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在病床前停下脚步,他的视线从一进门就落在她受伤了的脚上。

白皙的右脚肿的跟馒头似的,涂上了碘酒,脚背的颜色十分滑稽。

蓦地听到她说了这么句话,沈放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他挑了下眉,视线很慢很慢地从她的脚背上移到她的脸上。

沈放:“和我说对不起干什么?”

画水十指缠绕在一起,她闷闷地说:“让你从学校赶过来,太麻烦你了,沈放哥哥,真的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

小姑娘声音细细软软的,夹着不易察觉的哭腔,道歉的模样令人心悸。

沈放抿了抿唇,他突然笑了下。

画水茫然地抬起头,她不知道他笑什么。

沈放低垂着眼睑,微微倾下身子,他的瞳仁乌黑,此刻眸光专注地盯着画水,笑意从眼角荡漾开来,懒散而又漫不经心。

他说:“小孩儿,这句对不起,不应该和我说,得和你自己说。”

画水啊了声。

沈放伸手,粗粝地揉了下她的头发,声音润朗,似笑非笑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了,啊,小丫头,说说,把我当什么了。”

他说完,长手一伸,拉了条椅子,在她病床旁坐下。

当成什么了?

当然是哥哥啦。

但他这样问是为什么呢?

……不喜欢吗?

他不喜欢自己这样叫他嘛?

画水陷入纠结之中。

她放在被子下的十指下意识地绞着,想了许久,她仍旧选择坦诚交代。

无法判断对方喜怒的情况下,最好的方式便是坦诚。

坦诚至少不会让自己后悔纠结、萌生愧意。

人这一生,首当其中的,应当是待人以诚。

画水说:“沈放哥哥。”

沈放翘着个二郎腿,两只手把玩着手机,眉眼散漫,眼眸里流露着丝丝的笑意,他唇角一勾:“把我当哥哥?怎么,小小年纪,就学会骗人了?”

画水连忙摆手:“没有的,我真的把你当哥哥的!”

少女激动时,眼睛里泛着透亮的光。

沈放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他舔了舔后槽牙,语气戏谑道:“那在你眼里,你沈放哥哥的话,都不记在心里是吧?”

“我都记着的啊。”画水歪了下脑袋。

沈放抬了抬下巴:“我不是说了吗,我愿意为了你逃课。”

虽然是故意逗她才这么说的,但沈放今天确实为了她逃课了。

画水眉头皱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沈放也没说话。

窗外送来一股清风,裹挟着桂花芳香。

蓦地,沈放站了起来,他伸手,动作粗鲁地揉了揉画水的头发,看着梳理干净柔顺的头发被自己弄的乱糟糟的,他唇角上扬,笑得十分开心。

语气轻飘飘的,没了往常的散漫,多了一抹认真:

“——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画水,你就要知道,无论你怎么麻烦我,我都不会有任何的怨言。”沈放顿了顿,他伸手,按了下后颈,语气有点点的不自然,带了股挫败,说:“说实话,我还挺乐意被你麻烦的。”

少女愣在原地。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许久之后,不知道是脚太疼还是别的原因,眼泪从脸上滑过,她连哭都是安静无声的,低着头,眼泪落在握在一起的手背上。

须臾,眼睛上被一只温热的掌心覆盖住。

后背有只手,温柔而又笨拙地拍着。

沈放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哭什么,你沈放哥哥不是来了吗?有什么委屈,都和哥哥说,哥哥帮你解决。别怕,有我在呐。”

后来沈放被高志昂叫走。

到了政教处,沈放大爷似的坐在椅子上,“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家小孩今天早上上学前还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这才几个小时,脚就成那样了?”

