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不能选那条路。

于是,她选择了第二种,按孝庄的期待,顺理成章地激怒康熙,让孝庄如愿。这样,不管康熙最终是否轻判他们,在孝庄眼中,自己没那么聪明,至少还没到看清她的地步,如此也就不足为惧了,即便成为弃子,亦不再为虑。

置身死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许多年后,回顾这个晚上,东珠还是会觉得从心底发寒,一念之间,她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幸运的是,她赢了。

康熙虽然万分愤怒,虽然下旨将东珠囚禁于冷宫,永世不再相见,但终究保全了她和家人的性命。

天亮之后,净鞭三响,文武大臣列队缓缓前行,个个神情肃穆。诸臣拾阶而上,进入太和殿中。岳乐等亲王率领着众大臣都分站在殿阶之下甬道两侧,众臣一起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端坐在龙椅上,顾问行侍立一旁,众臣叩拜毕,康熙举手示意众卿平身。朝堂上鸦雀无声,众臣都低垂着头,气氛十分压抑。

岳乐上前一步:“启奏皇上,大理寺会同刑部会审鳌拜谋逆一案,经议政王大臣会议审理定罪,问得鳌拜罪款三十,遏必隆罪款十二,班布尔善罪款二十一,其余党羽也各有十款、十二款不等。还请皇上亲发谕旨,予以结案。”

康熙神色淡定,命顾问行传旨。

顾问行拿出一道谕旨,上前几步,打开高声朗读:“鳌拜以勋戚大臣受恩深重,奉先帝遗诏为顾命大臣,理应忠心报国,辅佐朝政,不意其结党专权,祸乱朝纲,残害忠良,欺压黎民。朕久已悉知,尚望其改行从善,以全始终。鳌拜辜负圣恩,不思悔改,竟以谋逆之举犯上,所犯重大,拟以正法。但念鳌拜在朝效力年久,且先帝曾经倚任,朕不忍加诛,姑从宽革职籍没,仍行拘禁。宗室班布尔善绞;阿思哈、噶褚哈、穆里玛、图必泰、呐莫、塞本得俱立斩。鳌拜族人、亲友、师长、下属等有过从者,免于治罪。钦此!”

众臣听后都有惊讶之色,彼此间开始窃窃私语。

索额图上前:“皇上,按大清律例,谋逆乃十恶不赦之大罪,牵涉人等,理应按律治罪。”

康熙目光扫地众人:“鳌拜擅权,连朕都免不了受其胁迫,朝臣、亲随们又能奈何?朕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曾迫于鳌拜的权势,而投于其门下,朕也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一些人,上了弹劾鳌拜的折子,想借着这个机会一举翻身。此案如何惩处,朕谕旨已下,绝无更改,也绝不广加株连。朕就是想让你们知道,朕希望看到的朝堂,是只有公心没有私利,朝臣间或因理念不同做君子之争,但绝不因私利而结党倾轧。所以,鳌拜一案,意图再起之人,要不得,落井下石、投机取巧之人,更要不得,还望众卿,好自为之。”

朝臣们都是一片噤若寒蝉的表情。

而后,遏必隆被特释,此案了结,所有观望的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安定对于世人来说,总归是好的。

只是鳌拜终究还是宁折不弯,不能同遏必隆一起去侍卫府当差,为皇家护院,也不能甘心于囚室中度过余年,于是,鳌拜在牢中撞墙而死,令人无限唏嘘。

孝庄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康熙这样对她说:“鳌拜与遏必隆牵连着朝堂上绝大多数的官员,如果要将二人的势力悉数铲除干净,那朝堂之上列班的臣子可能都没有随侍的太监多。况且两族中多少妇孺长者,他们又何其无辜。”

康熙紧盯着孝庄的眼眸:“再者,有些人,有些事,太皇太后不是都不追究了吗?太皇太后的胆量和心胸,孙儿理当效仿。”

听到康熙说完这话,孝庄心底一颤,目光立时扫向苏麻,却见苏麻朝自己摇了摇头。

孝庄疑惑,慧妃暗中所做的事情,康熙到底知不知道呢?孝庄自苦,并非是她想姑息包庇乌兰,而是乌兰牵连着科尔沁,投鼠忌器,她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只是这些事情,康熙到底知道多少呢?

