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满天下(完)作者阿耐

【正文】

 

第一章

“列位客官,这开讲前,小可先给诸位念一句诗。”说到这儿,茶馆中间那个瘦骨嶙峋的说书人例牌要喝一口水,右手“叭”一下展开手中画着几条瘦竹的纸扇,左手抱圆归神,目光炯炯地环视一周,这才金口一开说下去:

“话说南宋年间,金世宗完颜亮性好汉学,朝庭上下无不仿着宋朝的编制设立部院衙门,文武百官。金主亮平生最喜欢乐天居士白居易的诗,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凑,但这做皇帝的人胸有丘壑,做出来的诗自是大大不同凡响。”说书人举扇当胸,昂首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话音刚落,边上一青衣书生笑道:“到底是蛮夷之人,气魄虽然不小,遣字却是直白得很,不过也难为他。”话未说完,右颊立刻热辣辣吃了一巴掌。书生跳起来一看,却是四个满族武人团团围住,脸色非常不善。那书生醒悟过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扔下几个铜板羞愤而走。

这种事在满清大京沈阳见怪不怪,说书人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说他的:“这金主亮是谁?说起来还是咱满人的老祖宗,也是女真人。说来也巧了,就真象老天注定的,几百年后,咱建州女真的英雄大举南下,同样打得南人无招架之力。这倒也罢了,可可儿的,今上竟得到天下至宝传国玉玺。这传国玉玺是谁拿的?是皇帝呗。这一块玉通灵至致,千万年来走走现现的,非得觅到盖世明主才现出真身来。列位客官,这“清风满天下”的清字可不正是咱的国号?可见万事俱有定数,几百年前已示征兆,老天爷注定咱满人坐天下,那是铁板钉钉,改都改不了的事。不用说,咱满清八旗好男儿英武善战,攻无不克,清风满天下那还不是指日可待?”

茶馆的人听到此处,齐齐喝了声“好!”,大把铜板看赏。其中一锦衣小少爷更是赏下一块碎银子,看来是非常受用。

但万事皆有例外,西首贴壁一桌一大一小,小的是位眉目如画的少年,大约十来岁光景,只微微瘪了下嘴,轻轻说了声:“咦,可真怪巧的。”旁边那大汉看不出多少年纪,身板魁梧,虬髯如刺,坐在一众关外大汉中尤自鹤立群鸡。听得少年低语,立刻转头瞪了他一眼,铜铃般的大眼配着黑紫色面皮,看上去凶狠得紧。那少年也不害怕,反而转出一张笑脸,而且笑得非常古怪。同桌另一长相清瘦滑稽的老儿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哥笑得如此畅快,可不可以说出来让大伙儿乐乐?”

少年笑道:“我说出来,只怕这位大叔不会饶我。”

那大汉本已转回头去自顾喝茶,听得说他,便又转回来道:“要说便说,扭扭捏捏地作甚!打量我还杀了你不成?”庞然大物转身投足都似隐隐挟着风雷,气势自与寻常人等大大不同。

少年也有点受不了他逼人的气势,稍稍让开一段距离才道:“这位大叔虽是长得如黑金刚一般,但偏不去酒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反是来这里捏着个细巧茶盏,可见是个外粗内细的人物,谁要敢说大叔只知喝酒打架欺负弱小,小弟是第一个不相信的。”

那大汉其实最怕的就是人家说他草包粗汉一个,今儿个是拼了若干个诱惑才过酒馆而不入,来这个清雅地方喝那淡出鸟来的绿茶,要不是有个说书的解解无聊,他早就坐不下去了。但听得这少年如此一说,登觉无比受用,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嘴巴隐在胡须丛中,也没见他如何张动,说出来的话还是犹如滚雷一般,几乎大半个茶馆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少年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大叔这把胡子好生威风,怕是养了不少年头了吧?小弟适才突发奇想,大叔胡子如此浓密,下面的面皮一定是好几年不见天日了,想是白得象雪一样,如果大叔现在把胡子剃光,那这张脸黑白分明,象煞唱戏的大花脸一般,一定非常好看。”刚刚那大汉的几句话震得周围几桌一齐噤声,越发衬出那少年清晰口齿,周围几桌茶客循着少年的话仔细打量那大汉,都觉非常好笑,但慑于那大汉一脸凶神恶煞,只敢回头暗笑。大汉至此才明白那少年原来是消遣于他,顿时眉头虬结。醋钵大的拳头提了起来。可转念一想适才那少年说他外粗内细,现下如果这一拳出去,岂不显得自己只知喝酒打架欺负弱小鲁莽得很。忙改拳为掌,在半空中消了力道,抚了下少年的头皮说道:“这位小哥有趣得紧,你家大人呢?”

话音未落,忽然那滑稽老儿眉头一皱,脖子一偏听到了什么,一拉虬髯大汉从北窗纵了出去。过不多久,果见一群官兵把茶馆团团围住,当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直接闯入茶馆。一番搜索,没找到人,其中一个汉旗兵高举着画像问:“刚才这个人有没有来过?”

少年探头一看,可不正是刚刚一桌喝茶的大胡子嘛。没想到那个坐在中央的锦衣少年一看就嚷开了:“这两人刚刚从北窗跳出去,他们的同伙还没走,喏,就是那个少年。”

话音甫落,两个和官兵一起进来的便装男子一左一右,一齐出手扭住少年的左右手,只听“咯啦”一声,双臂软软垂下,只痛得那少年“哇哇”大叫,冷汗直冒,话都说不出来。马上的人二话没说劈胸拎起少年,收队而去。那少年被马一震,手臂更是痛得喊都喊不出来,才走出几步路干脆痛昏过去。

一行人也没去有司衙门,就直接进了睿亲王府。军官把少年拎进去议事厅,还没扔下,里面就有人问道:“怎么是个小孩子?”军官忙把少年扔地上,单膝跪地禀道:“回王爷,小的进去茶馆时,那两个要犯已经跑了。劳亲少爷指说这少年是同伙,小的想把他捉来问问也好,没想到小孩子吃不住痛,先晕过去了。”

这王爷便是崇德年间六大亲王之一多尔衮。他听军官此说,也没什么表示,旁边一位文士样的人说道:“如此,相烦军爷再跑趟茶馆,请劳亲小王爷回来说话。另外把那家茶馆的掌柜也一并叫来。”军官向上一看,见说话之人是大学士范文程,便知也不用再得王爷同意,答应了出去办事。

少年被一盆沁冷井水泼醒,抬眼看去,见前面晃动的是一个个白晃晃的人,顿时吓得不小,以为已到了阴曹地府,双臂虽然不便,人还是强自挣扎着坐了起来。这一吓,人给吓得全清醒了,再看一眼,前面的人都人模人样,也没什么特别,看那白衣倒似乎是在给谁披麻戴孝,这才松了口气。见他醒过来,范文程走近几步,很严肃地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少年心中虽然把眼前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但也知形势比人强,斗不过他们,还是扮乖把事情了结掉的好。于是老老实实地说:“我被痛昏前听一个小孩说我是大胡子的同党,所以几位军爷一起出手把我抓了来。其实我小小的一个人,军爷一个指头都可以把我拎起来,这么多人一起上,真是小的的荣幸。不过还请大人先让人把我的手臂接上,人一痛,脑袋就不灵光,我怕回答起大人的问题来着三不着四的误了大人们的大事。”

见他拉拉杂杂略带讥讽地说了一大堆,范文程没火也没笑,倒是颇有耐心地听完了,还真着人来把少年的手臂接上。他等少年活动了几下后才问:“你说你不认识那个大胡子?”

少年摇头道:“我不认识他。大人人很好,我不会骗你,你也一定会相信我的话。今天下午我去茶馆听说书,见里面人已坐满,生意好得很,找了半天才在靠墙那张八仙桌上找到个位置,同桌的就是那个大胡子。原来我还以为同桌的一个老儿也和我一样是临时拼桌的,直到两人一起逃走,才知道他们是一伙儿的。这中间我看那个大胡子长得古怪,开了他一个玩笑,大人可以派人去问问,大家都听到的。我如果和他们是一起的,一定不会开这种没规没矩的玩笑。”

范文程很仔细地听完后又问:“你说那个大胡子有同伙,你能形容一下是什么样子的吗?”

