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信收好,然后也给他磕了一个头。

我爹长叹一声,苦笑起来,“没想倒头来,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我说:“爹,你别太担心了。皇帝肯放我一马,说明事情还没糟到那种程度。”

我爹摇头,也不说什么,挥手让我走。

我溜到马厩,牵了追风,从后门离开了王府。

第57章

虽然还没到宵禁时间,不过大街上的人已经不多了。我骑着追风,一路小跑,来到了霍炎下榻的客栈。

霍炎很好找。他老兄没睡,正在二楼临窗的位子上坐着喝酒,一副伤情的模样。

我见四下无人,悄悄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霍炎见到我,两眼大放光芒,张口就要叫。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小声点。我是来救你的命的。你现在就收拾一下,赶紧跟我走。我们连夜出城。”

霍炎眼珠转了一圈,点了点头。他就这点好,人不聪明,却很听话,而且信任我。

城门已经落锁,我拿着我爹的令牌给卫兵看。卫兵一见到那个魏字,立刻对我恭敬得不得了,开了小门让我们出去。

等出了城门,霍炎才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有魏王的令牌?”

我呲牙怪笑,“怎么?你调戏了魏王的郡主,你自己还不知道?”

霍炎的下巴落了下来。我是知道他的,他倒不是对我爹有什么看法,他只是没料到我身份这么高罢了。

我说:“实话和你说,那日你见的那个年轻公子,就是当今圣上。我本来是要入宫给他做小老婆的,他见你轻薄了我,要杀你。我这才过来带你出城的。”

霍炎顿时面如土色。我早说过,这人其实胆子不大。

我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我已经求过陛下了。你只管回家去,闭门读书一阵子。”

霍炎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你呢?”

我自然不能和他说我要去找我师父,只说:“我另有投奔的地方,你不用为我担心了。”

“何不就跟了我走?”

“想得美。”我敷衍道,“我堂堂郡主,哪里能和你私奔呢!”

“等一下。”霍炎叫道,“那个人,你认识的吧?”

我转头,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牵着马从城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封峥面色沉静如水,默默望着我。

我被他这么一看着,有点手足无措。封峥天天在皇帝身边,这事他肯定也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守在这里等着我。

封峥走到跟前,站着不说话。

我也习惯这人闷骚的个性了,主动开口:“你是来送我的?”

封峥点头,“陛下算得很准。”

我苦笑,“那他最好别反悔。”

封峥看了霍炎一眼,“你决定跟他走了?”

“怎么可能?”我耸了一下肩,“先离开了再说。他是必须得走的,不然不安全。”

封峥嗯了一声。那天萧政是动了杀意的,大家都看得出来。

我有点开心,“你来送我,我真高兴。你回去见了皇上,代我说声谢谢。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我不嫁他就得滚蛋,不过他放我一条生路,我感激他。”

封峥眼神一闪,别开了目光,“我会的。你要保重。”

他又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手帕里裹着的,是他一直不离身的那把匕首。

“这么宝贵的东西,你给我了?”

“留着做个念想吧。这匕首削铁如泥,你带着防身也好。”

我想不要白不要,便把匕首揣进了怀里。

追风打了个喷嚏,不耐烦地原地踱步。

我挥散了脑子里的温情,“我该走了。”

“好的。”封峥说,却一动不动。

我狠下心,翻身上了马。低头望过去,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形笔挺,静静地望着我,然后微微一笑。月光照在他的青衣上,让他浑身都发起光来。

我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封峥。那时我还很小,被我爹带着去宫里给太后祝寿。八月桂花香,我趁使女不注意,爬上树摘桂花。这时树下走来一个穿青衣的小少年,坐下来看书。我把树枝弄得乱颤,桂花落了那男孩子一身。他抬起头来看我,小脸精致秀气,也不生气,反而一笑。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忘记那个笑容。只是那个少年早已不对我那样笑了。他总是要不鄙夷,要不苛责,眼睛里再没有了温情。