于是,一场争执就此打住。

双方各退一步。

康熙不再追究两宫中毒一事,孝庄也放弃了对遏必隆一家的死罪。

唯愿时光,将一切不快与疑云消散。

唯愿时光,将一切残缺画为圆满。

第一百三十九章 雨打梨花愁永昼

冷宫某殿,简陋不堪,四面透风。

因在剪除鳌拜一党的宫变中,统领蒙古骑兵立下不世之功的慧妃乌兰,现已晋封为慧贵妃。

名头虽显赫尊贵,但到底年轻,在拿到贵妃册宝的当日,乌兰便带着人急吼吼来到了冷宫,此时的她,正坐在椅子上阴毒地看着东珠。

东珠正被毛伊罕和另一个健硕的精奇嬷嬷反钳着双手用力往地上按去,东珠用力挣扎着。

东珠:“乌兰,你要干什么?”

未等乌兰发话,毛伊罕就狠狠踢了东珠膝部一脚,精奇嬷嬷顺势用力将东珠摁着跪在地上,东珠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乌兰。

乌兰:“钮祜禄东珠,你可知罪?”

东珠轻哼一声:“我有罪没罪,自有皇上、皇后定夺,关你什么事?快放开我!!”

乌兰笑了:“关我什么事?看到我的冠服了吗?我如今是慧贵妃了,皇上信我,爱我,后宫之中,我说一不二。至于皇后,失子之后身心俱损,如今只安心养病,足不出户。整个宫中,妃嫔宫人、大小事务,都由本宫说了算,你明白吗?”

东珠冷笑:“我明白,慧贵妃这是来耀武扬威了。想让我臣服,好,我满足你。”

说着,东珠低下自己的身子,原本已经曲膝跪地,此时便越发以头触地,拜行大礼。

九次触地之后,东珠仰起头看向乌兰:“如此,你可满意?”

乌兰面色微变:“少来这套,现在装乖,不嫌太晚了吗?这九叩之礼,你算尽了。可本贵妃屈尊来此,并不是想白受你这几个头的!!”

“你还要怎样?”东珠厉声喝道。

乌兰笑了笑:“宫中处处有规矩,你虽在冷宫,却也逃不得这规矩。前晌有位老太妃说丢了一件要紧的物件,又说似是被你拿了。这件事,本宫可不得不管啊。你看,你是痛痛快快地招了,还是要本宫动手?”

东珠冷冷地看着乌兰:“东西,我没拿,这点,你比我更清楚。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羞辱我,或者干脆要了我的命,随便!”

东珠说完,便把头扭向一旁,不再开口。

乌兰拍了拍手,一脸无趣地看着毛伊罕,使了个眼色:“既如此,今日本宫就好好教训你一下,让你长点记性。毛伊罕,千万别手软!”

毛伊罕和精奇嬷嬷立时驾起东珠,摁向旁边的一口大水缸。

深冬的寒风从冷宫破烂不堪的窗子里猛灌进来,东珠挣扎中看到大水缸里满满一缸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紧接着就被毛伊罕和精奇嬷嬷将整个上半身摁入了水中。

东珠在水中不断地挣扎着,椅子上,乌兰看着挣扎着的东珠冷冷一笑,起身走到东珠身边。

乌兰:“怎么样,这滋味如何啊?”

“快点给贵妃娘娘回话!”毛伊罕一把将东珠从水缸中拉了出来,押着东珠看向乌兰。

东珠浑身湿淋淋的,被寒风吹着不断发抖,脸色煞白,嘴唇青紫,却对着乌兰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我只明白一件事,即便我要老死在这冷宫里,我也不要像你一样,变成一个可笑、可怜的疯子!”

乌兰大怒,狠狠甩了东珠一掌,随即吼道:“给本宫好好教训!”

毛伊罕和精奇嬷嬷再度将东珠摁入水缸中,东珠死死握着水缸边缘,努力想将头抬起来,乌兰阴恻恻地一笑,走近东珠,一根一根将东珠手指掰开,将东珠推入水缸中。

东珠试图在水中憋气,却在精奇嬷嬷用力捶打之下乱了气息,一口口冰水呛入喉咙,令人几乎窒息。

紧接着,眼睛、耳朵、鼻孔,甚至是皮肤的缝隙都被冷水浸入。东珠知道,这一次,怕是再难幸免了。

慧贵妃能来此行凶,怕是孝庄的默许。

所谓的老太妃失窃,只是一个面上的理由,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自己。

想到此,东珠悔恨交织,更生趣全完。

就在她即将放弃的瞬间。

隐约听到乌兰吃痛地一声大叫。紧接着,钳在自己身上的四双手突然抽走了。

东珠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整个人湿漉漉靠在缸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大口喘气。

同样狼狈的,除了东珠,竟然还有乌兰。

乌兰跌坐在地上,使劲揉着腿,毛伊罕与精奇嬷嬷正聚在其身旁,一脸关切。

“贵妃娘娘,好好的怎会突然摔倒?”

