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蘅公主,”诸婴总算醒了过来,“你冷么?”他一脸的奇怪。从冰雪覆盖的高原到湿热的夜沼,夜北人叫苦还来不及,青蘅却打了个寒战。

青蘅摇摇头,几乎立刻就换上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漠然神情:“叫我来做什么?”

诸婴看着她冰蓝的眸子,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怎么说青蘅在名分上都是他的妻子,可从大婚到现在,说过的话也数得过来。他原想说:“叫你来非得有什么事才行?”然而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聊――座边那口双刃刀上的青色血痕都还若隐若现。“陛下英明神武!”讥刺的话语脱口而出,他心中满是自嘲。

“什么?”青蘅愣了愣。

“没什么。”诸婴知道自己失言,索然无味地摆了摆手。青蘅却还是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涨红起来。帐篷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而暧昧,两个人各怀心事,隔开他们的桌案就好像永远那么遥远。

“你的人准备得怎么样了?”诸婴故意漫不经心地问。

“我的人……”青蘅缓缓重复了一句,脸上掠过一片阴霾,“你的斥候都守在我们营地门口,还需要问我?”

诸婴皱起了眉头。若是只看准备的皮筏子,他确实不用找青蘅来问。

皮筏子可以在弱水上浮行,这是成渊韬验证过了的,这几日里水边满满当当堆起来不知道多少皮筏,十万人大概一次就能渡过这片弱水。也亏得夜北人是带着牲口南下的,要不去哪里找这么多皮子来?可是一道命令下来,夜北人几乎丧失了全部的财产,黑水图颜两部更是拔营北遁。皮筏子是造出来了,可是营地里惶恐和愤懑依旧夹杂在脂油的焦味中盘旋冲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酿出绝望的苦酒来。

手中的地图粗糙得很,根本不能为有效的判断提供依据。最乐观的估计,渡湖以后也还要在干涸的夜沼里走上十多天才能看见雷眼山。翻越高峻的雷眼山去到山那边的桦城,这又是没有人走过的路。这些夜北人是不是真做好了南渡弱水千里徒步的准备,那就真是天知道了。

“今天回来了沿湖探路的两路斥候。沿着湖岸向西的斥候说西边水势浩大,看不到边际。”诸婴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划开了帐篷里的凝滞,“这张地图固然不准,不过若是书中说的不错,有一道奇穷河从雷眼山里流下来,一直注入夜沼。若是可以由走上这条水路,也许速度可以快些。”他瞟了眼青蘅,“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这一次看青蘅总觉得有些不对:她身上着的竟然是一身颜色灰败的宽大葛袍。

青蘅走近案边,看了看那张地图。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你是都护大人上将军,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了。”

诸婴终于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我当然可以决定怎么走,可是这一回过夜沼以后的路程只会越来越难走,粮食够不够都是未知之数……公主,决定这一路成败的不是越州军,是你的夜北族人啊!你……”他咽回了下半句话,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示意青蘅离去。

青蘅略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走水路固然快捷,可你要十万人浮舟弱水之上,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诸婴长叹了一口气:“这样走下去,只怕更加冒险。”夜北人多是老弱妇孺,又不适应夜沼的湿热泥泞,走到寻舟就已经多见疾病,如果继续在这样的草原上走下去,只怕要被瘟疫和疲顿卷走不少性命。这个道理,青蘅自然知道。可是眼下夜北营中怨气凝结,一触即发,诸婴突如其来的这个主意也许会引发夜北人的哗变。顿了一顿,诸婴说:“行舟险恶是真的。不过弱水质轻,我叫成将军试过,如果皮舟借了风力沿岸行路,并不十分费力。要是用长索拖着沿岸而行,那坐在筏子上的人心里也踏实些。再说,多少也能带上些粮食辎重。”

这一回几乎杀绝了夜北人带来的牲口,只留下极少种畜,渡过湖去也带不了辎重,实在是很大的麻烦。

“你连拖纤都派人试过了,心思早拿定了吧?”青蘅淡然说,“不过是要我做个说客。”

诸婴盯着她,那眼神让青蘅生出说不出的惶恐来,不得不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去。“本来是有这个打算,”诸婴说,“不过眼下你也不能替你的族人做主了,还要你去做什么?”