如今分别在即,我还能再从封峥脸上看到这个笑,也觉得此行真是无怨无悔了。

我和霍炎策马狂奔而去,封峥的身影逐渐被夜色吞没。

第58章

一直走了半夜,我们才拉了缰绳,让马稍微歇息一下。

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郊外一丝光都没有。好在走的是官道,还不至于迷路。

我看了看路标,对霍炎说:“天亮就可以出京城地界了,没有什么危险了。”

霍炎听了高兴,又正色道:“阿煦,你同我回去吧。我家中高堂已经过世,没人可以管我。我绝对娶你为妻,给你富足平安的生活。”

我莞尔,“你还不死心?婚嫁的这个念头,你还是早日打消了吧。我只当你是兄弟而已。”

霍炎垂头丧气,“你还真不给我半点希望。”

我放软了语气,说:“阿炎,你这番心意,我很感激。”

“你有感激到想以身相许吗?”

我握拳。

霍炎忙大叫:“开玩笑啦!啊呀,开个玩笑都不行。”

我说:“老霍,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天天守在家里等你回来的女人吗?。”

霍炎也明白,笑了笑,不再说话。

到底是夏天了,骑马跑了半夜,我出了一头的汗,便伸手从怀里掏手帕。黑暗中我用帕子擦了擦脸,觉得这帕子气味有点怪,像是很久没洗过了。

我心里一动,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照着这块手帕。

这显然不是我的帕子,应该是封峥用来包匕首的。帕子上画着一树红梅,笔画简洁灵巧。大概时间久了,梅花的红色已经转成了褐红色,看着有点怪异。

霍炎凑过来看了一眼,“谁的帕子?还提有字呢。”

我一看,帕子角落上,果真写了八个字:“纸鹞归穹,海棠别枝”。

“真奇怪。”我拎着帕子发愣,“怎么有点眼熟。”

霍炎忽然说:“这梅花怎么这个颜色,倒像是血呢。”

一道光芒闪过,我猛地想起来了。

北国,小院,我绣手帕,海棠花落了一地。那张粘了血被我丢掉的帕子,原来变成了这样!

我手不住轻抖。

霍炎那把八个字念了念,笑着摇头道:“风筝飞上了天,海棠花落了地,真是天高地远,分别不见。写这句话的人,怕和我一样正为情所伤吧。”

我转头问:“你说什么?”

霍炎以为我没听清楚,仔细解释说:“就这两句话呀,说的正是和心上人的分离之景嘛。这帕子哪里来的……”

他一下没了声音,大概是猜出来了。

我盯着这张帕子,视线几乎能在上面烧出两个洞。

霍炎试探着问:“刚才那个人……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吧?”

我没回答。

霍炎自己知道答案,“看样子,他似乎也喜欢你。”

我垂下手,火折子掉到地上,灭了。

黑暗中,我听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那声音震得我耳朵快要发麻。

封峥写,纸鹞归穹,海棠别枝。他还说,要我不要喜欢他。

他早知道我们将要分离,他这人这么刻板沉闷的,也不会说,只会写两句酸诗。我要是看不懂怎么办?我要是没看到怎么办?他这个白痴!

我拽紧了缰绳.

“阿煦。”霍炎小心翼翼地唤我一声。

我低声说:“阿炎,我不能继续送你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沿着官道走就是。天很快就亮了,到时候你抓紧时间赶路回家吧。”

霍炎大惊,抓住我的手,“你要干吗?你别忘了,你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我冷静地挣脱了他,说:“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他不说的话,我是一定要说出来的。反正都已经豁出去了。不就是表白一个心意吗?”

“阿煦!”霍炎大叫,“你别犯糊涂!要听话!”

我浅浅一笑,说:“阿炎,我真名叫陆棠雨。欺瞒了你几年,真过意不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不如就此别过,彼此保重。”

霍炎还想来拉我,只是夜色太暗,我又敏捷一闪,他抓了个空。

“阿炎,若是有缘,将来江湖再见!”

