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唐清和却没像前一日那样提早离开。李韵韵趴在枕头上眯着眼醒了会儿神,睁开眼发现唐清和穿着整齐,站在她卧室的窗边,目光投向窗外的更远方,不知想什么正恁出神。他的侧颜轮廓清晰又好看,似这样站在那,身旁悬着扎成一束的米色窗纱,如同中世纪欧洲油画中的贵族男子,俊美隽雅,让人禁不住屏息驻足。

李韵韵拥着棉被坐起来,揉了揉眼,忍不住唤了声他的名字:“唐清和。”

她的声音很轻,然而唐清和就在她出声的第一时间转过脸,目光触及到她脸庞的第一秒便变得温软。他走到床边,伸手帮她将被子掩到脖颈:“我吵到你了?”

李韵韵习惯了一睁眼就先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因此早已知道时间早晚,摇摇头道:“都快中午了,你应该早点叫醒我。”

唐清和帮她掩着被子的手顿了顿,过了片刻才说:“韵韵,这几天我可能没有办法每天陪你……”

“唐老在哪家医院疗养,方便的话,我想今天去探望他。”

唐清和没想到李韵韵截断他的话,提出这样的要求,看着她的目光不禁沉了沉:“你父亲跟你说了?”

李韵韵看清楚他的眼神,藏在被子里的手指攥紧床单:“嗯。”

唐清和看着她,目光中的神色虽然称不上愉快,但却非常坚定:“韵韵,大致的情

况你也听说了,唐氏现在状况确实不大好。我和Euan此前敷衍孔家,也无非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牵一发动全身。昨天星辉已和藤野正式宣布合作破裂,接下来会有一段日子比较难熬,但你相信我,以后的星辉只会更好……”他顿了顿,语气里颇有未尽之意。他望着李韵韵的面孔,见她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惊慌或嫌弃的意思,在心里悄悄加了一句:以后的唐氏,也会更好。

他会利用这个机会,将唐氏早已淤堵坏死的组织尽数挖掉,虽然免不了要大动干戈,总好过这样一日熬一日地整个坏死下去。可他需要时间,需要时机,在最好的时机到来之前,星辉不能有一日停止运转,而他也需要等待和忍耐。

都说忍是心头一把刀。在Q市看到走廊里李韵韵望着云乔的眼神时,他只觉得非常不舒服,可在KING酒吧的套房里看到李韵韵狼狈转身的背影,却会让他真的感觉到疼。

知道李韵韵比想象中地还要在乎他,原来是这么让他心疼,也这么让人欲罢不能。

爱情是个坏东西,它让人笑,也让人难过,让人疼,却让人甘之如饴。

单纯的甜只会轻易让人腻歪,又苦又甜的滋味才让人上瘾。

唐清和抚了抚眼前女人的脸颊,指尖触到她的发丝,微微停顿,然后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韵韵,为了我,把头发留长

吧。”

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愣了愣。

李韵韵看到他眼神里的凝结,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不悦,不禁浅浅笑了笑:“好啊。”

上一次留长发,还是上高中时的事。那时班上爱美的女孩子都喜欢梳长发,去美发店做离子烫,让一头长发又直又顺。学校有规定不让在上学期间披散头发,大家就都把长发扎起来,又黑又亮又柔顺的马尾,是那时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留的发型。李韵韵也不例外。她向来不缺零花钱,在同学的撺掇下就一起去做了离子烫,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发现每天梳头时会方便许多,头发又顺又滑,也就喜欢上了这个发型。

留短发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是了,高三那年暑假发生了许多事,李毅松和苏女士离婚了,她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云乔有了心爱的女友。人只有到了一个境地才会发现,只要自己想,没有什么做不来的。

