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莫儿乖巧地答应着,将带着困意的哈欠小心藏在嘴里,“主子想说什么?”

这一下子凌若也寻不出什么话来,思索片刻忽地笑道:“不若就说你吧,莫儿,你在本宫身边也有些日子,可曾想过将来出宫后,要做什么?”

“出宫?”莫儿摇头道:“奴婢没想过这个,一直跟在主子身边侍候不就好了吗,左右奴婢在宫外也没有什么亲人。”

凌若轻然一笑道:“就算你父母不在了,自己却可以嫁人生子,如此不就又有亲人了吗?总跟在本宫身边岂不是耽搁了大好年华。像水秀还有水月她们,本宫就已经耽搁,如今成了老姑娘。”

虽说她们几个都是自愿留在凌若身边,但每每想起此事,凌若都觉得有些内疚,试问哪个女子不想嫁人生子,待到年老时,与夫君一道共享含饴弄孙;然水秀等人为了她身边能有几个可信之人,好在宫里走得安稳些,却是自愿放弃了这些。

莫儿毕竟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说到嫁人之事有些脸红羞涩,低头抚弄着衣角道:“奴婢在京城举目无亲,又是乞儿出身,谁会愿意娶奴婢。”

“乞儿与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如今是本宫身边的人,莫说寻常女子,就是小门小户的闺阁碧玉都比不得你。”凌若纠正了一句,轻笑道:“你若真有这心思,本宫如今便替你寻思一个,否则等到二十五岁年满出宫时,可是寻不到好的了。”

莫儿的脸更红了,像是黄昏时分天边的晚霞,似要烧起来一般,迭声道:“主子您别取笑我了。”

“男婚女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本宫哪里是取笑。”在说这话的时候,凌若眼底有一丝莫儿未曾察觉的隐忧。

宫里步步惊心,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这么笑下去,而一旦自己出事,首当其冲的,就是身边这些人,若能事先安排了出路,不失为一件好事。

莫儿绞着手指,许久才低声道:“可是奴婢不想出宫,再说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万一不好,岂非要后悔。要真让奴婢说,倒不如寻一个认识的人,这样更可靠一些。”

凌若为难地道:“认识的人,这可是有点难了。这宫里除了宫女可就只剩下太监了。虽说还有侍卫,但侍卫一向是不许入内苑的,根本说不上了解。”

不知为何,莫儿脑海中突然冒出四喜来,脱口道:“那…那干脆就太监得了,至少还知根知底,可靠一些。”

凌若轻斥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太监再好那也是净过身的人,不可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与你生儿育女。”

莫儿抬起头,认真地道:“就算没有儿女,却可以陪着一道看日出日落,共度难过,有什么不好。三福跟翡翠不就是这样吗?主子刚才还说要帮他们呢。”

凌若耐着xing子道:“他们都是有年纪的人了,对于许多事情都看淡了,再加上皇后是绝对不会允许翡翠出宫的,这才互生情愫;你的情况与他们不一样,怎可一概而论。”

第八百七十六章 求见

“可奴婢觉得这样也挺好,太监固然是身有残疾,可至于他们会一心一意,不至于像其他男人那样朝三暮四。”莫儿的固执令凌若奇怪,心中一动道:“莫儿,你与本宫说实话,是否有了喜欢的人。”

“没有!”莫儿想也不想就摇头,可是四喜的模样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令她纠结不已,难不成,自己喜欢上了他?

这个答案并不能令凌若满意,依旧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莫儿回答的这么快,分明是言不由衷,只是,那人会是谁呢?

盯着不敢抬头的莫儿,脑海中忽地一道灵光闪现,在其消逝前,被凌若紧紧抓住,脱口道:“难道是喜公公?”

莫儿本就在那里纠结不已,再听得凌若一语道破,顿时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连手脚该往哪里放都不知道。她这样子,更让凌若确信自己刚才的怀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莫儿万分不自在的站了半天,始终不见凌若说话,有些忐忑地道:“主子,奴婢…”

不等她说下去,凌若已经抬手道:“你不必说了,本宫心里有数,倒是本宫忽视了,明知你与喜公公走得近,却一直不曾留心。”

莫儿急急道:“不是的,其实在主子问奴婢之前,奴婢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喜公公人很好,与他在一起觉得很舒服。”

