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跃问郝多钱怎么没来,贾秋芬忙说郝多钱知道自己鲁莽,怕嘴上没把门的,在大伙高兴的日子里说扫兴话,就把她们娘俩派来当代表了。

其实郝多钱死活不来是懒得看陈安娜的嘴脸,整个一井底之蛙的嘴脸,手里捏来捏去地滚着指甲大的一点尿泥,就以为自己有了补天的本事,呸!贾秋芬说人家都打电话请了,不去面子上下不来台。郝多钱说,就和陈安娜那号人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你跟她讲文明礼貌,她一点儿也不当是你有礼貌有修养,反倒当你是怕她、巴结她的贱骨头!把话说到这么难听的份上了,贾秋芬知道再劝也没用,忙活着腌了一些肉和鱿鱼爪子,打算烤了带过去,因为马跃爱吃,这会儿,没用郝多钱拦,郝宝宝不干了,说:“妈您干吗呢,人家请客,您带这么一堆东西,等到了也凉了,难看不说,谁吃呀?”

贾秋芬母女的到来,对田桂花来说就是来了救星。她拉着郝宝宝的手,夸起来没完没了,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似的。陈安娜在一旁听得直撇嘴,心想,你俩就自己演戏给自己个儿看吧。

因为知道今天来的都是至亲,长辈也多,贾秋芬怕郝宝宝打扮得太出格让亲戚笑话,每一件衣服都是她审查过关之后才允许她穿的。所以,今天的郝宝宝看上去很朴素,像还没出大学校门的学生,淡蓝色的牛仔裤,修身的白色纯棉衬衣,整个人清纯而干净。

田桂花就打量着郝宝宝说,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漂亮,说着,还问马腾飞,马腾飞怎么说也是一大男人,当着一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对她评头论足,局促得很,就红着脸地敷衍了两句。见儿子脸红了,田桂花心里突然一动,遂问郝宝宝有男朋友了没有。

郝宝宝嘻嘻一笑,说还在家剩着呢,嘴里这么说着,心里也一动。想起了郝乐意说马腾飞离婚的事,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了他几眼,挺帅的,关键是还多金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高富帅嘛…

郝宝宝有点心驰神往了。女人就这样,对一个陌生男人起了桃花心,人就会显得羞涩了起来,而羞涩起来的郝宝宝,反倒是更迷人了,像阳光下柔弱的雏菊,有另外一种味道。

再后来,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衣服上了,田桂花就说穿真丝穿惯了,一穿别的料子就浑身痒。冷不丁地,陈安娜就接了一句话,“嫂子,你可真是有钱变娇贵了,我还记得你结婚那会儿,咱婆婆给你买了套床单枕套,你嫌纯棉的不结实,非逼着咱婆婆去给退了换的确良的。把咱婆婆给难为的,好几天没吃下饭去。”

田桂花一下子就给戗在了那儿,倒是郝宝宝笑嘻嘻说:“怪不得我妈总说吃不穷喝不穷,打算不到受一辈子穷,这说明阿姨想得既经济又长远。既然怎么买都是买,当然要选结实的了,那会儿穷嘛。是吧阿姨?”

田桂花这才讷讷着说:“可不,那会儿,买双袜子都得把底剪开,纳上双袜子底,还不就是为了结实,能多穿两年。现在回头想想,穿双硬底袜子,多硌得慌。咳,想想过去再看看现在,谁敢说钱是王八蛋?要是没了这王八蛋,饭没得吃衣没得穿…”

陈安娜越听越觉得硌耳朵眼儿,假装起身去帮马光明的忙,避进了厨房,一边用眼斜着客厅,一边呼扇着手,就好像刚才谁放了个好臭的屁一样,自言自语道:“一身铜臭!”

第十三章 伤心太平洋里住着一座火山

01

郝乐意和伊朵回家时,田桂花和郝宝宝已聊得亲热如母女了,被晾在一边的贾秋芬就和马光远父子客套着。大多时候,是鸡同鸭讲,因为贾秋芬讲的马光远不感兴趣,而马光远讲的贾秋芬听不明白。有时候说着说着,就有了小品的效果,马腾飞在一边听得直乐。郝乐意也有点尴尬,可她要在厨房帮马光明做菜,顾不上贾秋芬,只有替她干着急的份儿。对贾秋芬的优点和缺点,郝乐意门儿清,那就是除了自己谁都爱,见着谁都一盆火一样的热情。