那个暑假,她学会了独立,学会了云淡风轻地对待人事,也学会去适应一夕剪掉的柔顺马尾。

这样利落干练的短发,一留就是八年。

如今有人抚着她的脸颊,轻声要她留长头发,是什么难事呢?李韵韵见过比这为难一百倍的要求,多少年来也未曾皱过几次眉头,更何况对方是她真心喜欢的人。

李韵韵这样轻易地答允下来,反倒让唐清和少了几许不自在,当时话说出来,他就觉出不妥。他向

来自我标榜最愿意尊重女性意愿,对李韵韵也极尽所能地温柔对待,却没料想到自己也有要求女朋友为自己做这样做那样的一天。

他为自己这样“独断”的要求感到不安,却没想到李韵韵这样轻松愉快地答应下来。

他微微弯起唇角,捏了捏李韵韵的脸:“起床吧,带你去吃饭。”

李韵韵裹着被子在床上慢吞吞地挪着,如同一只笨拙的蚕宝宝:“吃完饭去见唐老?”

唐清和微笑答允:“好。”

02

再见到唐老,李韵韵没想到短短半年疾病会将人折磨成这副模样。

她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两人见面,是在枫国酒店的小宴客厅。彼时唐老和李毅松把酒言欢,对她也极为客气,那时他看起来虽然鬓发斑白,但精神凛然,绝不是个轻易任由晚辈糊弄过去的老年人。

然而前后不过短短半年来光景,再见面时,唐老已经瘦弱得不成样子。身上的病号服空荡荡的,老人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头发因为化疗都掉光了,也不知是谁为他准备了一顶颇时髦的帽子,看起来显得多了几分精气神。他的脸庞十分清矍,因为瘦,大大的眼袋耷拉着,鼻梁两侧向下延伸的法令纹更深了,如同刀在岩壁划下的石刻,铁画银钩,清晰得不容人错目。

他朝李韵韵看过来,目光仍旧十分清楚,明显人不是糊涂的。

见到李韵韵跟在唐清和身后

,他不说话,只是点了点身旁的椅子。

唐清和扶着李韵韵的肩膀示意她坐,又说:“在这陪爸爸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进房间前李韵韵看到医生就等在门口,便猜到打电话不过是个借口,她点点头,听到房间门被掩上的声音,转过脸看向坐在身旁的老人。

唐老也在打量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看错了。你比李毅松有骨气。”

李韵韵听了这话,微微垂眸,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这次来,仅是代表我自己,李氏我不占股份,我父亲的生意,我也没有置喙的权力。”

唐老看着她,大概因为生病的缘故,说话的调子很慢:“李毅松,和我是一类人。”

李韵韵抬起头。她没想到,唐老会这样评价自己。他先说李毅松不够有骨气,明显应该是对李氏在这个节骨眼上撤资的事有所不满,可紧跟着又说自己和李毅松是同类……

唐老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随后道:“换做是我,遇上唐氏如今光景,恐怕撤手比他还快。”他看向李韵韵的目光别有深意:“你今天来,是为什么?”

李韵韵哑然。他将事情看得这样通透,言语间对于李毅松虽有嗔怪,但并不是多么深的怨恨,正如李毅松此前对她说的,在商言商,像他们这样的人,恐怕早习惯了商场上的变幻莫测、朝令夕改。唐老久经风霜,是胸中有丘壑的人,这样的事若放在他身

体康健时,更不会当做一件烦心事。哪怕是现在,他看起来也并不为之烦忧。

烦忧的不过是像他们这样一知半解的局外人罢了。

李韵韵突然觉得是自己浅薄了,以己度人,小看了面前这位老人。

她虽然是李毅松的女儿,却没有学来商人该有的精明和敏锐。

见李韵韵不说话,唐老又道:“你能来,我很高兴。前段日子,我听清和与孔家的两个女儿走得很近。我不喜欢。”

大概是身体不好的缘故,唐老说话很慢,措辞也简单,这让他的每一句话听来都显得有些生硬。李韵韵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回想起早晨醒来后站在窗边沉思的唐清和,不禁心里有些酸楚的味道。

唐老突然拍了拍她的手背。李韵韵拾起目光,刚好撞上老人的视线,就听他说:“你看起来与清和很相配,可惜我大概看不到你们结婚的情景。”

李韵韵一愣,尽管极力克制,仍然控制不住身体微微战栗。

唐老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是又笑着说了句:“年轻人的事,还要你们年轻人自己去决定。你今天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李韵韵脸色微白,仍旧抿出一丝微笑,对唐老说:“我能力有限,不懂大局,但我不会离开星辉。我相信星辉也好、唐氏也好,一定能度过这次难关。”

李韵韵自己说完,都觉得这一番话显得太苍白,却没想到唐老听完竟然显出很高兴的模样

,拍了拍椅子扶手,嗓音都比此前高了几度:“清和,想听的话你也听到了,还要偷听多久?”

