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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任家海。

第六章(1)

醒来的时候,天光刺眼。

我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忽然想起一句话——“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可我不知是我在梦中,还是梦在我脑中,我发了好半天的呆,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长生大师还是那个满城风雨的长生大师,我还是那个只需为吃饭发愁的我。

并不富裕,但充实着,如阳光盈室的日子,我在北方就这样过了五年,时间如白驹,那么快,也那么不留情,片刻之间,它就把长生大师带走,留我心里空落一片。

是我忘了时间,还是时间忘了我?

我昏昏沉沉起床,习惯性开手机看时间,然后缩脖了,呼叫提醒的短信,来自老任的,一连串,足足二十来个。

我心惊胆战回想着梦中他拿个大电棍电我的场景,电话拨过去,他的声音就劈头盖脸传过来——“你个死丫头,总算睡醒了啊?看看都什么时候了?”

我当时就怀疑自己拨错号码了,老任他从没这么叫过我。

死丫头?呃,他是在夸我年轻么?

我说:“老任,你还好吧,你是不是没睡醒啊,我是夏洛!”

老任的声音不见了,电话中只听到脚步声,哗哗的水声,电话没挂,空白了很久,他说:“不好意思,我刚在办公桌上趴了会儿,梦到我小妹了。”

我说:“哦,有什么事你说吧。”

电话那头咳嗽了一声,说:“早上有个企业家来杂志社,说对你的作品有点兴趣,问你愿不愿意往更高的地方发展。”

我正喝水呢,给喷了出来,我说:“老任你想呛死我吧,我那时就和你说过,跟着你干,我不会跳槽的。”

五年前,我落魄到极点,是老任赏识我,给了我一碗饭吃,为了这份恩情,我曾经半醉不醒地告诉他我愿意和杂志共存亡。也许这也是祝欢跟着我“共存亡”的原因,落魄无路的人总会心存感激,也许我们都是无怨无悔的人。

记得老任说过,他有个小妹,可惜早年就夭折了,他说那时在公园里吸引他的,先是我的画,再是我这双眼睛。

他说他一辈子有两次恍然,错把面前的女人当成他小妹。

一次是在他家乡的时候,一次是在见到我的时候。

他还说,他曾做过罪孽深重的事情,那天在饭馆,他喝醉了,喝的是三块钱一斤的劣酒。

我当时安慰他,我说事情都过去了,你这不来北京了么,好好开始新生活吧,像我一样。

也许我弟说得对,我和老任一样,也是逃避着过去,迷失在繁华城市中,潜意识不愿记起过去。

电话中再度传来咳嗽声,老任说:“夏洛,这又不算跳槽,那位刘先生说,你可以继续待在杂志社,等你红了,我们《美色时代》也会跟着走红,你考虑一下吧,明年。”

明年?

听到这两个字,我心里忽然沉了一下,我几次去杂志社串门,几次听到他们在担心明年的饭碗,他们说明年国家将对我们这种边缘刊物进行大规模清理,别说还有没有饭吃,刊号或许都要被收回去,特别没有资金没有后台没有人脉的我们,在严打中注定是风雨飘摇的命运。

得过且过的我,第一次开始考虑这个沉重的问题,关门了,我就失业了,失业了,我就没钱了,没钱了,我妈就没成本打牌了,没牌打,就不能慰籍我爸在天之灵了,怎么想,怎么都觉得难受。

况且,不单单是我要失业,老任也要失业,他那么好一个人,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惬意躺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看苍井空了,我很难想象他卖了他的夏利重新回去摆地摊打城管睡天桥的日子,一想起他“存钱买真宝马去相亲”的梦想我就觉得特辛酸。

五年了,真的有人来欣赏我的画了么?