对人热情真诚是好品质,可也要分人分时候。就像郝宝宝说的,如果你有钱有权,你对人诚恳热情,那是美德,说明你亲民,说明你混好了没忘本。可如果没混好,譬如像贾秋芬、郝多钱这类街头贩夫走卒见人也诚恳热情,在别人看来,就未必是美德。人说你会做生意,什么热情诚恳,还不是冲着别人兜里钱去的?对比自己地位好的人诚恳热情,人家说你奉承巴结。总之,人不能混差了,否则,甭管往左还是往右,都没个对的时候。成功是什么?就是最好的美容品。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对任何人都热情到了战战兢兢的程度,是贾秋芬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郝宝宝虽然和田桂花聊得热络,可也不时留意着贾秋芬这边,见马腾飞一副频繁被戳中笑点的样子,就不高兴了,冲他翻了一个漂亮的白眼说:“有那么好笑吗?”

马腾飞尴尬地说:“没呢,我笑电视节目呢。”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指了指电视。

电视里播的是新闻,还是顶严肃的时政新闻,郝宝宝就切了一声,让他把新闻里的笑点说来听听。马腾飞半天没说上来,只好坦白说这笑里一点恶意也没有。

郝宝宝哼了一声,隔着马腾飞冲贾秋芬说:“妈,别说了,又没人给出场费。”

不明所以的贾秋芬隔空做了个要打她的手势,“这孩子,来吃顿饭还想要钱,怎么好事都成你的了?”

这下,马腾飞真憋不住了,乐得更厉害了,因为想笑又怕失礼,只好拿腿碰沙发扶手。

看到郝宝宝一脸没面子的尴尬恼怒,陈安娜乐得很,低声哼着不成调的小歌换电视频道。

菜终于齐了,郝乐意招呼大家坐。搬椅子的时候,郝宝宝和陈安娜碰了一下脑袋,陈安娜给她扔了一白眼,郝宝宝也以白眼相报,兀自拖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冲马跃嬉皮笑脸地说:“姐夫,今儿我可是冲你来的啊。”那意思是,陈安娜你给我听好了,要不是因为我姐夫,我才懒得进这门呢。

因为贾秋芬出了洋相,让陈安娜心情很好,乐呵呵说:“冲谁来我也不能把你关门外。”

这一顿饭吃的,郝宝宝和陈安娜针尖对麦芒,郝宝宝虽然学习不怎么样,可戗起人来,反应那叫一个机敏,有好几次,陈安娜让她戗得就跟吃食噎着了的母鸡似的,只有脸红脖子粗的份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和陈安娜斗了大半辈子嘴没赢一次的田桂花看在眼里乐在心上,开心得恨不能在肚子里长出两只手来,噼里啪啦地不停鼓掌。

陈安娜看出了田桂花憋了一肚子快意恩仇的开心,气得恨不能拍桌子,倔脾气一上来,就总想着把败局掰回来,嘴上就越发不想饶人。可她忘了一点,人在生气的时候,智商就像拥堵的河道来得不顺畅,脑流量跟不上趟,只有被郝宝宝拣漏往狠里戗的份儿,结果是,这一顿饭吃下来,菜没吃几口,气塞了一肚子。陈安娜越想越气,就歪头冲贾秋芬道:“你们家姑娘整天考研考研,这都考了多少年了?别到末了研没考上,把终身大事也给耽误了。”

贾秋芬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也不无担忧地说可不是。

郝宝宝就无比认真地掰着指头数,“没问题,还有五年。”

陈安娜让她说得云里雾里的:“什么还有五年?”

郝宝宝说:“考研啊。”

陈安娜就带了点揶揄说:“哟,宝宝,再过五年你就二十九岁了,可真剩在家里了。”

“没事,我向马跃哥哥学习,先找个能养活我的人把婚结了再继续考。”正扬扬自得着,突然,脚上就挨了一下,歪头一看,贾秋芬的眼都快喷出火来了。如果这是在外人面前,陈安娜肯定会翻脸,会咆哮,然后斥责对方胡说八道,争执说马跃虽然不上班的,但他做期货挣下的老本足够吃一辈子。可今天饭桌上全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这种奚落别人不成反被揭了老底的羞愤交加,让她就算火冒三丈也只有烧自己的份儿,没法翻脸。因为郝宝宝总是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人家一张小脸,笑得跟六月的月季花骨朵儿一样。明明是开玩笑嘛,作为长辈的她,如果翻脸,就显得气量也忒小点了。所以陈安娜只能忍着,一肚子的恨没地发,脚就在桌子底下一下一下地跺马光明,如果不是他张罗着要在家办这场酒席,她也用不着受这气。

