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荷道:“密密麻麻的,数不清楚,怎么也有上千人,还只是在我们可见范围之内。看来这次清廷是不惜血本了。”说着,还意有所指看了我一眼。

郑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小动作,摇了摇头道:“不是因为她。若是的话,官兵早就该来了。”

舒荷愣了一下,不服道:“可是若不是她,官府又怎会找得到这个地方?”

我心里一动。我自己自然是不可能有本事联络到官府的,难道是容若他们?

郑睿轻轻叹了口气,幽然的说话几近于自言自语,不仔细听便听不真切:“谁说只有外人会出卖你啊…”

“什么?”舒荷又是愣了一下,但无暇细想其中的奥妙,问道,“公子,我们怎么办?”

郑睿说道:“我们在此不过二百余人,敌众我寡,不能硬拼。你去召集大家,我们从秘道走。”

舒荷应了一声,自去了。他便又转头看着我,眼中有着复杂的神情,说道:“你们跟我们一起走吧。这里地处偏僻,清军不一定能辨识你们的身份,如果以为你们跟我们是一伙的可就麻烦了。当然,若你们要留下,我也决不阻拦。”

我心头一暖,微微笑了笑道:“如此甚好,只是怕拖累了你们。”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别这么说。应该是我拖累了你们才对。”

听到这话,我心里的疑惑顿时有了解答,却也不好说什么。郑睿要安排撤离的事情,于是先出去了,但他命人将容若和月梅带来,又让我们一起来到大厅。

土楼里的人井然有序列队在天井里,大厅里面几个管事的人和一些亲信人员有条不紊做着自己的事情,可见平时的训练良好。左边的一道墙壁如今打开来,露出一个可供二人通行的秘道口,秘道内透出点点摇曳的火光,想是自有火把照明,从门口看进去,里面清静干爽,并不见潮湿阴暗,让人不由得佩服设计的合理和维护的周到。

郑睿正和几个人商量事情,我们三个本来就是很尴尬的身份,此时自然不能也不敢再惹人注意,只好乖乖站到角落,小心提防着,容若更是全神贯注,双目如炬凝聚十二分精神打量着四周,以防不测。大厅里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人虽然难免对我们侧目,然而郑睿已经下了命令,倒也没什么人有胆量有时间来找我们麻烦。

不一会儿,只见舒荷苍白着脸从秘道里面走出来,走进郑睿便想附耳密报。郑睿抬手制止了她,道:“有什么事情,就这么说吧。如今生死交关,大家也有知道的权利。”

看着舒荷紧张几近于恐惧的神情,我不由有些不祥之感。果然,只听她力持镇静地说道:“公子,秘道口外也有清兵把守。”说话中却仍然掩不住颤抖的声音。

“哐啷”一阵响声,知道后路被堵的人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手中的东西纷纷坠地,郑睿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对于他所受到的打击,心里有着一丝不忍。

“官兵怎会知道我们的秘道出口?”一个人哑着嗓子说道,声音中充满了恐慌和疑惑,想必这也是在场众人共同的感觉和心声吧!

大家的眼神齐齐飘向郑睿,他的脸上挂起一抹凄然的笑容:“外人当然不知道我们的秘道在何处,知道的人,必是‘自己人’。”“自己人”几个字他说得幽恨惨然,可知心中的怨愤和痛苦。

大厅中一时陷入死般的沉寂,此处人人皆知郑睿与冯锡范等人不和,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不惜出卖同伴,借刀杀人。

如果真的是内鬼通外贼,那此地的人们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公子,那我们…”另一个人哆嗦着嘴唇,眼里带着绝望,看向郑睿。

郑睿垂着头,笼罩在阴影中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神被阻隔在眼帘之后,让人摸不透、猜不着。

舒荷紧张地看看他,又看了看我们,咬了咬牙说道:“公子,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用静茹他们作为人质?她是康熙的心头宝,纳兰容若也是康熙眼前的红人,官兵怎么也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