李韵韵吓了一跳,转过身,就见门半开着,唐清和站在门边,也不知已经将两人对话听了多少去!

直到走出医院,李韵韵还脸色复杂,唐清和却难得的步履轻快、神色泰然。

李韵韵咬牙:“唐清和!”

唐清和“嗯”了一声,特别顺手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很高兴。”

李韵韵本来就尴尬得很,被他捏着脸颊下了“忠心耿耿”这样的评语,顿时觉得天昏地暗,拂开他的手说:“你乱说什么啊!我那是看唐老心情不好……”

“噢,这么说是敷衍他的,你准备离开星辉?”

“没有,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可能……”

“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不走,可见对星辉对我一片赤诚。”

“那是因为之前你爸爸说到结婚的话题我没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我——”一问一答地太顺口,李韵韵又急着撇清,直到第一个字吐出口,才发现自己着了道,被唐清和一路套话。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李韵韵内心悲愤,总共跟唐老也没说几句话,关键问题这家伙一句都没错过!

唐清和一双黑眸看住他,面上蕴藉着淡淡笑意,可眼睛里的神色是认真的,甚至可以说是凝重的。见李韵韵憋得脸色红涨,半天不说一句话,便又问了一句:“

韵韵,为什么不愿意结婚。是因为觉得现在时机不好吗?”

“不是。”如果因为这个,那她压根都不会同意跟他和好,谁还傻乎乎继续留在星辉为他鞍前马后地卖命啊?

唐清和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再次伸手抹了下她的脸颊:“等这段忙完,我会正式求婚。”

李韵韵僵在原地。她想说,他们唐家从老到小都有不管不顾自说自话这个毛病吗……

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颊被他手指抹的部位,李韵韵自己都吓了一跳,脸颊怎么这么烫!好像跟发烧一样!

怪不得唐清和一次两次都要摸她的脸……李韵韵低头掩面,太丢人了!会因为结婚话题脸红这种事,真的太不符合她的style!

03

从医院归来,搭乘唐清和的专车回到星辉,站在大厦门口,再度抬起头仰望专属于星辉的楼层,李韵韵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然而这样柔肠百结的情绪持续还不到五分钟,待到步出电梯,李韵韵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这几层楼原是星辉专用,平日一出电梯,一眼便能望见前台的接待人员。往里是延伸向两端的走廊,分布着许多独立隔离开来的办公室。作为唐氏企业未来接班人一手创办的公司,星辉的规模说不上宏大至极,但从前台接待到经纪人、再到艺人及其他工作人员,每个部门都井井有条,大家各司其职,工作节奏非常紧凑。平日里人

来人往,虽不吵闹,但很有一番蓬勃朝气。

可如今,前台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纸张翻飞、从桌上一直蔓延到远处的走廊,远处依稀可以听见人声,仿佛是吵闹的声响。李韵韵沉着脸一路走、一路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资料页。不看不知道,一看真要气笑了。难怪连前台都跑没了影,公司里带艺人的经纪人,眼下估计已经跑路得七七八八。公司这样人心浮动,唐清和这两天却还能沉住气与自己温馨相对,李韵韵捏紧手里的纸张,一路昂着头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路上遇到熟悉的面孔,各个步履匆匆,有从前和李韵韵关系尚可的,见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也是瞪大了眼,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闲置的空房间:“Yolanda,你这两天不在公司,知不知道星辉出大事了!”