我调转马头,挥了一鞭,追风嘶鸣一声,沿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霍炎在后面大声叫我,我已是置之不理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黑暗的未知,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边觉得紧张,一边又觉得快乐得就要飞起来一样。

第59章

回到京城门下的时候,天也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如一匹薄薄的暖黄轻纱,笼罩四野。我看向前夜封峥站着与我告别的地方,原来那里有株夹竹桃树,正开满了一树粉白的繁花。

我进了城,径直冲到封府。正犹豫着怎么上门找人,忽然见封峥的小厮常青从侧门走了出来。

“常青。”我叫住他,“你家公子可在家?”

常青看到我,愣了一下,说:“回郡主的话,公子他一夜没回家,早上回来换了朝服,就又出去了。”

我奇了,“他有说去哪里了吗?”

“是去魏王府,拜见王爷,要替皇上宣旨。”常青很笃定地说,又忽然冲我暧昧地笑起来,“郡主,说不定是有好事要临门了。常青在这里先给郡主说声恭喜了!”

我怔住,心想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是封峥要上门帮皇帝传赐婚的圣旨?

想到这里,我立刻调转马头,朝家跑去。

天色还早,我家围墙外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王府的大门却是开的,有几个下人在洒水扫地。

门口侍卫见到我从外面回来,又惊又疑惑。

我跳下马,问:“今天可有人上门来?”

“回郡主,还没有来客。”

看样子封峥还没来。

我抬脚往院子里走。前脚刚迈进去,就见我爹被老管家和两个管事簇拥着朝大门走来。

我爹身穿亲王命服,头戴宝冠,从上到下都隆重非常。不止他,连老管家今日都穿得格外得体。

我正纳闷,我爹已经看到了我,神色一变,怒吼一声:“混账!你怎么回来了?”

老管家和两个管事也跟着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来。f

我不解,小声道:“我是听说封峥要来宣旨……”

我爹不等我说完,一步冲过来,抓着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外拖,“你赶快走!出了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爹?”我惊愕大叫,“怎么——”

那个“了”字还未出口,我就感觉到了脚下的振动。7

是脚步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车马之声夹杂其中。起初只是沙沙响,但很快就转为轰隆声,气势磅礴地从巷子两头朝着王府席卷而来。

我和我爹站在王府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两列禁卫军从东西两头冲过来,又训练有素地迅速散开,将整个王府团团包围了起来。

士兵们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头戴着的钢盔,在清晨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我爹一个反手,将我推到了他的身后。

我踉跄一步,转身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一人骑着马,身后跟着几辆马车,走了出来。

我望向马上之人。他轮廓分明的脸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下,靛蓝色的正四品的兵部侍郎官服衬得他那般挺拔英武,清俊不凡。

这个人,我昨夜才见过他,可是怎么一下就变得这般陌生,都让我认不出来了。

封峥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我从我爹背后站了出来,和他对面而视。

他一见我,猛地一惊,脸色唰地转白,喝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时有人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抬头看到我,也一脸惊愕。

居然是他!

廖致远面对我的目光,露出一丝愧疚。他疑惑地看向封峥,封峥正死死盯着我,紧咬牙关。

一个清瘦长髯的中年男子从一顶鸾轿里走了下来。这人是先帝硕果仅存的最小的兄弟,宁王萧暮。

宁王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那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我爹一动不动,他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就像一座山一般,似要为这个家抵挡风雨。

只是我隐隐知道,这次的风雨实在太剧烈,怕是他抵挡不住的了。

我爹低声问:“你们将赵家怎么了?”

封峥依旧盯着我,没说话。宁王只好代答道:“赵老将军重病在床,已是时日不多。军中之事,都有赵小将军代理,虎符也在他的手中了。”1

我爹冷笑一声:“我就说老赵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至于他儿子赵凌,那无耻畜生,不提也罢。”

宁王尴尬地咳了咳,转头低声道:“封侍郎?”

封峥如梦初醒。他看了看宁王,又向我看来。我冷冷地别过脸去。

封峥声音暗哑地开口:“请……请宁王殿下宣旨吧。”

“且慢!”我爹伸手一挡,不顾众人惊讶,转头对我道,“雨儿,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