少年点点头:“我可以画给你们看,但你们的毛笔我使不惯,最好给我根细木炭来。”见说,立刻有人下去准备了。但范文程却听着觉得不对,说道:“小朋友听口音是中原人,怎么会使不来毛笔?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道:“我叫安,就一个字,我祖宗应该是中原人吧,但我从小在域外长大,虽然还能说中原人的话,但中原的有些东西却一时还使不惯。我想大人要我画的人一定很要紧,我怕毛笔画出来影响效果。”

范文程脸上的严肃劲少了点,但还远谈不上轻松,厅上其他人也是,都好象在面对着一件很沉重的事。他问得很细:“你怎么知道我叫你画得人的要紧?”看似轻描淡写但对方如果心里有鬼,这一句问可谓一箭中的,抓住对方话中漏洞,让对方吓出一身冷汗。

安也没觉得什么,接过纸和炭棍自说自话找了张就近的桌子开始画,也没忘记回答范文程:“我是自己想出来的。刚才捉我来的军官是我至今见过最大的官了,但他见了你一点脾气都没有,说明你比他要大不少,但堂上坐主位的还不是你,另有几个看着你问我,一定官做得比你还大。如果只是一件小事情,用得着你们这么多大官出来吗?所以大胡子他们一定是犯了很重大的事情。我本来是很不甘心被你们又抓又拧又浇冷水的,但现在看看这情势,你们对我还是客气的了,而且你人很好,我很敬重你。”说完抬起头来冲范文程一笑。这一笑竟让老成持重的范文程心里一软,一下喜欢上这个看上去才十来岁,分析问题起来却头头是道的少年。旁边一个高大端严的喇嘛走过来,听安一讲完,也一笑道:“小孩子聪明得紧。”一边看安画画。才画得一半,他便“咦”了一声,叫道:“松阳大师鹤龄先生请移步来,这画的好象是五湖散人何笑之。”

松阳先生几乎是飘一样地过来,看了才画到嘴部的画就颔首道:“不错,是何笑之,逃不了,他这脸笑很特色。”鹤龄先生却名不副实,走路地动山摇的,说话声音也大:“那就对了,大胡子是他师侄黄大块。”

恰巧劳亲和茶馆掌柜也一道满头大汗地赶到,看了画也一致说“是他,就是他”,劳亲想接过画给自己父亲呈上,安见他如见寇仇,眼睛一白斜身让他抓个空自己把画交给范文程,之后只要劳亲说一句话,他就白劳亲一眼。

反是劳亲知道事情前因后果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大人们议事他们被关出门后,拉着安的手很大声地说:“安兄弟,我向你赔不是了。我们拉个手以后做朋友好不好?”

安白他一眼,道:“你话说得大声就是有理了?要不是我命大,这双手早断了,你看我现在全身还湿漉漉的,这全是托小王爷您老的福呢。”话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以小王爷的娇贵身份,劳亲能自发向他道歉,已是很不错的了。

劳亲一听他还生气,倒有点没辙,抓抓头皮说:“要不你先到我房里换了衣服,我带你去骑马吧,我们再带上弓箭射野物去,晚上就在外面生堆篝火烤肉吃。”

安终究也是个孩子,能生得了多大的气,听得劳亲的建议顿时两眼发光,心生向往,反抓住劳亲的手说:“那我们还磨蹭什么?天都快暗下来了,还不快走?”

王府规模不小,七转八弯才到得劳亲的住处。劳亲也不等下人动手,自己挑了一件宝蓝的绸衫拿给安,很诚恳地道:“安,这件衣服是我春季行猎时候打到一条恶狼,阿玛亲手赏给我的,我阿玛是个大英雄,他很少夸奖我们小孩子,所以我把这件衣服藏起来,从来都舍不得穿。你穿上这衣服,就不能生我的气了。”

安见他这么直性子,到觉得自己再生气就有点过分了,忙说:“小王爷你把这件衣服收回去吧,你要带我去骑马打猎,我早不生你的气啦。这衣服是你阿玛的赏赐,可不能骑马打猎生生糟蹋了去,你另外给我一件家常的吧。”劳亲坚决不依,但生性耿直的他哪里是伶牙利齿的安的对手,几番理论,最后心服口服地换了件衣服给安。

满洲人本就是马上得的天下,而多尔衮更是因军功卓著得的亲王,因此王府的马圈规模极大,连上一个小跑马场,几可占去半个王府。安虽然到此以后也见过不少马匹,但见了这多马,而且都是好马,还是感到非常新鲜。见劳亲牵了匹高头大马出来,忍不住问:“这是你的马吗?你能骑吗?”

劳亲得意地扬首一笑:“我会走路开始就会骑马,这匹马我已经骑了两年了。不过你最好选匹小牡马,否则你会制不住它。”

安没骑过马,心里也是慄六,但少年人好胜,见劳亲这么说,偏不承认,硬是比较了半天找出匹比劳亲骑的还高大的,连牵马出来的马夫都怀疑,觑着小主人不敢交缰绳给安。安自己心虚也没强索缰绳,心想先走迂回路线与马套个近乎。从后面挨过去,正想拍个马屁,不想那马不回头也知其用心,蹶蹄一脚踢在安的小腿上,痛得他抱着腿跳开去嘘气。而那马却傲然地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更让安生气非常。这一天先是两臂,后是一腿,四肢苦其三,安已经心灰意懒,拐着脚到劳亲马前,但又觉得就此投降很没面子,硬着嘴说:“算了,我刚才手臂给拗脱臼过,现在还疼得厉害,怕是等一会儿马跑快了握不住缰绳,我们合骑一匹就去逛逛街吧,天也不早了,等下我们找个齐楚阁儿喝酒。”

劳亲听不懂齐楚阁儿是什么东西,但见他说得有理,而且自己本就是为向他赔罪哄他高兴,便又拉又拖地好不容易把他拖上马,城里走得几圈,两人都嫌没趣,干脆策马出城,往野地里泼辣辣而去。是时已是月白风清,但骏马迎风飞驰,仍能感到夜风扑面,非常刺激,安高兴得纵声尖叫。劳亲本来看他终于高兴了,也很高兴,但后来越想越不对,回头大声问:“安兄弟,你到底是男是女?”安正高兴着,闻言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当然是女的。”劳亲一惊一紧缰绳,大黑马一时收脚不住,嘶叫人立,把两小重重摔到地上。

安在半空中就已经哀叹“完了完了”,今天流年不利,碰到这劳亲,整日里都伤筋动骨的,这下不知又会摔断哪根骨头。但一触地却发现下面软软的,方自庆幸着,一想不对,这好象是个人,撑起来一看,果然是劳亲痛得呲牙咧齿地垫在她下面,忙问:“你没事儿吧?你怎么能垫到我下面去啊?摔不死也要压坏你。”

劳亲忍着痛怒道:“我是男人,当然要保护好女人。”劳亲知道安这张嘴不会放过他,躺地等着她发话。可等了半天,却觉得脸上一凉,象是一滴水滴上了脸,一想便明白过来了,忙挣扎着起来问:“你怎么哭了?也摔疼了?”

安撇开脸,硬撑着道:“谁哭了,你才呀,你怎么坐起来了?万一有摔伤过你这一坐就完了,躺下,我给你看看。”劳亲却手撑着地硬是不躺下,还是问那一句话:“你真没摔伤吧?”安见他这么执着,心里漾起一阵很久都没有过的温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珠串般飞流出来,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有你垫着,我怎么还摔得坏。倒是我怕你得摔着了,求你躺下吧,我好歹知道点医术,让我看看。”

劳亲见她应了没事儿了才肯乖乖躺倒。安很有模有样地从脚轻轻按上来,按一个地方问一句“痛不痛”,小儿女两个虽然心无杂念,但劳亲还是觉得安按着很舒服,痒痒的,直到按到腋下,再也忍不住痒滚了开去,安一怔立刻明白,又见他没事心中欢喜,顿时顽心大起,追过去呵他痒,两人直闹得灰头土脸才罢休,携着手到一家村店吃饭。

那家村店四面透风,萤萤几点蜡烛在静谧的月夜中摇曳,倒也别有况味。近得柴扉,劳亲正要推门,安忽然拽住他轻轻说:“你看那个坐柱子边上的是不是大胡子黄大块?”

劳亲仔细一看,可不正是。忙也轻声说:“我们报信去叫人来抓他?”