马光明知道,今天陈安娜没掀桌子就已经给了他和大伙儿好大的面子,就龇牙咧嘴地忍着疼,端着酒杯敞着嗓门和大家伙儿说笑。总之,套用一句官场上的话讲,这顿饭不仅吃得非常成功非常热闹,还吃出了成果。

那就是田桂花喜欢上郝宝宝了,想撮合她和马腾飞,马腾飞也觉得这一嘴辣椒一嘴蜜糖的小姑娘很可爱。在田桂花眼里,郝宝宝这小丫头忒了不得,笑嘻嘻地就把陈安娜给收拾了,她在旁边看着,要多解气就有多解气。所以,再看郝宝宝,就有了对初生牛犊的欣赏。她相信,郝宝宝对付陈安娜,不是因为她厉害她勇敢,而是因为小女孩子的单纯,才敢顶风作案。因为有了心思,田桂花就很留意郝宝宝的一举一动,觉得越看越喜欢,恨不能当场就拉到一边去说个明白。

马光明让陈安娜给跺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假装喝高了,嗓门提了上去。陈安娜就以为他喝高了,高一嗓低一嗓地呵斥他。马光远见状说不早了,大家纷纷起身,家里充斥着一片拖椅子、换鞋子的声音。

郝乐意想开车送贾秋芬母女回家,半道被田桂花截了去,说有马腾飞呢,让她在家帮马光明收拾盘子、碗。人精似的郝宝宝,觉察到了田桂花的心思,让郝乐意别管了,挎着贾秋芬下楼了。

伊朵玩累了,没精打采地歪在沙发上要睡觉,陈安娜还像只青蛙一样坐在椅子上生气。马光明正把盘盘碗碗地往厨房里搬,郝乐意系上围裙,打算收拾桌子,陈安娜却说:“乐意你过来。”

郝乐意说:“妈有什么事您说。”

陈安娜说:“我怎么得罪你妹妹了?”

郝乐意知道她还没消气,就笑呵呵地说:“妈,我妹就那么个人,她不找个人叮当两句就浑身难受。她就是看不开眼的小破孩,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她怎么不找她妈叮当不找你叮当?她把我当什么了?当破锅还是烂碗啊?她当我好欺负啊?”

马跃忙来打圆场说:“妈,您不也说下棋一定找高手吗,就乐意和我婶的那点口才,哪儿是宝宝的对手?她是挑来挑去觉得这家里也就您了,您别气了,这是您的光荣。”说着就给陈安娜按摩肩。这一招,百试不爽,哪怕陈安娜都快气爆了,只要他把手往陈安娜肩上这么一搭,轻轻的那么一捏,陈安娜就从即将爆掉的轮胎变成软软甜甜的糖稀了。

在这个晚上,也不例外。陈安娜回手把手搭在他手上,仰头看着他说:“回来这几天也总算是安顿下来了,从明天开始,妈陪着你找工作去。”

马跃也信心百倍地说了声好。

02

马跃一份简历做了两天还不满意,郝乐意就知道,拿到硕士证的马跃还是以前的马跃。

因为马跃在家也因为陈安娜退休了,一到傍晚,陈安娜就会喊他们下楼吃饭。郝乐意不愿意在饭桌上听陈安娜絮叨,又一想这是最后一班岗了,就凑合着站好吧。

陈安娜和马跃总有说不完的话,不外乎是英国怎么样,国内就业形式如何。听得郝乐意的耳朵都起趼子了,他们还是聊得兴趣盎然。有时觉得只听不说,显得自己很淡漠,也会不咸不淡地插一句引不起共鸣的话。要不然就和伊朵说,为把一口青菜哄进伊朵嘴里,絮叨上半天,絮叨得陈安娜都听不下去了,就说:“她不愿意吃你别勉强她了。”

郝乐意就一本正经地说:“她吃菜这么少会缺乏维生素的。”其实,她是在逃避马跃和陈安娜,因为马跃和陈安娜说着说着,就会看看她,好像看她有何反应,也好像在征求她的看法。而她,因为心倦,根本就没关心过他们的谈话内容,也不想参与,只要她在哄伊朵,这些麻烦就没了。而且,这样一来,还避免了和陈安娜因看法不一而起争执。

马跃感觉得到郝乐意的逃避,她总是淡淡地、漠然地看着他,眼里透着无望的懈怠。马跃觉得再这么下去,不要说他没心思找工作了,人都要疯了。他和马光明诉说苦恼,“爸,我怎么办?”