我不由心头一紧。虽然被带来多日,但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如今舒荷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件事捅了出来,虽说在他们的立场来说这确实不失为一条好计,但又何尝不是变相的借刀杀人?果然,听到这话的众人,原来不知道实情的纷纷在最初的惊愕之后,露出狠辣的神色。我紧张地看向郑睿,他本人应该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然而此时危机迫在眉睫,如果不能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就算他是这些人的头领,也不能对我们“徇私枉情”。

他皱起了眉头,看了舒荷一眼,说道:“不成。这些清军不过是地方兵勇,未免知道他们的身份;况且如果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逃生,就算逃了出去,我又有何脸面立足于天地之间?再说,利用他们突围,恐会落下‘勾结清廷’的话柄,日后再有人以此做文章,我们又该如何辩解?”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又在情在理,于是一些本来意动的人便也打消了主意。舒荷微不可文哼了一声,郑睿投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她一惊,急忙收敛起来,再不敢出声。

然而当前的危机并未解决,否决了舒荷的提议,大厅中又陷入了死寂。只听郑睿又是长叹一声,带着深深的无奈和痛楚,似乎要将胸中的浊气、闷气全发泄出来,然后振作起精神说道:“你们也不必太过惊慌,这条秘道不行,我们走另外一条就是了。”

“另一条?”众人都惊讶地叫出声来,“还有另一条秘道吗?”

郑睿浅浅地笑了笑,说道:“是的,这条秘道是我当初修筑这个地方的时候秘密设计的,知道的人如今只剩下我了,他们绝对不可能想得到的。我们就从那里走吧。”“他们”,是指背叛者,也是指清军。他不愧是“玄机公子”,做事总有完全的准备,防不胜防。

众人面上的愁容一扫而空,生机的显现使他们再次镇定下来,各种准备也继续井井有条开展起来。

第十六章 解铃

沿着秘道走了大半个时辰,我们终于重新回到地表。///.AiShuZhe.///此处已经在山外,离开那秘密基地十万八千里了。我的方向感一向不强,加上一直在秘道里不见天日地转来转去,自然此刻搞不清楚身在何方,只是不能不佩服这秘道的隐秘。

出得秘道,郑睿便吩咐众人各自散去,不论对清廷来说,还是对冯锡范等人来说,众人集中在一处未免太过张扬。

一路走来,市镇已在前方视野中出现,在那里,郑睿自要跟自己的人联系接头,我们也该走自己的路了,不管各人的心思如何,分别之时终究到来。郑睿痴痴地看着我,眷念而决绝,痛苦也解脱,千言万语,却只是凝聚在眼波流转间。我注视着他,万般滋味不住该如何自处,那汹涌而来的情感是那么强烈,压在我心头让我无法呼吸。我逃避似的转开头去。

“走吧。”容若轻轻说着,月梅扶住了我。

“你…保重。”我最后凝视着他,过了今天,我们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你也是。”他深深叹了口气,振作起精神。

是该断了。我转过身,深吸口气,断然而去。

然而走出不到五十米,忽然一群蒙面人冲出来,一言不发就动起手来。郑睿等人固然是他们攻击的目标,我们三个未走远的人也成为他们袭击的对象,眨眼之间就陷入他们的围困中。

“快回去!”容若是我们三个之中唯一会武的人,见状迅速做出判断,让我们回头跟郑睿的人马会合,以获得一臂之助。

我深知其中厉害,不敢托大,跟月梅两人转身就跑。然而郑睿那边也是以寡敌众,情势吃紧。他的人手已经分散,敌人又为数众多,难免有些捉襟见肘。我们不敢靠得太紧,只能东躲西藏,好不狼狈。

三个蒙面人围攻郑睿一人,打得难解难分。郑睿本事不小,以一敌三也毫不退缩,但他身体刚刚复原不久,不擅久战,慢慢地便也有些吃力。一个闪神,身后一人突然向他背心递出一剑,他被前面两个人缠住,脱身不得,眼看便要中招,却突然横里穿过一把剑来,挑开了那背后的攻击。郑睿双掌齐发将前面两人逼退半步,抬眼觑去,竟然是容若敢来解围。如今形势严峻,我们双方只能联起手来,否则凭容若一人,绝不可能带我和月梅突出重围。