李韵韵眸色沉敛,反过来托住对方的手腕:“你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说话的也是星辉旗下的经纪人,三十出头,名叫卓青,在圈内性格直爽是出了名的。她手底下带的两个艺人也像她,性格直来直去,说话也有点口无遮拦,故而虽然模样演技都还不错,却始终在三线左右徘徊。所幸卓青此人早年间很有一点人脉,又在圈内摸爬滚打多年,许多电视台还有其他合作方都是老熟人,很给她一点面子,因此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手底下带的艺人,称不

上大红大紫,日子却过得油光水滑、有滋有味。

卓青见李韵韵仍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哎呀”了一声,道:“你这两天没来公司,难道在家也不上网不看手机?咱们唐总和藤野联合投资的《山海笔记》不是正拍摄着,哪知道藤野这个节骨眼上闹妖,唐总那个脾气你也知道的,哪儿受得了这份威胁,昨天直接跟姓孔的老不死撕破脸了。现在业内都在传,星辉这回怕是要完蛋了!”

李韵韵看向卓青的面孔:“这件事卓姐怎么看?”

李韵韵讲话向来轻声慢语,对人称呼也特别客气,卓青对她这声“卓姐”很满意。她的脸孔有些方方的,下巴颏有一道美人沟,眼睛也很大,又爱梳短发,举手投足很有些大姐的派头。听李韵韵这样问,她也不隐瞒,勾起一抹坏笑道:“怎么看。反正我从星辉成立那天起就跟着唐总干,只要唐总没亲口说公司关门,我就一直这么干呗!”

李韵韵了然一笑,抱着手臂看卓青:“公司里都谁已经明确走了?”

“平常在副总面前蹦跶得最欢实那几个!”卓青说着,翻个白眼,很是不屑,“一出事,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探身向走廊外左右看看,又转回身,压低声音说:“我听说这次姓孔的之所以底气这么硬,是因为唐家内里有人跟他勾搭上了。”

李韵韵陡然想起那天和孔月旋在蓝钻见面时对方说的话。

她知道卓青一向有点人脉,便问:“唐清和知道这事吗?”

卓青笑容可掬,唯独眼底的那抹狡黠泄露了真实的心思:“你啊,跟着咱们唐总的时候还是短。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他看着脾气阴晴不定的,其实什么都明白。”

李韵韵不禁失笑。连卓青都不担心,看来她此前的忧虑纯属多余。大概正如卓青所说,她如今虽与唐清和陷入热恋,对这位恋人的行事方法却还不够了解。

卓青见她笑,便拿胳膊肘拐了拐她:“你手底下那个新来的丫头,可不是个安分的。”

“你说林优璇?”

卓青朝外面一努嘴巴:“她今天也在呢。来得比我还早。”

李韵韵想不通这人来星辉的目的,想起那天在King酒吧孔月旋虽然打了她一巴掌,但这丫头心思藏得这样深,岂是孔月旋一个巴掌就能打消停的主儿?

见李韵韵沉下脸,卓青也不多说,拍一拍她的手臂,道:“你要是不打算走,就把手底下人都管服了。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我看副总这两天情绪不太对,别触他的霉头。”

李韵韵一想起唐清言那张脸,就觉得厌恶,不禁皱了皱眉:“他今天也在?”

“没见着。不过昨天晚上走得挺晚的,还在办公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卓姐,谢了。”李韵韵这回是真心实意的道谢。

卓青朝她一扬下巴:“客气啥。”

04

李韵韵挨个办公室地看过

去,一方面是为了找林优璇,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公司到底走了多少人,好心里有个谱。

走到最顶层仍没有看到林优璇的踪影,李韵韵拿出手机,打算直接拨电话——虽然心里也知道,这种时刻,林优璇看到她的号码,极有可能会直接挂断她的电话。

还未等她拨出号码,屏幕上已经显示来电,是云乔。

李韵韵接起电话,那端传来云乔有些气喘的声音:“韵韵?”

“你在哪?”