安摇头:“来不及了,等我们一来一回,他早吃好饭走了。对了,刚才在马上你说的药野兽的药带着没有?我们给他的酒菜里添点儿料。”边说边往后门走去。

劳亲一经提醒想了起来,掏出一大堆小瓶子来挑出一个说:“我还有比这更好的呢,是松阳大师给我的迷药,说是一点都没味道,人一吃就倒。我们放去。”

安一把抓过,笑道:“这么好东西要省着点用,今天的事儿过去,你可得把这瓶宝贝给我,不许赖。”也不顾人家答没答应。“你看,这店是个夫妻老婆店,大胡子认识我,所以得你去说菜不好啊什么什么的,把里面炒菜的那个也引出来,然后我才可以趁没人时候下手。你行吗?”

劳亲不敢大声答应,只好狠命点了下头,表示决心很大。安排妥当,这才掸掸灰尘大大咳嗽一声进去挑了个醒目位置坐下。他一皇亲国戚生就一股贵气,居中一坐倒是很有模样。安也不管他前面做什么,尽量蹑手蹑脚掩到后面厨房,见炒菜的老公很沉不住气,外面劳亲不知说了什么,他就拎着条火棍泼风似赶出去,安忙趁机跳出来,在他水缸酒坛米饭面条盐巴上一点不漏地洒上迷药,全身而退。

再回柴扉处,往里一望,却吓了一跳。劳亲不知怎么得罪了那个老公,被那老公拎上桌子拿烧火棍发狠地打,吃客也没人来帮一下。劳亲也硬得很,楞是不喊一声痛。那老公打累了才拎起劳亲往门外一扔,兀自叉手在门口骂了几句才回厨房。这下安才听得真切,原来是骂劳亲旗人小子也狗仗人势,他堂堂汉人绝不做饭给贼人吃,以后旗人上来他还是见一个打一个云云。里面的吃客虽没几个,可喝彩声却响亮得很,与下午茶馆里的喝彩声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看着劳亲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坐不起来的样子很是担心,但她怕自己一现身更坏大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劳亲吃苦。再看里面,那厨师老公一边炒菜一边尝味,安很担心他立刻蒙倒,菜还没送到大胡子嘴里便事情暴露,又担心劳亲万一记错瓶子,药没作用,却白挨一顿好打。但这时候她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等。劳亲挣了半天还是躺倒,但眼睛在暗夜中到处乱转,安知道他在找她。等他的眼睛转到她这儿,她忙手指往厨房一指,然后死命点点头,再捂住嘴巴,意思是药已经放好了,你别出声。劳亲盯着她这方向半天才咧了咧嘴,眼睛一亮,这才放心闭目等待。

等待本就是漫长的,而那药的药性似乎发作得很慢,连劳亲都等得又想支起身子看了,里面的食客和老公这才大呼小叫地翻倒,不久连那招呼客人的老婆也躺到了,原来她送菜出来时偷吃了块酱牛肉,吃得少,所以麻翻最迟。

安这才现身出来,笑吟吟地扶起劳亲说:“成了。”又很关切地道:“我刚才看见那老公只是打你屁股,应该不会有内伤骨折什么的,不过会很痛,你忍一忍,等一会儿我拿块加料的牛肉,保你一吃就不疼。”

劳亲哭笑不得,又不好骂她,只得说:“快去快去,把黄大块绑起来。”可安却并不急,那迷药既是大师级的好药,想必药性长得很。俏笑着蹲在劳亲身边道:“唐代诗人杜牧有句诗,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你看看,今天正是中秋时节,月色如洗,凉凉的象水一样泄在地上,哎呀呀,我们的小王爷坦腹高卧,看月亮数星星,多少诗情画意啊,想不到小王爷还有这等雅兴。小的失敬失敬。”说完掩嘴嘻嘻而笑,劳亲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倒是被她气得摇摇晃晃硬站了起来。安见此也不好再打趣他,扶着他一起进去看辉煌战果。

安问劳亲借匕首,劳亲不肯,说:“这大胡子可能很要紧,我阿玛一定还要问他话,我们得抓活的。”安笑道:“我们辛辛苦苦活捉来的人我哪里舍得杀他,我只是好奇他胡子底下面皮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一定要趁这个大好机会瞧瞧。”劳亲听了大笑,也感兴趣得很,这才把刀借给安。

安捉刀不熟,大好匕首在她手里使得象菜刀一般,劳亲只得忍痛自己出手。半边脸颊刮干净,却发现没想象中那么黑白分明,两人顿觉扫兴,余下的也没兴趣再刮了。劳亲掉转刀头把店家公婆的头发剃个精光,也算报了仇。只恨自己痛得没力气,否则很想狠踢他们两脚。安识得他心意,操起板凳狠揍了那老公一顿屁股,这才剥下大胡子外衣,撕条结带,把他捆个结结实实。叫进大黑马,一个人扛不上去,只好拿凳子撬着绑到马肚算数。劳亲帮不上忙,但在旁边看着却很佩服她的聪明。待见她又往黄大块身上绑稻草,这才问道:“绑这草干什么?拖拖拉拉的麻烦不麻烦?”

安口中“嘁”地一声,道:“你忘了大胡子还有同伙吗?万一他找过来或者碰上,我们还不给他揍成肉泥。我把大胡子伪装成一捆草,我们再换上店家的破衣服,再把大黑马抹脏,你说人家看见咱们除了想到是运草料的小伙计,哪还会想到是别的?”一席话说得劳亲不得不服,心中暗想:她和我年纪也差不多,怎么她就想得到那么多,我怎么就没她那么聪明?可是平时阿玛总夸我是他最聪明的孩子的呀。

只是劳亲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安为什么千辛万苦赶了一宿夜路把马赶到睿王府,却一见家人迎出来拔脚就溜呢?面对阿玛看见黄大块时欣喜的目光,劳亲毫不居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照实说来,也说出自己的疑问。跟在多尔衮旁边的大喇嘛笑嘻嘻地说:“小王爷今日立了这等大功,王爷一定喜欢得紧,现下还是疗伤休息要紧。我看小王爷的那个小朋友一定也是累得紧先逃回去休息了,小王爷先将养身体,晚上再找你的小朋友玩儿去。”劳亲一听有道理,也不再坚持,乖乖地躺春凳上让下人抬回房休养。

这边多尔衮待劳亲一走,清癯的脸庞上眼睛微闭了下道:“瞧不出这个小孩子,还是个小女孩,心思会这么缜密。”

大喇嘛也收了笑容道:“昨天看着还是一般,今儿她这一走,才看出她的小心思确实不简单。看来是她已经知道抓黄大块容易,但避开为黄大块寻仇的江湖人物不易。她不露面,是把责任往小王爷身上推,以后江湖人寻仇找不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她身上,当然也不敢找到保护严密的小王爷身上。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一步已是非常难得了,更难得的是她还不居功,这等心态便是大人们也不容易做到,她完全可以拿这件功劳作为进阶王府的筹码,难为她富贵面前还能进退自如。是块好料子。”

多尔衮点点头道:“这孩子如果稍加引导,以后倒是块好料子。相烦法师派个人了解下她的去处,等我下午有时间过去看看她。这个黄大块看来不会是什么主谋,待他醒过来您审审他,如果没什么用处,留着他也是累赘,不如杀了他了事。也可以叫人通知松阳鹤龄两位大师不用赴中原了,黄大块在我们手里,不怕他的同伙不寻上门来。”

这大喇嘛究竟是什么身份,府里除了多尔衮,谁都不清楚。最先大家伙儿见王爷对他恭敬得很,心里很不服气,但几番试探下来,都已知道他的功夫深不可测。再加上大喇嘛终日笑嘻嘻的,为人大度,处事合理,王爷虽没明说,但已隐隐然成了王府一众武人的首脑,虽然他平日并不甚管事。松阳鹤龄晚到,明里暗里与之较了几回手,以后便也不再与之争锋了。反是大喇嘛对这两位大师尊重得很,事事相让,江湖上人好的就是个面子,见大喇嘛如此态度,两人心里也欢喜得很,这以后三人相处配合得严丝密缝,让多尔衮减了不少心思。

 

第二章

多尔衮临时有事,晚到了一步,见大喇嘛已经坐在安所住客店的客堂上。这个位置有画屏隔开,不易被外人看到,却没阻住八月下午闲适的穿堂风给人带来的一丝爽快。见多尔衮进门,大喇嘛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在后面刚赶回来的松阳大师环视一圈,轻声对大喇嘛道:“法师说的是那个手按精铁棋盘的文人?这人功夫好得很呐。”

大喇嘛回道:“按说江湖上拿这种棋盘出来的人只有千子劫王洛阳,但传说中这人不拘小节得很,不象眼前这个那么整齐相。但看他脚步轻滑,精气内敛的样子,不象是一般武人,应不会是有什么人假冒。他进来便着小二找安小姑娘,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先看看再说。”

说话间,只见安打着哈欠从内堂走了出来,如不仔细了,谁也看不出她一进来便眼珠一转把客堂上的人都照了一遍。王洛阳一见了她立刻纵身一跃自腋下托起她,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才欢天喜地地把她放在对面位置上。安虽然才半空中惊叫了一声,但得一落座,立刻一捶桌子兴奋地问道:“大臭虫,你使的是不是叫做轻功?”

