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再次被叩响,傅恒眉头皱起。嘴里嘟囔着,“这么晚了……”

我斜睨他,好笑的说道:“兴许是找你地。”

果然,额索略带沙哑的独特嗓音隔着道门传来:“沈姑娘,是我额索。我找六爷有要事禀报。”

我瞥了傅恒一眼,他稍作思索,无奈的点了点头。

打开门却见额索一脸地凝重,他冲我勉强笑了下,转向了傅恒。大人,小人连夜审问刺客,不料。尚未动刑,他们便咬舌自尽。”

傅恒面色一沉。额索慌忙屈膝跪下。“请六爷息怒,虽然无一活口。但并非一无所获。”

“你发现了什么?”傅恒眉梢微挑,嘴边慢慢扬起了一抹弯度。

额索目光飞快的滑过我,我心念一动,刚想退避到内室,傅恒淡淡道:“无妨,你尽管说。”

“是。”额索手指紧握,沉默了一会终于沉声道:“方才地刺客中,有一人是个……太监。”

一股骇人的死寂蓦然笼罩,室内顿时沉闷起来,如空气凝结。我震惊之余话不成句,良久才道:“这……怎么可能?”

“小人检视再三,此人确是被净身过的太监。”额索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一阵心惊,他们不是陈叔之流的肖小么,怎么又和宫里地太监扯上了关系。抬眸堪堪对上傅恒视线,他也似满腹心事。

我疲倦的揉着眉心,原以为能从今日所抓获的刺客那里顺藤摸瓜,获得有利的讯息,孰料情势越发的诡异,形成更为混乱的局面。

三人一时皆无话可说,我老半天都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心浮气躁。

傅恒神情复杂交错,我挽起他的手,但觉比之前更为冰凉,那一股子的寒意似从他的掌心一直延伸到了我地心里。“你不舒服么?”我边说边伸手一拭傅恒的额头,觉得异常滚烫,再看他双颊布满红晕,眼中泛红,嘴唇发紫,与之冰冷惨白的双手形成了鲜明地对比。他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伸手在面前一阵乱抓,“雅儿,你还在么?”

“在,”我抚住他的手,尽管他地手还是冰地骇人,“我在。”

傅恒焦急的问道:“你为何突然熄了灯?”

我脑中嗡地一声,指尖一颤,同额索对望一眼,出了满身的冷汗。

“六爷您……”我狠狠的瞪了额索一眼,他才猛然醒悟,忙不迭的捂住嘴。

“雅儿,额索,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傅恒急迫的出言探询,我连忙接道:“想是被风吹熄了。额索,你去把烛台重新点起。”

我朝额索努了努嘴,他虽不明就里,还是按着我的意思走到窗前。

我紧咬住下唇鼓足勇气在傅恒眼前伸出五指比划着,可是他没有半点反应。我心顿时凉了半截,全身僵直,眼前一阵眩晕。

傅恒双手伏着我的手背,又道:“为何还没有亮起?”

我努力咽下一口唾液,已是急的满头大汗,只得说道:“烛台被茶水碰湿了,一时半会点不着。”

傅恒不疑有他,温柔一笑。一滴泪水滑落,我拂手拭去。

出了这道门便无法再隐瞒下去,我咬咬牙,刚要吐露实情,额索冲我紧张的摇了摇头。我心里乱的很,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傅恒的呼吸愈加粗重,他的重量压到了我身上,额索一个箭步跟上,扶住了傅恒。

傅恒虚弱的笑了笑,“头有些晕,让你见笑了。”话还未说完,就见他头一沉,昏厥了过去。我身体被他带着往前重重一倾,急唤他几声他都恍若未闻,方寸大乱,身觉无力之感。

“沈姑娘,你伺候六爷躺下,我马上去找大夫。”

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我不假思索道:“现成的大夫就在府里,快去请潇湘姑娘来。”

“对,对。我糊涂了。”额索猛拍了下大腿,飞奔而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傅恒弄上床,我擦了把冷汗,浑身都快虚脱。

抚着他的手腕,连我这不懂医术的人都能感觉到他脉相的紊乱。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他身上皮肤有开裂的迹象,面部潮红,腿在微微抽搐,但是人没有任何知觉。

我脚下虚浮,鼻微酸,不敢想象一贯英武挺拔的傅恒会变成这番模样。

趴在床头,无法形容此时心中的复杂情绪。

泪无声洒落,手指触上傅恒的臂弯,却在下一刻被人推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暗涌(三)