马光明叹气道:“你能怎么办?有可能她是知道了,但是不说,这比当面找你算账还可怕,因为是疖子总要出脓的,越憋着不出脓说明祸根憋得越大。”

可既然伊朵没告诉她,马跃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郝乐意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越想就越紧张,“要不我跟她实话实说,告诉她,她误会了。”

马光明说:“不行,你当这是警察抓小偷呢?对,抓小偷也是这道理,你不交代不承认,就是没犯罪事实,警察都没法把你往监狱里送,你要认了,一点儿也不宽大,正好给你定罪把你送进去…儿子,别忙着交代,等过两天再说。”

马跃说郝乐意这样,让他觉得干什么都没劲儿。马光明这才想起来,还有件事忘了和儿子商量。马光远早就说了,希望马跃从英国回来后帮他管理酒店,他都六十岁的人了,还掌管着两家酒店,每天两边来回地跑,真跑不动了。马腾飞对经商没兴趣,死活不接手,他总得培养接班人啊。马腾飞没离婚那会儿,他还想马腾飞不愿意干他培养儿媳妇也行,可没承想余西除了醋吃得地道,在做生意方面,也就是管理一节化妆品柜台的本事。马光远只好又退了一步想,儿子两口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就赶紧给他生一孙子,他打小培养,就不信培养不出一商业精英来。可余西又生不了,还连婚都离了,他是彻底没辙了,就盯上马跃了。自从马跃去英国读研,他没事就跟马光明说,等马跃回来他就把酒店交给他,带他干上两年。等马跃上道了他就退休,读研的费用他给报,就当他为了酒店把马跃送出去深造了。

可陈安娜一直信心满满地以为,只要马跃读完研回来,还应聘呢,只要把海归硕士的大旗一竖,来挖宝的大公司肯定是前仆后继,到时候,她要做的就是像黄昏去菜市场挑青菜一样,帮着马跃挑挑拣拣那些送上门来的公司就行了。

陈安娜信心百倍,马光明就更不敢开口了。可马跃知道,很多公司送上门随自己挑,那是陈安娜的白日梦,马光明让他去马光远的酒店,他觉得不是不可以,可眼下陈安娜这一关过不了,他得先货真价实地找几家公司投投简历,如果被拒了,也顺道把陈安娜心头热望的温度降下来,再提这事,估计她反对得也就没那么激烈了。

爷俩就这么商量定了。

03

这几天,陈安娜心情还算好,虽然她感觉马跃和郝乐意的情感危机还没过去,但至少也平静,没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最让她开心的是,她觉得马跃长志气了,几份简历,全投给了几家著名的跨国大公司。这要在以前,就算她逼迫,马跃也不会往这些公司递简历的。可见,读研的作用还是很大的,至少给了马跃足够的自信,陈安娜乐呵呵地说,如果能进了几家公司中的一家,先干着,如果政府机关有招聘,马跃还是要报考的,但现在的报考和以前的报考就不一样了。以前,他报普通公务员能被录取就不错了,现在,他是海归研究生,要报,至少也得是副处以上的职位吧?

陈安娜絮叨的时候,马跃大多是听着,并不言语,反正自己知道怎么回事,犯不着非在嘴上和她争个高低,这不找架吵吗?

马光明也是这意思,说豁上耳朵遭遭罪就能顶过去的事,就不要把嘴也扯进来了。

在马跃的工作没彻底尘埃落定之前,陈安娜还是很忙,家里订了三份报纸,她每一份报纸都从第一版看起,像小学生默读课文一样认真而仔细地读到最后一版。马光明爱看的,就那么几版,陈安娜却把所有报纸都霸着不松手,等她看完了递给他时,他已等烦了,“还有中缝,中缝看了没?”

陈安娜白他一眼说:“在中缝发广告的企业,不是招外来务工就是招下岗职工的。他们就是八抬大轿来抬咱马跃,我也得给轰出去!”

