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庄太后听了佟妃之言,到乾清宫去找顺治商议,却见乾清宫里坐了几个和尚,无奈的摇摇头。在暖阁里,顺治像泥塑似的虔心念佛,完全不象个皇帝的样子。孝庄太后命人在宫门外守着,谁也不许放进来。“福临——”她叫了声顺治。顺治半天才回头看了一眼,道:“您为何事而来?”孝庄太后坐到炕上,道:“你把乾清宫当成什么地方了?这里可不是和尚参禅的寺院。”顺治只当没听见,回过头去掐着佛珠默默诵念。孝庄太后奈何他不得,便道:“佟妃刚从承乾宫回来,说宛如已病入膏肓,我估摸着得为她操办后事了。”顺治这才站起来,向孝庄太后道:“您是不是早盼着她死?”孝庄太后没想到他会说这话,气急道:“你这是什么话!我还没有恶毒到这种地步。”她气得胸口不停的起伏。

顺治此时心念已绝,道:“儿臣这些天一直在思考,当皇帝究竟有什么意味。倒不如生在平常人家畅快。”孝庄太后叹了口气,道:“宛如真是把你看透了,才会把佟妃叫去交代那些话。她那么懂事,用心良苦,你怎么一点也不体谅她?”顺治不明白孝庄太后的话,疑惑的看着她。孝庄太后道:“宛如怕她身去之后,你会深受打击,因此交代佟妃多加照顾,以免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顺治叹息着,眼中充溢着泪水。孝庄太后动情道:“福临,额娘知道你对宛如情深爱重,可依她目前的情形,已是油尽灯枯。可你还活着,你不能倒下去啊!”顺治痛苦不堪,跪在母亲身边,趴在她腿上痛哭一场。孝庄太后见他哭得很是伤心,也忍不住流下泪来,道:“哭吧!你尽情哭吧!额娘知道你憋了很久,今日发泄出来也好。宛如再好,也已是回天乏术,让她走的安详一点吧!千万别在她面前这样失态。”顺治哭得五内俱痛,抽泣道:“老天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先是夺走我儿子……现在连她也……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我也不会如此绝望……我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老天啊……何苦如此相逼……我还能怎么办……”孝庄太后含泪拍着儿子的背,思索着自己一片苦心保儿子登上皇位,历经风雨走到这一步,不知未来会是如何。

夜晚,在承乾宫暖阁里,顺治正伴着孤灯长跪佛前,参禅化解心中愁苦,忽听到几声细微的轻唤。“冷……好冷……”似乎是睡梦中的董鄂妃在呓语。顺治转身站立起来,走上前到她榻边,见她嘴唇青白,似在发抖,便又加了床锦被盖在她身上。董鄂妃渐渐苏醒,见顺治关切怜爱的注视着她,心里微暖,强颜向他凄然一笑,道:“您国事操劳,怎么还不回宫歇息?”顺治握着她瘦弱无力的手,道:“我愿意陪伴你,乾清宫里也是冷冷清清的。”董鄂妃望着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只不知从何说起。想到要离他而去,天人永隔,心中凄苦缠绵万状,依依不舍。她已经哭不出泪来,强颜欢笑也是笑不出来,望着她深爱的人,道:“您再为我念一遍苏学士的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吧!”顺治深深吸气,几欲落泪,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念到一半时,便已哽咽不成声。董鄂妃向往道:“写得真好呀!字字血泪,饱含深情。皇上——将来,您也为我写一首……写一首……”她气息微弱,声音渐小。顺治止住泪,安慰道:“宛如,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江南,去塞外,去你额娘的家乡,去看你姐姐——”董鄂妃无限感怀,道:“额娘……姐姐……您待我真好,我不能报答您的恩情于万一。”顺治定住心神,道:“我这几日参悟佛理,已通佛道。无论将来如何,我们俩个永远也不分开。你我心意相通,生死也不能分开我们。”董鄂妃惨然一笑,无力的闭目睡去。