王洛阳非常讨好地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小姑娘你只要答应与我下棋,每下一盘,我便可以教你一招功夫,而且只要你赢我,我可以答应你三个要求,你即便是叫我把全部武功全教你都可以。”里面的大喇嘛和松阳听得面面相觑,刚才他一露身手,证明已是王洛阳无疑。这王洛阳既叫千子劫,自然是说他的围棋水平高得很,据说已是天下无敌,他久已找不到敌手,只得每每掘坟盗书,找出古今难破的珍珑棋局来破,为此常常废寝忘食,人搞得其臭无比,与大雅不俗的围棋形象大大不符。安叫他大臭虫也是有道理的。但这样的高手竟会为了与一小姑娘下一局棋而如此迁就,里面的缘由便有点费人思量了。

安却是一点不理会他的讨好,扭脖“嘁”了声道:“昨儿早上我本该赢你的,可你见大事不妙,竟然无耻地祭出你的臭脚暗器,搅得我头昏脑涨,我只好投降认输。你刚才的条件不提也罢,照你这般卑鄙无耻,我是永不会有赢你那一天的。今儿我不要你让子,你先手。”

王洛阳见她答应下棋,也不与她计较什么,忙拈了一子下到棋盘上。一边还解释道:“昨天是你的大盘被我的大龙一分为二,再无回天之力了,倒不是我脚臭熏你的。今儿一早我便依你所说的全身三蒸三熏了一番,害得城外那庙的一群和尚中午没锅做饭吃。但你昨天听人说书去了,也没用功打谱,今天一直在睡觉,我不相信你水平能有什么提高,我还是让你一子吧。”

安也不客气,说道:“一子就一子,但你输了也不能赖喔。但你自蒸你的熏你的,与和尚有什么相干?”

王洛阳此时下子如飞,如入无人之境,自然有余暇回答问题:“你想啊,蒸我这么大一个人,也就只有庙里的大铁锅才够。我叫和尚架上蒸屉,下面旺旺地烧上大火,果然如姑娘所说,蒸出一身臭汗脏油。然后用上好檀香细末遍搓全身,叫和尚汲去锅中积水,铺上檀香末子,我再爬上蒸屉热辣辣干熏一遍。如此三遭,人便如脱了层壳一般轻松,小姑娘果然聪明,想得出这等好法子来。”他说得轻松,其他人却听得矫舌难下。如此真刀真枪地熏蒸,如不是功力非凡,人早成了熟肉一堆,哪里还会轻松了。

安本来是这几天被他缠着下棋缠得火大,随口开个恶玩笑算是出气,没想到他竟真的照做了,这倒让她有点过意不去。小嘴张合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老王,怪不得我近身就闻到一股香气,原来如此啊。那以后我可要叫你大香虫了。不,我看叫香熏腊肠也不错,又好闻又好吃。”

王洛阳一点不在意她的不正经,反而提醒她小心下棋。神情竟是一点都不马虎。反是安继续谈笑自若,王洛阳叫她别说话,她偏叽叽呱呱说个不休。但王洛阳棋痴一个,一触棋盘便心无旁骛,也可说五大皆空,安说什么,他左耳进右耳出,连哼一声都免。安也不燥,大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换了话头:“大香肠啊,自打一月前我被你从麻将桌上揪出来跟你学围棋,我就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天才,学了都有半月了,还比不过你这么个凡人。我可是本城麻将第一高手呐,你说我自出道以来哪有连输半个多月的,哎,我是越想越不明白。”松阳闻言,又见她稳坐太师椅的志得意满相,忍不住要笑,但又一想这小东西确实头脑灵光,非一般同龄人可比。连大喇嘛都暗暗点头想,原来两个人是这么对上的,一定是王洛阳到赌场看见安这么聪明,见猎心喜,忍不住栽培于她,没想到安进度飞快,几天下来便可与王洛阳让子对弈,而且水平还很不错,勾得王洛阳如获至宝,对她千依百顺,只求与她下盘棋为快,所以才搞出个三蒸三熏的事儿来。看来这小姑娘确实是天才,连大喇嘛都开始见猎心喜。

安弯着眼睛瞄了严肃认真的王洛阳一眼,也没着恼于他的不理不睬,继续鬼头鬼脑地笑着说她的:“十天前,哈哈,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嘿嘿,我想,我只要每输一局,你便叫我背二十个棋谱,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想要我好看,拿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来整一个小姑娘,嘿,你大香肠心比蛇蝎啊。”听到这儿,王洛阳忍不住“哼”了一声,以示反对。安一见他终于有了动静,兴奋得眼睛一亮,继续道:“可你没想到你碰到的是个千年不遇,不,是万年难求的天下奇才。你没想到我会一狠心一天连背一百个棋谱,只为抓你连下五盘输棋。五天后你背着身子与我下盲棋以打击我自尊的行为才有所收敛,我知道你心里不知道滴了多少壶血,那几天你一直又哭又笑的,可见心中矛盾斗争之激烈。”听她这么颠倒黑白,王洛阳那一声“哼”显然比前一次重,但还是没有分辨。因为那几天他又哭又笑实在是因为能发掘到这么块棋坛瑰宝而欣喜若狂,哪有安说的那么卑鄙无耻了。这小东西自从把她从麻将桌揪出来断了她大好财路后,就一直对他竭尽歪曲诬陷之能事,一直苦于没对手,寂寞得发疯的王洛阳也只好逼自己习惯了。但多尔衮却说:“那王洛阳看来要进小姑娘的圈套了。”

这会儿安却端了张脸很正经地道:“可我纳闷了,为什么我背了一千多高明无比的棋谱却还不是你的对手。那一天月黑风高,我输得焦头烂额之余躺在床上,终于决定不再以君子之心度你这小人之腹,我才明白一个至要紧的原因。原来我背的棋谱都是你提供给我的,这些谱你几十年来颠来倒去读得滚瓜烂熟,怕是叫你倒背你都不会为难。所以我依着这些套路每下一子,你心里滚滚涌涌不知会自动冒出多少后招来制我。我若一直循着你的路子走下去,那便永无出头之日。因此从那天起我决定另辟蹊径。”说到这儿,因棋局吃紧,只得收了口专心应付,倒是王洛阳双眼难得地脱开棋盘看了安一会儿了,若有所思。

终于解开一劫,安小嘴儿一开,继续说下去:“我当时想啊,人说世事如棋,那如果换一种说法,是不是也可以说棋招常向世事求?”王洛阳听到这儿忍不住点点头,终于改“哼”为“嗯”,下手也滞了下来。安见此略瘪了下小嘴,不露声色地道:“于是我到书局找历史上仗打得最昏天黑地的书来读,一位书生向我推荐了《东周列国志》和《三国志》,我又捎带了一本《资治通鉴》,因为我想有时候官场之险尤胜战场。等我昨天看到魏晋南北朝时,才终于想出制胜之两大法宝。这两招其实说出来一文不值,但对付你大香肠却是正中要害。”

说到这儿故意顿了顿,长长喝了口水。然后斜睨着王洛阳,看他反应。几天相处下来,安已知道此人棋痴一个,平时怎么激他他都不会怎么放心上,惟有与棋有关的事情才能引起他的关注,如今她欲擒故纵,抛出制胜法宝这个噱头,一定能把多年不输已不知输为何物的王洛阳吸引过来。果然王洛阳眼神炯炯射向她,道:“别人说出这话来我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不过你例外。但你今天所下还是平平常常,未见有异军突起,难不成还有后招?”