“那喜公公呢,他又是怎么想的?”说实话,哪怕宫里不禁对食,凌若也不愿身边的人嫁给太监做一个菜户,不管那太监心地如何好,地位如何高,始终是太监,好好一个女子嫁了他终归是委屈。

莫儿茫然地摇头道:“奴婢不知道。”她连自己心思都没摸明白,又怎么摸得明四喜的心思。

“莫儿,你真的想嫁给四喜吗,不会后悔?哪怕一辈子留在宫里,无法像真正的夫妻那样也没关系?”这句话,凌若问得很认真,毕竟关系到莫儿一辈子的幸福。

这一次,莫儿思考了许久,方道:“以后的事,奴婢不敢断言,但此刻,若非要嫁人,奴婢宁愿嫁给喜公公,至少…他是一个好人。”

“你这丫头。”凌若摇摇头没有再说话,心里却是加了一桩事。

在这样的等待中,时间缓缓滑过,刚刚到三更,外头便想起叩门声,只听杨海在外头道:“主子,咱们该过去了。”

“走吧。”随着这两个字,凌若展一展袖子,将戴着赤金錾花护甲的左手搭在莫儿臂上,施施然往外走去。外头,杨海等人早已候在那里,水秀手里还执着一盏气死风灯,凌若环视了一眼毕恭毕敬的几人道:“水月留在此处候命吧,其余几个随我一道去养心殿。另外,水月,你告诉三福,他若想救翡翠,就好生呆在屋中,尤其是不许踏出承乾宫一步,否则不说翡翠,就是他自己小命也难保。”

“是,奴婢遵命。”水秀答应一声,待要退下,凌若忽地想起一事来道:“叫小郑子不用守夜了,去坤宁宫外头守着,一有什么情况立刻来禀告。”

待水秀一一应声后,凌若方带着众人,一路引灯往养心殿去。

三更时分,正是天色最黑的时候,若无宫灯照明,根本辩不清前面的路,便就算这样,一行人也走得极慢,待到养心殿外时,已过三更过半。

见凌若停下脚步,杨海躬身道:“主子,可要奴才去通报?”

凌若遥遥看了不远处隐藏在夜色中的养心殿一眼,淡淡道:“不必了,咱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水秀,你把灯熄了,别让人瞧见。”

既是凌若开口,众人自然遵从,在水秀熄灯后,周遭一下子暗了下来,夏虫的鸣叫更是连诸人的呼吸声都给掩盖了下去,若非凑到极近,绝对发现不了此处还站着几人。

如今虽已是夏末,但蚊子不减反多,一直在几人耳边嗡嗡作响,挥走又飞来,一个不小心便被叮出一个大包来,痒的人忍不住去挠。凌若脖子上亦被咬出两个包来,水秀见状道:“主子,要不奴婢去拿驱蚊的药来。”

凌若看了一下夜色道:“不必了,时辰就快到了,再说你这样来回也易被人发现。”

水秀依言退下,又等了一会儿后,终于看到养心殿亮了灯火,凌若整一整衣衫,命水秀重新点亮了气死风灯,往养心殿行去。

“什么人?”在离养心殿还有十数丈路的时候,守在外头的宫人发现了他们引路的宫灯,执灯张望,待见是凌若时,忙不迭打千行礼。

凌若微微点头,道:“皇上起身了吗?”

宫人恭谨地回道:“回熹妃娘娘的话,皇上已经传了喜公公与苏公公都进去了,料想是起身了。娘娘可是要进去?”

夜色中,凌若微一勾唇道:“是,你进去通传,就说本宫求见。”

宫人答应一声,快步入内,不消多时,便奔出来用比刚才更恭谨的态度道:“皇上有旨,请熹妃娘娘入内。”

凌若轻嗯一声,越过他跨入养心殿,到了内殿,只见帷帘已经掀起,四喜正在服侍胤更衣,苏培盛则端着雕有双龙戏珠图案的铜盆垂首站在一旁。

看到凌若进来,胤伸出手,含笑道:“怎么天不亮就过来了?睡不着吗?”

