频邀请。是的,这么做的时候,她非常清楚,自己就是居心不良,因为她想重新夺回这个男人。

可这一幕,恰巧被从卫生间出来的马跃看见了,他几乎是扑过来,把她拉到了一边。马跃没发火,是因为视频已经连接上了,怕被郝乐意看见而隐忍着。

因为又怕又气,马跃一直没和坐在一边的小玫瑰说话。小玫瑰显得讪讪的,自己从冰箱里找了罐啤酒,慢慢喝着,因为视频的另一端是伊朵,并不是郝乐意。马跃也轻松了一点,从她手里拿过啤酒喝了几口。

趁伊朵去卫生间,小玫瑰起身告辞,他们吵了两句,因为小玫瑰很开心地告诉他,她的英国丈夫活不了几天了,恳求马跃不要回国了。马跃的回答却是斩钉截铁的不可能,恼怒的小玫瑰拿手包砸了他。

只是,马跃不知道这一幕已被郝乐意看在了眼里。

马跃回国的前一天,小玫瑰又来过一次,她苦口婆心,甚至是哀求,求他留下来,马跃依然说不可能。小玫瑰追问为什么,他曾经那么爱她。

马跃说是的,是曾经,但不是现在。

“现在呢?如果你不爱我,你为什么会电话我,为什么会和我**,还那么投入?”小玫瑰不相信,她宁肯相信马跃是个事到临头却怕老婆的胆小鬼。

马跃想告诉她,能让男人冲动的,不只是爱情,还有生理欲望。**和食欲一样,如果说有所区别,那也是一直克制**死不了人,而克制食欲能。如果说男人**投入就是爱,那么,那些**的女人,该得到多少丰饶的爱呀。但他没说,如果真说出口他都会觉得自己太猥琐。

他只能告诉小玫瑰,他必须回国,因为国内有他的家和他的家人。

后来,小玫瑰扑上来,撕扯他的衣服,打他耳光,脱掉了他的牛仔裤,想和他**,可他内心冷清,没有欲望。后来,光溜溜的小玫瑰坐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哭得那么绝望,那么凄凉。

小玫瑰走了以后,马跃心里也有点害怕。

03

这顿刚刚开始的家常接风宴,就这么僵住了,所有人都愣愣的,只有吃饱了的伊朵,吃着马跃带回来的巧克力唱着歌。

陈安娜说:“马跃。”

马跃低着头。

陈安娜说:“我说乐意怎么这么反常,你都要回来了,她吭都不吭一声,好像你是个和她没关系的人。”是的,陈安娜所了解的郝乐意,倔是倔了点,如果她这做婆婆的不昧着良心说话,郝乐意真的是万里挑一的好媳妇。结婚这么多年,从没在钱上和她们以及马跃计较过,自己大多时候的苛刻,其实也是拣软柿子捏的欺负人。欺负郝乐意的独立,知道她不管受多大委屈,都能自己一肩担下来,绝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似的,在婆家受了丁点委屈,就回娘家夸张成冤比窦娥。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也没有娘家人可以让她哭鼻子、抹眼泪地告状。虽说郝多钱夫妻跟她父母差不多,可毕竟是差了些火候,就算可以告状,郝乐意也不是那种受了点委屈就四处张扬着招徕同情支持的人。这么想着,陈安娜就叹了口气。咳,人啊,都势利,包括她,不也是挑郝乐意这样的好人欺负吗?

所以,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怪郝乐意了,甚至有那么点心疼她,疼她的隐忍。连伊朵都看见了,她能不知道吗?可她什么都没说,既没给她这婆婆甩脸色,也没哭天喊地的报冤屈。她看看马光明说:“你带伊朵下楼看看,乐意怎么还没回来?”

马光明大体也猜到了一点眉目,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如果他身边有个女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他死死地盯着马跃问:“到底怎么回事?”

“马光明!”陈安娜看了伊朵一眼,“我这不正要问吗?让你下去看看乐意你就下去!”

马光明知道陈安娜这是不想让伊朵听见,只好抱起伊朵,满腹心事地说:“走,咱下楼看看妈妈回来没,饭都凉了。”

陈安娜目送马光明祖孙俩出门,才威严地看着马跃,“说吧。”

马跃嗫嚅了一下,没吭声。

陈安娜一拍饭桌,筷子稀里哗啦地就掉到了地上,“少给我装哑巴、扮无辜!”

因为陈安娜的严格教育,马跃从小到大都不会撒谎,如他想撒谎。陈安娜和郝乐意一眼就能看出来,目光躲闪,不敢抬头,还磕巴。所以当他低垂着目光说:“没,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个朋友…”陈安娜完全拿出了一贯的严师训顽劣学生做派,猛地打断他,“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马跃看着陈安娜,满脸的伪装,就像泥石流一样的泻掉了,“妈…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会哪样?”

马跃就老老实实地把他当年是因为什么回国,这次回去因为寂寞怎么联系上了小玫瑰又发生了些什么,原原本本地说了。

陈安娜听得眼泪奔流,“马跃,你说,你这么做对得起谁?我还是你爸还是乐意?我们对你,是不是殚精竭虑了?马跃,你说,我们是要图你回报吗?我们只要你好!可我们不想要回报你也不能给我们当头一棒!我和你爸好说,乐意呢?这事如果让她知道了怎么办?结婚五年,她白天上班挣钱管你吃管你穿,晚上陪你睡给你生娃娃,人家没给你看过脸色没因为你不挣钱呵责过你一句,你就这样对人家?你的良心呢?啊,马跃,你的良心掏出来喂狗了?”

马跃愧疚地低着头。除了愧疚,他还能说什么呢?