顺治在炕上休憩了一会儿,醒来时见董鄂妃仍在睡着,额头上似有汗珠,便起身拿帕子替她擦拭。董鄂妃似是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后仍心有余悸。顺治见她惊恐不安,问她梦见了什么。董鄂妃抓住顺治衣袖,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梦见太妃了!她的样子好怕人,穿着白衣袍,头发长长的,直追着我索命。”她因为恐惧,眼神空洞而茫然。顺治叹息一声,安慰道:“别怕!承乾宫里供着观音大士,什么孤魂野鬼都靠近不得。太妃病逝快半年了,她不会也不敢来找你。”董鄂妃这才安下心来,依依望着顺治,道:“皇上,我真不想离您而去。然而,此乃天命难违……如今,大限将近……”她的泪水涌出眼眶,哽咽道:“您也别为我太过费心,您多保重身子,才是……天下之福……”顺治闻言悲切,无奈的摇摇头。

董鄂妃又道:“您这些日子瘦了许多,我真过意不去。”她紧紧握着顺治的手,似乎总有话想说又难以说出口来。顺治和她心意相通,见次情状,道:“宛如,你我夫妻情深,有什么话但讲无妨。”董鄂妃这才欣慰的淡淡隐去愁容,道:“我心里始终有个愿望,可自知太过异想天开,一直……也不敢说出来。”顺治轻抚她的秀发,于是她又说下去,“我……我虽是您的皇贵妃,然无才无德,本不该有此奢望……可我真想……您百年之后,让我的坟墓依着您的帝陵好不好?我知道只有皇后才能享此殊荣。我是大不敬了,您别怪我……”顺治泪流满面,伤心欲绝,动情道:“你的话甚合我心。将来……等我随你而去,咱们便葬在一处。生不能同裘,死能同穴。我说过,咱们永远也不分开。除了你,不许任何人进帝陵。”事实上,几年以后,和顺治同葬于清东陵孝陵地宫中的,也的确是董鄂妃。佟妃如果不是儿子玄烨做了皇帝,追谥她为孝康章皇后,她是无缘入孝陵的。

此时,顺治和董鄂妃已不再避讳谈生死,他们已经看淡了生死。董鄂妃闻言灿然一笑,苍白的脸上显出光华。“有了您的话,我死也瞑目了。您已经给了我无上的荣耀,可我还这么不知足。您不怪我……我欠您的实在太多。”顺治抹去泪水,强笑道:“下一世咱们投生为人,再做夫妻,决不在帝王家,就生在寻常百姓家。”董鄂妃无限向往,道:“那多好——”她猛烈的咳嗽一阵,鲜血染红了被角,就又恹恹的睡着。

几天后,董鄂妃弥留之际,叫吴良辅去前朝请顺治过来。顺治正在和朝臣们议政,但心系董鄂妃安危,根本无心恋政。大臣们仍不管不顾的评述国事。吴良辅慌慌张张的跑进乾清宫,顾不得王公大臣在场,失声哭道:“皇上,您快去承乾宫看看吧,皇贵妃就要不行了……太医们,太医们已经不肯开方子。”顺治本就气郁难平,听了这话更是心神大乱。他跌跌撞撞的走到承乾宫门口,忽然吐了一口鲜血。

董鄂妃病榻前,她的脸色出奇的红润,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多年前那个伫立在雨中的少年。那样哀绝的眼神,痴痴的望着灵堂,望着一身缟素的宛如。她的嘴角又显出笑意。当她看到他坐到她身边时,她感到心中无比平静。顺治知道她是回光返照,心中伤痛,凝望着她,苦不堪言。董鄂妃淡淡笑着伸出手去,顺治把她抱起来在怀中,用锦被紧紧包裹住她的身躯,仿佛生怕她被夺走。董鄂妃喃喃道:“皇上,我要去见阿玛和额娘了,等这一天等的好苦啊!还有咱们的儿子,他早就盼着我去了。”“宛如,你不能说这样的话,你叫我怎么办呀!你不能这么狠心只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你不能……”顺治抱着董鄂妃哀哀哭泣,肝肠寸断。董鄂妃气若游丝,飘渺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就是遇见您,并且蒙您多年宠爱。有夫如此,我知足了。福临——福临,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何处……”董鄂妃咽气之前一直念着这句话,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呼丈夫的名字。顺治眼看着心爱的人生命一点点消失,却无能为力。她闭目的那一瞬间,顺治的精神崩溃了,恨不能以死相殉。他抱着董鄂妃的尸身,恍恍惚惚的晕了过去。