在瞧见凌若时,四喜手中动作一滞,旋即已经若无其事,继续替胤更衣。

那厢,凌若上前,将手放入他掌中,“是啊,没什么睡意,又想起皇上这个时候差不多要准备上朝了,所以臣妾过来侍候皇上。省得以后皇上说起来,说臣妾贪睡,不服侍皇上晨起。”

“哎,朕可没说过这话,你莫要冤枉朕。”这般说着,胤脸上却尽是笑意,紧一紧掌中的柔荑道:“这一次便罢了,以后可不许这时候过来,外头天都未亮,万一磕了可是不好。”

“臣妾哪有那么没用。”这般说着,凌若极为自然地接过四喜手中的事,替胤换上绣有九条金龙有十二章的朝服,在系扣子的时候,忽地道:“昨日弘历问起臣妾一句话,臣妾不知如何回答,想向皇上请教,不知皇上肯否赐教?”

第八百七十七章 圈子

“哦?”胤颇为惊讶地看着凌若,“朕的熹妃向来才气过人,竟然也有回答不了的问题啊,那朕倒是要听听弘历究竟问了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将他的额娘也给难倒了。”

凌若被他说得掩嘴轻笑,“皇上这样取笑臣妾,可是要让臣妾无地自容吗?”

“朕说的都是实话,好了,你说吧,朕洗耳恭听。”这般说着,他自己将剩下的扣子扣起。另一边苏培盛见状,连忙端着铜盆走到胤跟前,步行之间,盆中的水纹丝不晃,可见他手里的力道极稳。

凌若微一低头,轻吟道:“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

听得她这句话,本已弯腰准备净脸的胤动作一顿,直起身道:“朕记得这话是出自宋时的二程吧?”

凌若微微欠道:“是,正是程颢与程颐二人。正这两人才有了后来朱子的理学,谓之曰:存天理灭人欲。”

胤颔首道:“嗯,朱子曾说,圣人千言万语,皆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为学。这并不难理解,若儿何以会被难倒,还有弘历他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连这些道理都还需要问人吗?”说到后面,他已经是微微不悦。

凌若自是听出来了,忙道:“这字面上的意思,弘历自是理解,只是细思起来,却是觉得有所不妥。臣妾本以为他是胡言,可是细听了之后,觉得有几分道理。”

“你且说来朕听听。”胤来了几分兴趣,略一净脸后接过宫人端来的茶坐在椅中,等着凌若说下去。

凌若按捺着心中的紧张,斟酌道:“人始一生下来,便带着各种各样的**;小时,是饱腹之欲;稍大一些,是玩耍之欲;等再大一些便更多了,譬如口舌,譬如享逸,又譬如情窦初开时的qy。这一切都是在人在成长中正常生成的**,从而使得他们有了各种各样的追求,也随之踏上了各样的路。有好有坏,有善有恶。可是若依着朱子所言,去掉所有人欲,那么岂非连饱腹之欲也没有了?婴儿不知吃奶,稚子不懂玩耍,大人庸庸碌碌,无所为之,那么这世上也就变得一片死气沉沉,何来兴盛昌隆一说。”

站在胤身后的四喜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笑道:“娘娘这话说得可是有些人,可真成这样了,那还叫什么人啊。比那阴曹地府好不了多少。”

那厢,胤没想到凌若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拿着茶盏细听了后道:“若儿这话有些过于偏颇了,朱子之说,并非这样绝对,而让人尽量摒去心中杂念与贪欲。贪欲越少,首先境界自然越高,如此一来,他便能守真传一,不以私欲而活。所以,这与你所谓的饱腹、玩耍等欲并不相悖逆。”

他话音刚落,凌若便接上去道:“可是饱腹到最后会变成口舌,玩耍到后面亦会成为玩乐。欲,本就是在时时刻刻变化的,若要灭人欲,那么该从根上就掐灭,否则终有一日会变成贪欲或私欲,到时候就无法灭除了。”

听到这里,胤已经渐渐回过味来,低头看着在淡黄色茶汤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徐徐道:“熹妃,这些话当真是弘历说的吗?还是你绕着圈子另有话说。”

当胤正色唤“熹妃”二字时,便代表他心中已经开始为之不喜,凌若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岂会听不出,贝齿轻咬下唇,跪下道:“请皇上恕臣妾欺君之罪!”

胤瞥了她一眼,用茶盏拨着浮在上面的茶沫子道:“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朕可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跑来与朕辩理学,且还是挑这么一个时候。”

凌若低头道:“臣妾不敢再隐瞒皇上,前半夜,坤宁宫的三福突然跑到臣妾宫中,喊着臣妾救命。”

三福?从凌若嘴里吐出来的名字让胤奇怪,放下一口未抿的茶盏道:“他跑到你宫中做什么?”

