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嘤鸣等六个秀女这才齐刷刷抬起了脸蛋,嘤鸣便这才看见了坐在上头的太后娘娘。太后今日着的是仅次于朝服的吉服,明黄色的龙服,掺了金线绣出一条条龙纹,而吉服的主人已经很是苍老,但仪容十分端贵威仪,这位便是皇帝母亲,母后皇太后乌拉那拉氏了。

而坐在太后身边一条紫檀木扶手椅上的是一个年岁略年轻一些的妇人,穿着便要低调许多,绛紫色缎服,上头绣着万福如意纹饰,眉宇也十分温和,瞧着五官依稀倒是和耿盈月有几分肖似。想必这位便是裕贵太妃耿氏了。

太后只淡淡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六个秀女,便略侧脸对裕贵太妃说:“你这个侄女长得倒是标致。”

裕贵太妃脸上露出谦恭之色,她垂头躬身道:“太后娘娘过奖了。”

太后便微微一笑,吩咐旁边太监:“记下名字留用。”说完这句,太后又扫了一眼自己跟前的似乎是纪录着什么东西的笺纸,脸上便收敛了微笑,又吩咐说:“侍郎纳兰永绶之女,留用。”

“嗻。”太监恭敬地应下,随机便有小太监送了两个香囊和四朵绢花上来。得香囊便是“留用”,得绢花,便是撂牌子了。

这殿选的过程,便是比嘤鸣预料中更快更敏捷。不过想着通过初选的只怕也有几百个秀女,若不快这些,自然是选不完的。理所当然便由不得有那么多时间来耽搁。

接了那绣着如意云纹的软缎香囊,与耿盈月一起深深伏跪,额头触底,齐声道:“谢太后恩典!”如此便退下了。

第41章、留宫(上)

在第二轮的殿选环节,得了香囊的秀女便会被太监引着去了咸若馆居住,而得绢花的,便可直接出神武门回家去了。

耿盈月手里拿着香囊,格外松了一口气,不禁露出了几分欢喜之色,“太后威严如仪,当真叫人敬畏不已。”

嘤鸣明白,方才谁不是提着一颗心呢?若是有半点失仪之处,可不是撂牌子那么简单。太后可是先帝的皇后,如今的母后皇太后,威严自然非同一般。嘤鸣方才察觉太后似乎看了面前案上的什么东西,怕是皇帝一早就把要留用的秀女名单给了太后了,所以太后方才并不是十分开心。

如此也可见,皇帝太后之间的母子之情果然是有些问题的。

咸若馆是位于慈宁宫北面的一处宫苑,在先帝朝曾经是安置太妃太嫔们的居所,如今空闲,且又屋舍众多,所以被用作安置秀女们的留宫选看的住处。通过殿选的秀女,无论满门汉,都居住于此,照着历来,一般会居住上一个月到两个月的时间,来谙熟宫中礼仪。

在此期间,仍旧会有一部分规矩不过关、或者犯了错的秀女被撂牌子,而能留到最后的,便是“记名”和“上记名”了。到了傍晚,最后一批通过殿选的汉军旗几位秀女也被引来了咸若馆,可惜住处都略次一些。嘤鸣因进来得早,被安排了一个朝阳的屋子住下,此刻她行礼已经被送进宫来了。便是之前搁在马车里的几套衣裳,还有一些首饰、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衣裳都是早早预备下的,合乎规制的宫装三套,都是崭新尚未上身过的,用的大都素净雅致的颜色和花样,可料子是最上乘的绸缎、绣工也是最上等的苏绣,甚是合乎嘤鸣心意。

倒是运气好,嘤鸣被安排与耿盈月同住一屋,这一个不大的屋子里,临窗一个罗汉榻,里头则是一张围子床,正好可供两个秀女安歇。

因时辰已经不早,所以稍稍歇息了一会儿,便有专门的宫女送来了晚膳。以秀女的身份,自然是用不得什么山珍海味,不过倒也干净热乎,一荤一素两盘菜,鲜嫩的清炒竹笋和清拌鸭丝,主食是满满一碟的莲花卷子,正好小巧玲珑四枚,还有没人一碗的蜜红豆双皮奶,虽然分量不是很多,却也足够吃得饱饱。

半个时辰后,有专门的小宫女前来收拾碗筷,并告之:“请两位小主早些安歇,明日卯时三刻晨起,辰时御前的总管太监吴公公会前来。”

卯时三刻,就是六点四十五,这个时辰起床倒不是很早,大概是出于照顾留宫秀女们从昨晚一直忙活到今日傍晚吧。

耿盈月忙问道:“御前的总管太监?可是今年的选秀不是太后娘娘主持的吗?”