两人对视一眼即了解了对方的心思。容若固然要借他们的力量保我们的安全,他本身高超的武艺对郑睿他们来说也是宝贵的战力,况且郑睿是绝对不希望我受到伤害的。

于是容若和郑睿携手对敌,我和月梅则继续东躲西藏,尽量不要妨碍到他们的拼斗。容若的武功跟郑睿差不多,有了他的帮助,郑睿一方虽然连连损失,但究竟还是慢慢把颓势扭转了过来,眼见蒙面人一个个倒下,形势已经大有好转,我和月梅终于可以站定喘口气。

郑睿一方也是死伤惨重,如今能够战斗的不到五人,地上死尸遍布。舒荷紧紧跟在郑睿身边,为他清除来自身后的袭击;容若跟他并肩,并不时为剩下的他的手下解围。我不敢靠近去,拉着月梅反而退后了一些,就怕成为他们的累赘。然而我们不动还好,一动,立刻引起了几个蒙面人的注意,他们对着身前的对手虚晃一枪,转身就向我们袭杀而来。

我吓出一身冷汗,拉着月梅就开跑,左钻右窜,却始终无法摆脱蒙面人那染血的剑尖,我不敢呼救,万一令容若他们分心,岂不罪过?

然而郑睿却是随时随刻注意我的情形的,此时发现了我这边的危机,急忙发狠招逼退了跟他对手的人,飞身向我这边救援。幸亏他来得及时,我们正巧被蒙面人逼入绝境,眼看就要一剑穿心的时候,他赶到了。

招出狠厉将蒙面人毙于剑下,却毫不在乎将自己背后空门大开,阴毒的暗器带着尖锐的风声袭来,他无暇转身应对。

只听一声闷哼,却不是来自郑睿,而是刚赶过来支援的舒荷。她代郑睿承受了那致命的攻击,扑倒在地,鲜血大量涌出,瞬间便濡湿了地面。

“舒荷——”郑睿大惊,顾不得许多扑上前去,将她抱进怀中。

“公…公子,你…没事吧?”舒荷早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然而一心挂念的,却仍然是郑睿的安危。

“没…没事…”郑睿抓着她的手,眼眶迅速湿润了。

那边,容若终于料理完最后的敌人,走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疑惑地望向我,我黯然摇了摇头。

“舒荷…你忍着点儿,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郑睿轻声说着,声音中有着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就要抱起她。

舒荷艰难地抬起手,制止了他,扯出一抹带血的笑容,凄然道:“不…不用了…公子。”她努力伸出手,却始终无法触及近在咫尺的郑睿。

郑睿含着泪,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颤声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去找大夫,马上就会没事的。”

舒荷摇了摇头,虚弱地笑笑:“没用了…公子,”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有了些血色,一抹嫣红让她美丽的面容更加俏丽,看着我们的眼中却倍感辛酸。

“公子…你一定要…一定要…幸福啊…!!”说完这几个字,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不动弹。

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滑下眼眶,郑睿就这样抱着舒荷的尸体,凝视着她嘴边最后那丝安详的微笑,仿佛是痴了。

“郑公子…”我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可说的话。

“元武走了,舒荷也走了,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最后跟我并肩的,却是这毕生的敌人。”他喃喃地说着,声音中是透彻的空洞。

“郑公子…”我又叫了一声,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妥,有点不安的心情浮起。

他继续说着,不知是对我们说,还是自言自语:“我这些年都看到了什么?一心为郑家打算,然而时时刻刻想要我性命的,却也正是郑家人;苦苦追寻不可求的人,却让真心相对的人枉送了性命。”他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如今康熙的治世国泰民安,比起大明不知好了凡几,然而我总认为那是未开化的番邦外族,我大汉民族才是真正的人间正道继承者,天命所在。然而事实是…”

我默然无语,只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这些汉族士子眼中的“番邦外族”,统治了中国二百多年,直到列强的炮火轰开了中国的国门。

“你们走吧。”他凝立半晌,抱着舒荷的尸体站了起来,淡淡地对我们说道。

“可是你…”我仍有些不放心。

他苦苦笑了,笑容中有着自嘲:“放心吧,我不会做什么的。太多年了,我封闭自己的双眼太多年了,是时候,睁开眼睛看看这真实的人世了。执意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让我失去了太多,我不会再让同样的错误发生。反清复明,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我不会再将生命浪费在这种虚幻的梦幻上,大千世界,还有比这更值得留恋的事不是么?”