“可摔伤了筋骨?还能动弹吗?要不要先将您扶起来!”

乌兰又惊又疼,一边揉着腿,一边疑惑地看着周围:“先别动,我这腿突然像挨了一针,疼得钻心,你们出去看看,外面可是有什么人在用暗器偷袭我!”

毛伊罕与精奇嬷嬷一面将乌兰扶起坐到椅子上,一面出了房间。

东珠却笑了,笑得酣畅淋漓。

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有人在暗中帮她。

是孙之鼎,一定是他,利用太医院判使的身份来冷宫给太妃们看诊,从而密切关注着自己。当他看到那一幕时,必会果断出手。东珠已经猜到,他用的是什么暗器,于是,她笑了。

乌兰一脸恨恨:“你还敢笑?有什么好笑的!!”

东珠:“我在笑,有人死到临头却还不自知,这还不好笑吗?”

乌兰一脸迷惘:“你说什么?”

“你们草原上也有蒙医,你也深知用毒害人那一套,你可听说毫针?”东珠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这毫针可以当作暗器来发,再远的距离也可射入体内,此后随血脉流转,若待转至心室时刺穿心脉,这个便会暴毙而亡。”

乌兰大惊失色,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步逼近东珠:“你胡说!”

东珠神色笃定:“我有没有胡说,你撩开裤腿看看就知道了。”

乌兰立即扯开旗袍,将内侧衬裤的裤腿挽起,果然白皙的玉腿上,有一处极小却又十分清晰的针眼。

乌兰面色大惊。

这时,毛伊罕与精奇嬷嬷重返室内。

毛伊罕:“贵妃娘娘,四下里都看过了,并无旁人。”

“自然不会是旁人,因为那针是我下的。”东珠笑了,笑容灿烂而夺目。

毛伊罕等人听了自是一头雾水。

而乌兰却咧着嘴哭了:“你你好歹毒我要杀了你”

东珠笑容不减:“好啊,反正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有贵妃娘娘陪着,我东珠死得不冤。”

乌兰越发惊恐,毛伊罕上前递帕子,却被乌兰甩开手。乌兰冲到东珠跟前,用手掐着东珠脖子:“快说,这这毫针可有破解之法?”

“这毫针的妙处就是,一旦埋入人体,便不能取出。”看到乌兰发疯的样子,东珠真的从内心深处赞赏师兄孙之鼎,真是鬼才,世上只有他才会想出用这么方法来治乌兰这样的恶人,而更绝妙的是,二人的心意相通。

于是东珠又说:“不过,只要你不动怒,不动心,这针便不会乱走,可若是你贸然动怒,心思用过了头,就会加速流向心脉,那时”

东珠笑意吟吟地看着乌兰,把话结束在此。

乌兰的神情可笑极了,想要发怒,又立即克制,强忍着将情绪憋回,因而觉得委屈,想哭又不敢哭,抽抽搭搭,万般为难。

最终,只能招手,由毛伊罕与精奇嬷嬷扶着,轻而又轻、缓而又缓地离开了。

东珠长长舒了口气,随即便镇定自若地换了干净衣服,打扫了屋子,又想办法给自己讨了一块老姜,煮了糖水,抱着汤碗热乎乎地喝了,整个过程淡定而从容。

这一切,都没有避开一个人的视线,那就是贵太妃。

“差得太远了,布木布泰,你调教出来的人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了。”贵太妃痴人痴言,却是心如明镜。

当初她在后宫诸人中选定了慧妃,利用其想要当皇后的野心设为自己的棋子,原本想借孝庄之死让宫中大乱,逼康熙在仓促中与鳌拜决战,然后自己以及身后的察哈尔蒙古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一来,不仅是报了当年博果尔之死的血仇,更是为察哈尔蒙古赢得更大的政治资本,改变整个蒙古的力量对比,甚至是让朝堂易主,让自己成为代替孝庄的大清女主。

可惜,功亏一篑。

原本消息坐实之后,贵太妃已然生趣全无。

这个局,她等了好多年,为此付出的人力、物力数不胜数。

最重要的,这里寄托着她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

这一次失手,她几乎败光了自己手上所有的筹码。

原本在今天,她是想亲手了结自己性命的。

可是偏偏让她原原本本地看到了东珠智斗乌兰的一幕,能在那样的困境中一举反击并全胜而归,这实在是个人才。

而最重要的是,她与自己还有着同一个敌人。

贵太妃笑了,她又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那便是东珠。

深夜,乾清宫书房。

康熙正在批改奏折,顾问行走了过来,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着各宫嫔妃的名牌。

顾问行低眉顺目:“皇上,今儿撂哪位主子的牌子?”