高志昂看不惯他跟大老爷们似的懒散样子,抬腿很轻地踹了下他的脚,“沈放,差不多得了。”

“什么得了?我可没准备得了。”沈放脸上的笑意一寸一寸地收起,他冷着脸的时候,格外的寡冷淡漠,眼里的清冷令人心悸。

沈放说:“她是好欺负的,但我不是好欺负的人,这事儿,我需要一个说法,一个交代。”

陈清梦上前,先是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把事情一字一句地给交代清楚了。当然,隐瞒了有关许星河的部分。

沈放笑了下。

又笑了下。

陈清梦看着他这个样子,头皮发麻:“沈放,是死是活给个痛快,你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害怕。”

沈放挑了下眉,神色晦涩:“你会怕?陈家大小姐还有怕的时候?”

陈清梦头都要炸了。

沈放突然站了起来,他停在那堆人面前,一个个地看过去,嘴角抿起一个冷冷的弧度,声音也很冷,说:“我就想知道,学校这边的处理方式是什么?”

高志昂说:“聚众斗殴,是要给留校察看的处分的。”

沈放哦了声,声音里像是裹了层霜似的,“所以我家小姑娘劝架不成,还弄成这个样子,就一个处分就没了?”

陈主任尴尬地:“这个……”

沈放轻笑了声:“我不明白啊,就因为是学生,所以打架就一个处分就了事了?”

陈主任和沈放也是认识的,沈放刚毕业,而且高中三年,给学校拿了无数奖,是位名人。

之前接触的时候,陈主任觉得沈放特好相处,为人处事圆滑周到,长袖善舞,但今天着实是……

陈主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那你觉得……要怎么样做才好?”

沈放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说:“我么,要求也不高,开除什么的,确实过分了,毕竟是学生是吧。”

陈主任见有转圜的余地,忙点了点头:“对对对。”

沈放语气轻松道:“留级吧。”

“???”

“!!!”

“什么?”

陈清梦尖叫:“沈放,你疯了吗!”

沈放瞪了她一眼:“你给我闭嘴,我有让你留级吗?”

哦。

陈清梦乖乖闭嘴了。

其实和陈清梦打架的这人都,都不是什么好学生,平时也不上课,旷课是常有的事儿,谈恋爱、打架、逃学等等都做,学校一直不开除,是碍于他们父母的面子。

每个学校总有那么一些特殊群体,依靠着父母,傲娇蛮横、颐指气使、目中无人,总以为钱能够解决所有问题。

但沈放的背景太特殊了。

父亲这边不说,他母亲那边是世代经商的,南城最大的建筑公司恒业基建便是秦家的,而且秦家子嗣繁多,密布商圈。

比钱么,沈放真不觉得有人能比的赢他。

陈主任想,比起留级,还不如开除呢,还得多一年管着,真累。

但沈放不这么想,因为这群学生,巴不得开除早点离开学校,可他偏、不。

后来连校长都出来了。

沈放十分干脆,扔下一句话:“不按我说的做,那从现在开始,秦家不会给学校出一分赞助费。”

秦家每年给崇雅的赞助费高达八位数,这会儿,就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见事情处理完毕,沈放带着陈清梦出了政教处。

陈清梦的母亲是沈放母亲的妹妹,都是秦家的小姐,她自然是幸免于难,但即便不是,沈放也不会真让她去留级。

好歹是自己亲妹妹。

即便口头上说着讨厌、烦人,到好歹是亲妹妹。

而且他了解陈清梦,这人和自己一样,护短。

她喜欢画水,所以绝对不会欺负画水。

而且陈清梦除了不学习,其他的表现上,就是个普通的学生,不逃课不旷课不谈恋爱不打架。

沈放出来之后,说:“给我滚回班里,写一万字检讨给我。”

陈清梦:“?”

沈放冷笑:“不写是吧?行,我给外公打个电话——”

“——哎,我写!”陈清梦制止道。

一群小辈里,除了沈放,其余所有人都十分害怕秦老爷子,陈清梦每次见到秦老爷子,都头皮发麻。

陈清梦咬牙:“不就是一万字检讨吗,我写!”