我从来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马么执着、那么坚定地想着自己的理想迈进,不由一时之间愣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他的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来到清朝后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我是否也封闭了自己的双眼呢?为了保护自己,闭上双眼,对自己说这样就是最好的,活在自己设定的、自认最好的梦幻之局中,伤害了最爱的人,失去了珍贵的朋友。合上眼睛,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竟然错了这么多…

再次睁开眼,我透达着,笑看着郑睿:“你说得对,不能再活在自己的梦幻世界了。你,多保重。”同样的话,凝注的感情却跟上次有着天壤之别,仍然是离别的叮咛,然而此刻,我相信我们必然都会过得很好。

郑睿回视着我,温柔地,爱怜地,轻轻说道:“保重。”

第十七章 回京

我和容若、月梅坐着骡车进入汀州府。[.aishuzhe.首发]经过郑睿一事,我突然对回广东失去了兴趣,心里涌动着渴望,只想早日见到康熙,容若自是双手赞成的,于是我们一路坐车北上,直奔北京而去。

骡车在“元华饭庄”前停下来,坐在前面的容若回头说道:“中午了,休息一下,吃了饭再上路吧。”

我点了点头,和月梅出了骡车,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哗。

如今的“元华饭庄”已经很少有人敢上门找碴,我和月梅不由得互视一眼,走进去看个究竟。

只见几个身高马大的客人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人站了起来,扯着嗓子正跟掌柜的争辩着什么,其他几人虽然坐在凳子上,却也是面色不善。唯有看上去是领头的那人,神色自如,举止殚定,从表情上丝毫看不出其心思如何。

我不由留上了心,仔细看去,只见那人脸上线条深刻,如同刀工刻意雕琢出来的,算不上英俊,却有一种狂野的魅力,虎背熊腰,骠悍的气势足以给人留下最最深刻的印象。在打量他的装束,我不由暗自心惊:虽然已经有所改装,但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分明是个蒙古人!再看他周围的那几人,也是一样。如今天下升平,南北贸易往来日益频繁,北方商人时常南下出售东北以及蒙古一代的特产,但蒙古人自己南下却仍是少见的。

我给月梅使了个眼色,她会意走上前去打听究竟,容若走了进来,站在我身边观察戒备着。

但用不着月梅打探了,因为那站起来争辩的蒙古人自己已经说明了一切:“老子从蒙古千里迢迢来这里,一路上吃的东西简直就能淡出鸟来!若不是主子说你们这‘元华饭庄’如何好,就算老子自己动手做也不会来受这活罪。什么‘天下第一饭庄’?呸!连全羊也没有,叫我们怎么喝这茶砖?”

我一听便明白了。原来这些蒙古人南下,自己带了茶砖,却吃不惯南方的饮食。这次想到我这饭庄来“改善生活”,却没想到这极南地区的餐馆哪里会做北方蒙古族的食物?于是失望之下便与店家争吵起来。

还好那掌柜的并没白费我的培训,此时并没有与那大汉吵得面红脖子粗,只是连连作揖道:“这位客官,小店不是没有羊,却不知您这全羊如何做法?你若给个单子,我一定吩咐他们照着单子给您做出来。”

那大汉面红耳赤,嚷道:“做饭那是娘儿们的事,老子怎么会知道?!”一点做菜的方法都说不出来。

掌柜的也是一筹莫展,场面于是僵在那里,那蒙古人的领头却不像其他人一样恼羞成怒,慢慢啜饮着清茶的他更像是在观察掌柜店员的应对之道,我觉得事有蹊跷,此刻却无暇深思。眼见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再闹下去必然会对饭庄的声誉有所影响,我只好站了出来,清声问道:“掌柜的,你这里可有活羊?”