这句话听在耳里好象九天落下的惊雷,青蘅的脸色发白,身子也不由晃了晃,失声道:“你说什么?”

“看看你的腕子!”诸婴毫不客气地掳起青蘅的袖子,雪白粉嫩的手腕上是一道殷红的磨痕。青蘅是绝美的女子,虽然平日里总是淡漠的神色,毕竟是热河部的长公主,养尊处优不说,服饰也极为仔细。从夜北高原一路走下来,人人都是蓬头垢面的,唯独她总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又哪里穿过这样粗劣的衣服。葛袍不过才穿了一天,手腕就已经被衣袖磨红了。青蘅惊呼了一声,想要逃开,却被诸婴铁一样的臂膀揽住了肩头。

“你放手!”青蘅涨红了脸蛋,徒劳地挣扎着,眼中全是绝望,“你怎么敢?我……我……我总是陛下册封的青蘅公主……”

“不错,”诸婴冷笑,“你既然记得是大晁的青蘅公主,总该记得自己还是越州都护诸婴的夫人哩!”

青蘅愣了一下。嫁回天水以来,诸婴和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从来也没有强迫过她,甚至连她公然回到热河部遗族那里住宿也不曾阻止,只是派去了帝都带来的几个侍女。不料这个关头,他忽然提起这个双方都刻意忽视了的身份来。

“是不之终于想了起来,才要穿了这样的葛袍混迹在你的夜北族人之间呢?”诸婴讥逍地问。

青蘅剧烈扭动的身躯忽然僵直了,忽然惨白的面色暴露了她的回答。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诸婴仍不住口,“为什么两天前你还可以穿得像个公主,现在就不行了?”

“你……”才吐出一个字,她又死死咬住了嘴唇,激红了的眼眸有些模糊。明明是诸婴那几道命令把她推上风尖浪口,可是她心里明白,诸婴并不是她应该埋怨的人。族人的不信任,是从她从帝都回来的那刻就开始了的。

“是我?”诸婴问。对于青蘅在七海七部中的影响力,他或许是高估了。按照夜北人的逻辑,真正能得到他们敬仰和信任的人应该已经死在了皇帝的刀下。却全然没有人想过,他们自己仍然在苟且偷生,更不会有人去想,是谁使得他们还能苟且偷生。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青蘅方才的犹豫从何而来,可他没有觉得后悔,相反的,一丝模模糊糊的快意正从心底滋生出来。

青蘅没有回答,她不再挣扎,垂下头去,惨淡的面容上紧闭的嘴唇轮廓刚毅,说明不会再有一个字从那里跳出来。

诸婴松开了她:“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今天开始就在我身边吧!”他轻轻捻了捻粗糙的葛袍,轻声说:“把这衣服换了。你以为穿着这身衣服会有什么用处?”

青蘅慢慢地但却是坚定地摇摇头,她紧紧握着一双拳头,两滴大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不肯滑落。诸婴毫不姑息地看着她,直到看见她抬起来的目光中竟然带上了求恳。

“算了。”诸婴恼火地挥挥手,“我自然会向你们族中的长老宣布决定。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走吧走吧!”他重重坐回案边,掂起那粒白石子,看也不看地投入酒盏中。“今天六月二十五,明天早上渡夜沼,青蘅,你要和我坐同一条筏子。”

“那是什么怪鸟。”杨土豆不安地再次举头张望,用力绞上了弓弦。

头顶上三头硕大的黑鸟平伸着翅膀缓缓滑翔,每一头都有牛犊子大小,脖短爪利,看着有几分象鹰,喙部却是利如长剑。

曾猴子按住了他的手:“别生事,不过是几头扁毛畜生,又没惹到你……成将军今天脾气不好,你还要自己往上撞么?”