“我在杨柳镇。韵韵,我刚听剧组的人说星辉现在状况不好……”

李韵韵这时才生出一种焦头烂额的真实感。从昨天见了孔月旋到现在,她见过的人太多、经历的情绪太多,又兼唐清和在她面前的表现太过镇定,普通人该有的那种迫在眉睫的感觉反而淡了。直到她亲自回到星辉,看到公司从外到内的混乱寥落,又接到云乔的这个电话,才彻底醒过神。

李毅松至少有一件事没有说错,倘若她准备蹚这趟浑水,就真的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她紧皱着眉头,自己都没有发现,唇角是微微翘起的。她沉思几秒,问:“剧组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况?”

“唐清言在这边,在跟陆导谈。我看情况确实不乐观,剧组从今天早上起就停工了。”

“星辉的其他人呢?其他演员都在剧组吗?有没有经纪人过去带人走?”

“林优璇从平安夜那天离开剧组就没回来。其他人……”云

乔停顿了下, 似乎是在观察,“卓姐和赵哥带的人都在,不过都在自己房间休息。”

“我知道了。”李韵韵原本垂着眼帘,眼角余光瞥到有人站在不远处的房门,警觉地抬起头,对着手机说了声,“林优璇在我这里。你安心呆在剧组,我今天晚点跟你联系。”

她挂断电话,朝站在房门口的人望过去。她找遍所有房间,却没想到她会呆在唐清和的办公室。也是疏忽了,公司老总的房间,虽然不上锁,但每天都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似今天这般混乱的状况,在星辉自成立之后也是没有过的。所有人都忙着各奔前程,哪会有人留意到她悄悄溜进唐清和的办公室。

李韵韵站的位置有些逆光,让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庞,然而仅凭对方的身影轮廓和气质,已经让她认出对方是谁来。

她一步步朝前走去,越走近,自然越看清对方的脸庞和身上穿着,却又觉得,相处接近半年的光景,她好像从来没有看清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孩。

初次见面,她是羞怯而青涩的,眉眼间自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清丽绝伦;后来她在《盛唐》里扮演烟视媚行的鱼姬,在《山海笔记》中扮演英姿飒爽的阿棠;而在李韵韵面前,她始终是那个乖乖听话甚至显得有点愚钝的新人演员,那个稚嫩的常常不知所措的年轻女孩。再后来,她的面孔随着千姿百变的角色逐渐模糊起

来……

直到那天晚上在King酒吧,她穿一袭嫣红色连体裙裤,肩上慵懒搭着貂皮披肩,轻倚在唐清和身畔,她是娇妍的、妩媚的、也是锋芒毕露的。她不声不响间的几个亲昵动作便让李韵韵心里淌血,看似无辜忍让的言语更是刺得孔月旋情绪失控……

看似是孔月旋得了便宜,可那些不过是些嘴巴上的短暂胜利,而真正得了实惠的是眼前这位。没能顺利勾引唐清言,便用伎俩搭上唐清和,而如今唐清和与她重新修好,唐清言却和孔月旋再度分崩离析。个中曲折一言难尽,却都与林优璇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然而哪怕是离开了这两个男人,她也没有如孔月旋诅咒的那般落魄不堪,再卑微低贱,她也同样是孔望山的女儿。背靠着这座大山,她的未来不必发愁。

李韵韵从走廊这头走到她的跟前,不过短短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却仿佛隔了山重水复的曲折,拨开层层迷雾,她发现眼前这个姑娘真是了不得。她将所有人的心思和情感都算计在股掌之中,也将所有人的反应和作为都利用到了极致,她才是最好的演员。

因为这世界上恐怕不会再有谁,硬生生把生活演成一场大戏。

迷雾那头,好端端站着这个女孩,抛却那些浮华,她又恢复与李韵韵初次见面的装束打扮。黑色毛衫,牛仔裤,一双颜色灰溜溜的板鞋。她将长发束成高吊的马

尾,一张玲珑的面孔雪白,眼睛下方显得有些浮肿发青,看起来这两天休息得也不算好。

两个人都许久没有开口,仿佛谁先说话,谁就成为输的那一方。

末了,还是李韵韵先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林优璇的面上不见丝毫慌乱:“我找唐总。”