宫女笑着点头,和声和气地道:“是,照例本该用皇后娘娘陪伴太后甄选秀女,只是皇后娘娘身怀龙裔,不宜操劳。皇上素来孝顺,只怕是担心太后娘娘费心费力,所以才派了吴公公前来为留宫秀女讲述宫中规矩,也算是为太后娘娘分担一下辛劳了。”

耿盈月点头,含着笑便拿了装了银票的荷包打赏了那个宫女。

嘤鸣见状,也塞了一个荷包给那个宫女。

宫女不禁面露三分喜色,她屈膝道:“奴才是咸若馆的二等宫女绣衾,负责为东边这一排的秀女小主们派送一日三餐与洗漱用具。”又道:“明日虽然规定是卯时三刻晨起,但是还需梳妆、用膳,所以…还请两位小主尽可能略早一些晨起。”

最好这句话,显然是那银子使唤得管用了。可见若没那银子,这个叫绣衾的二等宫女便不会有这番忠告了。

嘤鸣与耿盈月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宫女绣衾将收拾好的餐具收入食盒中,便退了出去。

耿盈月便好奇地问:“纳兰姐姐,你方才给了她多少银子?”

嘤鸣笑着说:“十两银票。”——这是老郡主嘱咐的,对于寻常宫女太监,都是十两银子,那些管事级别的才会加倍或者更多。

耿盈月眯眼道:“我也是十两。可见这宫里,处处得使银子,若准备得少了,只怕不够用呢。”

嘤鸣知道,耿盈月这不过是说笑的话,以耿氏的家世,自然会给自家格格准备足足的使唤银票。嘤鸣也是如此,虽然老郡主素日里给她的月例银子很少,但这次却下子准备了上千两的零散小额银票。留宫期间自然是用不完的,日后册了位份,还得接着用呢。

第二日清晨,嘤鸣与耿盈月都是刚过卯时便起了,早早起来穿衣。而那个叫绣衾的二等宫女,果然也对得起昨晚她们付出的银子,早早送来的温度适宜的温水,还很贴心地在水里泡了香喷喷的花瓣。

绣衾见了个万福,道:“若是两位小主没有旁的吩咐,奴才还要去给旁边几个屋子的小主们送洗漱的温水。”

嘤鸣点头,语气很是温和:“劳烦你了,快去吧,别耽误了。”——秀女虽然也是小主,可这种“主”的确是要温和一些才成,毕竟都是没定下身份或者名分的,一个不小心被撂了牌子甚至获罪都未可知呢。

嘤鸣才刚净了面,忽然就听得隔壁屋子穿来了一个熟悉的尖锐咆哮之声:“混账蹄子!这温水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

耿盈月对这个声音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她脸上露出厌恶之色,“怎么竟是她在隔壁?真是晦气!”

嘤鸣微微一笑,便竖起耳朵仔细听,二等宫女绣衾倒是不卑不亢的语气:“回索绰罗小主的话,每日送给秀女们的晨起梳洗的温水都是只有半盆,不论哪个房里,都是不偏不倚的。”

索绰罗氏却冷哼了一声,她满是颐指气使地道:“再去端一盆温水来!本格格洗手和净面从来都是分开的!洗过手的水,怎么能拿来洗脸呢?!”

绣衾不咸不淡地道:“那就请您先洗脸再洗手好了。”

“你——”索绰罗氏秀女气结。

耿盈月听得忍不住掩唇笑了,她低声道:“进了宫里,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亏她还是一省封疆大吏之女,竟是这般没有脑子。”

嘤鸣不禁抿唇,在宫里耍威风的确是个拎不清的。

稍后,便听得咚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便摔在了地上,索绰罗氏的声音再度响起:“这锭金子赏你,再去给本格格打一盆温水来!”

嘤鸣不禁咋舌,秀女打赏从来都是赏银子,这个索绰罗氏倒是好大的手笔,直接上金子了。

第42章、留宫(中)

稍后,便听得咚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便摔在了地上,索绰罗氏的声音再度响起:“这锭金子赏你,再去给本格格打一盆温水来!”