“臣妾当时也很奇怪,一问之下方知原来三福与翡翠日久生情,互有好感,有意相互依靠,但因为宫里头的规矩,他们不敢挑明,只是暗暗的交好,岂料这件事被人发现告到皇后娘娘面前,惹得皇后娘娘凤颜大怒,传了翡翠问话,因知道皇后娘娘处事向来公正无私,并不会因为是自己宫里的人而有所包庇,所以三福心中害怕,漏夜来到臣妾宫中求救。虽然三福犯错在先,但他与翡翠并无苟且,一切皆发乎情止乎礼,臣妾心中不忍,所以答应他来向皇上求情,希望皇后可以宽恕他们二人。”凌若一口气将在心中盘旋思索了许久的话统说了出来,至于三福盼皇后死,以及皇后要除他们的事均没有说。一来这些话不利于救他们性命;二来空口无凭,即便说了胤也未必会相信。

胤拧眉看着凌若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敲着桌案,按着宫里的规矩,一旦发现宫人私相授受,轻则杖责一百,重则即刻杖杀,是绝无宽容余地的。好一会儿,他方凝声道:“若儿,你该知晓宫里的规矩,而且三福与翡翠是皇后身边的人,你不该cha手。”

“皇上所言,臣妾均心下明白,只是三福说得实在可怜,臣妾不忍拒绝他哀求。再者,他们二人虽是奴才,却也是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在宫中为奴为婢,伺候主子已经很可怜了。而今不过是想病时有人端碗药,累时有人问一声罢了,又何忍苛责呢;再者,男女之间相互喜欢,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凌若神色恳切地道:“若人连一丝**都没有了,那么人也就不为之人了,甚至连畜生亦不如。”

初时尚好,待听到后面时,胤眸光微沉,敲指的动作亦重了几分,“别人可以,但三福不行,他是太监,岂可以喜欢人。”

凌若摇首道:“皇上,恕臣妾说句实话,没有人生来便太监,或是家中遭罪,被没入宫中为太监;或是家贫无法抚养送入宫中,既可得一个栖身饱肚之处,又可以赚几两银子贴补家用。那一刀固然让他们成了太监,不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儿育女,可并不意味着将他们所有的感情都给斩断了,他们依然有喜怒哀乐,依然有悲欢苦楚,同样,也依然有着喜欢人的能力…”

第八百七十八章 逾越

“够了,熹妃!”胤开口打断了凌若的话,“这些话已经越过了你的本份,不管因为什么样的理由,他们既然入了宫,就得守宫里的规矩。既然他们明知故犯,那么就该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若人人犯了规而不用罚,那么还要规矩何用,还要国法何用?还是熹妃觉得你比国法宫规更尊?”

胤素来反对宫人有私情,再加上本朝历来遵循理学,对于凌若的那番话自然觉得万分刺耳。

“臣妾万万不敢有此想法。”凌若万分惶恐地道:“只是臣妾觉得法理不外乎人情,皇上又与先帝一样,是个有德宽仁的明君,这才斗胆为三福求情。而当年,先帝爷曾法外施恩,赐一对宦官与宫女对食,一时传为佳话;而宫人也感念先帝爷仁德之恩。”

其实那对菜户结局是不好的,但那是康熙在世时,唯一赐过的一对,将之抬出来,至少可以说菜户一事在本朝有例可循,算不得太过破例。

正在这个时候,殿中忽地响起一个低啜声,引得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四喜,只见他自暗自垂泪,一旁苏培盛正愕然看着他。

惊讶之余,胤问道:“四喜,你哭什么?”

四喜赶紧跑到胤跟前跪下,抹着泪道:“回皇上的话,奴才听着熹妃娘娘那席话,一时忍不住落下泪来。”

胤眼眸微眯,对宫人端上来的早膳置之不理,“你觉得熹妃言之在理?”