沈放脸上露出笑来。

他回到医务室的时候神色轻松,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沈放拿了张假条过来,带着画水出了校门,去医院了。

画水的脚就是崴了,也没多大的毛病,休息几天就能走。

就是错过了月考。

等她回到学校的时候,正好是周一。

陈清梦见到她回来,眼尾耷拉,十分没有生气地给画水一本作业本,“你终于回来了,画水。”

“这是什么?”画水接过来,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句话的时候,愣住了。

题目:检讨书。

第一句话是:我没想到我的爱情会给我的好朋友带来伤痛……

画水:“……”

怎么就有一种她也喜欢许星河的感觉呢?

第10章 工商银行

画水的脚没多大问题了,不过有句话叫伤筋动骨一百天,秦沁不放心,于是特意和班主任说了声,让班主任看着点儿画水。

于是,画水便拿着特赦金牌,不用参与大课间以及体育课这种需要在室外活动的课了。

时间很快,眨眼已是十一月月底。

期中考试结束之后,便是期末考试了。

因为时间太赶,学校便取消了月考,留出更多的时间给大家专心准备期末考试。

期末考是全市统考,学校对此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南城已下初雪,室外所见一切都是白绒绒的,白雪覆盖大地,整个世界都陷入纯白之中。

教室里开了暖气,画水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做题。

前桌突然转过头来问她题目。

画水撇了眼陈清梦,她还在睡觉。

她压低了声音,小声给前桌解题。

解完之后,前桌恍然大悟,笑着说了声谢谢。

等他转过头去,一边趴着睡觉的陈清梦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她喝了口水,然后对画水说:“自从你考了年级第一之后,这个位置就热闹起来了,每天都有好多人找你问题。”

画水停下笔来,语气充满歉意道:“是不是我说话的声音太响,吵到你了?”

“没有。”陈清梦靠在椅背上,手伸进兜里掏了掏,掏出几颗糖来,放在画水的桌子上,她说,“我就怕你忙的没时间做自己的题了,画水儿,你要懂得拒绝。”

画水捏着糖纸,她拨了颗糖,扔进自己的嘴里,水果香瞬间洋溢整个口腔。

她咬的水果糖噼里啪啦作响,笑着说:“没关系的,我挺开心的。”

“这有什么开心的?”陈清梦觉得烦都要烦死了。

画水很认真地说:“认同感。”

十六岁的少女,从小镇来到大城市,所见所感让自己万分卑微,格格不入,她与这座光彩明亮的城市格格不入,与班里家世良好、才艺双全的人格格不入。

她需要认同感。

这份认同感不是自己对自己的认同,而是他人对自己的一份认同。

她和沈放不一样。

沈放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因为他的出身和家世背景足够使得他睥睨大众,所以他行事作风独来独往,万事只求自己开心就好。

但画水不是。

她需要被大家认可,她想得到大家的认可。

少女的心,是万分敏感的。

陈清梦愣了愣。

许久之后,她说:“画水,你很好,真的,你非常、非常好。”

她语气认真,眼神专注,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画水。

画水歪头笑了下,“嗯,谢谢你,清梦,真的谢谢你。”

南方的冷是湿冷,冷到骨子里的那种。

相比而言,北方的冷则是干冷,而且北方的冷,是一眼看得到头的冷,因为知道再过几分钟或者几十分钟,就会进到暖气房里。

有期盼,总归不会太坏。

画水很快就习惯了北方的室内暖气生活。

那天她洗完头,要拿吹风机吹的时候,沈放刚好打开房门,看到从浴室里走出来的画水,慢悠悠地说:“吹头发?”

画水说:“对呀。”

沈放唇角一勾,抬手往外指了指,说:“我教你一个快速吹干头发的方法啊,把头发擦干,然后去外面站两分钟,完了之后用梳子梳头发,能梳下一层霜来,再回屋,不到两分钟,头发就干了。”

画水懵了。

她拧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他的提议是否可行,想到一半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她仰头看向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