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官兵们的背影在浓浓的夜色中渐行渐远,淼淼突然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等一下!还有人活着!”

她追上去,将刚刚的话重复一遍。

队长沉默了一两秒才说:“姑娘,你也听到了,我们的设备检测到下面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淼淼坚定地说:“有!”

有可能是他们的设备信号中断了。

“你看。”淼淼把手机递到队长跟前,不算清晰的画面中,隐约能看到一个人的轮廓,她语无伦次,“他的胸口还在动,他有心跳和呼吸,很弱很弱,他的小腿被一块水泥板压住了,还在出血……”

队长眼中迸射出一道雪亮的光芒,他拉住离得最近的一个队员,吼道:“去找医生,快!其他人都跟我来!”

霍斯衍根据小蛇机器人传送回来的三维地图,指出了具体的位置,消防员们浑身干劲地开挖,一块块钢筋水泥被搬开,他们的手套磨破了,手指划伤流血也不管,只顾埋头奋战。

疼是什么?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还有一个随时会离去的生命在等着他们。

时间的流逝,一秒又一秒,仿佛炸弹倒计时一样响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上,不知挖了多久,终于挖出一条通道,消防队长拿着手电筒带头下去,他的身影刚消失在洞口,一个消防员就带着谢南徵和两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回来了。

“哥,你怎么也来了?”淼淼冲上去。

谢南徵是上午就跟随仁川医院的医疗队过来了,一直在城南那边救人,所以直到此刻兄妹俩才见上面。

“没事吧?”

谢南徵把她全身打量一遍。

淼淼摇头:“你赶快下去看看吧。”

消防队长又探出身子,大口喘气:“人还活着,医生来了没?”

“来了来了!”

消防员把探照灯挂在洞口,光路直通底部,谢南徵和同行的医生一起带着急救箱下去。

淼淼跟霍斯衍他们在上面安静地等待着,通过手机看底下的画面,面孔都被灯光照得发白。

消防队长:“小伙子,好小伙,坚持住,一定坚持住啊。能听到我说话吗?”

那个人的手指动了动。

“好。”消防队长深吸气,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我跟你说下现在的情况,有一块水泥板压住了你的右腿,它翘起来的另一端正好悬挂在你头上,如果我们搬动水泥板的话,很大几率会造成二次倒塌。”

到时别说他,连下来救他的几个人都会被埋掉。

保住腿,还是保住命。

如果只有这两个选择的话,其实并不难做出决定。

消防队长轻轻地说:“小伙子,人生还很长,活着才最重要是不是?”

医生检查过情况:“时间太长了,失血严重,组织也已坏死,必须马上截肢。”

淼淼打了个颤栗,霍斯衍搂住她肩膀,画面里,那个年轻男人在无声流泪,她也哭了,哭得霍斯衍衬衫湿了一片。

“救、救我……”

截肢手术进行中,另一个医生和县人民医院联系上,让他们立即派一部救护车过来,他收好手机,木雕似的站着,仰头看向夜空,月光疏淡,让人不寒而栗。

不由得想起了十多年前支援川城时,自己也是在废墟底下给人做截肢手术,那是一个十七岁的男生,护士在一旁跟他聊天,他很乐观也很懂事,还说等将来长大了要去参加残奥会,可是手术做到一半,他突然就没了动静……

远远地,救护车缓缓朝这边驶过来。

焦急等候的人也等到了手术顺利结束的好消息。

陷入昏迷的伤者被运了上来,被医生和护士送上救护车,灯光推开厚重的夜色,一闪一闪地远去,所有人提着的心这才略略放了回去。

小粉蛇乖乖地回到淼淼手上,她爱怜地摸了摸它脑袋:“辛苦啦。”

消防队长过来跟他们四人一一握过手,他感激地对淼淼和霍斯衍说:“真是太感谢了!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就错过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我们只是做了最简单的事,”淼淼说,“你们才是最值得感谢的人。”

消防队长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盯着她手里蜷缩成一个圈的小蛇:“这是什么?”

“分类上是医疗机器人,”淼淼重新给了它定义,“或许也可以说是搜救机器人。”

消防队长是见识过的,它不仅能准确定位,还能做到实时传输画面,如果把这种高科技使用到接下来的救援行动中,将会节省出很多时间,更大程度地去挽救更多的生命,他又急切地问:“你们只有一个这样的机器人吗?”

霍斯衍点点头:“是的。”

“有个不情之请,我刚收到上级命令,即将前往的救援地点现场状况复杂,能不能借用你们的机器人?”

淼淼毫不犹豫:“当然可以。”

终端安装在霍斯衍手机里,另外还涉及到专业操作的问题,霍斯衍决定跟他们一起去。

淼淼上前牵住他的手:“注意安全。”

他用力握了一下:“嗯。”

霍斯衍跟着消防队的人匆匆离开了,淼淼谢南徵几人则是回了广场,伤员太多,附近新送来的轻伤者被安置在帐篷外,痛哼、呻吟声此起彼落,志愿者忙着给他们送御寒衣物送水送食品,旁边的过道,军人们安静而有秩序地运送着新补给的急救物品和医疗设备。

临时的手术台上,各种手术在进行中,谢南徵连和淼淼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就和其他两个同行的医生进了帐篷。

小乔揉着酸疼的肩膀走近:“人救到了吗?”

淼淼简洁地把惊险过程说了一遍,小乔倒吸一口冷气,冲入肺腑,她背过身去压着声咳起来,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你老公真是太牛逼了!用我阿奶的话来说,这可是大功德啊,将来你们会有福报的!”