四喜闻言连忙磕头道:“奴才不敢,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只是奴才听着听着,不由得想起奴才师傅来。”

胤见他扯到已经离宫的李德全,不由得道:“李德全怎么了,朕不是已经恩准他出宫颐养天年了吗,且每月都有发月银。”说到此处,声音骤然一厉道:“是不是内务府那些人趁他不在朕跟前,就苛扣月银。”

四喜连忙道:“回皇上的话,内务府并不曾苛扣,师傅也不缺银子花。只是奴才上次去探望师傅的时候,看到他一人在那里长吁短叹,奴才好奇之余便问了一下,得知师傅原来是觉得老来寂寞,虽不缺吃不缺穿,却孤零零一人,连一个能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再大的宅子,再多的银子,也不知给谁住给谁用才好。”

苏培盛在旁边听着一阵纳闷,他也常去看李德全,怎么就一点不知道这事呢,而且他也不觉得师傅寂寞,整日不是逗鸟便是去外头逛逛,自得其乐得很。

听得是这么一回事,胤脸色微缓,“他若是觉得寂寞,你们买几个丫环侍候他就是,这样有人陪着说话也不至于闷。”

“奴才早就给师傅买了几个丫环,可是除了日常起居之外,师傅并不愿与她们多说,毕竟师傅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许多事都不便于向外人说,只能烂在肚中。所以师傅与奴才叹言说,若当初他有胆子求先帝爷,将中意的宫女赐给他做菜户,那么现在老来就有个伴了,不至于只能看浮云变化,日升月落;有时候连病了,也没人关心一下,至于买来的丫环,只会侍候他喝药,旁的一句也不懂得说。”说到这里,四喜又抹了一下刚刚流出来的泪,哀声道:“奴才每每想起师傅这个样子都觉得万分可怜,刚才听得熹妃娘娘体恤下人的话,一时忍不住,这才啜泣了起来,还请皇上恕奴才惊驾之罪。”

听他这一番真情流露的言语,胤心中的不悦少了许多,但仍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至于哭出来,何时变得这样没用了。”

四喜磕了个头道:“不瞒皇上说,奴才有幸在皇上身边侍候,蒙皇上厚待,从不曾受什么委屈。可许多与奴才一样的太监,一边做着繁重的活计,一边还要被上头的太监苛责,稍有一点差池,便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而他们受罪时,连个擦药喂饭的人也没有,伤轻的还能自己撑着下地讨个饭吃,伤重的就只能在床上躺着,没人理会,有几个伤重的就是这样因为没饭吃活活饿死的。”

这样的事在宫里固然有,却是极个别的,毕竟那些太监皆是多人睡在一间通铺中,有人受伤不能动弹,自然会有其他太监帮衬着弄点饭给他吃,顶多问他索要些银子就是了。

四喜故意往严重了说,就是想勾起胤的同情心。他是打从胤登基就跟着李德全在其身边侍候的,论起资历来,比苏培盛还是老上几分。而且他向来机灵,善于察言观色,对于胤颇有几分了解。晓得这位皇帝看着比先帝爷严厉,但其内心仍不失善良,否则他不会对十四爷一忍再忍,也不会虽明知太后偏坦十四爷,乃至对自己误会重得,依然善待太后。

若非有这样的认识,莫儿来找他时,哪怕他心里不反对菜户,甚至是同情三福与翡翠,也绝对不敢答应帮熹妃的,毕竟这种事一个不好就会掉脑袋。

在四喜话音落下后,养心殿一直处于沉寂之中,唯有远从西洋而来的自鸣钟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

胤闭目许久,古井无波的面容看不出他的什么意思,凌若紧张的手心出汗,今日之事,她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一旦不能说服胤,那么三福两人保不住姑且不说,她自己也会因cha手管坤宁宫的事,在胤心里留下一个越权的印象。

毕竟自己只是一介嫔妃,哪怕执掌后宫大权,也改变不了嫔妃的事实,历朝历代,除了像万贵妃那样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之外,又有哪个嫔妃敢管皇后的事。

在这样近乎煎熬的等待中,胤终于睁开了眼眸,道:“三福现在何处?”

凌若赶紧道:“回皇上的话,臣妾见他不敢回坤宁宫,便让他留在臣妾宫中,可要现在召他来?”

胤抬手道:“朕还要上朝,没那么多时间见他。”如此顿了一会儿又有些神色复杂地道:“若儿,你可知自己今日逾越在前,欺君在后?”