两天后,孝庄太后丧媳之痛卧病在床。耷拉吴边哭边跑进慈宁宫,跪在太后床前,道:“太后,皇上把自己关在承乾宫两天两夜了,死活不肯让奴才们伺候皇贵妃入殓。奴才们实在没辙了,您赶紧拿个主意吧!”孝庄太后心力交瘁,却不得不吩咐苏嬷嬷扶她起来去承乾宫。承乾宫中,顺治平静的坐在董鄂妃尸身旁,目光呆滞,仿佛已经疯了。孝庄太后命人替董鄂妃更衣,终于让她入殓为安。灵柩暂时停放在承乾宫正殿。

顺治为悼亡妻,逾制追谥董鄂妃为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连夜亲写数千字的祭文《董鄂皇后行状》。同时,顺治下圣旨,召江南、五台山高僧在景山为大行皇后设水陆道场;命大学士金之俊撰写《董鄂皇后传》,并改朱批为蓝批长达四个月之久。顺治还为大行皇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赐死三十名宫女太监为大行皇后陪葬,广袤无垠的中原大地上,到处飘扬着白幡,人人哀哭,成为大清入关以来第一次震动天下的国丧。

孔四贞的车辇进入京城,见到处悬挂白幡,家家设灵位,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没有见到董鄂妃最后一面。她顾不得整装,匆匆进宫去安慰孝庄太后。孝庄太后见到这位义女,心酸不已,母女俩抱在一起又哭了一场。“皇上这些天怎么样了?”孔四贞问。孝庄太后红肿着眼睛,颓然道:“你自己去乾清宫看看吧,不成样子!”

顺治此时正在乾清宫里看大臣们呈上来的祭文,其中有个叫张宸的小官,在祭文中写道:“渺兹五夜之箴,永巷之闻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后谁人?”就是这短短几句祭文,让顺治情难自禁的哀哭,泪水一时间无法遏止。孔四贞进殿跪拜后,道:“皇上,请节哀!龙体为重。”顺治见到是她,心中更生伤感,想起上次她来京时,端敬皇后还亲自在承乾宫设宴,为她接风,如今却是伊人已逝。“四贞,我真的受不住了……”除了端敬皇后,他也只有在这个儿时玩伴面前才能显露自己的真性情。孔四贞见他骨瘦如柴,眼圈青乌,叹了口气,劝慰他道:“大行皇后驾鹤西去,原是投奔极乐,魂归离恨天。活着的人只有好好过日子,才能让去者安心。”她的几句话颇有佛家意味,顺治不禁陷入沉思。

顺治最终还是没有经受得住这一连串的打击,在万善殿自行削发,准备出家为僧。一直为端敬皇后之丧主持法事的茆溪行森和尚不得已替皇帝剃度,并赐法号行痴。消息传来,举朝皆惊,孝庄太后更是震怒不已,她亲自拜会了茆溪行森的师傅玉林大师,请他出面劝顺治回心转意。在玉林大师苦口婆心的劝解下,在安亲王、康亲王等亲贵轮番的苦劝力谏下,在孝庄太后软硬皆施的阻止下,顺治勉强的回到宫里主政。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以为他再不会闹着要出家了。只有孔四贞知道他不会就这么妥协。

果然如她所料,顺治身在朝廷心却已随亡妻远去。仅仅四个月之后,他就染上了天花,病情来势汹汹,转眼间,已到弥留之际。和孝庄太后商量后,顺治决定将皇位传给皇三子玄烨。他连夜在养心殿召大学士王熙进见,命他写下遗诏,玄烨继位后,着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辅臣辅政。

临终前,顺治命孔四贞把玄烨带到他面前,向玄烨道:“你还记得当初说过的话吗?长大了要怎样?”玄烨知道父亲就要不行了,流着眼泪懂事的说,道:“儿臣记得,愿效法皇阿玛,治理国家。皇阿玛,玄烨还小,您不要丢下玄烨……”他呜呜的哭着。孔四贞怕他哭泣不止,惹病者伤心,忙喝止道:“三阿哥,不要这样!皇阿玛还有话要交代你呢!”玄烨这才止住哭,恭谨的走到父亲病榻旁听父亲的训导。顺治欣慰道:“想不到你这小小孩子竟能克制情绪,比我强多了!将来,大清的江山也只能依靠你了。玄烨,皇阿玛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愿天下国泰民安。”玄烨点点头,撇着小嘴,又要哭泣。顺治勉强一笑,道:“不要难过!自端敬皇后去后,我已觉了无生趣,此时若能随她而去,只觉欢喜无限。”他最后几句话竟是自言自语,孔四贞听后,心情压抑,不能自控,终于也落下泪来。