安笑道:“我早知道你要问这句话。你试想,我如果一上来便使出奇招,被你这种高手一照面还不露底,我后面还怎么办?高招自然是要到最后要紧关头才使出来的。我的高招之一,哎呀,名字先不告诉你,但我绝不瞒你,一定会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的。”边说边胸有成竹地飞快落子,倒是王洛阳下子前考虑又考虑。“我与你对了那么多盘棋,已经知道你造势能力独一无二,你的布局一成型,便如铜墙铁壁,我怎么狂轰滥炸都拿你不下。这便好象如今明清两国对垒。满人擅长马战,不擅攻城,于是汉人广筑城堡,坚壁清野,满人盛气而来,一攻不下,再攻而气衰,三攻而力竭,以至军心涣散,不战而退。我以前犯的也是这个错误。”这一席话不只王洛阳听得频频点头,连里面的多尔衮他们也相顾惊诧,诧异一个小姑娘竟能说得出这么一席大道理来,而且又正切中满汉对垒之要害。

只是后面棋盘形势吃紧,安边要思索怎么下子,因此话说得断断续续,听着分外吃力,但这些话说的合情合理,寸寸符合王洛阳平日所想,他不禁听得心旷神怡,喟然而叹。止不住地催安赶紧说下去。安等了好久又才说:“如今我卷土重来,审时度势,知道我兵力虽强,气势虽盛,但与你相比,还是稍嫌不足。而且你以城为据,进可攻,退可守,活络非常。但你忘了一点,我脑子比你好。”说完吱吱而笑,虽然是一付小女儿天真烂漫状,可里外四个大人已一个都不把她当小孩儿看了。

又等得一会儿,安等一子落下,吃掉王洛阳一小片黑棋后,才得意洋洋地说:“瞧,如今我布局已成,虽是散散落落的,但都克制着你援助巩固大龙的要害。这是因为我兵力有限,不可能铁桶也似地围你。但我扼住你的进出要道,施出的这招叫”围城打援“,于是你的大龙进不得出不得,怎么动,都有我的军队以逸待劳等着你,你发一队人马从别处来救援,我就乘机打掉你一队,然后我再乘机发展壮大,此消彼涨,直至把你困死,让你储备耗尽,易子而炊,于是你只好推盘投降。”这一席话还是说得断断续续,王洛阳直至费力听完这才恍然大悟,再看局面,正如安所说,已成围城打援之势,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若干年不败金身被破,很是有点难过,但听了安的一席高论又觉眼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又得臻另样化境,再是感慨安小小年纪却轻易得棋中大道,实非他所能及。因此脸上阴阴晴晴,忽喜忽悲,竟是呆了。一边是安一个多月来终于得赢,高兴得拍桌打凳,大呼小叫,欢声连连。屏风里面三人也是目光热烈交流,虽没说出来,但也看得出欣喜异常,因是安无心插柳,解了他们连年与明军对阵之大难。

不曾想,楼上竟然也爆出一阵更为畅快的笑声,笑声颇有歇斯底里,似多年积怨终于得脱的意味。笑声中,只见一道白影自楼上飘然而下,往棋桌悠然而落。一路裙裾飞扬,如同一朵硕大盛开的百合,光是那曼妙的姿势已是摄人心魄。待她坐下看真了,见那容颜真如幽谷百合一般,要不是亲耳听见她笑声不歇,否则还真想不到如此容貌的人会笑得这般放肆。这美妇人未坐下便出手如电,安也不知她动了什么手脚,把本是醒悟过来拔腿欲溜的王洛阳定在桌边,只得一双眼珠子闪闪烁烁地躲避着那美妇人。而那美妇人此时也不再狂笑了,只是傻笑着痴望着他,看着看着,两串眼泪便断了线般飞涌而出,从她莹白光洁的脸上一路滑下,顷刻便湿了一片衣襟。王洛阳等了半天没见动静,忍不住转回眼瞧,一见美妇人泪如飞瀑,一时也不知道是把眼睛移开好还是看着她好,目光游移了好半天才鼓着勇气干咳了一声道:“不错,我输了,你说怎么办吧。”

美妇人抽抽答答咽了半天气才说:“师兄,十五年前你发誓说哪一天只要你输一局棋,你马上与我结婚,以后唯我是从。我其他不要求,你只要和我结婚就好了,我再不嫌你脏嫌你臭,也不在你面前杀人了,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和我一起回盘丝谷,好不好?”

安本来美滋滋地看着美女,但见她说出这么私人的话来,觉得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听下去,回头见大喇嘛探着头向她招手,便跳下凳子想过去。王洛阳本来是灰心丧气,心里很不想跟师妹回去,但发过誓的事,又不好赖掉,只得垂眉不语,但见安要走开,忙喊住她:“小姑娘,你说了一个绝招叫围城打援,还差一个绝招没告诉我。”

安回头微微一笑:“不急,等你与这个美丽大姐姐解决完问题,我再告诉你。人家等了十五年,还是先解决的比较好。”王洛阳见她只顾走自己的,怕她一走,这得以击溃他的绝招便不得闻,心一急,痴性发作,回眸对他师妹急急地说:“好,我答应你,你先解开我穴道,等我问完这件事就和你一起走。”他师妹闻言大喜,顿时破涕为笑。这一笑顿如春花盛开,美不胜收,连棋痴王洛阳都看得呆了一呆。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喜欢这美妇人,见她好事得谐,心里也替她欢喜。笑嘻嘻地道:“那我先恭喜两位了。这绝招嘛,说出来也不值一文,一般高手过招,最忌分心,我专挑你上心的事来说,又控制说话的节奏,让你听得欲罢不能,在棋上考虑的心思便少了一分。所以我这一招叫做声东击西。其实若真论棋力,我还是大大不如的,今日我胜在狡计,你不用太难过。”

王洛阳听了大摇其头:“罢了,罢了,今天你说赢得有点其他成分在,但下棋又何尝不是斗棋斗心力了?而且纯论棋艺,以你的悟性和聪明,不出一月还是可以胜我,我是输得心服口服,以后这千子劫的名号该是你的了。对了,我说过答应你三个要求,并传你所有功夫,你先说说什么要求吧,功夫等我结完婚出来再教你。”

安见他神情有点沮丧,也不好多说,只简单地道:“我只提一个要求,以后你要放出风声去,谁想动我一根毫毛,你便与他作对到底。其他就不用了,我最怕吃苦,武功的事还是算了吧。”

王洛阳点头道:“这事你不说,我也不会让人来与你为难的,象你这样的棋友我怎么舍得让你受委屈,其他两个要求先寄着,你想好再与我说。”说完一扯他师妹就走。他师妹虽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可手被师兄牵着,心里欢喜得紧,边随出去边眉开眼笑地对安道:“如果有人与你为难,你只要说你是万人屠花春花的好妹子,保证有大半人买你帐。”

“万人屠?”这个血淋淋的名字实在不好与这么个巧笑嫣然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安第一次对莫名其妙的江湖人起了兴趣。可等她走到屏风后见到三个人,她的兴趣再也集中不到“万人屠”这三个字上。三个大男人明显是在这儿找她有事,会是什么事呢?

见她满脸疑问,多尔衮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和气地道:“小妹妹不要害怕,我们是来谢谢你帮我们捉住要犯的。”

安不信,因问道:“我早上进城时听说当今皇上薨了,是真的吗?我还听说众人都拥戴王爷您做皇帝,这也是真的吗?如果以上两条都是真的,王爷您还会有时间有兴趣来这儿专门找我只是为了谢谢我这一件小事,我就不能不有什么想头了。我不能不怕。”

多尔衮听了莞尔,轻抚她的头皮道:“你再前前后后仔细想一想,捉住黄大块只是小事吗?”