嘤鸣不禁咋舌,秀女打赏从来都是赏银子,这个索绰罗氏倒是好大的手笔,直接上金子了。

就在嘤鸣以为那个叫绣衾的宫女会拂袖而去的时候,她却捡起了拿锭金子,恭恭敬敬道:“多谢格格赏,奴才这就去再打一盆温水来。”

索绰罗氏嗤地笑了,“这就对了!”——那声音里似乎格外得意。

耿盈月听得不禁一愕然,“还以为是个有脾性的,没想到竟然如此贪财。”

嘤鸣倒是不觉得奇怪,她低声道:“咸若馆三年才能住进一次秀女,能捞赏赐的机会难得,她自然不会轻易错过。”——固然秀女算不得正经主子,可宫女却是实打实的奴才。何况宫女的俸禄微薄,一锭黄金,顶她们好几年的俸禄了,这样一笔“巨款”自然足矣让宫女忍一时之气了。

只听得索绰罗氏那满是居高临下的语气再度响起:“待会回来给我梳头,梳得好了,再赏你一锭金子也未尝不可!”

“是!奴才稍后就回来,请小主稍等片刻。”绣衾恭恭敬敬道。

辰时。

所有秀女都齐聚在咸若馆前院宽阔之地,嘤鸣暗自一扫,竟是足足有四五十个秀女之多。不过想到在神武门外,可是有千余辆马车,两轮选秀下来,留宫的却也不够四五十人,而这四五十人中只怕还有一部分没法走到最后呢。所谓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想必便是如此了。

能留的最后的,要么姿色出挑,要么家世出众,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旋即,便见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穿着蟒服的太监走到了咸若馆正殿前的月台之上,嘤鸣瞧了一眼不禁惊讶,这太监不正是昨日殿选那日,太后娘娘身边负责念名、记名的太监吗?原还以为是太后宫里的首领太监,没想到却是御前的总管太监。

这位便是昨晚宫女绣衾告诉她们的“吴公公”了,关于这位吴公公,学习规矩的时候,孙嬷嬷也曾经与她所过,御前的头号总管太监、正四品宫殿监督领事,是最得从藩邸时候便服侍皇帝的旧人了,故而深得皇帝重用。

只听这位吴公公清了清嗓子,用略中性的嗓音扬声道:“奴才吴书来,是御前的四品太监,给诸位小主请安了!”说是请安,吴太监却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腰身都不曾弓半分。

而一众秀女们则齐刷刷客客气气见万福,莺莺燕燕的声音参差响起:“吴公公安好。”

那吴公公满脸和气地笑了,“诸位小主都是过了殿选的,自然个个都是拔尖大家闺秀,规矩礼仪想必早已熟悉一二了,日后也自有太后娘娘派来的江吉嬷嬷负责教导。”

那位江吉嬷嬷瞧着已经有些年岁了,很是有资历的样子。而江吉…嘤鸣依稀记得,这是个满人的姓氏。看样子这位嬷嬷虽然是包衣旗,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满人。

吴公公又咳嗽了一声,“只唯独有一点,诸位秀女小主未经皇上、皇后或者太后传召,不得走出咸若馆一步,免得冲撞了宫中娘娘小主们。”

这话刚一落音,秀女们齐刷刷应了“是”。

嘤鸣不禁想着,这么多秀女同住一个屋檐下,起码要个把月,只怕是是非少不了了。

吴公公说的这些,其实不过是历来选秀老生常谈的话罢了,并没有什么营养。只不过他的到来,表示了皇帝对这次选秀的看中,倒是不少正在韶华的年轻秀女们跃跃欲试了。

皇帝正值盛年,子嗣不多,后宫高位空悬,自然足矣叫整个咸若馆的四五十个秀女都心里发热了。

吴公公一转身,到了私下里,便悄声对江吉嬷嬷道:“其中有位镶白旗的纳兰格格,请嬷嬷千万谨慎照顾周全了。”

江吉氏一听,眼睛一亮,“这位可是满人里难得的大家闺秀呢,其祖母还是位郡主。难怪皇上会上心了。”

吴公公呵呵一笑,便道:“皇上喜欢有才学女子,这点嬷嬷也是知道的。”

江吉嬷嬷忙道了一声“是”,便不再多言。

咸若馆的日子,比嘤鸣想象中要轻松一些,虽然也要每日学习规矩,但比起孙嬷嬷的魔鬼训练却是轻松了不少。不过对于有几位汉军旗出身的秀女来说,穿着三寸高的花盆底鞋还要行走如仪,着实累坏了。只是一日三餐,却比刚刚进咸若馆那日精致了几分,日日来服侍的几个宫女,也有愈发恭敬仔细了,甚至会主动帮她梳洗打扮。