杨土豆悻悻地望了眼不远处成渊韬的身影,咽了口唾沫:“说不出来,总觉得这几个家伙在天上飘着,心里就不踏实。”他叹了口气,把弓插进弓囊里,又瞥了眼顶上的怪鸟,小心翼翼地和几个兵一起抬起了硕大的皮筏。

两天前,成渊韬已经安排曾猴子带着几个前锋营的老练士兵操筏渡湖,大家都知道皮筏子确实可以浮于弱水之上。可是看见前队的皮筏子乒乒乓乓地被推入湖中,人群中还是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在寻舟不过驻扎了七个夜晚,可不管是夜北人还是越州军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了:能烧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谁又知道再呆下去还会见证什么怪物的到来?

这几天营地周围实在不安生。一口气屠宰了万头牲畜,剥皮的剥皮,炙烤的炙烤,用杨土豆的话说,“这辈子也没闻过那么重的油腥味儿,想到肉就觉得饱。”

浓重的油腥味颇放倒些越州军,可是对夜沼里的生物来说,那就是亘古未有的盛宴。各种各样的走兽爬虫聚集在营地的周围,有肉色身躯口涎如注的裸狸,有双目如灯皮毛灿烂的锦鼠,有色彩斑斓鳞甲森然的守宫,更多的还是一堆一堆涌上来的虫豸,多到连模样都看不清,都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出来的。别说夜北人,就是那些来自宛州湿地的越州军兵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架势,一个个都是头皮发麻。人们匆匆忙忙围着营地掘出一条深沟,用浇了脂油的木柴干草烧出一条火墙来。即便如此,地下还是不免冒出些奇怪的东西来。白天还好些,夜里往火墙外一望,尽是红的绿的眼睛,密密麻麻好像打了一片的小灯笼,切切嘈嘈的声音实在让人牙酸。

有好事的士兵取来弓箭射击营地外的怪兽,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在脸上唾了一口,眼看着五官就烂成了肉泥。这件事情过后,诸婴严令众人不得主动攻击夜沼虫兽,还要每日把刮净的牲畜骸骨扔到营地外面去。每次扔出一件,火墙外就是“轰”的一片混战之声。不管扔出去多少,一夜过后,那伏满虫兽的草丛中就再看不见骨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骨头都吃得干干净净。每多过一天,营地外就显得越发恐怖。

杨土豆觉得那三只大鸟让人不安不过是因为它们形状怪异。其实,怪异固然是怪异的,可是同虫兽比起来,三只鸟就好像青鸾白雉一样漂亮可爱了。

夜沼的危机竟然以这种方式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连诸婴也不曾料到的,更不用说在雪山草地间生活惯了的夜北人。多半始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青蘅出面的聚会上,诸婴的计划虽然让各部长老争得鸡飞狗跳,却也还是被磕磕绊绊地接受了:无论如何,离开这片让人不安的水草地总是好的。就连最怕水的孩子也一心希望逃避到弱水的那边去。

一大早的,成渊韬的心情就很糟糕。好端端的,已经有好几个军兵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更糟糕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烦恼是自己找出来的,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把这烦恼高高挂起。

夏阳分兵之后,进夜沼的越州军便只剩下八千。好在夜沼是一块荒芜的死地,夜北人又多是老弱妇孺,反正也没有什么去处,八千军兵还能勉强看住这些夜北人。

可是如今上了水路,还是不能浮舟的弱水,人人在皮筏子上都是战战兢兢。两条皮筏子间不过十几步远,就要大声呼喊才能交通,这几千条皮筏子一字排开,几里地的水面都遮住了,还有谁能管住谁?

七海七部虽然都在海子边上游牧,却不是人人会水。比如热河部这样大的部族,几乎就没有人在海子里划过筏子,越州军中还要匀出会使舟的分到热河部里去。八千人聚在一起看着还有些声势,可往这堆皮筏子中一撒,就连响都听不见一个,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夜北人中了。

现在想起来,让黑水部和图颜部离去,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如果在水上被他们闹起来,越州军再怎么剽悍,也一样要被这些妇人老叟消灭干净。可是,余下的五部之中,是否就再没有叛逆之心呢?成渊韬可不想欺骗自己,他望着岸边那些黑压压的皮筏子和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得心烦意乱。

“他若是反了,你能怎么办?”诸婴问成渊韬。

成渊韬呆了一呆,这本是他问诸婴的问题,不料诸婴反问了回来。他双手一摊:“若真是这个时候反了,哪里有什么办法?!”