第六章(2)

天近黑的时候,我对老任说:“我想通了,我去和那位企业家见见吧。”

我见到了刘先生,刘先生又带我去见他的上司,他说他的上司才是真正欣赏的我伯乐。

约的地方是一个叫蓝雅的茶座,离我家不远,我和任家海每当手上有闲钱时,就总爱泡在那里头装X,老任架个眼镜抱个笔记本儿装知识分子,而我拿个2B铅笔和速写本儿装艺术青年,用老任的话来总结,我们就是俩二逼。

当然,我俩手上有闲钱的日子不多,所以我俩成为二逼的日子也并不很多。

这家蓝雅很有特色,里面有几块钱一壶的平民装菊花茶,也有几千块钱一壶的「普罗旺斯希拉瑞莉精装田园菊」花茶,我总指着价目表的最后几页对老任说你看你看这就是用来□冤大头的,将来爷有钱了也去开个茶座,茶名么,一定都要取二十字以上的名儿,比如「巴伐利亚古典名品有钱人士装X必备阿尔卑斯白雪玫瑰霜露养颜花茶」之类的,售价八百八十八,至于成本,白开水一壶,冰糖两块,玫瑰花两支,加起来不到八块钱。

我说:真他妈赚啊!老任说:光明钱途啊夏洛我们辞职吧!

然后我们两个二逼就在四周一群精英人士的诧异目光中嘿嘿直笑。

当然,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辞职,就像我直到现在依然分不清所谓「普罗旺斯希拉瑞莉田园菊」和一般菊花有什么差别。

在二楼一处雅座,我见到了刘先生的上司,陈董。

陈董戴着无框眼镜,双手指尖搭成塔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他说:“你好,夏小姐,我叫陈书俊,是南方陈氏海运集团的董事长,你可以叫我书俊。”

然后他微微含笑朝我点头,神色亲切而不失分寸,风度啊,我心里感慨,又看到了他左手大拇指上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指,我想起书上说,这代表权贵、运气和严谨。

“你好,陈先生。”我礼貌地与他握手。

一番客套后,陈书俊开始翻菜单,我趁机对着玻璃窗拼命按平我乱糟糟的鸟毛头发,我想他这么有风度的人,我也不能丢了形象。

最后陈书俊把菜单翻到最后一页,点了一壶「普罗旺斯希拉瑞莉精装田园菊」花茶。

我:……

陈书俊问我:“夏小姐在看什么?”

我说:“这茶真漂亮,陈先生真有眼光。”

陈书俊笑了起来,说:“夏小姐真是个有趣的人。”

随后他拿了两个水晶杯,替我倒了一杯,他说:“夏小姐不用客气,以后我俩合作了,就当自己人看待。”

我嘿嘿笑了,这人还真亲切,我很没形象地拿杯子喝了一大口,呃,好苦!

我问服务生:“这是不是忘了放糖?”

结果那服务生像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我说:“小姐,五块钱一杯的普通花茶才放糖,您喝的可是价值不菲的名品,普通冰糖不但会破坏了它的原汁原味,还会降低您的格调,如果您确实需要,可以买配套的「希拉瑞莉精装花茶冰糖粉」,才二百八十八一包,不贵。”

于是我瞬间明白了装高贵的玩意儿都不能放糖,我说:“其实我更喜欢阿尔卑斯纯天然琉璃冰霜栀子糖,您这没有卖么?”

服务生愕然说:“没有。”

我说:“这都没有,还开什么茶座。”

服务生怏怏然走了,他一走,陈书俊就大笑起来,他说:“夏小姐不但有趣,还是个妙人儿,我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

我哈哈笑了:“过奖过奖。”

这时热茶的蒸汽模糊了陈书俊的眼镜,他摘下来,擦了擦,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他的素脸。

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我又分明没有见过他,我心里奇怪着,再次偷偷打量他的时候,他已经重新戴上了眼镜,我只好作罢,也许是从媒体宣传上见过他这类企业领头人啊什么的吧,我安慰自己。

这时他说:“我这些天在北京会朋友,恰好看到长生大师签售会场的闹剧新闻,偶然在视频中见到了夏小姐,我觉得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你,那时就留心了一下。”

我靠啊,大签售会场的人是景深那禽兽啊,我一良家妇女误入镜头,简直太丢人了啊,我开始还暴躁着,可听到陈书俊最后一句话时,我心跳就瞬间停止了,头顶幽静的灯光窗外流水的车灯它们都似乎在同一时间旋转、爆炸起来,耳边仿佛有什么呼啸而过的风声,那些一夜间飞走的再也寻不回来的年华,它们在风声中变换着,四散着,我依然看不清它们的色彩,我只知道我的手已抓不稳手中的茶杯。

第六章(3)

陈书俊的声音继续响起:“我于是让小刘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夏小姐是一名很有天分的画家,我就特意找来夏小姐的画一幅幅看了,越看越是喜爱,我想以夏小姐的才华,足以拥有更好的前途,而不是埋没在三流小刊物里,比如我们集团,目前正准备向文娱圈子开拓,一位有才华的美女画家无疑是最好的代言人,夏小姐,我很看好你。”