为了马跃,陈安娜像一个试图从报纸中淘出金子的人一样,兢兢业业地翻着报纸打听着各路她感兴趣的消息,并记录了满满一大本子。只要马跃一回来,就把大本子往他跟前一递,好像递上去的是寻宝图,只要马跃按图索骥,就能满载而归。可她不知道,她满眼的热望,对马跃来说,简直就是烧热的锅,是煎熬。可他又不能说:妈,您别给收集了,我都闲了这么多年已经不适应到这种管理严格的大公司上班了。

陈安娜却不会这么认为,她一边对马跃的未来充满了热望,却又因为失望而对社会充满了抱怨,她不认为是自己或马跃的态度出了问题,而是觉得,这个社会病了、变态了,才导致了像马跃这样的金融海归硕士居然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在陈安娜心里,一边是对马跃的未来的无限热望,一边是因这热望迟迟没有被实现的失望,让她时而亢奋时而沮丧,在精神上活像每天都在发烧打摆子,她的状态,让马跃看着都害怕,有一天,马跃实在不忍看她这样热上云霄、冷下地狱地折腾了,就小心地说了自己投出去的简历没一份回音的事,然后试探地说:“妈,我是不是定位太高了?”

如果平时有人这么说马跃,陈安娜的习惯性反应,就是像打了一管子鸡血,随时准备反扑,不过,今天说这话的人是马跃,这让她更愤怒:“谁说的?你不仅是正宗海归,还是研究生,如果随便找个破单位就把自己打发了,我还送你出去读什么研?”

陈安娜的眼睛瞪得好大,马跃虽然害怕,但还是决定勇敢点,“妈,我不觉得读研究生是为了找个更好的工作…”

“那你告诉我是为了什么?!”陈安娜打断他的话,“为了理想?你本科读的是金融,研究生读的是经济管理。马跃,我不管你读研是为了什么,我供你读研,就是为了你找份体面的工作,挣一份体面的工资,一辈子不用害怕老板炒了自己。这是我对你最基本的要求,可现在,它不是我最基本的要求了,是你妈最奢侈的理想,我没有田桂花的命好,你也没有马腾飞的好运,有个能给你打下江山的好爹,除了你这条命,你爸什么也给不了你,还有我!你这个外强中干的妈,除了尽量保证你受最好的教育,我别无他能,其他的,都得你自己挣。儿子,妈已经退休了,妈不是养不起你,非逼着你找份工作,妈是不想等你老了,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觉得是个耻辱!”

陈安娜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马跃默默地垂着头,慢慢说:“妈,我找份工作不难,可您不能对我的工作有太高的要求。”

“还是那句话,我希望你的工作体面,受人尊敬。”陈安娜擦着泪说:“你打小就是神童,我希望你是靠自己的学识和智慧吃饭。”

马跃搓了搓脸说:“妈,那是过去。记得伤仲永吧,我就是那仲永。关于神童不神童的话,以后您甭提了,我已经长大了,不过是个普通青年。”说着,他歪头看着陈安娜,暗暗地下了决心,他和陈安娜这种相互煎熬的日子,必须结束了。既然话题已经岔开了,他索性一口气说到底,“妈,我想到我伯父的酒店干,他先带我两年,然后,他退休干董事长,我做CEO。”

陈安娜的眼,登时就瞪得像乒乓球那么大,“给马光远干?啊?马跃,你出国读完大学读研究生,就是为了让你回来给马光远打工的?马跃,如果你就给马光远打工这点出息,我连大学都不让你上,高中毕业你就给我辍学跟着他干行了!”说着,激愤过度的陈安娜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死我了,马跃,你把我气出心脏病来了。”她指着后背,痛苦地皱着眉头,“给我捶两下,我怎么觉得我心脏不跳了。”

马跃慌忙给她捶背,捶完了又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推后背,陈安娜的呼吸,才逐渐均匀了。

缓过气来的陈安娜愤愤不已,问这是谁的主意。马跃不想伯父一片好心还遭了怪罪,忙全数揽过来说,是他自己的想法,马光远也同意,因为他年纪也大了,马腾飞又死活不肯接手酒店,所以…

陈安娜一心想抓个罪魁祸首解气,抓了个空,就恨恨地说,马光远一个开酒店的,虽然场面大,酒店的规模在青岛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有什么用?酒店这东西,要技术含量没技术含量,要文化也不需要文化,小学没毕业的大老粗也能开,只要拉好了社会关系网,只要把好了厨师关,再有个好店面就万事OK,就算是日进斗金她陈安娜都没瞧在眼里,别看马光明跟马光远干了些年头了,可马光明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他愿意在他哥的羽翼下苟延残喘就继续吧,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跃也一跟头栽进去,混再好也没人说有本事,不就是吃吃喝喝迎来送往吗,靠的就是头脑活络加一张巧嘴。何况还不是自己白手起家搞起来的,还是接手替马光远打工!想到马跃跟马光远干,田桂花可能会端出一副是她老公养着陈安娜一家老小的恩主嘴脸,她还想在田桂花跟前抬起头来?做梦吧…到时候,不用田桂花打压,她自己也就蔫了。