大多数的秀女都很安静,很少惹是生非,自然了,那位索绰罗秀女是个例外。江浙巡抚之女,还是太后娘娘侄孙女的身份,在这么多秀女中也都是拔尖的了。

不过几日下来,彼此暗地里也都打听得差不离了,都晓得那位索绰罗秀女的出身,所以纵然她嚣张,屡屡欺人,旁的秀女也只能忍了下去。倒是委屈了和她同住一屋的那位秀女,那位秀女着实忍受不了,便哭哭啼啼求着管事的江吉嬷嬷给调出了那屋子,如今是索绰罗氏秀女独自住一屋。

这一日红日西斜,一整日学习规矩结束,嘤鸣与同住一室的耿盈月正要回屋歇息,却在廊下便正对面碰上了索绰罗氏。

索绰罗氏娇媚一笑,“原来两位妹妹就住在我隔壁呀,我竟然今儿才晓得!”

耿盈月这几日一墙之隔,却是听到了这个索绰罗氏的不少骄狂之处,加之旧怨存心,自然不怎么客气:“索绰罗姐姐贵人事忙,自然是不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索绰罗氏今日似乎目标并不在耿盈月身上,她端详着嘤鸣光洁如玉的脸蛋,笑吟吟赞道:“纳兰妹妹当真好颜色,真真是叫姐姐我自愧不如呢。”

嘤鸣一时间不晓得这个索绰罗氏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客气地道:“索绰罗姐姐才是天仁之姿。”

索绰罗氏掩唇盈盈笑了,神情娇媚中透着几分自得之色,“妹妹当真是好教养,一点都看不出是父母双亡之人呢!”

第43章、留宫(下)

索绰罗氏掩唇盈盈笑了,神情娇媚中透着几分自得之色,“妹妹当真是好教养,一点都看不出是父母双亡之人呢!”

说着,索绰罗氏细长的眸子一挑,眼底睨出几分挑衅的味道。

听到这话,嘤鸣岿然不动,只淡淡一笑,道:“家父早逝,家母贞烈,追随而去。所以我自幼是由玛嬷和硕淑慎格格亲自教养长大的。”——嘤鸣何尝听不出这个索绰罗氏是在质疑她的“教养”,她便立刻甩出自己是和硕格格亲自教养出来的这点,一下子便把索绰罗氏给堵了回去。

看到索绰罗氏吃瘪的表情,嘤鸣再度一笑,用满是炫耀的口吻对她道:“索绰罗姐姐大约还不甚了解吧,我玛嬷是初代老康亲王的第八女,是圣祖康熙爷钦封的淑慎郡主。”

索绰罗氏僵硬的脸上终于挤出的一丝笑容,“是吗?没想到纳兰妹妹身上还有皇家的血统呢,真真是不一般呢!”

嘤鸣端庄地微笑着:“姐姐过奖了。比起妹妹,姐姐的额娘可是太后娘娘的同族族侄女呢!”嘤鸣嘴里刻意咬中的“同族族侄女”这几个字,当日在神武门嘤鸣便有疑惑了,若真是太后嫡亲的侄孙女,怎么会被排列在裕贵太妃侄孙女的后头呢?后来进入了咸若馆稍微一打听便知道,索绰罗氏的额娘虽然是姓乌拉那拉氏的,可不过是太后一个堂兄弟的女儿,而太后亲兄弟尚且有好几个呢,堂兄弟自然少说也有十几个之多,如此一来索绰罗氏这个侄孙女,自然就血缘远了不少了呢。

如此被嘤鸣一语挑破,索绰罗氏的脸色不禁有些青白交加。

索绰罗氏脖子一梗,下巴一扬,冷冷道:“母族再高又如何?我阿玛可是堂堂正二品的江浙巡抚,总比一个死了的侍郎要强十倍!!”撂下这句不客气的话,索绰罗氏便甩袖子回了自己房中。

耿盈月见状,急忙安慰道:“姐姐别往心里去!这整个咸若馆的秀女,谁不晓得她是个什么主儿?!”

嘤鸣脸上带着微笑,“我不会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儿的。”——她穿越过来的时候,纳兰永绶便已经死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父女之情可言,自然也不会为此伤心。

耿盈月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笑呵呵道:“姐姐的祖母竟然是和硕格格,姐姐怎么之前没有跟我说呢?”

嘤鸣只随口道:“你没问,所以我就没说。”——若是可以表露出来,倒是有炫耀的嫌疑了,这几日下来,嘤鸣觉得耿盈月的性子直爽,倒是个可交好的朋友,所以她自然不愿意在朋友面前炫耀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这一日的晌午,嘤鸣学过了规矩,才刚回房中,竟发现搁在外堂桌上才刚刚浆洗了送回来的衣裳竟然整只袖子都被绞了下来!