他又说:“我后来联系了杂志社,他们说你坚决不肯跳槽,你的善良和心态让我更加感动,但你想必也清楚,现在的形式下,贵刊的前景并不乐观,所以我就约了夏小姐出来聊聊,”

我握着茶杯,我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抛下老任他们一个人单飞的,那是我一无所有的生命里,最珍贵的财富。

“陈先生想怎么个合作法?”我试探着问他。

陈书俊半眯着眼,慢条斯理地喝茶,似乎享受着远在普罗旺斯的阳光,他说:“夏小姐出道那么多年,画作也足够出好几本画册了,但贵刊并不注重包装明星画手,不如把版权交由我们的人来策划?一方面是为我们自己的企业打广告,一方面也是捧红夏小姐,你可以放心,稿酬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我想了想,这和老任的杂志并没有冲突,况且老任他们的确没有捧人的打算,我就点头了,我说:“我以前的作品是不少,但能登上大雅之堂的,恐怕不多。”

我想《一流插画家夏洛的三流画集》之类在河蟹大陆上市是绝对无望的。

哪知陈书俊哈哈笑了,他说:“夏小姐尽管提供作品便可,至于雅不雅的,这年头,有钱的地方,就是大雅之堂。”

我:……

我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一个砸钱的主,不过砸的不是我的钱,所以我并不心痛,我说那我回去问问我衣食父母的意见,他说好,接着又客套几句,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晚了,最后他说,他开车送我回去。

“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我坐在陈书俊的车里,他这么说:“特别是夏小姐这样的漂亮女孩子。”

我试探着说:“我的脸都差点被医院毁了容,陈先生您这不是损我么?”

我以为陈书俊会有什么反应,那种熟悉感,如果他是故人,或者从前认得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淡淡地说:“看美人不在脸,而在眼,眼能反映一个人的心,夏小姐的眼睛是我见过最美的两双之一。”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斯文,恬淡,再是轻佻的话,用他的声音说出来也不轻佻了,我听着,没有任何反感,“那另一双呢?”我好奇地问他。

陈书俊笑而不答。

我在楼下与他道别,说了谢谢,转身上楼去,天黑了,楼道里更是一片黑,我扶着扶手走得飞快,可命运说见到光明的路上总有坎坷,这不在楼梯转角处,我又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你神经病啊你,眼睛瞎了吧?走路专撞人啊你?”

李培培特有的尖嗓音在漆黑的楼道中响起来,接着一个幽幽的手电光照在我脸上,她看清了。

“哦哟,我道是谁,果然是个神经病,啊哈,不但是神经病,还是精神病,正义你说是吧?”

李培培用胳膊捅了捅身边,我才看清张正义也在。

“洛洛,又停电了,我们去看电闸。”

张正义傻笑着向我解释,胳膊理所当然地被李培培拧了一把,我这才想起刚进楼时,好像的确没看到有什么灯光。

年久失修的旧楼,就是让人郁闷,特别是一到夏天用电高峰,这电闸跳得那叫一个欢,闷热的空气里我看着狗男女打情骂俏的架势一阵反胃,“你们让让,我要上楼。”我说,难得今天心情好,没理由叫他们破坏了。

可是,如果李培培会让路,那她就不叫李培培了,她大骂:“哎哟你个精神病,撞了人连道歉都不会说么?你妈怎么教你的啊?”

这时楼上又走来一个人,他手中拿着蜡烛,一双眼睛在烛火中垂敛而慈悲,他径直从李培培张正义两人中间穿过,大概是怕蜡烛烧了衣服两人竟也没有拦他,他走到我面前,他说:“洛洛,我们回家,不要和疯子一般见识。”

“喂,谁是疯子啊你他妈才是疯子……”李培培的声音飚到一半,就被张正义捂住了嘴,估计是张正义认出了这位就是供他家每月四千房租的资本主义财主。

我耳中只剩下李培培和张正义两人互相吵骂的声音,甚至这些声音都远去,这世界只剩下安静的我们,我想我永远忘不了这一个夏夜,我就像个孩子一样乖乖跟着一个男人走上楼,他不说话,脚步很轻,一只手轻轻拉着我,我竟也没有拒绝。

我说:“谢谢你啊景深,想不到你还会用蜡烛。”

他依旧不语,垂下的乌黑发丝中,我隐约见得他嘴角微微的颤抖。

这五年漂泊如狗的生活,我没有哭过,没有恨过,我像个刺猬一样在水泥森林里挣扎求生,我忍受着唾骂忍受着白眼忍受着歧视,我练就了毒舌练就了脸皮练就了骨气,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施舍,我相信着自己是金刚的身板和钻石的心,就如我相信总有一天我和老母能过上好日子一样。

可是温柔呢?