诸婴一笑:“你既然知道没有办法,还来问我作什么?”

成渊韬被他一噎,登时说不出话来。这话倒是没错,可是诸婴是全军统领,若是也是一样的束手无策,那可如何是好。过了片刻,才灰着一张脸道:“上将军如此说,却又不急……”

话才出口,诸婴就打断了他:“我们平日里想法子动心思,那是有法子可以想。你若说行舟的时候夜北人造反,根本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益处?也只好赌他们不会造反了。”说起来,这一招倒是诸婴的法宝。军中作战,兵将们只见到诸婴永远都不慌乱,于是也定下心思,哪里想到过诸婴往往就是听天由命了。

成渊韬只当诸婴留着什么妙计没使,听到这句话登时大失所望:“原来是赌他们不反……反与不反,总在五五之间。这一回水路凶险,作乱的机会就大了。”

“我们知道水路凶险,他们自然也知道。”诸婴说,“造反固然不难,可是造反了又能如何?”

成渊韬满腔心事,那是看见夜北人一路走来积怨颇深,不知道何时就会爆发出来,却不曾想过爆发了以后又会如何。夜北人数量自然比越州军多得多,可是老的老少的少,年轻些的也都是妇人,但是穿越夜沼对他们就是绝大的难题。被迫离开家园远去南越,他们当然是满腔愤恨。弱水行舟是行险,穿越遍布毒虫怪兽的夜沼也是行险,层层艰险之中,对越州军的敌意还得放到后头去。可别的不说,只说行筏拉纤,他们也都还要依靠越州军的精壮汉子。

想到这一层,成渊韬的心思总算平定了些,既然诸婴要赌,做属下的自己只有跟着赌了。“不过上了筏子以后,交通总是不便……”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队中若是有了什么意外……”

诸婴点头说:“这是极紧要的。虽然说大家都跟着你们前锋营动作,可还是要把每一百条筏子要编做一队,分别行动。前日里当着夜北人的面不好说的丧气,出到西面的大湖上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情形,这弱水上面,就是一阵大风也把我们都吹没了。”

“这个知道。”成渊韬抢道,“我们的皮筏子都贴着岸走,一旦行舟不利,立刻弃筏登陆就是。”

“要是这也来不及呢?”诸婴的嘴角挂了一丝笑意。“成将军你也是黄沙百战的老兵……”

“……”成渊韬看了看诸婴,忽然心头雪亮,“就算失了主将,无非各自为战就是。”话一出口,他就暗叫一声“坏了”,还没启程就说这个,未免也太过丧气了。

诸婴却不以为意,拍了拍他的肩道:“就是这个道理。要是我的筏子翻在了弱水里,全军就以你为首,若是你也倒了霉,自然是北廷柳将军。但有能打起旗帜的,就能聚集人心。这十万队伍,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要聚在我们越州军周围。出了夜沼还要翻越雷眼山,只有到达南越,才算了到了终点。”

成渊韬被诸婴说得心头火热,只想高声喝彩,心里却还是存了最后一个问题――要不是听诸婴这么说,这些事情他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各自为战也有各自为战的不同啊!正在犹豫之间,就听见诸婴说:“能不能统带十万人不是个问题,等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有千般不会也都会了。除了陛下之外,人人都只是位置阶级的区别而已。”

成渊韬长出了一口气:“看卑职为上将军开路吧!”

在夜沼中走水路或许比陆路快捷,但是让惯了马背篷车的夜北人平静有序的登上这些轻飘飘的筏子可比拔腿开路要困难的多。其实,为了应付弱水,皮筏都扎得异常宽大,每十条筏子还用皮索串成一线,以前相互救应。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就听见岸边尖锐惊慌的呼号,不知道哪条皮筏又倾覆水中了。

越州军打散了,可是夜北人还是按照部族分路启程。在登筏的时候,就能看出不同部族的差别。七海和素巾都是大部,虽然生了些枝节,总还能拖拖拉拉地起航,洛羯部还没有全部登舟就已经淹死了二三十人。前锋营的筏子已经沿了南岸走出去了十几里地,寻舟岸边还剩下近万的夜北人。