耿盈月气恼地道:“定是那索绰罗氏干的!”她一把抓起嘤鸣的手腕,“姐姐,咱们这就去跟她质问!且看她有什么话可说!”

嘤鸣轻轻笑了,“以她的脾性,自然做得出这种事儿来。可咱们无凭无据,又能把她怎样?”

耿盈月气得跺脚:“难道就这么算了?”

嘤鸣笑脸看着她那怒涨的脸颊:“否则还能怎样?”说着,便仔细又端详了这身撤下了整只袖子的品红色宝相花织锦缎旗服,领口和袖口用平金绣了密密簇簇的四合如意纹,颜色鲜亮,花样也十分精美,可以说是她几套衣裳里头最好的一件了。

耿盈月脸色仍旧不爽,“清晨江吉嬷嬷才通告了说,下午太后召所有宫妃与留宫秀女去听戏,这身衣裳原是最富贵华丽!”

嘤鸣淡淡道:“我又不是只有这一身衣裳。”

耿盈月道:“可其他几身都要素淡许多,等去了,只怕就是那个索绰罗氏艳冠群芳了!”

嘤鸣默默看着那生生似乎是被剪子绞下来的袖子,忽然觉得好笑,下午听戏,她可没打算穿这身去。秀女本就名分未定,如何能这般招摇?这身衣裳她也只是之前在咸若馆学规矩的日子里了穿了几日,因日前不慎洒了汤汁在上头,才叫绣衾拿去给浆洗房浣洗的。如今洗得倒是干干净净,熨烫得也是整整齐齐,倒是不枉费她付出的赏银。只可惜,是不能再穿了。

忽的,嘤鸣又仔细看了几眼,便笑道:“还好只是绞下了一只袖子,其余地方倒是完好无损,日后等叫人改成个坎肩倒是不错。”

“姐姐!!”耿盈月气得再度跺了跺脚,“日前姐姐不是毫不客气地还击索绰罗氏吗?怎么如今要忍气吞声了?”

嘤鸣含笑道:“日前不过几句口角,算不得什么。我们身在咸若馆,尚且无名无分,若是真闹大了,哪怕是占着理,只怕便会被上头撂了牌子。这些日子索绰罗氏虽然骄狂,可与她起冲突的秀女,哪个不是只能忍一时之气?待到名分定下,再争再斗也不迟。”

耿盈月听了这一席话,倒是略略平和了几分,“姐姐既然有长远的打算,我就不多说了。”

嘤鸣很感激她的这份同仇敌忾,便笑着与她盈盈道:“你放心吧,我又何尝是好捏的软柿子?日后,且走着瞧吧!”嘤鸣可以预见,日后的日子,只怕是少不了争斗了。

说吧,便将那绞坏了的衣裳给收纳了起来,不再多言语。

用过了午膳,嘤鸣换上了一身还未上过身的崭新的衣裳:颇为素雅的丁香色旗服,裁得十分合体,颜色虽然不不怎么夺目,然而淡淡粉紫色,如初开的丁香一般温婉优雅,甚是合乎嘤鸣的心意。且这身旗服用的是今春最新采买的云锦,成片织就的暗云纹,连绵不断,云锦那光润的色泽在阳光下颇为莹莹,这样的颜色极衬人肤色,领口上用掺了银线的碧绿丝线绣了缠枝莲,绣工很是精美。

耿盈月也换上了一身娇嫩的桃红色浣花缎旗服,外头搭配了一个松花绿的富贵如意小坎肩,颜色甚是相配,衬得她脸蛋娇艳可人。

耿盈月腮上扑了少许胭脂,扑得面色盈盈,她甜声道:“走吧姐姐,咱们去漱芳斋吧。”

第44章、漱芳斋

初闻漱芳斋这个地方,还是今晨早江吉嬷嬷告知的呢。嘤鸣当时心里就吐槽不已,没想到宫里真的有漱芳斋这个地方,只不过不是住人的地儿,而是宫里嫔妃们看戏的地方。这里原本是乾西五所的头所,乾隆帝登基以后,把自己曾经居住过的乾西二所重新修缮改为重华宫,而头所就被改建成了听戏的地方。

漱芳斋是一处略显得窄小的宫苑,太后也嫔妃们都还没到,而秀女们已经在咸若馆掌事嬷嬷江吉氏的带领下,来到了这处宫苑。

漱芳斋为工字形殿,有前后两座厅堂,中间有穿堂相连。前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正殿前院落正中是一座宽大的戏台子,戏台上有楼,黄琉璃瓦重檐四角攒尖顶,风格高雅,甚是崭新,依稀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漆味,戏台子上下已经有太监在忙活着布置场景了。