康熙头也不抬,仿佛极为随意地问道:“后宫今日,可还安好?”

顾问行微怔,揣摩着康熙的意思,小心回道:“皇后闭宫将养身子,其余各宫皆小心自处,并未有什么逾越之处,只是冷宫中…”

康熙笔下一滞:“冷宫怎么了?”

顾问行仔细斟酌着措辞:“听说淑惠太妃掉了一件要紧的物件,慧贵妃主事,便去冷宫料理,呃…便查了钮祜禄氏”

任顾问行说再隐晦,康熙还是能够想象得到当时的场面。

腊月的冰水有多凉,他知道。东珠的身子,他自然知道,近两日正该是她月信来时,这样的节骨眼,被按在冰水里头

康熙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心立时刺刺啦啦地疼了起来。

玄烨啊玄烨,你当真无用得很,那个女人,伤你多深,你怎么还会这样惦记她。不知是心疼东珠,还是心疼自己,康熙只觉得鼻头发酸。

幸而顾问行一直紧低着头,看不到自己的神色。

康熙强打精神定了定神。说好了此生不复相见,便真的不复相见。不能再为她动心,更不能再为她牵绊,于是,他做了两个决定。

其一,命裕亲王福全驻防漠河,那是大清北疆极寒之处。这个决定,多少有些孩子气。你们让我冷彻心腹,我便也让你们尝尝寒意。

其二,命原承乾宫宫女领乾清宫女官俸禄的宁香以官女子身份侍寝。

这个决定,所有人都看不懂,想想就觉得荒唐。一个膳房庖丁的女儿,原本成为女官就已经是天大的抬举了,如今居然能同伴龙榻,简直是天大的恩宠。

就连宁香自己,都惶恐极了。

寝宫内,瑟瑟不安的宁香才刚进门便扑通跪下,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奴…奴婢给皇上请安…”

康熙此时正靠在床头看书,头也没抬:“平身吧!”

宁香站起身,缩手缩脚地站着床边,半晌之后才鼓起勇气抬头看康熙,发现康熙在看书,根本没看她,宁香不知道做什么好,只好继续呆呆地站着。

又过了半晌,康熙叹了口气,看向宁香:“过来,到朕的身边来。”

宁香慢吞吞地走过去,心中忐忑不已,走到床边仍不知道该怎么办。

康熙翻过一页书,抬头看见宁香局促的样子:“别紧张,躺到朕身边来。”

宁香看着康熙身边给自己留的空位置,一脸难色。

与此同时,深处冷宫陋室中的东珠,缩在冰冷僵硬的破被里,看着透风的窗子,心中五味翻涌,难以入眠。

乾清宫寝殿中,宁香和衣躺在康熙身边,却浑身僵硬得不敢动弹。康熙撂下手里的书,看向宁香:“你识字吗?”

宁香心情复杂,一双灵巧的眼眸微微闪动,声音柔和而轻缓:“回皇上,奴婢粗识得几个字,也就自己名字而已。”

康熙有些遗憾:“光认得自己名字可不行,白白辜负了你这个好名字。你原来的主子学问极好,你若有心,还是要跟她学着多认点字。”

宁香微愣:“其实以前,昭妃娘娘第一次入冷宫的时候,奴婢曾跟娘娘学过字。只是后来”

宁香吃不准康熙此时对昭妃的心意,跟在昭妃身边起起伏伏,经历这么多的事,宁香再天性单纯,也终究学会了小心谨慎。毕竟这次昭妃犯事以后,整个承乾宫的奴婢全都遣散了,除了自己因为皇上当日一句戏言,将身份记在乾清宫外才得以幸免。其余的所有人,包括云姑姑,都被外放守陵去了。

这个情势,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妙,以往昭妃犯事,承乾宫中的格局、玩器以及太监宫人皆保持不变,仿佛在等着她回来一样。可这次的安排,仿佛是在告诉所有人,宫中再无昭妃。

所以此时,皇上提起昭妃,是试探还是何意,宁香实在有些拿不准。

宁香的心思,康熙洞察于心:“宫中是一个规矩森严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规矩之上,犯过的错误要受罚,而没有犯错,便不会被攀污牵连,你明白吗?”

宁香似懂非懂,她隐约明白了康熙的意思。

“昭妃是罪大恶极,但这与她的学问无关,你仍然可以向她请教学问。”

康熙说完这句话,心头竟然放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