被他一提醒,安立刻恍然大悟,把皇帝突然去世而没立即公布和全城明松暗紧抓黄大块联系了起来,两眼圆睁刚想惊呼,忙自己捂住嘴巴,眼睛左右前后巡了一遍没见异常才放心。可心里还是有疑问:“我觉得他傻傻的,不是那块料啊。”

多尔衮赞许地道:“你想得不错,他不是那料,但他是个重要线索。”见安噘着嘴脸上有点丧气样,笑笑安慰道:“你也别泄气,有的事情单靠聪明是没用的,重要的是社会处世经验和看问题所站的角度。目下你最好是跟我回王府,与劳亲做个伴。”

这回多尔衮虽没明说,但安也猜出来了,叫她进王府才不是与劳亲作伴那么小儿科,而是她知道的事情太多,放她在外面有人不能放心。只是这么件小事叫个人来把她捉进去就得了,何必劳动王爷大驾呢?她想不通。但她觉得与多尔衮斗脑筋很有意思,所以她也不想象早上那么怕惹事上身避之不及了,干脆大大方方牵着多尔衮的手道:“好吧,我跟您回去,劳亲我会常去看看他的,但我最想跟在王爷身边长见识,我喜欢与王爷这样的聪明人相处。”

多尔衮自十六岁建功封王以来,一直睥睨风云,高高在上,连妻子儿女都不怎么敢在他面前说话,如今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软软地握着他的手,说着没大没小的话,他只觉得很异样,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造次,反而喜欢得紧,一把把安举起来放上他的坐骑,与她一路谈笑着回府,连松阳先生都偷偷与大喇嘛说:“这小姑娘恁的好人缘,连我都喜欢她。”

第三章

吃完晚饭,安又被多尔衮拉着去见等在议事厅的范文程,害她都抽不出时间去看看劳亲。她不明白多尔衮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又叫人在他书房边给她腾了个房,着人把她客栈里的行李都搬过来,又允许她随便出入放着很多机要文件的书房。不用说是她了,连大喇嘛和松阳先生都莫名其妙,而多尔衮却笑吟吟没一句解释。

范文程看到多尔衮携前日见过的少年进来,眼神中略有诧异。但他是个精细人,人家不说,他就不问,何况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谈。两下见礼后,多尔衮开门见山:“范先生,你找我说话,是支持我争取皇位呢,还是反对?如果是前者,请讲,如是后者,免谈。”话说得不重,但自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范文程早已料定他有这态度,端容一拱手道:“今天私自来找王爷,没想过要说这些该朝堂上决定的大事。下官是想有好几年没跟王爷议论历史了,今天下官找了几个故事想和王爷聊聊。”

多尔衮一笑,转首对自说自话坐在下首的安说:“我们满人看汉字费劲,但又很想了解汉人的历史,所以我从小就请范先生给我讲解。范先生说是跟我议论,那是客气话了。范先生胸有锦绣,又是高瞻远瞩,见解与普通人很是不同,反正不是议论国是,你听听也好。”待见安人小椅高双脚够不着地坐得很是费劲,却又一本正经“噢”了声表现出一副严肃相,不禁又是一笑。

于是范文程开说。第一个说的是晋文公与兄弟夺位的事,安听到这儿心想这个我已经看到过了,但当时看过就算,也没深入去想,此时听范文程就此一分析,才知道原来凭小小几页文字,一个有治国经验的人竟然可以推演出那么多的可能。越听越是佩服,越听越是欢喜,不知不觉中把垂着没着落的双腿盘到椅子上,两手按着椅把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听。多尔衮虽没她那么忘形,但看上去也听得很认真,因范文程这一讲正切到了他的要害。第二个讲的是唐太宗李世明玄武门杀兄弟夺位的事,第三个讲的是明成祖朱棣以清君侧起兵逐走侄儿的事。绕了半天,还没等安回过味来,范文程已经收题一揖告辞了。

多尔衮送走范文程回来,心神有点恍惚。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好几步才牵着安回到书房,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桌上的灯发呆。好久才道:“小小安,你听范夫子想说的话中之话是什么?”

多尔衮自与安一起骑马回府起,便开始叫她“小小安”了,可安觉得她已经不小了,心智更是非寻常大人可比,前面加一个“小”尤自不可容忍,何况是一加两个。但抗议无效,值得直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见问,知道现在不是抗议的时候,忙道:“我想老夫子想说的是夺位必然杀戮,很伤国力,而且即使那三个国君后来都有非凡的建树,最后还是抹不去青史上那一个污点。”

多尔衮双手支额伏在桌上也没点头也不说话,安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又不敢打扰他,起身想悄悄退出。才轻手轻脚走出几步,便被多尔衮叫住:“小小安,你去看看劳亲也好,出门给我把门带上,吩咐外面人没我吩咐一个都不许进来。一个时辰后你再来和我说话。”安心想,范老夫子一说就是近两个时辰,现在或许是三更天了都难说,劳亲还会不睡等她去吗?但去看看也好。旋即又想到劳亲宝贝多尔衮赏他的蓝袍子的态度,忍不住对多尔衮道:“王爷,劳亲这回立了个大功劳,您赏他点什么好吗?”

多尔衮一怔抬头,两眼迷茫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随手拿过一把短刀说:“这个赏他,说我说的,他是个好样儿的。”安虽与多尔衮接触时间不多,但已知他是个精明强干的厉害角色。如今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有点怕,忙接过短刀谢恩跑出。

下人们都见了多尔衮对安的态度,自是不敢怠慢她。见她要去劳亲处,忙跟了个人过去忙前忙后地引路。安从来没被人如此殷勤地伺候过,很不习惯,也很过意不去,一到劳亲那里,立刻掏出一小块碎银出来打赏,算是补偿一下内疚。待那人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走后,她才抓起小门环敲门。

开门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见安就笑问:“是安姑娘吧?咱们福晋等了你好久了,快请进来,外面风大,别着凉了。”几句话说得安心里暖烘烘的。进去里面,果见福晋穿着家常衣服等着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才走到近前,便被福晋一把抱住,笑道:“好漂亮的小姑娘,我们劳亲回来一直念叨着你,睡醒过来后知道你进府就一直不肯再睡,说是要等你来看他,我们怎么劝都不听的。这可好了,你一来他不知道多开心呢。来,小妹妹先吃点东西,跟着爷儿忙了那么久,一定饿坏了。”被她这么一说,安才觉得肚子是有点饿了,不客气地抓了块糕点装了个鬼脸就吃,福晋还是搂着她,顺便还替她顺了顺头发,象母亲对自己顽皮回家的孩子一样,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吃完糕过去劳亲房间,果见劳亲趴在床上与一个小厮玩。他一见安进来,高兴地大叫:“安,安,我就知道你会来。他们还不信,我说你是我好朋友,一定会来看我的。”说得安心里有点内疚,她觉得自己好象没劳亲说的那么够哥儿们。她跑过去坐到劳亲床沿,问道:“劳亲,你还痛吗?”

劳亲摇摇头道:“我们男子汉是不能喊痛的。我阿玛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

安忙把短刀掏出来给他,说道:“你瞧,你阿玛叫我带这把刀赏你,还让我跟你说你是好样的。他现在很忙不能过来看你,你要自己老老实实地养伤。”后面两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但她心里并没有说假话的感觉。

劳亲伸臂接过刀,还没仔细看,旁边陪着他们的福晋先惊叫了一声:“天,这把刀是王爷几十年不离身的宝贝,当年据说是他阿玛努尔哈赤大汗送给他的。劳亲,你阿玛这个赏赐可不得了,你以前得到过的赏赐全加起来还不如这一把刀,你阿玛这是夸你是个男子汉了,配使他使过的刀啦。”

劳亲大喜,痛也不知道了,大笑大叫着跳下床来,举着这把短刀乱转。安本来也替他欢喜,但转念忽然一想,不对,这刀是多尔衮神思恍惚下随手交给他的,万一他清醒过来找起来可怎么办?劳亲到时一定会非常失望难过的。看着劳亲欣喜的笑脸,她暗下决心,说什么也要使计让多尔衮认了赏刀的事实。

聊了会儿出来,丫环送安走到大门边时,福晋安顿好劳亲赶出来。她握住安的手轻轻的道:“小妹妹,谢谢你。我知道这把刀一定是你替我们劳亲讨来的恩典。王爷现在这么忙,一定没时间想到这些小事,而且赏的还是他非常珍视的宝贝。小妹妹,我们娘儿俩都很谢谢你。”