顺治又把玄烨叫到身前,轻声道:“孩子,这么多年来,皇阿玛从来也没有好好尽到阿玛的责任,以后你要听皇祖母和孔姑姑的话,知道吗?”玄烨应了一声,道:“皇阿玛——”顺治苦笑,摸着儿子的头,道:“阿玛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你长大,你记住,阿玛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要是不能勤政爱民,阿玛——”他猛烈的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玄烨的脸上也喷到了一点,但他不敢拿袖子擦,站在一旁默默流泪,成熟的不像个八岁的孩子。顺治扯下一块衣襟,拼尽全力,沾着自己的血写下四个字:永不加赋。写完后,他就跌回床上去。玄烨接过父亲的血书,跪在父亲床前磕头。顺治虚弱的向玄烨挥挥手,示意他出去,自己要和孔四贞说几句话。

玄烨退出去之后,顺治道:“四贞,这些年我常常想起咱们小时侯的事,你总是坚强的像个男孩子似的。皇额娘身边需要你这样的人,你就……不要回广西了。”孔四贞点点头。顺治叹口气,又道:“以后,就把玄烨当成你自己的孩子吧!交给你,我放心。他额娘佟妃这一两年来多病多灾,也不是个高寿的。”孔四贞泣不成声道:“皇上……您放心好了,四贞定当……尽力襄助幼主。您……”顺治忧心道:“我去之后,朝廷里必要有一番动作,只怕我的那些满汉一统的主张,都要遭到废除。但满汉一统……乃是大势所趋,将来等玄烨亲政,也只有靠他……你要多指导他读读汉人先贤的著述,不可妄自尊大,一叶障目,眼光要放长远。”他说到此处,竟有托孤之意,孔四贞感动不已,真情流露,痛哭流涕。顺治勉强笑道:“四贞不是普通的塔拉温珠子,四贞要做女巴图鲁。”这是他们儿时孔四贞说过的话,如今说来别有一番感怀在心头。顺治疲惫无力的闭上眼睛,呓语道:“皇额娘——请皇额娘来呀!”

孔四贞拭泪退下,孝庄太后最后一个来到儿子病榻前。顺治拼着最后一口气,支撑着身体握着母亲的手,动情道:“儿臣不孝,要先额娘去了。请额娘原谅儿臣这些日子以来的胡闹,儿臣实在不是个好皇帝!”孝庄太后悲伤不已,道:“你这个傻孩子呀!额娘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不该这样扔下额娘和大清的天下。”顺治奄奄一息,轻声道:“儿臣已生无可恋,再无勇气活下去。宛如和孩子都在那头等我,我早想去和他们团聚了!”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董鄂妃柔美的面庞和四阿哥稚嫩的笑脸,眼角流出一串泪来。

最后,顺治说出了最后的心愿:“皇额娘,我和宛如夫妻情深,请您把我和她葬在一处,让我们永不分离。儿在另一个世界将永远铭记您的恩典。”他殷殷的望着母亲,孝庄太后含泪点了下头。顺治终于含笑而逝。一代开国之君,二十四岁便英年早逝。

孝庄太后强忍悲痛,走到养心殿外,大声宣布:大行皇帝归天。等候在外的皇后妃嫔、公主贝勒、王公大臣、太监宫女侍卫,齐齐跪倒哀哭。一时间,养心殿里哭声震天。

顺治皇帝归天后,朝廷举行了隆重的国丧,大臣们替顺治拟定庙号为世祖章皇帝。同时,孝庄太后在朝堂上宣读了顺治的遗诏和临终前写下的《罪己诏》。玄烨被立为储君,待丧礼一过,即登基继位,年号康熙。

登基大典将在威严的紫禁城太和殿举行。玄烨在皇祖母和嬷嬷们帮助下,穿戴一新,俨然一个威风凛凛的小皇帝,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他究竟是小孩,在慈宁宫里跑来跑去,对这一切兴奋不已,。孝庄太皇太后招呼他,“玄烨,不要乱跑了!过来,随皇祖母去前朝。”玄烨很听话的走过去,挽着皇祖母的手。“交代你的话都记下了吗?”太皇太后不放心,又问了一遍。“记住了!”玄烨认真的说。“到时候不要紧张,也不要乱动……”

祖孙俩手挽手走到慈宁宫门口,东方已出现了第一缕阳光。金色的阳光照射着这个古老的帝国,也照射着深宫里的这一对身着华丽朝服的祖孙,他们信心百倍的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