所以,用不着!她早就说过,将来讨饭都要绕过田桂花的家门!但马光明愿意在他哥门下讨饭吃,那是他自己的事,反正不是她陈安娜让他去的。

04

马跃知道无数的海归漂洋过海地回来沦落成了“海带”,当然,从海归变“海带”也有他们自身的原因。因为更多的海归,不是因为爱国或是故土难离,而是在国外也生存艰难。还有的海归,出国是因为在国内没大学可上,说难听点,国外能收他们的大学不是野鸡大学就是比野鸡大学好不了多少的末流大学。几年下来,唯一的收获就是拿个含金量不足的大学文凭,待在国外又吃不了苦,只好回来,自恃是海归,找起工作来是高了不成低了不就,就搁在家里啃父母了,海归的名声就是被他们给弄坏了的。马跃投出去的几份简历,也没敢指望着人家都会通知他去面试,更多是想通过应聘公司的态度,验证一下自己身价在哪个段位。可这几天朋友们七嘴八舌地塞了很多不甚积极的信息过来,再加上投出去的简历都像泥牛入海,他突然就自信不足了,就宽慰自己说,既然自家伯父给留了个CEO位子,何必再到外面去找灭呢?这不没事犯抽吗。

晚饭桌上,陈安娜兴致勃勃地说:“马跃,你已经不是普通海归了,是硕士,找工作的时候,要记得对得起自己的身价。”

正喝酒的马光明白她一眼说:“北大高才生都成屠夫了,本科生都竞聘掏粪工,海归有什么了不起。”

“全国屠夫多了去了,有屠夫这行当也有几千年了,没见其他屠夫上报纸出大名就是因为他们没北大的学历。”陈安娜说完,扬扬自得地等马光明接茬,在饭桌上用语言对马光明进行穷追猛打是她多年以来最爱的智力运动。

马光明夹起一只香螺,故意吸得吱吱响,“再出名他也是个杀猪的。”

陈安娜笑说:“对,和田桂花一样,就是两手抓满钻石,她也成不了贵妇,还是个杀猪的。”

马光明脸色一凛,突然的,含在嘴里的香螺,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砰地就飞了出来,撞到了陈安娜胸前,在陈安娜恼羞的目瞪口呆里,他慢条斯理地说:“按说我就该**的一嘴巴射出去,射到那些看人低的狗眼上,老子没射,是老子今天心情好,都**的小心点儿!”

陈安娜的脸涨得通红,马跃实在是厌倦了父母多年以来把家当战场,遂忙向陈安娜连连作揖,“妈,求您了…”

陈安娜知道,别看在外人眼里,她处处压马光明一头,可真和马光明闹起来,没她好果子吃。马光明这种人,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做事还是不离大谱的,一旦把他惹急了,莽撞起来就不计后果。而她陈安娜,通常是开闹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闹凶了,就会想后果,一想后果就会后怕,一后怕就蔫了。

马光明爱喝两口,可量不大,一杯酒下肚,眼珠子就红了。现在就是,马光明的眼珠子跟小白兔似的,可他的脸可比小白兔凶神恶煞多了,陈安娜有点怕,悻悻说:“神经病!懒得理你。”说着,又去问马跃这两天怎么不见郝乐意回家吃饭。

没等马跃回答,马光明就指了指厕所的方向说:“端个盆进去。”

陈安娜有点摸不着头脑,“干吗?”

“接尿!瞧瞧盆里的嘴脸,就知道乐意为啥不愿意回来吃饭了。”

“马光明!”陈安娜忍无可忍,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你给我滚出去!”

马光明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大口酒说:“谁看不顺眼谁走,这是我家。”说着,用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饭桌,“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

马跃知道,只要父母开了嘴战,劝是劝不住的,干脆起身往外走,“爸,妈,您二老慢慢吵着,打算动菜刀了就敲敲暖气管子,我好下来拉着点。”

陈安娜盯着马光明,眼好像要喷血了一样。马光明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继续耷拉着眼皮吱吱地吸香螺,陈安娜心里就涌上了一阵绝望,眼泪刷地滚了出来。

马光明扫了她两眼,突然地就笑了,拿起眼前的空碗,往她跟前一放说:“我就知道,你这么文明的人,怎么能干出撒尿自照的丑事来。得,咱就王熙凤变林黛玉吧,洒泪自照更动人。”