这里是除了畅音阁之外,最大的一处戏台子了,而畅音阁除了重大节庆并不使用,所以平日里用得最多的便是漱芳斋戏台子了。唱戏的,自然是宫里太监,打小学戏,加之太监嗓子本就细柔,音类女子,唱戏倒是很合宜。毕竟内宫是不许外男进入的。

正殿外苏式彩绘的廊下整整齐齐、一个挨着一个地放着一般样式的红木攒靠背玫瑰椅,一色铺了秋香色的蟒缎垫子,瞧着数量,想必是给留宫的秀女们坐着看戏用的。而太后、太妃和嫔妃们,自然是坐在正堂明间里头了,嘤鸣放目一瞧,里头果然已经收拾妥当了,正中上位是一张紫檀木泥金云龙纹宝座,宝座左右两旁也分别设了八条扶手椅,椅子与椅子之间设小几,几上已经摆放了时令瓜果与精致的小点心。这样的待遇,便是她们这些留宫秀女所没有的了。

索绰罗氏的声音娇俏地在嘤鸣耳畔响起:“纳兰妹妹往哪儿瞧呢!咱们这些未受到圣旨加封的秀女,只能坐在外头廊下,再多瞧,也是不许进去的!”

嘤鸣娥眉一跳,“索绰罗姐姐若是没往里头看,怎么晓得我往里头看了?!”

索绰罗氏顿时噎住。

看着如斯艳丽美人如此模样,嘤鸣脸上不禁浮起了几缕笑意,而这样的笑,被索绰罗氏当成了嘲笑,她娇媚的脸蛋渐趋紫涨,旋即嗤地一声笑了,她扫了一眼嘤鸣一身的衣着,语带不屑之色:“妹妹这身衣裳料子倒是不错,可颜色花样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我记得妹妹有一身甚是鲜亮的衣裳,怎的今日没穿了来?”

听了这话,嘤鸣还没来记得说什么,耿盈月哼了一声,“纳兰姐姐为何没穿那身,索绰罗姐姐难道不清楚吗?”

索绰罗氏勾唇一笑,“和纳兰妹妹同住一屋的是耿妹妹,又不是我,我怎会晓得?”

嘤鸣见状,忙安抚地朝着耿盈月一笑,便对索绰罗氏淡淡道:“那身衣裳洗了还没晾干,自然不能上身了。”说着,嘤鸣打量了索绰罗氏今日的衣着:一身火红如榴花色的琵琶襟旗服,毫无一丝褶皱地垂下,微微露出一抹缀了硕大圆润南珠的鞋尖,衣裳上则用深紫色的绣线成片绣了缕金富贵牡丹,立在午后的阳光下,只叫人觉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嘤鸣笑容更多了几分,嘴上赞道:“索绰罗姐姐这身衣裳,怕是比起宫中娘娘们,都不遑多让呢。”

索绰罗氏自傲地一笑,道:“纳兰妹妹的嘴巴可真甜,只是妹妹又没有见到宫里的娘娘们,如何这般言之凿凿呢?”

嘤鸣掩唇一笑,这个索绰罗氏虽然张狂,却也不傻!嘤鸣含笑道:“我只不过是打个比方,姐姐怎么如此多心呢?”

索绰罗氏淡淡一哼,“妹妹七窍玲珑,我若不多点心窍,怕是更加要望尘莫及了。”

嘤鸣暗自眯了眯眼睛,原以为只是个自大张狂的角色,没想到却有几分难缠呢!看样子,以后她还真不能小觑宫里女人了。

索绰罗氏见嘤鸣不做言语,便笑着问:“妹妹怎么不说话了。”

嘤鸣含笑道:“姐姐铁齿铜牙,妹妹自然是只能认输缄默了。”

“是吗?”索绰罗氏若有深意地笑了,“但愿吧…”

片刻后,只听得外头太监尖细的嗓音穿破云霄般响起:“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娴妃娘娘、慧妃娘娘到——”