那掌柜的见我站出来说话,有些讶异,却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姑娘,有的。我们东家要求我们天下食物可能的话都要有所准备,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我们这里是有几只活羊。”

我满意地点点头,道:“我倒是知道一道蒙古菜,以羊为料,不知掌柜的可有兴趣?”

掌柜的眼睛一亮,连声说道:“有,有,姑娘请讲。”

一时间满屋子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包括那蒙古领头人也投来了颇感兴趣的目光。好在我在康熙身边呆久了,这种场面还吓不倒我,当下笑了笑,镇定自若地说道:“这道菜名叫‘带花羊头’,以羊头三个熟切,羊腰子四个,羊肚肺各一具,煮熟切攒胭脂染,生姜四两、糟姜二两各切,鸡子五个作在花样,萝卜三个作花样,拌用好肉汤炒,葱、盐、醋调和便成了。”当初为了在北边开立分店,为康熙收集北方情报,我曾经研究过蒙古族的生活习惯和饮食文化,倒也能说出点儿道道来。

掌柜的喜出望外,急忙吩咐厨房去整了,那些蒙古人皆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那领头人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和深思。

掌柜的见我为他解了围,感激之余也用上等规格来招待我们。我也不推辞,向着那些蒙古人微微点头致意,便跟着掌柜去了。刚坐进厢房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忽然有官府的衙役跑来,手里拿着容若的画像寻人。掌柜的虽感讶异,但一来“元华饭庄”与官府一向交好,二来看上去那衙役也没有什么恶意的样子,便给我们引见了。

那衙役一见容若,先打了个千,然后说道:“纳兰大人,知府大人命我等四处找您,找到了您就给您传个话:皇上已命闽粤两省全力寻人,请您速速回京,不得耽搁。”

我和容若、月梅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他要容若回去是假,要我快快回去才是真。当下不由笑了起来。容若边笑边道:“知道了,我会尽快回去的。”说完又让那衙役代向知府致谢,说我们急着赶路,就不去拜访了,多谢知府大人帮忙种种。又赏了那衙役一锭银子,那人自是感天谢地去了。

容若回过头来对我说道:“那我们快吃吧。吃完之后马上上路,争取早日回去,别让皇上等急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

第一章 不安

我轻轻为康熙披上一床锦被,他却被惊醒了过来。**://.AiShuZhe.**

“皇上,感觉好些了么?”我柔声问道。他从年初便有些不适,太医看过了开了方子,吃起来却总是不能根除,我跟孝庄和一众大臣们都十分担心他的身体,他却不顾我们的劝阻硬是决定北巡,我们忧心忡忡,却又毫无办法。

“我没事,你就是太爱操心了。”他笑着,坐了起来。

“皇上也真是的,为什么一定要在现在北巡呢?沙俄和葛尔丹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何苦这么折腾自己?”我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病中清减的脸庞,心疼地说。

他笑了笑,说道:“这几年沙俄和葛尔丹越来越不象话了。从前年开始,葛尔丹占南疆、夺喀什葛尔、侵袭叶尔羌,兼有四卫拉特,如今又对喀尔喀蒙古虎视眈眈;而沙俄,不仅侵入黑龙江下游亨滚河一带,建立侵略据点,还恬不知耻建立了个所谓的督军区,由于葛尔丹相勾结,谋图我大清江山,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两个心头大患未除,我寐不安枕啊!”

“况且如今沙皇费多尔已死,其弟伊凡与彼得并立为沙皇,沙皇的姐姐索菲亚执政,沙俄内部贵族大臣彼此倾轧,矛盾尖锐,正是渔翁得利的大好时机对么?”我没好气地说着,拿起熬好温着的汤药,试了试药的温度,轻轻送到康熙的嘴边。

他就着我的手喝了,轻轻笑道:“早说了,还是敏敏最懂我。”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想要做明君就必须付出别人三倍四倍的努力。一提起国事康熙就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我虽然担心却也无计可施。工作狂本都不会有健康的体魄,好在他平时喜欢运动,身体锻炼得多,否则早就挺不住了。