第八百七十九章 天理人欲

听得胤禛改了称呼,凌若心中一松,虽然胤禛指出她所犯的错,但想必不会重罚,“臣妾知错,请皇上责罚。”

胤禛微微点头,道:“姑念你是出于善意,朕不重罚你,回去后眷抄《金刚经》三遍,以示惩戒。”

刚刚松驰下去的心,因这一句话再次繃了起来,她自己自是无碍,可是三福那边,胤禛却没有明言,忍不住道:“皇上,还请您赐三福与翡翠一个恩典,阖宫上下定然会感念皇上仁德。”

胤禛起身,抚着戴在腕上佛珠漠然一叹,道:“孟子曾曰:养心莫善于寡欲,他们既不愿安安份份做奴才该做的事,那么就快受罚。所以三福他们的事就交由皇后自己去处理吧。天理…与人欲始终是不能并存的,若放纵了人欲,那么天理就会被压制,朕不能做这样的事。”

凌若一听,心中顿时为之大急,既是顾惜两条性命,也是不愿再助长那拉氏气焰,何况若能收归了三福两人,对她来说是一个极好的助力,实在不愿轻言放弃,在紧张地思索了一下后仰头一字一句道:“皇上,天理人欲从来都是并存的,若灭了人欲,那么天理也就不复存在了。”

“熹妃!”这两个字胤禛带上了警告的意味,凌若听出来了,却仍是接下去道:“天理人欲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只要人能克制住自己无谓的欲望,那么他身上就存在着天理。昔日孔圣人一生奔波,难道他就没私吗?不,臣妾恰恰认为他同样存在着私心,奔波列国之中,无非是为一个官字。可孔圣人的私欲是为了天下百姓,所以,这既是欲也是理。并不能一棒子将之打死,认为凡人欲者皆是该扼杀。”

本已站起准备过去用膳的胤禛听得这话停住了脚步,低头迎着凌若坦然的目光,好一会儿方不带感情地道:“你将三福他们两个奴才拿来与孔圣人相提并论,不觉得过于荒谬了吗?”

孔子是天下儒学的代表,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连皇帝都要拜孔子,以示尊崇儒学。

“臣妾不敢,只是臣妾记得孔圣人曾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而改之。”凌若抑制住心底的紧张,在胤禛的bi视下从容道:“也就是说,在孔圣人心中,世人都是平等的,并无高低贵jian之分,不过是身份不同罢了,或为主子或为奴才,然归根结底,都是人!”

这些话已经越出了凌若该说的底线,然已经说到这份上,断无再回头之理,继续道:“那么,既然孔圣人的欲成了一桩好事;那么,皇上为何一意认定三福与翡翠的欲便是坏事呢?而且臣妾相信,皇上乃是心怀仁慈的有德明君,善待天下百姓,否则皇上当初也不会废除jian籍,让那些乐户、民户,可以读书科考,不必再一世卑jian。”

不等胤禛说话,她长长磕下头去,任由锦衣在身后铺展如天边朝霞,绚烂锦绣,“所以臣妾再一次斗胆,请皇上网开一面,放三福与翡翠这两个皇上的子民一条生路,合宫上下必将感念皇上恩德,为皇上祈福于天。”

三福在一旁咬咬牙,也跟着磕下头去,“求皇上网开一面,放三福与翡翠一条生路!”

在他之后,水秀等人亦跪了下去,随后是其他宫人,片刻功夫,除了胤禛与苏培盛之外,其余人都跪在地上。

看着这一幕,胤禛默不作声,刚才凌若那些话,着实有些打动他,天理人欲,看似对立,其实相依相持,若真要灭人欲,那么人将不人,国亦将不国。

凌若静静等候着胤禛开口,能说的不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所以这一次胤禛若依然坚持宫规,不恕三福两人的话,她将不再有任何办法。

这一次,胤禛思索了许久,直至天边渐露出一丝曙光时,方才道:“罢了,起来吧。”

“皇上…”凌若紧张地凝视着他,生怕听到自己最害怕的答案,她这副模样,令得胤禛哑然失笑,伸手拉起她道:“瞧你这样,倒是比皇后还要关心这两人的生死,既如此,倒不如让他们做你的宫人得了。”

凌若心中大喜,胤禛虽不曾挑明,但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他终归还是松口了,愿意留三福两人一条性命,这般想着,顿时有了心思开玩笑,“若皇上愿意将这两人送给臣妾,臣妾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怕皇后娘娘不舍。”

看着那双染笑的眼眸,胤禛赦然摇头,然拉着凌若的手却没有松开,“朕随口一说,你倒是当了真。若真想要,你自己向皇后讨要去。”这般说着,睇视凌若一眼道:“不过你也是,之前替涵烟求情,这次又替三福求情,倒像是求情上了瘾,就不怕朕再像上次那样罚你吗?”