声音未落,站在漱芳斋正殿廊下的所有秀女们已经敛衣蹲身跪了下来。皇太后其人,秀女们已经在殿选之日见过了,而略错后半步跟在太后身后的是一个身穿正红色绣五彩丹凤朝阳对襟旗服的端庄妇人,而穿如此颜色、如此花纹衣裳的,无疑只有中宫皇后了。皇后如今已经有约莫六个月的身孕了,身子沉重,被左右两个宫女搀扶着,紧紧跟在皇太后身后。嘤鸣扫见了皇后脚底下穿着的高高的花盆底鞋,只腹内叹了一声。这么大的肚子,居然还穿花盆底鞋!就算不怕摔着,这么高的鞋底走路,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好处。不过转念一想,皇后出门必要要乘坐撵轿,走路也不过是没几步,自然是要穿着花盆底,才能衬托高挑端庄来。

跟在皇后身后的,是两个衣着华丽、珠翠玲珑的宫妃,瞧着年纪都有二十几岁了,左边的容貌端庄,脸带着淡淡的自矜之色,眉宇间依稀有几分似太后,可见这位是太后的侄女娴妃乌拉那拉氏了。右边那位,身穿娇艳的妃红色桃花缠枝旗服,一张瓜子脸甚是娇俏楚楚,脸色白得透着几许病弱之色,身材也极为纤细袅娜,走起路,格外盈盈楚楚,这位想必就是如今最得皇帝喜爱的慧妃高氏了。

而这一后二妃后头,还跟了一大群莺莺燕燕的嫔妃,年岁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轻的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个个精心打扮,春兰秋菊,各有其美。论容色,的确各有特色,可论最能惹男人怜爱,的确没哪个能比不过那位楚楚动人的慧妃娘娘了。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后娘娘金安!”一众伏跪在地的秀女齐刷刷请了安。皇太后脚下半分不迟钝,甚至也不看跪了一地的秀女们,径直便被江吉嬷嬷搀扶着进了殿。倒是皇后略顿了顿脚步,面含端庄得体的微笑,微微颔首。

待到太后、皇后、嫔妃们都入殿内入座了,只见太后身边的一个太监便走了出来,一甩手里拂尘,扬声道:“太后娘娘懿旨,众位秀女小主平身入座。”

“谢太后娘娘恩典。”

足足跪了有一刻钟,此番起身,难免脚下有些发软。可正在嘤鸣腿脚发软的片刻功夫,索绰罗氏已经飞快地坐在了距离殿门口最近的一张红木攒靠背玫瑰椅上,得意地冲着嘤鸣挑了眉梢。

嘤鸣只觉得无语凝噎,这玩意儿有什么好争的?便也懒得理会她,与耿盈月一起,选了个偏中央的位置,与索绰罗氏间隔了不少秀女的空位坐下。

第45章、重华宫(上)

漱芳斋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唱起了太后钦点的昆曲《鸣凤记》,那婉转的嗓音,只怕比许多女子都要细腻。而戏台上的花旦艳妆登场,腰肢灵活,俨然是一个音容生动的佳人。可这佳人,却是个太监。

作为现代人的嘤鸣,自然对戏曲不感兴趣,她甚至分不出什么是昆曲、什么是京剧。不过历史常识还是有的,京剧这个时候还没成型,如今流行是昆曲。自然宫里唱的也就是昆曲了。那唱出来的一句句曲子,咿咿呀呀的,嘤鸣是半句也听不懂,只是再怎么不爱听,都得端坐着,露出认真之色来。

比起嘤鸣的佯装,耿盈月似乎是真的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盈盈美眸眨都不眨一下,耳朵都要竖起来了。这个时代没什么娱乐活动,唯一算得上雅的,也就是昆曲了。廊下的一众秀女,倒是大半都认真听。

一晃便换了两三个昆曲,除了偶尔有秀女去更衣…嗯,也就是去恭房小解,除此之外,秀女们都乖乖坐在椅子上听戏。

忽的,里头走出一位年纪不大的嬷嬷出来,就停步在索绰罗氏身边,那位嬷嬷客客气气道:“太后娘娘请索绰罗小主进去问话。”

索绰罗氏一听,娇媚的脸上满是欢喜之色,二话不说,便起身随那嬷嬷去了。只听得坐在索绰罗氏身边的一个秀女啐了一口,淡淡哼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不客气的话。

可惜耿盈月没注意到索绰罗氏被请进去,否则必然要是要讽刺两句的。直到这一曲唱完,耿盈月才问:“咦?索绰罗氏哪儿去了?”

嘤鸣一笑,正要回答,耿盈月却突然低声道:“姐姐快瞧,那个小太监,不就是咱们进神武门初选时候的那位公公么!”