轻柔地掖掖他的被子,我柔声说道:“再睡一会儿吧。今儿个晚上就能到达盛京,睡一觉起来就到了。”古代的长途旅行是颇无聊的,时间长不说,也没什么娱乐消遣,要不看书要不睡觉,否则真的很难熬。

他乖乖地躺了下去,却一把将我抓进怀里,笑道:“咱们一块儿睡。”

我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后笑道:“你睡你的,又何苦拉着我一道?我又不困,困了自然会睡。”

他柔柔地笑着,说道:“你一直照顾着我,自己反倒没怎么休息,如今就快到盛京了,又何妨放松一下,好好睡一觉呢?”

我心头一暖,琢磨了一下也不无道理,于是点了点头,躺到他身边,他用被子把我们俩密密围了起来,温暖而熟悉的气息瞬间包围了我,我一阵心安,积累了许多天的疲累涌了出来,合上眼,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康熙轻轻摇醒,他爱怜地看着我,笑道:“到了,敏敏。这几天你累坏了吧?先起来,进屋去好好睡。”

我笑了笑,爬起来先为他整理仪容,说道:“皇上才应该好好休息呢,病还没好就出来,当心病情加剧。”

他握着我的手笑了笑,等一切准备停当,迈出御辇的那一霎那,便又是一名睥睨天下的帝王。

蒙古来的部落首长和热河大大小小的官员早就在前面跪了一地,康熙精神虽然算不上好,但倒还能跟这些人寒暄两句。我却是在车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到现在也没完全清醒过来,面上没什么异状,脑子却还是半梦半醒的,只是下意识跟着康熙,他走我走,他停我停。他想必是知道的,走进门,便轻轻拉住了我的手,为我引路。

我浑浑噩噩的,任他拉着走,却在不经意间瞟到人群里仿佛有张面孔似曾相识,那人眼中谲光一闪,但我实在没有精力去想清楚,而且那目光一闪即逝,我也没放在心里。就这样,康熙带我来到寝宫,只说乏了要早些休息,命人省了那些繁琐的宴会。一众官员会意,应诺着走了出去。

我虽不大清醒,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皇上,这样好么?蒙古各部的大汗都在等着呢。”

他笑了笑,说道:“明天再说也不迟。看你乏的,快睡吧。”

我轻轻笑了,道:“那让奴婢先服饰皇上休息吧。一路上颠簸,皇上也该好生休息才是。”

康熙无奈地笑笑道:“敏敏,不是让你不要自称奴婢了吗?怎么老是说不听呢?你也别为我操心了,看你这些天为了照顾我吃不好睡不香,存心让我心疼嘛!”

我抿嘴笑道:“皇上,你心里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不计较。深宫大院,行差倒错一步都会给人留下话柄,不注意一点儿,说不定会惹出什么大事来。这里人多口杂,不能不防。”我替他除下袍服,又让人打水来梳洗,接着说道:“况且,别人怕伺候皇上不周全,还是自己来比较放心。”

他握住了我的手,有些心疼,也有些愧疚地说:“你总是为我着想,可我却始终不能让你安心。就因为我是皇帝,所以你不得不自贬身份声声‘奴婢’,这身份,害苦了你!”

我微微一笑,说道:“你也不必为我操心,既然决定留在你身边,这些事便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的眼波荡漾,深深地吻住我,直到宫女太监捧了洗漱的东西进来才放开我。

跟我,他不用摆那帝王的架子,完全的放松,累了,跟我闲聊两句,嬉嬉闹闹,洗去心里的疲惫,解除胸中的烦躁。看着恢复元气的他,比什么都能令我更加高兴。

****

盛京,去年才设立的木兰围场里,旌旗阵阵,号鼓声声,康熙正跟那些蒙古来的王公贵族们在辽阔的猎场里飞驰追逐。本来皇帝并不一定要请自下场捕猎,但以康熙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乖乖坐在看台上?于是照老规矩,我只在一旁等消息。