唐总,从最初的“唐总”到后来的“清和”,如今又回到“唐总”这个称呼,旁人听起来恐怕都要觉得有点别扭,她自己却适应得很好,丝毫不见尴尬。

“他不在。”

林优璇耸了耸肩:“发现了。”

李韵韵打量她手挽着肩上的背包带,心里狐疑,但毕竟没有抓到现形,便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现在公司处在非常时期,你自己一个人到总经理办公室,未来若有什么事,你说不清楚。”

林优璇微微颔首,姿态优雅:“谢谢Yolanda肯教我。”

李韵韵神色不变:“毕竟你现在还是星辉的艺人。你有什么不妥,我也不好跟两位老总交待。”

林优璇闻言浅浅一笑:“这样子。”她眼睛里含着一点点笑,那笑太浅薄,便显得有点戏谑:“Key家想找我拍一支香水广告,主要面向国内市场的。Yolanda既然仍是我的经纪人,恐怕接下来几天要麻烦你陪我跑几趟了。”

看清楚这人是个什么角色,李韵韵也不觉得一举一动与从前多么判若两人,对方能做到不声不响两面三刀

,她Yolanda·Lee这几年也不是吃白饭的,没道理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搞得处处掣肘。

李韵韵牵了牵嘴角:“倒是我消息落后了。Key家的总部不是在R国,他们的什么时候来B市了,我竟不知道。”

林优璇从房间门口走出来,微微低首间,撩了撩垂落耳畔的发丝:“是他们家最新出的一款梅花主题香水,我爸爸和他们公司的一位经理是故交,所以……”

李韵韵看着林优璇:“星辉和藤野的合作关系已经走到尽头了,这里面都有谁的手笔、又是为了什么,我想你比公司绝大多数人都要清楚。”

林优璇闻言抬起眼眸,眼睛里透出一丝懵懂:“可我现在仍是星辉的艺人啊。”

拿她刚刚说过的话堵她!这是打算耍赖到底,并且一定要在走之前恶心她和星辉一道了。李韵韵闻言不怒反笑,她抬起手,揉了揉手腕:“说起来,好像有一句话一直忘了对你说。”

林优璇看向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疑问只有淡淡的,更深的是一种俯瞰众生的波澜不惊。

李韵韵似笑非笑、吐字清晰又圆润:“我怎么过去没看出来你这么不要脸呢?”

林优璇的目光倏然冷下来。

李韵韵压根不去看她的脸色变成什么样,口吻平淡地说道:“在《盛唐》剧组是你故意设计架子倒塌想害孔月旋受伤没法演戏,却没想到我会替她受过;你见计划

落空,便利用张扬的事件把陈鱼整走,好位自己铺路;张扬是你撺掇去枫国酒店堵我的,想一箭双雕,让我和张扬两败俱伤;在《山海》剧组你故意当着云乔的面假装打电话喊‘清和’,又借Q市宾馆记者偷拍事件让大家都以为唐清和在跟你热恋。这一手连环计做得真是漂亮。连唐清和、唐清言两兄弟都一度拿你没办法。”

她这一连串说下来,林优璇脸色几度变幻,最后吐出一口气说:“原来你都知道……”

就听李韵韵又说:“平安夜那天晚上在King酒吧,你见孔月旋那样大喊大叫,心里很得意吧。终于看到孔月旋情绪失控的样子,虽然挨了一巴掌,其实你心里松了一口气,对吧?”

这一次,林优璇看向她的目光终于透露出了不一样的情绪,不再心安理得,也不再运筹帷幄,她惊疑不定地望着李韵韵,半晌才吐出几个字:“随你怎么说。”

李韵韵淡淡笑了。这一长串话她看似说得噼里啪啦毫不迟疑,其实每说一句都在暗暗观察林优璇的反应,她在试,试她的软肋。她也在赌,赌林优璇做了这么多件事,一定有那么一两件事不是出自孔望山的授意,甚至是绝不应该这么快被旁人识破。

坏事做多了,哪有不心虚的?