“爷他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馨语倒是比潇湘来的更快。她的脸上浮现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仿佛我真是害他的罪魁祸首。

我从地上狼狈的爬起,苦涩一笑,并不在意她的无理取闹。

她在见到傅恒此时的光景时,目光变的四散而迷离,扑到床头大声呼唤着傅恒的名讳。

“福晋你先起身,一切等潇湘姑娘诊断后再做打算。”我好意拉她一把,被她狠狠的推开,她的鬓角有发丝飞舞挡在了颜面上,我却依旧看得到她眸子里迸发出的恨意。

说话间,潇湘和额索已赶到。潇湘披散着头发,衣衫也是折皱不平,想是起身的匆忙根本来不及修饰。

潇湘吩咐闲杂人等一律退避,眼角扫到我,我本无意理会她,在额索的劝说下还是低叹一声走了出去。

馨语执意留在房中,潇湘并没有异议,她所仇视的对象始终只有我。

乘着潇湘还在屋中为傅恒诊治,我故作平淡的问了句:“额索,你能否将先前所发生的事一字不漏的说与我听?”

额索点点头,靠着墙头沉思片刻。“刺客于三更闯入府,早在几日前六爷便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们上钩,因此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生擒活捉。”

“刺客一共有几人?”我插嘴。

“总共是三人,而且武功并不算高明。”

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不祥,我急切的追问:“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额索挠了挠头皮,“随后我就命人将他们押入大牢,再后来的事情姑娘全知道了。”

“六爷有没有沾到他们的衣服或是和他们靠地很近?”一个声音在身后陡然响起。竟是潇湘。

她面色惨白,我从没有见过她如此的惊慌失措。不详的预感逮着空隙丝丝渗透进我地骨髓,身体轻颤。心沉到谷底。

“其中一人是六爷亲自捉拿的,短刃相接。碰触在所难免。”

“你速速带我去见刺客。”潇湘脸色愈发地凝重,我惊疑不定,脱口道:“刺客已自尽身亡,你还要见他们作甚?”

潇湘狠跺了下脚,“六爷中了剧毒。我需要去查证。”

“什么毒?”良久,我才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响起。

“很可能是曼陀罗之毒。”带着些许的颤音,潇湘的嘴角微微抽动着,脸上有极轻的惧意。

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毒药,自然也不知其毒性,可见潇湘面色不佳,而额索闻言后脸部表情极不自然,我也知道必然很是棘手。

可潇湘是名满江南地神医叶天士的嫡传弟子,就连病入膏肓的晴岚都能被她救回。还有什么样的毒能难倒她呢?

我嚅动嘴角,谙哑的问道:“潇湘姑娘定有解救之法不是么?”

潇湘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她眼神暗淡无光。长长的叹口气:“中了曼陀罗毒,最初是口干舌燥。声音嘶哑。手足冰凉但是面部潮红,视物模糊。严重的话会导致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然后脉相紊乱,呼吸不畅,惊厥,昏迷,到最后行为不能自主,直至死亡。其最显著的特点是中毒者的颈中会出现一朵状似茶花地红色暗记,随着毒素的沁入暗记的颜色逐渐加深,形状变大,三日后红花变成血红色,而中毒者毒气攻心七窍流血而死。因此曼陀罗之毒也称三日红。”

我惊呼一声,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地同时,我冲进了房内,深深的吸口气,闭了闭眼,又蓦然睁开,掀开被子,直探上傅恒地颈项。

“你要做什么?”馨语挥手拦住我,怒目圆睁。

“让她看,这也正是我要做地。”不知何时,潇湘已走到我的身边,那双晶亮地眸子蒙上了一层水汽。

越是心焦动作越是快不了,好不容易我才解开傅恒的衣襟,他脖颈中一枚暗红色的印记立时触入眼帘,妖异的红,不艳不媚,却红的令人惊悸。

“你有办法的对不对?”我直视潇湘,眼下她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她才能力挽狂澜,我能信任的也仅有她。

她沉默了,避开了我的目光,侧头看向别处,眸光深处开始冰冻,我胸口堵的慌,深怕她会借机发难,虽然我知道此刻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馨语忽然双膝躯地,给潇湘行了个大礼,“烦请潇湘姑娘多多费