十万人乘筏,这是什么样的场面呢?辽阔的湖面上全是一点一点灰黄色的皮筏子,黑压压地盖住了夜沼深邃的蓝色。皮筏既轻,弱水又薄,筏子上的人挥动的桨叶也是轻飘飘的,若不是湖面上的微风鼓满了一架架轻巧的皮帆,筏子只怕也走得不怎么轻省。

然而这个季节的夜沼始终是有风的,要不怎么会看不见传说中湖面上那层杀人的黑雾?夜沼的水势奇怪,明明看着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一湖弱水却是在流动的,湖面上也永远有着轻风吹拂。到了湖中间,风向忽然一转,水流也是一样,好像满湖的弱水竟然是分了南北,各自流动。

离开寻舟的筏子往往都是笨拙迟缓的,等慢慢渡到了南岸,筏子上划桨掌帆的也都慢慢熟练起来,一串串筏子顺着水流一直向西漂去,速度忽然就快了许多。前锋营还按着安排布置了人手上岸,拖着纤绳往西走,其实是被筏子拖着狂奔。后面的队伍只图省事,哪里还肯让人上岸,果然是上得筏子就各自为战的了。

面前忽然一亮,岸边过人高的苇子野草都消失不见,白花花的一片水面直接天际。顺风顺水,皮筏子比斥候们的两条腿要快得多了,才是过午时分,杨土豆的首筏就过了前些天斥候们留下的旗帜标记,抵达了他们所看见那面大湖。

曾猴子把拇指在口中蘸了蘸,举在空中。“风向变了。”他对掌着帆蓬的杨土豆说。一条筏子上坐了十来个人,还装了些粮食辎重。前锋营五百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两百多条皮筏子上,率先进入了无边的大湖。

“知道了。”杨土豆应了一声,三角形的皮帆转了方向,他忍不住赞叹地咂了咂嘴。“猴子,你说上将军怎么什么都知道?”三角形的皮帆可以四面用风,总也没有逆风的时候,这是诸婴吩咐制作的,出身梦沼的杨土豆却从未想到过天下竟然有这样的聪明主意。

“你要知道,不也可以去做上将军了么?”曾猴子笑着提醒他,“进了大湖了,贴着南岸再近些,看看这水,可有多么的深!土豆,你可仔细了,后面跟了几千条筏子呢!……喂,你在往哪里看?”

杨土豆盯着远处的水面发呆。

“喂!”曾猴子用力拍他。

“你看那里。”杨土豆指着湖中。他们是全队的先锋,面前一片开阔,不象后面的筏子只能看见前方的帆蓬和人头。

“水色么?不是早跟你说过了?”曾猴子奇怪地问。夜沼的水极清极透,就是到了湖中也能依稀看见水底的沙石骨片。这本来是极美的一片幽蓝,却因为毫无生气而让人心中多少觉得不适。不过,几天前试航的时候,他就已经留心到了,湖中间的水色与岸边不同,那片幽蓝的下面影影绰绰的是一种厚实的碧绿。所幸倒是不影响行舟飘筏,他也就没有多想。

“不是水色。你看见没有,那一片一片白花花的。”杨土豆用力指。

曾猴子的眼睛睁得发酸,看见的也还是幽蓝下面闪动的碧绿。“看花眼了你。”他抱怨地说。

“好像真是有什么白的。”筏子边上的一个夜北男孩说,“一块一块叠着的。”他对着曾猴子指手画脚,“你那边只能看见波光,要伏下来……”话音未落就挨了他妈妈的一个巴掌:“尽胡说八道,吵什么吵!”那个胖大的妇人用余光瞪了一眼,分明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和这两个呱噪的越州军说到一起去。

“……”曾猴子的怒气勃然而起,还没等他站起身来,杨土豆一把抓住了他,“再看。”

从他这里看起来,一条巨大的白影在碧绿的水色下面若隐若现,看不见头尾,只是依稀能见到影子上一块叠着一块的白色。

“这么大!”杨土豆吸了一口凉气:“什么东西?”