“真想不到,皇帝身边的宫女居然能够私自离宫下江南,还能跟皇帝同乘一车,看来你并不是普通的宫女。”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

反射性的,我立刻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眼光深沉、轮廓分明的蒙古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看他的衣着打扮,原是个蒙古贵族,况且看台这边,并不是普通人能够到来的。而那面容给我一种熟悉感,并不算太久远的记忆从心底被唤醒,我认出这人正是一年前在汀州府碰到的那群蒙古人的头领。

“你是…”我有些心惊,有些疑惑,心中的疑问在不知不觉间呢喃出声,浑然不觉以我目前的身份这样的问话已经几近无礼。

“敏姑娘,这位是准葛尔的策妄阿拉布坦王子。”小六子眼尖,急忙为我解了围。

“策妄阿拉布坦王子?”我想起来了,这人是准葛尔的侄子,才智非凡,年少有为。因为葛尔丹的汗位是从他哥哥僧格的儿子那里抢过来的,僧格死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年幼,葛尔丹才有了称王的机会,说起来这策妄阿拉布坦才是真正的准葛尔王位继承人,葛尔丹惟恐他造反夺权,便处处打压。这些我都在康熙的密折中见过。此次蒙古王公谒见,葛尔丹自恃兵强马壮,背后又有沙俄撑腰,托辞不来,没想到他的侄子倒是来了。难道葛尔丹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策妄阿拉布坦真有夺权之意?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直到小六子突然拦在我身前,恭敬却又冷漠,还带了几分威胁地说道:“王子,皇上和各位大汗已经收获颇丰,王子怎地不去猎取自己的猎物呢?若是最后王子一无所获,怕是会丢了颜面吧?”

此时我才注意到策妄阿拉布坦又向前迈了两步,他人高马大,两步之后离我不过四五尺的距离,再迈一步就能直接接触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后退两步。

策妄阿拉布坦虽并未再进,但却视小六子如无物般,锐利的眼神直射在我脸上,仿佛在审视着什么,又像是想看透些什么,答非所问道:“听说皇帝身边有个极得宠的宫女,原来就是你么?皇帝视若珍宝的女人!”

我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然而他的目光却令我冷到骨子里去,我心脏一紧,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开口说话,而他那莫名其妙的话语中,别有的深意更是令我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在他的审视中,我不由瑟缩了一下。

小六子大概并没有直接接触到他的视线,所以仅仅是对他的忽视有着一丝不满,于是再次催促暗示他离去。不知是否他终于把小六子的话听进去了,对着我莫测一笑,便转身大步离去。

小六子吁了口气,几分不满、几分不屑地说道:“什么王公贵族,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难怪准葛尔只知捣乱生事。活该让皇上剿灭他们!”他也算是康熙的身边人,这些事也多少知道一点儿。他转身看着我想得到我的附和,我却丝毫没有平日万事求和气的心情思虑,看着策妄阿拉布坦远去的身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始终对此事无法释怀,我精神紧张,一直维持到晚点后。康熙终于忍不住询问我的异样,早已憋了一肚子气的小六子急忙抢着添油加醋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自然少不了对策妄阿拉布坦的诟病。康熙听后面色严肃下来,摒退了小六子,显然想要跟我单独谈谈。小六子会意退下,临走之前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在康熙面前再扇一把风。我虽看见了,但心里有事,竟是无法理会。

康熙轻轻把我抱在怀中,轻轻抚摸着我的脊背让我放松下来,一面在我耳边轻柔问道:“怎么了,敏敏?是不是那个策妄阿拉布坦有什么问题?”

我伸出手回抱着他,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听着他胸口稳定的心跳,终于慢慢镇定下来,轻轻问道:“你可还记得去年我跟你说的,在汀州碰到的蒙古人?”

他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当时我还派人专门去查,但那些人早已离开…莫非…?”他突然醒觉起来。

我在他怀里点点头,道:“没错,那策妄阿拉布坦就是当时的领头人。”

他抚摸着我的手突然一顿,沉吟道:“这事儿确实蹊跷。策妄阿拉布坦身为蒙古贵族,为何要亲自千里迢迢跑到南方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