“不对!就你那心,喂狗,狗都掉头就走,嫌臭!”陈安娜气得像只雨后上岸的青蛙,拿足以杀人的目光看着马跃,“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和乐意离婚的。”马跃坚决说。

“你也敢!”陈安娜恨恨地,“我是问,如果那天乐意也从电脑里看到了,你打算怎么说!”

马跃也有点慌了,是啊,怎么说?他嗫嚅道:“实话实说,请她原谅,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放你的狗臭屁!”陈安娜一急,脏话就出来了,“你这不是争取她的原谅,你这是打算在她跟前一辈子别想翻身。你当这是警察抓罪犯呢?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出轨这事就是,只要你坦白了就比抗拒还残酷,懂不懂?”

马跃已经被陈安娜凶蒙了,“那…妈,您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只要乐意没捉奸在床,就打死不承认,就撒谎!就一条道跑到黑!随便你编什么瞎话,就是不能说实话!听到没?”

马跃诚惶诚恐地点着头。

陈安娜还是不放心,又谆谆教导一番:甭管郝乐意怎么下套,都甭接招。比如说,女人说就想知道怎么回事,决不找后账,这是在下套,想从你嘴里掏榔头,如果你傻不拉唧地把榔头吐给她了,就完了,她想什么时候砸你一榔头你就得挨一榔头,连惨叫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榔头是你给的…

陈安娜心里慌乱极了,恨不能把所有的防御技能全数教给马跃,只是嘴巴不够用。正絮叨着呢,就听门上钥匙响,马光明正大着嗓门对伊朵说:“快,告诉爸爸,妈妈回来了。”

陈安娜知道这是给她打暗号呢,意思是郝乐意回来了,有些话,该刹车刹车。

郝乐意在楼下看到马光明祖孙俩时,还内疚了一下子。虽然她怀疑马跃,但也毕竟只是怀疑而已,虽然事出有因,没去机场接他,还是有点愧疚,忙抱起伊朵,问马光明怎么在楼下。伊朵抢着说,奶奶让他们下来看看妈妈回来了没有,他们都溜达半天了。

郝乐意就意外了一下,想起了去机场前,陈安娜在电话里的凶状,怎么会突然转变这么大?转而又觉得自己多心,可能是因为马跃回来,她高兴,特意等她回去一起吃饭,进门就不好意思地道了歉。

马跃站起来,傻傻地看着她,一副想拥抱她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样子。

郝乐意虽然不习惯在大家面前秀恩爱,但看他这样子,觉得自己不表示一下,会很尴尬,就顺势给了他一个拥抱。陈安娜这才故作欢快地说:“等你等得菜都凉透了。”一抬头,见马光明跟前,已经有了一堆鱼刺和蛤蜊皮,怕让郝乐意看出破绽来,就故意说,“你爸和伊朵嚷着饿了,先吃几口垫了垫。”

郝乐意洗了手,说其实不用等,都这么晚了。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但是,在这个夜晚,郝乐意内心很温暖,因为,看上去全家都在等她回来吃饭,这曾是她成长过程中盼望过的、一个仅属于家的温馨场景,在她二十六岁的夜晚,成为了现实。全家人都在等着她这个疲惫的晚归人,坐到饭桌前…

那天夜里,陈安娜把马跃在伦敦出轨的事告诉马光明之后就哭了,马光明生平第一次对陈安娜主动贡献了自己的肩膀,把她揽上来,“好了,但愿乐意不知道,她不知道就不难过,她不难过这事就没坏到哪儿去。中国和英国隔这么远,马跃回来了就是和那女的断了,如果觉得对不住郝乐意,就对她好点,不然咱就是一家子狼心狗肺的人。”

04

离开饭桌,郝乐意的好心情就在上楼梯的过程中消失得烟消云散。因为马跃试图拉她的手。她的心,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她飞快地抽回了手,马跃有点受伤,他分明看到了郝乐意眼里的抵触,就像一个纯良的姑娘,在公交车上,对公交色狼的抵触。他讪讪的,为了掩饰心虚,他还要假装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强行把她的手捉过来,握在手里说:“怎么,才一年多不见,就不认自家老公了?”

郝乐意挣了几下,没挣开,只好任由他握了,到了阁楼门口,才用力抽了一下,“放开,我找钥匙开门。”

马跃松开了,心里的慌张,却像涨潮的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往上扑:难道她真看见了?一直忐忑到进了门,壮了壮胆,还是从背后抱住了郝乐意,嘴在她耳边磨来蹭去地说想死你了,一副好像真的好久没近女色的样子,连马跃自己都觉得假,假得他都想抽自己巴掌。但也不全是假的,如果不是担心着郝乐意已经知道了点什么,他是真的无比想念郝乐意的身体,就像好吃客想念一道阔别多年的家乡美食一样。

郝乐意很尴尬,年轻女人,和老公分开一年半啊,不要说精神上,生理上都难熬。可在现在最要命的是,一看见马跃,她就会想起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然后顺着那只手想到一个女人的身体,从女人的身体想到了马跃,那是她爱也号称爱她的马跃。她无法接受,有另一个女人和她共用这个男人。

她恶心。

而马跃也觉得,那些原本可以那么自然那么炙热的亲密,因为他心里藏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而变得那么假。像演技拙劣的演员一样,假得让自己都无所适从。但他还是咬牙坚持。不管郝乐意怎么甩脸色,怎么说难听的,只要她不戳破,不追问,他就决不坦白,不,就像陈安娜所说,就算她质问也不能坦白,在出轨这件事上,男人如果想有生路可逃,就只能把谎一撒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