凌若极是肯定地道:“静悦公主与三福不同,当时皇上是迫于无奈,才令公主远嫁,但在皇上心中,其实是不愿的。可是三福生死只在皇上一念之间,以皇上的仁慈,一定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你啊,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胤禛摇摇头没有接下去,而是拉着她来到桌前,“来,陪朕一道用早膳,说起来朕平常都是一人用,难道今日有你相陪。”

凌若坐在胤禛身侧,笑道:“皇上若喜欢,臣妾往后天天来陪您用早膳。”

“就因为朕今日答应了你的请求?”胤禛亲手舀了一碗小米粥至凌若面前。

凌若掩嘴一笑道:“臣妾可不是那种人,皇上莫要冤枉臣妾。臣妾不过是看皇上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上朝,辛苦得很,所以才想要来陪陪皇上。”

好话人人都会说,可不知为何,从凌若嘴里说出来就让胤禛觉得很舒服,轻笑道:“还是算了,朕要上朝没办法,你却是可以多睡一会儿,否则白日里可要没精神了。”

第八百八十章 喧哗

凌若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心底里淌过涓涓暖流,笑意亦愈发明媚。在一道用过早膳后,胤禛道:“晚些你去一趟皇后宫里,就说是朕的意思,恕了三福与翡翠的罪,让他们结为菜户,晚些朕再亲自下旨,正式赐他们为菜户。”说到这里,他又一阵摇头,带着几分无奈道:“朕本是最反对菜户的,想不到竟有一日破了例。”

听得胤禛这般说,凌若心中大定,忙自起身垂首道:“谢皇上恩典。”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四喜亦满面笑容地道:“奴才代三福与翡翠谢过皇上大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禛心情甚好,听得他这话,虚虚踢了一脚,笑骂道:“你这奴才,谢恩倒是谢得快,又不是赐你,你笑个什么劲。”

彼时,正好殿门开了,一道轻风吹拂在诸人身上,带着一丝晨间的凉爽,凌若捋一捋耳边的碎发似无意地道:“难不成福公公心底也有了喜欢的人,若真这样,趁着皇上现在心情好,赶紧求一求,指不定便成了。”

站在后面的莫儿脸庞一红,赶紧低下头,她猜到了主子这么说的用意,既是有心替她试喜公公,也是想趁机求个恩典,过了这次,往后可不知有没有机会了。

莫儿既害怕又期待,偷偷抬起眼待要看四喜,却突然感觉到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一望之下发现竟是苏培盛,令莫儿甚是不解。

且说那厢,四喜被凌若说得一窘,当即道:“娘娘别取笑奴才了,奴才只一门心思侍候皇上,哪有喜欢什么人。”

其实在那一刻,四喜脑海里浮现出莫儿的影子,只是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清楚自己的身份,阉人一个,何必去拖累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呢,再说莫儿不见得就喜欢他。

而他的话,令莫儿心中一凉,旋即升起深深的失望,喜公公对她果然没什么心思,是她自作多情了。

凌若往莫儿的地方瞥了一眼,见她黯然低头的样子,心中颇为怜惜,只是在胤禛面前却是不好说什么,依旧带了笑道:“喜公公这样说,宫里可是会有很多人失望的。”

四喜越发窘迫,连连摆手道:“娘娘您别取笑奴才了。奴才…奴才…”

“好了,熹妃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这般说着,胤禛长身而起,“好了,朕该去上朝了,你也回去吧。”

“是。”凌若温顺地答应,在目送胤禛带着四喜与苏培盛离开内殿后,凌若亦带着宫人回承乾宫,她要先安抚三福,以免他焦急之下节外生枝,然后才好去坤宁宫要人。

却说刚走到承乾宫外头,便听得宫门处有吵闹声,奇怪,这一大清早,何人这么大胆在此喧哗。这般想着,凌若停下了脚步,她不走,后面的人自然也驻足不动,只仔细看着不远处宫门那里的情况。

在宫门外喧哗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宁子,昨夜三福逃出坤宁宫,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想要再立一功的小宁子自然迫不及待地挨宫挨院查了起来。

在到承乾宫之前,他已经问了好几个宫院,都说不曾见到三福,待到了承乾宫,水月同样回答说没见,但小宁子发现水月在说这话时,目光有些闪烁,顿时起了疑心,非要说进去看一眼,水月自然不肯,两边都不肯退让,自然就起了争执。