安抬头仰视福晋,见她在月光下的脸柔美顺滑,再年轻几年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可惜近来可能生活不如意吧,她的脸上有一股孤寒相。但她看着安的眼神是真诚的,与前面刚见面时和蔼的眼神有所不同,现在她似是把安当作同龄人看,甚至有些许依赖。这可能是个柔弱的女人。安知道真相真的如她所说,而且还要悲观一点,但她不能说,劳亲和她未必能经受得住事实。于是她端着脸很认真地说:“阿姨你猜错了,劳亲这回立的功劳不只是抓一个人那么简单,劳亲也不知道,现在我不好说,以后我把事情说出来你准保会吓一跳的。但请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这事非同寻常,牵涉很大,王爷未必会高兴事情传得太广的。”

安并不信誓旦旦,而是故意稍微夸张事情的严重性,以让福晋充分相信。福晋果然信了,她高兴地双手合什低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满眼都是欣喜,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这还是站在外面和人在说话,忙拉着安说:“小妹妹,如果没事,你今儿也别回去了,咱们娘儿俩说说话一起睡好不好?赶明儿起来阿姨替你量个尺寸做几身冬衣,这儿冬天天冷,可千万别把我们小劳亲的好朋友给冻着了。”

安人虽小却是精灵一个,一听就知道她是真高兴,而且难为她还会真心替自己想到那么多,忙笑道:“阿姨不客气,王爷只给了我一个时辰来探望劳亲,叫我即刻就回去呢,估磨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还是明天逮空再来烦扰阿姨吧。”福晋见说也不好再挽留,只得舒臂又抱住安,轻轻地道:“好孩子,我们劳亲要有一半分聪明就好了。”安没回答,也紧紧抱了抱福晋才告辞。

多尔衮书房所在的小院是全府的禁区,没他自己的允许,便是连大福晋和儿女们都是不允许进院的。但安现在正得志,进出自如。才进院门,松阳大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神情严肃地矗在安面前,把安着实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捂着胸口喘着气道:“大师,晚上做这种小动作并不好玩的,你会吓死一个天才的。”

但松阳神色一点都没变动,依然很严肃地缓缓伸出大掌,一把夹到安肋下把她举起与自己平视,行动迟缓仿佛中了邪一般,把安吓得小嘴微颤,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捏着个什么有都没用的小拳头发抖。半晌,松阳才下定决心似的问:“你说你是不是很羡慕千子劫空中翻转的轻身功夫?”

安见他双眼迸出,脸上肌肉虬结,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狰狞,吓得想说话都发不出音,想点个头表示同意,又怕他有什么想法一怒之下稍稍使力就一把捏死了他,只得挣扎再三,语不成声地道:“我我我是羡慕,但但听说大师能翻得更高高,这”

松阳不等她说玩,已经听出她的意思,满脸激动,可看在安眼里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满脸肌肉抽动那么恐怖。只听他也语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小小姑娘,大大师我早看出你是个可造之才,你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功夫比他强,你有眼力,好!好!,大师我想了很久,即使头可断血可流,你这样的徒弟也一定要收。”很奇怪,前面说得艰难万分,后面两句却说的斩钉截铁杀气腾腾,表情更是咬碎钢牙那一种。

安全部听完这才松了口气,全身软瘫。心里暗想:天哪,还有人这么收徒弟的,简直比杀人还凶,这种人我怎么能做他的徒弟,这以后他神经一紧张我还不给他吃了?但面对他恐怖的表情,她可没胆把话实说,只得敷衍道:“大师,这么重大的事情怎能仓促就决定的,改天等我备了好酒好菜再细细商议所有细节也不迟。这可是松阳大师您收徒,不是别人呐,如此月黑风高草草拟就,说出去简直是塌大师您的台,以后你我都成人家的笑柄,还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在里面的,所以我为大师您着想,咱别慌,赶明儿我们找个地方细细商量了再定,好不好?不过大师您最好先放我下来,这么举着我说话您费劲,我也不好意思让您累着。”她也不知道松阳在江湖上是什么角色,但只知道人都喜欢花花轿子抬着,顺着他心气儿说才可以说动于他。

松阳听着她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但却与自己考虑成熟的步骤很不相同,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只索举着个小人儿两眼乱转却转不出什么东西来。幸好里面多尔衮略显疲倦的一句话解了安的围。“小小安吗?你可以进来了。”安闻言忙轻踢松阳一脚,轻声道:“王爷叫我呢,快放我下去。”“王爷”两字如醒神冰水兜头浇下,松阳一惊回神,但又不甘心就此放过,双足一点,轻轻跃起连翻三个跟斗,稳稳把安放到书房门前,道:“你瞧,我的轻功比王洛阳如何?明天等你回话。”

安伸舌冲他一个鬼脸,拨开门栓飞一搬转进门里,连忙把门掩上,暗说我才不理你呢。多尔衮奇道:“做什么,这么鬼祟。”安怕松阳听见,跑过去写了一行字交给多尔衮看,多尔衮见她画画得不错,字却写得甩胳膊抡腿的,很是奇怪,但一想对了,她不习惯用毛笔。见上面写着:“松阳老儿威逼我做他徒弟,我万死不从!!!!”后面连用四个墨汁淋沥的叹号。多尔衮看了嘻笑,心情倒是一松,也没太当一回事,把那纸揉成一团扔了,笑道:“好事儿啊。好,不说这个了,你来猜猜我刚才想了些什么?”

安见他懒懒地侧倚躺在椅背上,脸上除了倦意,还似乎有一点消沉,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不敢乱猜,只得转开话题道:“王爷,我刚刚带着你的赏赐去看了劳亲,他受的是皮肉伤,应该没啥大碍。不过你还记得你赏的是什么吗?”

多尔衮没回答,只是把眼光从远处调回来,散散地看向安。安也不好再卖关子,老老实实地道:“你赏了他一把短刀。”多尔衮下意识地伸手一探腰际,果然是没摸到那把长随身边的刀,脸色顿时凝了一凝,但很快便又垂下眼去:“算了,给了就给了。你还是注意回答我的问题吧。”声音也懒洋洋的,似乎恨不得嘴都别动,喉咙一滚就可以发出声来。

安看了他这样,心里莫名地也有点伤心,心想是不是他分析前因后果后为自己当皇帝的条件不具备而沮丧呢?她不知道这么说出来会不会更打击他,呆呆地回视着他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好。忽然心中柳暗花明,决定棋行险招。她大力一抚掌慨然道:“不对,我原先想错了。王爷大英雄,好汉子,哪里会与酸文人弱女子一般不出息了。王爷一定是以范老夫子讲的故事为借鉴,制定出了更周密更可行的计划来了。”

安说完,紧张地看着多尔衮的脸色,只见他脸上由阴转晴,转而放声大笑,这才暗暗吐了口气,啧道:“王爷好没意思,连小孩子都拿来捉弄,害我白担心半日。”多尔衮收住笑,长叹了口气,道:“我的孩子没一个像我,反是你却像足我少年时候,现在看来,我喜欢你是有道理的。走,这屋里闷气得很,我们到外面花园里走走。”安微微一撇嘴,娇俏地道:“王爷时过境迁,把自己小的时候想得太厉害了吧,我就不信你能厉害过我,最多也就马比我骑得溜一点,其他却也马马虎虎。”多尔衮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个,牵着她的小手往外走去。只是他龙行虎步,苦了被牵着的小小安,只得一溜儿小跑才得跟上。

北地八月的秋夜已是凉浸如水,风吹叶落,别有一种悲凉。安缩了缩脖子想躲到多尔衮身后避风,却被他一把抓回身边坐下,她只得大声抗议,早有机灵的下人取来薄毯给她披上,她这才肯老老实实坐在园中假山最高处。

多尔衮深深呼吸几下,这才说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可以据实告诉我你的情况吗?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才养得出你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来。”

多尔衮语气诚恳,不好拒绝,但安自有苦衷,说不出口。她很是为难地看着多尔衮,希望他看在她为难的份上放弃这个话题,因为她不想骗他,也知道这人精明,编出来的来历未必糊得过他。但多尔衮只是拿眼看着她,一点没放弃的意思。两人对了半天,安不敌,只得无奈地道:“这样吧,我的来历说出来匪夷所思,很多东西一时是很难解释得清楚的,王爷听不懂就问,实在听烦了就打断我,但千万别不相信我。我说的句句真实。而且王爷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你听了也不得说给其他任何人,否则不如现在便一刀杀了我干净。”