“福晋您快请起,”潇湘急的直跺脚,我冷眼旁观,心情复杂。无论馨语怎么对我,最初的友善也好,后来的敌对也罢,自始自终,她都是为了傅恒。

“额索,六爷中毒一事切不可泄露出去,你当暗中调查为上。”馨语在惊变过后仍能保持冷静,也不得不让我佩服。

她略作交待后又转向潇湘,“潇湘姑娘,爷的性命就交付与你,请你务必在三日之内找出解毒之法。”

潇湘在稍稍迟疑后,终缓缓点头。

“雅儿,”我怔住,馨语复道:“以爷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移动,这几日他的起居就有劳你了。”

“好。”我满口应承。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馨语做出这个决定,我都无法拒绝。

“我将星愿留下,有什么事你尽可以吩咐她去做。”我点了点头。

额索退下,馨语亦暂时离开,潇湘同我对望数眼后,支吾了会,道:“卓雅,你好生照看六爷,我去大牢,看看刺客身上有无留下有用的线索。”

我颔首,潇湘走至门前时,我叫住了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靥,“潇湘,万事小心。”

她呆楞半晌,终于回我一个僵直的笑,“好。我会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暗涌(四)

我回首俯看傅恒,他仍是昏迷不醒,嘴唇泛紫,唇角开裂,面色苍白如纸,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在作祟,总觉得他颈子上的红印又大上了一圈。

我沾了些水到他唇上,他轻吟一声,轻舔了下唇,恍惚清醒过来,我忙唤道:“六哥哥,你醒了。你觉得怎样?”却是无人应答。

再看他,双目依然紧闭,然眉心绞在一起,豆大汗珠自他额头滚落,汗湿枕畔,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苦楚,可当我连着呼唤他几声,他又似无知无觉。

他身上的单衣几乎湿透了,我拧了绢帕不停的为他拭汗,破碎的呻吟自他口中断断续续的发出。这样子下去不行啊,就算潇湘能为他解毒,仍免不了要大病一场。

得尽快替他换下湿衣,我琢磨了下,招来星愿,请她取来傅恒平日替换的常服,可当星愿将之递到我手中时,我犯了难。总不能让我为他更衣吧。底下人虽早已将我视为傅恒的人,可我们毕竟尚未成亲。

“福晋呢?能否请她前来?”犹疑许久,我悄声问道。

“福晋正在佛堂为六爷祈福,怕是走不开。”

我迟疑道:“那你可不可以……”

星愿紧张的摇了摇头,脸上迅速飞起一抹红晕。

我知道星愿是馨语的陪嫁丫鬟,且早已许配给额索为妾,我也确实不好强人所难。

我苦笑,心中计量百转,咽下一口唾沫,道:“那你去守着门。我来伺候六爷更衣。”

星愿感激的瞅我一眼,末了还回头说了句:“沈姑娘,奴婢就在门外守着。你有事就招呼一声。”

眉轻扬,鬼丫头。讨了便宜还卖乖。

打发走了星愿,我还是无从下手。一来,我从来没有为旁人穿过衣,二来,也羞于动手。

无声的叹口气。我闭了眼摸索过去,感觉他浑身的皮肤烫的炙人,我顾不上羞涩,硬了头皮,从上而下为之解开盘扣,除掉他地湿衣。又闭了眼,给他擦拭全身。临到穿衣时,实在没办法摸黑行事,只得半侧过身。让视线尽量不落到他的身躯上,可在替他更衣的过程中,眼角还是瞥到他不壮硕但精健地体魄。

一切就绪后。我终于长出一口气,已是大汗淋漓。

我一手抚着胸口。喘着粗气。道:“你可以进来了。”

身后的人一直没有说话,替傅恒掖好被角后。我转身时才发现站在我身后地是潇湘而非之前一直在这儿的星愿。

“星愿呢?”我随口一问。

“我让她回福晋那了,有我在这也一样。”她淡淡回应。

一时无话,我默默的看了她瞬息,垂下头。

她的眼神痴痴的流连于傅恒地脸上,唇微微嚅动,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若你有话想和他单独说,我可以回避。”我直起身,往门外走去。

潇湘拽住我,“不用,我想说的话,他全都知道。”脸上蜜意浮现,目光盈若秋水。

我心中哀叹不已,馨语,潇湘,都对傅恒痴心一片,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潇湘手掌搭在我的肩头,我回眸一笑,她眸底漾出深暗的迟钝,我讶然道:“可曾探得解药?”