“宁公公,你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但也不能这样蛮不讲理,我家主子好歹是正三皇妃,如今更遵皇上旨意掌管六宫之事,主子所居的宫殿岂是你说搜就能搜的。”水月挡在小宁子面前不让。三福就在承乾宫中,一旦让小宁子进去,业然被发现,而主子那边又至今没任何消息传来,谁也不晓得皇上究竟是开恩不开恩,万一不开恩,又让皇后知道主子私藏了三福,反咬一口,会很麻烦。

小宁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瞧水月姑娘这话说的,咱家何时说要搜宫了,不过是想进去给熹妃娘娘问个安罢了,难道连这也不许?”水月越不让他进去,他就越怀疑,且细细回想一下,这宫里,有胆子与皇后作对收留三福的,也就熹妃她们几个了。

水月一时挑不出他这话中的毛病来,只能硬梆梆的来一句,“主子不在,宁公公可以回去了。”

不在?小宁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道:“去哪里了?”

水月学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宁公公不觉得自己这话逾越了吗?娘娘去哪里难道还得跟您报备啊?怕是连身为大内总管的喜公公都不敢这样过问娘娘的行踪吧。”

“咱家也是关心娘娘,你说这天刚亮的,娘娘不在屋中睡觉,却是跑去外面,是何道理。”这般说着,小宁子又道:“咱家既是来了,那就去里面等着吧,待娘娘回来了再给她请安。”

这般说着,就要越过水月往里走,水月顿时急了眼,赶紧让一旁的小郑子几个挡住,“宁公公,你要等就在外头等,这样不由分说的往里闯算是怎么一回事。”

小宁子越发肯定三福就藏在里头,眼皮一抬,阴阳怪气地道:“水月姑娘这样紧张做什么,难不成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或人?”

他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大胆!”

水月听得这个声音,顿时放下了心中大石,赶紧与小郑子几人一道上前行礼,“奴婢给主子请安,主子万福。”

小宁子亦听出这是谁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该死的,怎么偏巧这时候出现了,再晚一些,指不定他就能先一步进里面去搜查三福了。

不管心中怎么不愿,小宁子还是不得不转过身来,赔着笑脸道:“奴才给熹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凌若绛唇微勾,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眸光却是落在小宁子顶戴上的那一颗珠子,“看这顶戴,宁公公已是蒙皇后娘娘赏识,升为八品秩序,实在可喜可贺。”

第八百八十一章 发现

小宁子微露得色,垂首道:“承蒙皇后娘娘看中,奴才受之有愧。”

他刚说完话,凌若已经轻描淡写地道:“受之有愧色吗?不见得吧,本宫看宁公公刚一升了品秩便来本宫这里摆威风,训得水月他们几个连大气也不敢喘,真真是不错呢!”

小宁子从看似不经意的话中听出了机锋,连忙将身子低垂了几分,带着些许惶恐道:“娘娘千万不要误会,就算借奴才几个胆子,也不敢对您有一丝不敬,更不要说摆威风三字。”

“是吗?”凌若嗤然一笑,她当然清楚宫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若非自己正当宠,小宁子如今早已给自己脸色看了,哪还会这么恭谨,她也不深纠下去,微微侧头对扶着自己手的杨海道:“走吧。”

“嗻!”杨海答应一块,扶着凌若往正殿走去,其余宫人尽皆紧随其后,这一路过去,竟是没人理会小宁子,将他晾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跟小宁子一道来的小太监道:“宁公公,咱们要不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被凌若这般无视,小宁子心中不快,这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承乾宫都没进就回去,到时主子问起怎么回答?”

小太监缩了一下肩膀,为难地道:“可是您看熹妃那样子,分明是有意给宁公公您难堪,就算您去说了,她也不会让您搜宫的,倒不如如实禀告主子,请她为咱们做主。”小太监的话不无道理,始终他们只是下人,虽说宰相门人七品官,但那是对寻常人而言,真正遇上有权势的还不是照样点头哈腰。宫里也是这般,熹妃如今正是当红时,谁敢不卖她几分面子,谁又敢当着她的面搜宫。

小宁子自然明白这些,可是要他就这么空手而归,实在不甘心,想了一阵子,终于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彼时,凌若已经在正殿中坐定,捧着宫人端上来的香茗徐徐饮着,看到小宁子进来,茶盏背后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皇后身边的小太监以前她还真没怎么注意,可偏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将三福逼得走投无路,翡翠生死未知,真真是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