陈安娜一把抓起碗,照着马光明劈头盖脸地就扔了过去,马光明眼疾手快,头一偏,伸手一把抓住了碗,笑嘻嘻地说:“干吗?钱多得没地花了?”说着,把碗往胸口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放回桌子上,晃悠着接碗的手,自嘲道:“你**的也扔了几十年了,我就是半身不遂也练出来了。人家是训练狗接飞盘,你**的是训练老公接碗!狗接着飞盘还能挣块骨头,我接碗挣什么了?”然后舔着一张满是酒气的脸,冲陈安娜讨好地笑,“就挣了夜里有老婆操。”

陈安娜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满脸的泪奔跑得更汹涌了,像一个被凶猛的野兽穷追猛打到了死胡同里的动物一样,突然转身,冲着追来的野兽张开了愤怒到了无望的嘴巴,“马光明!你让我恶心!”

马光明依然笑嘻嘻的样子,“我知道。”

陈安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还有比这更深的绝望吗?她都绝望了大半辈子了,怎么就绝望不死呢?

第十四章 坦白比谎言更残酷

01

郝乐意从无论她怎么冷淡,马跃都赔着小心以及公婆也对她小心翼翼的态度上,已基本确定,马跃在英国出轨是肯定的了,而且公婆知道这件事。所以,陈安娜才会一反常态地对她也小心翼翼起来,这要搁以往,不要说马跃时隔一年半从国外回来她爱答不理,就连平时马跃跟她说话她没听见,陈安娜都会认为她是故意没把马跃放在眼里而数落她一顿。

郝乐意的心情灰灰的,生来不喜欢被同情,却偏偏成了被同情的那个。陈安娜对她的一反常态,其实也是同情,甚至是可怜,因为陈安娜八卦,她一定会把马跃出轨的事追问得无比清楚,就算她明白是马跃的不对,也没用,她是马跃的亲妈。她对儿媳妇的温和,不过是客情,她在马跃出轨这件事上,如果有所愤怒,那也一定是普天下的婆婆都不希望儿子婚姻破碎的愤怒。在他们眼里,离婚就是人生最大的破产。所以,不管她多么瞧不起马光明,她还是咬牙切齿地挨下来了。

所以,郝乐意不期望从婆家人身上得到任何公义性的支持,如果不是因为马跃,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这段时间,她不约任何朋友,也不去郝多钱家,因为大家都知道马跃刚回来,见了,难免要问马跃的事。她最不想提的就是马跃,怕聊着聊着,就聊深了,人就这样,一不小心聊深了,就会下意识地不假掩饰,内心深处的伤口,就全都暴露无遗。

从小到大,她没有暴露伤口的习惯。因为宋小燕说过,遇上事了解决事,别在人前哭鼻子抹眼泪的,除了让人笑话,你啥也捞不着。

这是宋小燕的经验之谈,当年郝坚强死了,她带着乐意回娘家,也哭过也求过,不过是希望得到老母亲的原谅,可有什么用呢?那些哭诉,除了唤起最疼你的人的难过,只会让旁人觉得你别有所求。

所有哭诉,都是索求。求的不是利益就是可怜。善于哭诉的人让人瞧不起,自从回娘家哭诉赚了一脸唾沫后,宋小燕就再也没向任何人哭诉过。是的,在郝乐意的记忆里,她的母亲宋小燕,是没有流过泪的。

现在的郝乐意,和她的母亲一样,觉得晒伤口是天底下最丢人的事,所以,她大多时间是在幼儿园待着,用不见人这个办法,尽量避免晒伤口这么不光彩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只等马跃落实好工作,她就和他摊牌了,不提他的外遇,什么都不提,只说,离婚吧。然后拎上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带着她的伊朵,离开马家。

虽然是去意已决,可苍凉还是难免的,郝乐意就更不愿意面对马跃和公婆。伊朵习惯到了六楼就敲奶奶家的门,而马光明总也不忘叮嘱她一声,待会儿下来吃饭,她又不能不下来,一下来面对着全家人心里就有说不上来的难受。为了逃避这难受,她尽量不回家吃饭,下班后带着伊朵在办公室里,要么上会儿网,要么看会儿书,做一下明天的工作准备。从去年开始,苏漫和杨林就开始了自驾旅游,一年有大半年奔跑在路上,在青岛的日子,每周也只来一次,来了到处看看,和大家聊聊,就回去了。

马跃上楼,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电脑,见郝乐意还挂在MSN上,就问她忙完没有,郝乐意说快了。马跃没话找话地问她和伊朵晚饭是怎么解决的,郝乐意敲过来三个字:叫外卖。就下线了。

看着郝乐意在MSN上灰下去的头像,马跃的心情糟透了,他决定,今天晚上,要发火,一定的!