烛火漫开的,是无法拒绝,无法忽视的温柔,在孤独的黑暗里,他恰好击溃了我长久的坚强。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微妙心情,我从来没想过,当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的时候,当有人站在你身边为你说话的时候,世界会变得如此美好。

走到五楼,还差一个台阶了,景深忽然停住步子,拉着我的那只手倏然收紧,但没有离开,另一只手中的蜡烛火光闪烁,他整个背倚靠在墙壁上,昏暗的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眉目,他柔软的发丝垂在眼前,烛火总也晃不到他的脸。

“怎么了?”我打趣他说:“你不会是在想往左还是往右走吧?”

左边是我家,右边是他的租房,其实按照小说中的狗血桥段,只要他拖着我,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是安着一颗禽兽心,但我又分明觉得,他现在一点儿都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禽兽。

可是他过了许久,才轻声说:“既然已经有人去看电闸了,那我们慢慢等吧,你来不来屋里坐坐,有黄桃罐头吃。”

声音亲切,真像个邻家大哥。

第七章(1)

景深洗了把脸,我还在吧嗒吧嗒地大吃,他说:“以后晚上还是少出去吧,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我含糊地说:“好。”

景深在我对面坐下来,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蓦然想起他在楼梯上那一下停顿,就好像是强忍什么疼痛或是晕眩一样,我说:“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他摇头说:“没事,可能是中暑了,今天为今良义的事情,在外面和律师跑了一天。”

我嘴里的食物很没形象地喷出来,我说:“你还准备告他?他已经身败名裂了。”

他说:“我也不愿痛打落水狗,但不得不这么做,他毕竟是我祖父的徒孙,这两年,他骗了太多人,必须给他一个教训。”

我点点头,说:“也对。”

我还记得会场上的大婶,还有那些盲目的信徒,甚至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好多人砸锅卖铁,好多人倾家荡产,好多人千里迢迢来京城,就为了求一个迷信。

看今良义在会场上堂而皇之的开价,我就能想象他已赚了多少昧心钱。

我嘴里咽下最后一块桃肉,我开心地说:“我今天见了个企业家,丫想给我出画集,捧我出名,改日有戏,我送你一本哈。”

景深默笑,只打开第五个黄桃罐子递给我,“慢慢吃,别噎着,没人和你抢。”

我毫不客气地接过,至于矜持什么的……算了,反正他的潜台词也是“夏洛你这个没节操的饿死鬼投胎。”

景深安静看着我吃,一张眉目素净,棱角分明的脸,在朦胧的烛火中,近在咫尺,又恍如隔了一个世纪那样遥远,他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目光迷离,教人捉摸不透,依稀有闪烁,如果那是痛楚,也如画般好看。

我是第一次希望电继续停下去,好让我在烛光中多看他一会儿。

多看他一会儿,我心里竟然会莫名地抽痛一下,特别是看到他那双温柔又慈悲的眼睛时。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听他说:“洛洛,因为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哦?你那位苍井空?”我立刻下意识地问,问了才看到他紧抿的嘴唇,那道苍白的趋近于直线的弧线如黄昏的天边不甘褪去的白昼线,又让我心里没来由的一痛,我知道我说错话了,可我嘴里还嚼着他的食物,好吧,也许我才是个禽兽。

我踌躇着该怎么开口向他道歉,他已说:“她是我爱人。”

我说:“哦。”

所谓爱人,有三个可能,一个是爱着的人,一个是爱过的人,一个是爱不了的人,但无论哪个,都和我无关,我只是“像她”罢了,按照言情小说中的桥段,他这么说,很可能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了。

我心里一阵惋惜,又有些隐约的不甘,因为我知道,活着的人永远代替不了死去的人。

他说:“可惜我已无法爱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