“雅儿你可知……”她眸光失色,压低了声音,“曼陀罗之毒乃天下第一奇毒,无药可解。”她僵着脸,瞬时背过身体。

我眼睑下垂,故作冷静,“我不信。你是名医叶天士的关门弟子,哪有救不了的道理。”

“我会尽力去试,”她缓缓的吐出一句话,“可我是人,而不是神。”

喉咙像梗着了什么硬块,让我无语凝噎,潇湘深爱傅恒,若非山穷水尽,又怎会说出这番话。

我执了她的手,久久不发一言。

“雅儿,我想试试用银针为六爷驱毒,你帮我。”平复情绪后,潇湘微笑着凝视我。

“好。”无需多言。此刻我们前嫌尽释。

潇湘自药箱中取出数十根又细又长的银针,在炭火上掠过,交到我手中,“替我拿着。”

我重重地点头,仿佛现在交到我手上的不是银针,而是傅恒的性命。

潇湘支起傅恒地身体,示意我托住,随后她双腿盘起,端坐与床头她哑声开口,眉宇间是与之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好。”我打起万分精神,提醒自己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

潇湘取过一根银针,眼中精光一闪后,准确无误地插在傅恒右肩上,露出三寸有余,又取过一根,以极娴熟地手法插在其后背右偏上处。这是肩井穴,这里是天宗穴,我先在这两处施针,以防毒素在周身蔓延。”潇湘耐心的向我解释,而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随后取神道和灵台穴,这是将毒素封在一处,暂缓毒性的发作。”潇湘比划着穴位,拿眼睨我,“记住了么?”

“记住了。”话是出了口,但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我记住穴位,可我怕惹恼了她,又不敢问个究竟。

“风门和魂门两处你要特别留意,既能救人又能伤人,不到万不得已时,尽量避免碰触。”潇湘挺直着背脊,面无表情的说道。

见我迷茫的睁大了双眼,潇湘又好气又好笑的敲了下我的脑袋,“你再重复一遍。”

我闲闲的说:“有你这个神医在,还需要我记那么清楚作甚?”

她面色一收,“多记些东西总有用的到的时候,万一我不在……”她沉思的打量起我来。

我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们现在是栓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还有可能会分开么?

潇湘收针后,傅恒原本苍白的脸色似乎有了点血色,潇湘同我合力扶傅恒躺下,又温柔的为他拭去从他口中溢出的暗黑血迹。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潇湘抢先开口:“我仅是将毒素逼到一处,还不能解清他体内的余毒。”

我的失望在脸上迅速扩散开来,她轻拍我手背,“我会尽最大所能救治六爷的。”

“其实连你也没有把握不是么?”

她默然,惨淡一笑,那看似柔媚的笑容却让我的心猛然一颤,但又说不上具体原因。东方渐白,经我好说歹说,终于劝服潇湘回房歇息。

我双手托腮,伏在床头,一开始还能勉力支撑,渐渐的力不从心,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感觉有一只手抚上了我的额头,又探到鼻尖,轻轻拧了一把,我嘤咛一声,神智还未清醒,半梦半醒之间对上一对乌黑晶亮的眼睛,惊愕的呆住,下一刻已然欣喜若狂的跳了起来,“六哥哥你醒了,太好了。”

“嗯。”他的声音依旧虚弱而乏力。

我看着他,唇角慢慢生出抹极浅的笑:“潇湘姑娘正在寻找解毒之法,别担心,你会没事的。”

“我中了毒?”沉着而冷静。

“对,据潇湘姑娘的推断,可能是刺客袖中暗藏毒粉,乘你不备而加害于你。”我说的很慢,以防自己在言语上露出破绽引起他的怀疑。

他点了点头,我故意伸手过去在他眼前晃动,他顺势捉住我的手,柔声道:“又让你受累了。”

我抬眸笑道:“一点都不劳累。”心里一宽,傅恒双目的视力已恢复,看来潇湘的驱毒之法正在起效用。

“怎么就你一人在此,其他人呢?”傅恒胸口微微起伏,身体动了动。

我撇了撇嘴,故作轻松道:“有我在这儿陪着你还不够么?那我即刻去找福晋和潇湘来。”

“傻丫头,我只是不想你一人太辛苦。”他沙哑道,使劲抬手抚了抚我的面颊。

“只要你快些好起来,我再辛苦也值得。”我有点惶然,有些哽咽。他的神色略松弛下来,只是握着我的手愈捏愈紧。

“你的力气不小,看来很快就没事了。”我嘿嘿笑着调侃他,他眉头一跳,并未出言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