马跃正琢磨选择什么弹药向郝乐意开火,手机响了,是马腾飞,听声音是喝酒了,腻歪歪地让他猜自己正和谁在一起。马跃没心情,说除了余西,还能有谁。

据说,离婚后的余西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常有一些感动马腾飞的行为,譬如情人节送他一篮子巧克力。马跃之所以知道,是马腾飞转手就把一篮子巧克力转送伊朵;余西还会在下雨的时候擎着一把伞、拿着一把伞等在学校门口,尽管马腾飞有车,乘电梯就可直达地下停车场,不可能淋雨。但余西一副痴情不移的样子,愣是感动了所有知道他们故事的人。

马跃知道,因为心有余悸,马腾飞和余西是不可能了,痴情成了余西一个人的事。

马腾飞还算是个有情义的人吧,就算和余西不可能了,他也尽量不让余西难堪,每逢被余西纠缠得难以脱身,他就会电话招马跃去解围,马跃也劝过他多次,要么赶紧找个姑娘结婚,要么就对余西狠一点,让她死了心。就他对余西的这行为,看上去是面慈手软不忍她受伤,其实质上却是钝刀割肉,只会让她的受伤持续得更长久。

可马腾飞做不到。

而今天,马腾飞说错!和他在一起的不是余西。

马跃没兴趣猜,让他有事直说。

马腾飞说和女朋友在心海广场吃饭,不知怎么的,余西也在心海广场,还发现了他的车,给他打电话,说在车旁等他,他情急之下说把车借给朋友了,他本人不在心海广场。余西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哦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然后依在车身上一心一意地拿着手机玩微博,一副不揭穿他绝不罢休的样子。于是,他需要马跃去救场,帮忙把车开出来。

马跃知道,就余西对马腾飞的那股痴情劲儿,绝对做得到车在人在。哪怕靠在车上熬到第二天早晨,只要没人来开车她就绝对不离开。正好他也想出去走走,遂说马上到,出门打了辆车,直奔马腾飞所在地方去拿车钥匙。

这是一家自助式料理店,色调有点灰暗,略显压抑。他正东张西望着呢,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嗨,姐夫,这儿呢。”

居然是郝宝宝。

马跃也没多想,灿烂一乐,“真是见了鬼了,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家亲戚怎么全蹿心海广场了。”

郝宝宝仿佛忍着乐,问他找谁。

马跃说找我哥,然后问她看见没,郝宝宝指了指里面一个包间。

马跃点点头,让她稍等片刻,他找马腾飞有点事,蹿进包间,正打算见识见识马腾飞的新女朋友长啥样呢,却见里面只有马腾飞自己,就嗨了一声,说哥,你女朋友呢。

马腾飞有点不自在,神秘一笑说:“不知道啊?”说着,把车钥匙拍在桌上,让他把车开出心海广场,把余西甩瓷实了再回来接他。

马腾飞离婚都两年多了,这是第一次听他说有女朋友了,马跃很好奇,很想见识见识他的新女朋友到底是哪路神仙,遂一**坐下,“我不能白给你使唤,未来新嫂子你总得让我见见吧?”说着,从橱里拿了一只水杯,倒了水,喝了一大口。

马腾飞隐忍地笑着说:“你刚才不是见过了吗?”说着往门口看,满眼温暖的春光。

马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口水就差点喷出来,着急忙慌地咽下去,结结巴巴地说:“宝宝?”又看看马腾飞,“哥…你…你的意思是你和宝宝?”

马腾飞抿了一口水说:“不行啊?”

马跃就急了:“来真格的?”

“有乐意在,我敢不来真格的吗?”

马跃就更急了,“哎——哥,慢着点…既然是认真的,你们就会结婚吧,可结了婚,咱俩怎么称呼?”说着看看郝宝宝,“宝宝,你喊我姐夫喊了五年了,难不成你摇身一变让我喊你嫂子?”

郝宝宝看看马腾飞,咬着嘴唇无声地笑着,坐在了他身边。

马跃感觉到眼前的这个郝宝宝不是以前那个喳喳呼呼的郝宝宝了,倒是有邻家小妹的韵味,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时光真会让人改变,就起身招呼服务生给他添了套餐具。马腾飞有些意外,“没吃饭啊?”

马跃沮丧地点了点头说:“老头老太吃着吃着就吵起来了,没胃口。”

“乐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