李韵韵拔步就走,林优璇跟着她一路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刚好映出她有些不安的脸:“你想要什么?

李韵韵目不转睛看着前方:“我想要的一直很简单。这里是星辉,应该是我问,你做了这么多,想要什么。”

林优璇蓦地笑了:“所以你根本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李韵韵突然转过眼看她,“孔望山一定想不到,你一边帮他做事,一边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孔月旋再怎么说也是他宝贝了二十几年的心肝宝贝,你还在剧组打杂时就处心积虑坑害孔家的大小姐,你说如果孔望山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林优璇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

“如果你觉得这件事不足以让他对你发脾气,那么若他知道你其实巴不得唐清言、唐清和两个人都没看上你呢?”

这时,电梯门刚好打开。林优璇顾不得外面是怎样的情形,第一次当着李韵韵的面提高音调、几乎是咬着牙根地骂出了声:“李韵韵你他妈的是不是缺心眼?我不和唐清和在一起,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你非要撕破脸皮弄得所有人一块死,有意思吗?”

李韵韵眨了眨眼,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在气人方面还挺有天赋的:“太有意思了。”

不等林优璇骂出声,李韵韵开口说:“你以为所有人在你的算计之中,其实你才是最可悲的棋子。”

林优璇愣住了。

李韵韵说:“你觉得唐清和、唐清言好勾搭好糊弄,是因为他们在乎星辉和唐氏的发展,更甚于自己的个人利益。你觉得我

好骗好欺负,是因为我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后果,因为我的工作是经纪人,无论做什么,我最先要考虑的是必须要兼顾艺人个人和公司长远发展的利益。你觉得孔月旋也有为了个男人破口大骂的一天,是因为她真的很爱唐清言。我们每个人都有在你看来方便利用的弱点,但那不过是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坚守和‘不可为’。你没有,不是因为你没有底线,而是因为你一无所有。”

周遭静悄悄的,李韵韵率先一脚踏出电梯门,林优璇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这才发现她之前将电梯直接降到地下一层车库。

偌大的停车场,安静、幽深、有一点声响都会被扩散到无限大。

而李韵韵最后的那句话,更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她的耳畔。

她没有弱点,不是因为她没有底线,而是因为她本就一无所有。

她以为所有人都在自己的算计之中,其实她自己才是最可悲的棋子。

是啊,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是一枚最完美的棋子。

林优璇踏出电梯,头顶有些刺目的白炽灯让她的脸看起来无比苍白,可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此时此刻真正苍白的,是她的心。

谁说李韵韵性格清冷,不屑多言辩驳?

林优璇站在那,挂在肩上的背包如有千斤重,而她的双臂无力支撑,只想用尽全力地搂抱住自己。

她以为自己是看清全局、步步为营的那个。其实恐怕是她将所

有人想得太简单了。至少李韵韵就与她此前的了解和预估不一样。

她看似清冷,实则有一颗火热又坚强的心。她看似不爱争辩,不是真的不擅长,只是很多时候,用不着说那么多话就能把事情完成的很好。而当她想要说话的时候,当真是字字针砭、一针见血。

包包里传来跃动的电话铃声,她机械地掏出手机,划开接听。

手机听筒里传来李韵韵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Key那边要求你今天什么时候到场?”

林优璇有些反应不过来。

电话那端,李韵韵说:“林优璇,你和我都清楚,我做你的经纪人,也做不了几天了。虽然不知道你父亲孔望山是打算用什么办法,但他肯定有办法把你弄回藤野,星辉也容不下你这样的艺人。所以,在有限的最后这几天里,我会尽我做经纪人的责任,你也别太过分,搞清楚你做艺人的本分。”

林优璇无论在外人面前扮出怎样一副面孔,实则是个心思极为玲珑剔透的。否则也不会在短短半年时间内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很快恢复镇定,答:“合约已经谈妥,就差最后签字。Key包下枫国酒店的一间独栋,约好明天上午九点在那当面签合同,拍摄地点也在那里。”

“好。明天上午你提前一刻钟到,我在酒店门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