多尔衮微微一惊,想不出她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但一想这小姑娘智擒黄大块,笑赢王洛阳,确非一般小孩儿可以比拟的,说不定真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来历。当下伸掌与安一握,道:“放心,对朋友,我言出如山。”当下起身喝道:“所有人等园外伺候,没我吩咐一个不许靠近。”

这个朋友的意义与劳亲口中的朋友份量自是大有不同,这意味着一个成熟汉子对她的认同。安听了心里暖暖的,一扫原先的为难相,抬脸笑对多尔衮道:“王爷,我明白了。”待多尔衮重又坐下,她这才略略思考了一下,细声细气地讲开:“我要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见多尔衮一脸惊讶,又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句:“是的,很多很多年以后。”

多尔衮借着月色,发现安虽然脸色坚定,但眼中掩不住的一丝恐惧,便伸掌包住她的两只小手,果然她小手冰凉,微微发颤,似是心底藏着件极害怕的事。他虽然很想知道什么,但见一个小小女孩如此神色,心中也有一丝不忍,便温言道:“算了,如果这事不好说,你还是别说了的好,我不想见你不快乐。”

安摇摇头,眼神迷茫地看着多尔衮到:“不,我还是说出来的好。这事放在我心里也是个块垒,我晚上静下来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慌得睡不着觉,还是说出来的好。王爷是睿亲王,睿即聪明,一定是我倾吐这一切的最佳人选,王爷你不可以阻止我。”多尔衮见说也不再阻拦,任她转开眼又似很费劲地思索了一下,看着远方不知哪里继续说下去。“多年以后,科学飞速发展,人们原先以为是神话传说的事情都一一得以实现了,人可以飞上天了,还飞到月亮上,人的寿命也原来越长,百长命岁已不是愿望,而是可以达到的现实。王爷,你信吗?”

多尔衮虽然听着觉得不可思议,但想想安不会骗他,于是点点头到:“你说下去,我听着。”话不多,但安已听出他的信任,心里喜欢,继续说了下去:“人是有无数的细胞构成的,现在肉眼看不出来,但放大几十倍就可以看出来了,后来的人不只看出了细胞,还放得更大,可以看清细胞里面有什么,也研究出是一种叫干细胞的东西决定了细胞是变成肠子,还是鼻子。这中间有一个天才科学家研究发现,只要适当控制生成神经元的干细胞,便可以让培养出来的人思维能力有所变化。于是他做了很多尝试,每一次尝试就意味着要出生一个与常人不同的人,他经历了很多失败,生出了很多畸形怪状的人,最养不下去的被他注入毒夜毒死了,浸到防腐剂里泡着当标本用,能养得下去的就关在笼子里,需要时拖一个出来剖开来研究到底错在哪里。”

多尔衮明显感觉得出小小身子在瑟瑟发抖,便伸手把安抱进怀里。安像成人一样地叹了口气,声音中透着很多沉重的况味。“也不知道他荼毒了多少生命,直到有一年他头发花白时,培养出一个完整的男孩,一年后依法生出个女孩,那就是我。我们从小就没玩的,自有意识起就被逼着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看深奥无比的书。所有的人看我们如看怪物,甚至隐隐有点怕我们,没人愿意和我们说话聊天,只有我们两个自己互相怜惜。哥哥聪明还胜我几分,只要他愿意想的,他就能做到。我们没有名字,没人愿意费这个心思,哥哥出生时,他们简单地叫他一号,后来哥哥自己改成‘逸豪’,我原本叫二号,哥哥不答应,非要叫我与二差不多的‘安’。至于姓什么,我们是想都别想了。说起来这段日子虽苦,可比起后面的日子来,那还算是天堂了。”

安越说越慢,一边艰难地回忆着,一边费劲地组织着语句。而多尔衮前面听得迷迷糊糊,不明所以,至此才略略听出了个轮廓。越听越是心惊,心想这一条小命真可以说是万死一生机缘巧合捡出来的。只听安轻轻地又讲道:“也是那天才杀孽太多,终于被人告发了出去,如果按法律规定,他是死路一条的。但他不想把命交到人家手里,乘捉他的人还没到,他就放火一把烧了实验室,还拎着枪到处找我们两个,想把我们也杀了,不给别人留一点点成果,可哥哥见事情不好,拖我一同抱着石头沉到水池里,嘴里含着根玻璃管呼吸,这才躲过一难。等我们被人拉上干地,才知道那天才找不到我们已经自杀了。我们本来很庆幸,以为终于脱离他的魔掌,可以过正常日子了。可没想到我们被拉进一个更大的实验室里,有更多的人拿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拿射线照了我们好久,出来后我和哥哥的头发都快脱光了,好几天吃不下东西,都快死掉。还得谢谢那天才把我们设计得好,我们很顽强地又活转过来了。可他们还是不放过我们,针戳进我们的头骨,取了我们一些脑细胞来研究,为了保证取出来的细胞不受损坏,他们就狠得不给我们打麻醉针,现在想起来,我的头还是针刺一般的疼。”

安说到这儿,早就泣不成声,但多尔衮想,既已说到这儿,还是让她全说出来的的好,有一个人分担,她也好过不少。便紧紧握了握她的手,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为了防止我们得病,他们把我们隔离在一间小小的无菌室里,没事谁都不会来看我们,我们只有无望地静静地等死。可是这帮伪君子慑于法律,又不敢下杀手剖了我们,其实我们知道,他们不晓得多想细细剐了我们,切成一片片地给他们研究,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真是奇货可居啊。而我们巴不得他们还是一刀了断了我们,省得无穷折磨。所谓穷则思变,哥哥建议我们研究出一套自己的手语,钻在被子里面讨论交流,免得被他们的摄像头看到听到。很快我们想出了个缓兵之计。由哥哥对他们说,既然知道我们是奇才,白晾着可惜,不如让我们学习知识,不会很久应该就可以破解我俩的成因。他们研究了那么久看不出结果也躁了,想想我们的建议不错,便放我们出来软禁在一个小院里,给我们提供世上所有他们可以得到的知识。我们为了活命,只有拼命地学,拼命地想,像赶上架的老鼠,只有一刻不停地跑着才可以活命。真是可惜了,我们那时候没时间看历史,否则也可以知道现在以后是什么样了。”

“这期间,我们研究出很多成果,他们得之如命,全稍作改动后占为己有。随着他们因此得到的名利越多,我们的生活条件得到很大改善,但他们也越馋涎于我们的来由。我们终于明白欲壑难填是什么意思了。于是我们以其他名义背着他们研究时间穿梭机,因时间关系,也因我们再不想回到这个吃我们的世界,我们只研制了单程的。用这个机器,我们可以自由到达我们想要到的年代。可是他们提供给我们的能源有限,我们也不敢多要,只好改原来两人同行为反向出发,也就是说,我到了当时的几百年前,哥哥就到了当时的几百年后了。我真想哥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到的那时间地球上还有没有人生存。”

说到这儿,安目光空洞地看着多尔衮道:“我难过时,哥哥以前也是这么抱着我,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没想到到这儿后,谁都对我这么好,劳亲甚至在我们掉下奔马时垫在我身下怕我摔坏。还有你,王爷,我不知道你日理万机的人怎么还会有时间有精力来理我,你和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劳亲不同,我虽然自小看惯人家脸色过日子,对别人的心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我猜不出你为什么对我好。我很喜欢你,你像我哥哥一样聪明能干,也像他的方式一般喜欢我,我很希望这不是我的胡想,你能解释给我听是为什么吗?”

多尔衮揉揉安紧皱的眉头,笑道:“缘分这东西,谁都说不清。我也有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来由地觉得你和我象,现在听了你这一说,我总算也有点明白了。就是因为我们的遭遇相似,我总觉得在你的眼神深处可以看见我的影子。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你确实要比我小时候聪明多啦。”

安不解,道:“王爷是皇孙公子,自幼尊贵非凡,怎么会和我一样吃苦呢?”

多尔衮笑道:“这你就不知道啦,好,今天我也把我的经历说给你听,这样你也不算吃亏。”安插嘴道:“不,照你那么说起来我还是吃亏,因为王爷的经历我只要细加查问,终究还是可以问到的,可我的经历当今之人即使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但我不这么看,我的秘密能与一个充满智慧的人分享,让我心里少了一个很重的负担,而王爷你能平静地听完而不大惊小怪,甚至有什么行动,说明我倾诉的人是找对了,所以我一点没觉得亏,反而觉得今晚很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