嘤鸣扭头一瞧,可不正是那个王钦吗?他穿着藏蓝色蟒缎太监服,头上戴着六品的顶戴,双手捧着一个圆形的龙纹锡罐,也不晓得里头盛放了什么东西,便那么一路端着进了里头正殿。瞧着,似乎是进献给太后的东西?想必应该是皇帝吩咐的。

之前皇帝曾经跟她说,他很孝顺皇太后,看样子…表面上倒的确是做足了孝子样子的。

嘤鸣低头提醒耿盈月道:“那位是御前的副总管太监,叫王钦。”

耿盈月露出诧异之色:“姐姐怎么知道的?”

“额…”嘤鸣一呆,嘴上急忙含糊地道:“好像是前几天听人说的…”

好在耿盈月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她笑嘻嘻道:“也不知道那大罐子里放了什么好东西。”

这时候耿盈月身侧一个汉军旗的秀女微笑着道:“奉给太后的,不管什么,自然是定好的东西。”

耿盈月点头道:“陆姐姐说的是。”

那秀女叫陆簪缨,是知州陆士隆之女,家中世代书香,虽然父亲官职不是很高,却是世代为官,礼仪教养都很是不俗。此番在咸若馆学规矩,很多汉军旗秀女因为不熟稔花盆底鞋,好几个被撂了牌子,而她却是汉军旗中少有的熟穿花盆底鞋还能行走如云的。

如今还剩下约莫只有三十个左右的秀女了,被撂牌子的,主要是汉军旗的,还有几个染了病疾…或者吃坏了肚子,或是得了风寒,还有几个是因为彼此吵闹了起来,闹到了掌事嬷嬷江吉氏耳中,上禀奏了太后,给撂牌子出去了。而索绰罗氏虽然嚣张跋扈,可别的秀女怵她的家世出身,没人敢跟她闹大了,就算偶尔她挤兑人挤兑得过分了些,江吉嬷嬷也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只眼。如此一来,她倒成了咸若馆里的第一得意人。

嘤鸣思忖的时候,那王钦已经从正殿中走了出来,他沿着廊下,从秀女们跟前快步走过,然而再走过嘤鸣跟前的时候,他原本垂下的手突然伸出一个食指,指了指太阳西斜的方向。

嘤鸣一愣,突然有点黑线,咸若馆里已经呆了大半个月了,距离规矩学成也没多少日子了。有必要如此吗?只是,王钦指了方向,她还能不去吗?她得罪得起那位吗?

嘤鸣擦了擦嘴唇,对身旁的耿盈月道:“我去更衣一下,稍后就回来。”说罢,便往西侧,直出漱芳斋的西角门。

而非常巧合的是,西角门不但开着,而且没有看守的太监。

嘤鸣一走出来,等候在门外的王钦急忙上前来,打了个一个千儿,笑着道:“奴才给小主请安了!”

且看王钦的顶戴就知道,这是六品的宫殿监副侍,而她还是个无品无级的秀女呢。照理说,有品级的太监,而且还是御前得脸的太监,是根本无需对一个秀女行此大礼的,点头问个好,也就算不是礼数了。

嘤鸣忙微笑点头:“王公公客气了。”

王钦笑着抬手道:“小主请随奴才去西边重华宫吧!万岁爷在哪儿等着您呢!”

嘤鸣再度点头,忽的好奇地问:“方才公公送进去的那个锡罐…”

王钦道:“是杭州八百里快急进贡的雨前龙井,皇上吩咐奴才送去给太后尝鲜。太后娘娘也十分高兴,赏赐了奴才一把金瓜子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用锡罐。这锡,虽然也是金属,却没有金属的气味,且锡罐喜凉,不易生热,密封性也好,因此也极好的保鲜效果,用来装新鲜茶叶,是最好的器皿了。一路八百里快急送到紫禁城,只怕那茶叶里还带着江南山水的气息呢。

嘤鸣又问:“茶叶是今日才送到的吗?”

王钦笑呵呵道:“三日前就送到了。”

嘤鸣“哦”了一声,心中已然了然。果然皇帝的孝顺,只是表面样子而已。若他真心孝顺,想让太后品尝今春最新鲜的雨前龙井,那该是茶叶一到,就立刻差人送去慈宁宫才是,如何会晚了三日呢?那皇帝的目的,也便显而易见了,因为只有今日太后召了所有秀女来漱芳斋听戏。

而这样的巧妙的心思…看样子皇帝对她的确是有几分喜爱的。只是这样的喜爱,嘤鸣并不觉得是真正的情爱。不过是皇帝的一时心仪罢了。而嘤鸣要做的,便是尽量持久地保持皇帝的这份喜爱,才能在宫中立足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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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重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