弱水无生,养不住寻常的鱼虾。离岸不远的湖底尽是误入水中溺毙的鸟兽留下的散碎的白色骨殖,可是深入湖心,白骨就渐渐稀少不见――误入弱水的鸟兽也挣扎不了那么远。所以 湖中只有一片幽蓝碧绿的颜色。那种碧绿,曾猴子愿意相信是水底泥沙的反光,可是一片一片的依稀的白色就没法解释了。湖显然很深,那白色模糊不清。虽然距离遥远有看不清轮廓,可以一块叠着一块的格局依稀可辨。

“象什么?”曾猴子鼓着眼睛一脸的迷惑,他分明还是没有看见。

“倒象是什么鳞甲似的。”杨土豆喃喃地说,双手比划着,“这么大……啊不……这么大!”。

曾猴子不由苦笑――那里有桌面大小的鳞甲?若是鳞甲都有那么大,这白影本身又该有多大?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嘴上不说,心里分明是觉得杨土豆被营地外那些虫兽闹得糊涂了。

“真得有嘛!”男孩子也在不服气地嚷。

“哪里有?!”妇人气哼哼地说,“偏只有你看见了,当我们都瞎了眼睛么?”

杨土豆听她说得难听,不由恼怒,指着那片水面正要说话,忽然愣了一下。波光潋滟,那水中竟是只有碧蓝的颜色,又哪里又什么白影了?“咦……”他拖长了声音。

曾猴子终于笑出声来。看见杨土豆满脸的怒色,他慌忙作出呛到的模样。“咳咳……管他是什么东西……咳咳……反正弱水里没有活物。好赖跟咱们没啥关系。”他似乎是掩盖心虚,干巴巴地嘿嘿笑。

杨土豆一脸的铁青,却说不出什么,那白影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他并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不过这两天睡得都不好,是不是有些糊涂,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眼看杨土豆没有追击,曾猴子连忙进一步岔开了话题:“你发现没有,那几只大鸟有什么奇怪?”

杨土豆果然被他引开了注意力,抬头张望:“有什么奇怪,不就是长得奇怪么?”

“没听到过它们叫啊!”曾猴子随口说。阴谋得逞,他脸上掩盖不住一丝得意。

“真是。”杨土豆的又眯起了眼睛,脸上身上忽然暗了下来。一只大鸟俯冲了下来。

“留神!”曾猴子惊呼。

“怕什么?!又不是来吃人的。”杨土豆不屑地说,那大鸟其实还高,远远在头顶掠过,只是双翼鼓起的劲风让筏子颤动了一下。

曾猴子咧了咧嘴,双手举着皮桨挡在头顶。噼噼啪啪一阵碎响,稀溜溜的鸟粪扫过了前锋营的几条筏子,在湖面上敲打出一条断断续续的水线来。像身边措手不及的夜北人一样,杨土豆的头上也被滚烫的鸟粪击中了。白色的,热气腾腾的鸟粪散发着辛辣的气息缓缓从他脸颊上滑落,几乎遮住了他扭曲的面容。

“嗖”前锋营的筏子上飞出一支劲箭,不过这支凝聚着杨土豆怒火的羽箭离大鸟还差上百步的时候就已经耗尽了势头,歪歪斜斜地掉了下来。大鸟毫不在意地拍拍翅膀,飞回到同伴身边去,空中传来了清脆嘹亮的鸟鸣:“夜孙!夜孙!!”

“它叫了呀!”曾猴子吃惊地说。

首筏渐渐要驶出视线的时候,诸婴的皮筏才进入湖中。

青蘅在他的筏子上,可是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大半天了,青蘅远远地坐在筏子那一段,抱着膝头,默默地望着湖水。她没有再穿那身葛袍,柔软的青锦长裙衬得她的肌肤越发得白。诸婴不知道夜北营中发生了什么,可是这个锦衣的青蘅公主显然不是辟先山口的七海怜。

“夜孙!夜孙!”一头大鸟在缥缈的高空中鸣叫。

青蘅失神的眸子忽然亮了一下。她扭转头来,问身边的侍女:“什么声音?”

“是鸟叫。”诸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鸟。“从寻舟一路跟到这里来,挺有意思的。”他一直都没怎么注意夜沼中的鸟兽,这么多人才是他最操心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这只鸟的叫声似乎搅起了记忆中潜藏的什么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