淼淼也没想到霍斯衍送给她防身的机器人会在灾区派上用场,她低垂双眸,眸色如深沉的夜:“如果能多几个就好了。”

“现在这样也很厉害了。”

两人站着聊了一会儿天,就被一个护士叫去为伤者包扎了。

不知不觉,午夜悄然来临,繁星满天,空气是浑浊而压抑的。

每顶帐篷前都有一盏灯,被埋在黑暗地底下的人,等待救援的过程中,最渴望的便是光明,灯光不算太亮,但能给予他们心理上的温暖和抚慰。

做了两台手术的谢南徵疲累地从手术室出来,四处找不到可用的水,他只能用纸巾一遍遍地把手擦干净,武警部队的人还在周围巡逻,隐约能听到狗叫声。

更远处,还有数支救援队在深夜作业。

谢南徵在广场走了一圈,和出口处换岗的军人们聊了会天,得知有两个也是北城老乡,部队就驻扎在邻县,是最早赶到金银县的队伍之一,不免聊得深了些。

巡逻的武警又换了一批,谢南徵看看手表,一点半了,他必须立刻回去休息,这样才有充足的体力应对明天的手术。

条件有限,医护人员们也没有安排固定的帐篷,有位置就去睡,睡得很浅,外衣也不脱,要是又有伤者送过来,一睁开眼就能跑出去。

谢南徵进去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应该还忙得脱不开身,他裹紧外套在角落躺下,闭上眼。

依稀听到有人进来了,动作很轻,但夜太静了,谢南徵也累到极点,手指都不想动,更别提掀眼皮了。

“谢医生。”

他下意识“嗯”了一声,接着就感到一双手抱了上来,猛地惊醒,撞入朦胧视野中的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还以为在做梦,然而相贴的体温是那么真实,他哑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又不觉得意外,只身赴灾区,这确实是孟临星能做得出来的事。

孟临星满身尘土,只有脸是干净的,她往他下巴处吹了一口热气:“怎么,你能在这,我就不能了?”

他沉声问:“你爸爸知道吗?”

“怎么能让他知道?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听得耳朵都长茧子。”孟临星靠得更紧了,“他以为我在东南亚度假呢。”

这个姿势太不合适,谢南徵尝试着松了松她的手,她当然不肯放:“啊困死了我要睡觉。”

他无奈极了:“孟临星。”

没有防备,她直接亲上来,谢南徵往后一缩,帐篷颤动起来。

“别说话,我们一起睡。”

孟临星说完就睡着了,真正地一秒入睡,人比醒着时不知乖了多少,谢南徵轻轻一动,她的手就松开了,他把她的身子放平,留意到她指间有几道伤口,其中有一道口子很深,还在渗血丝,翻过来,右手背上也不知被什么重物砸到,青紫一片。

他轻叹一声,走出去,两分钟后带着药箱回来。

她性格看似强硬,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这点谢南徵一早就发现了,他不会认为她是为自己而来,即使没有他,她也一定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才是孟临星。

谢南徵清洗伤口的动作一顿,为这忽然生出的柔情,心口阵阵发颤。

为什么迟迟不愿接受她几次三番提出的交往请求?因为她的态度太不慎重了,谢南徵害怕她是一时玩心,而他却步步深陷,最后她轻飘飘脱离,只留他独自黯然神伤。

他对待一段感情必定是全心全意的,所以也对另一半有着同样的要求。

可就在今晚,在见证了无数生离死别后,谢南徵生出了一个念头。

要不……和她试试?

***

凌晨三点半了。

淼淼还没有入睡,她和小乔封筝岑薇挤一个双人帐篷,位置刚刚好,连翻身都困难,其他人白天累坏了,睡得都很熟,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给霍斯衍发了条微信:“?”

他回得很快:“回了。”

淼淼:“在哪?”

霍斯衍又回了一条信息,淼淼裹好毛毯,轻手轻脚地出去。

疲惫的官兵们在帐篷外就地躺着睡了。

淼淼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来到广场边缘,在一根柱子下找到了霍斯衍。

她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还顺利吗?”

“嗯。”

风呼呼地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里穿过,淼淼窝进他怀里,毯子刚好能裹住彼此的身体,他身上的寒意被她的体温一点点融化掉。

霍斯衍低声问:“晚上吃过东西没?”

“吃了泡面,你呢?”

霍斯衍吃的是一块压缩饼干,边走边和着矿泉水吞下去的,是什么味道都不记得了。

那是在赶去一栋居民楼的路上。

没说的是,后面全吐了个干净。

那是一个三口之家,父亲保护着母亲,母亲保护着年幼的孩子,沉重的水泥板压在男人背上,钢筋从他后背穿入女人的心口,孩子的脸上淌满了父母的血,也不哭不闹。

可能是嗓子哑了,也可能是吓坏了。

孩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一夜之间永远地失去了生命至亲,消防队长颤抖着手把他从妈妈怀中抱出来时,他本能地放声大哭,那哭声,几乎把在场每个人的心都揉碎。

霍斯衍怔怔地望着这座还未迎来天亮的坍圮之城,废墟之下,还有多少生命奄奄一息,垂死挣扎?

片刻后,他收回心神,找到她的手,握住,十指紧扣:“淼淼,我们以后生两个孩子吧。”

等到将来,哪怕最坏的事发生了,他们也可以互相依靠,互相扶持,不至于孤独行走人世。

第63章 第六十三句

淼淼想起之前做的那个一家四口去森林里野餐的梦,脱口而出:“我们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吧。”

转念一想,这种事情很难控制的吧?

“好。”霍斯衍赞同道,“我尽量努力。”

努力的前提是,回到A市,是不是该先把婚求了?至于她父母那边……再慢慢来吧。

淼淼刚好打了个呵欠,抬手去擦眼泪,加上他后半句说得低又哑,听起来不太清楚。

他的气息让她感到格外安心,那根紧绷许久的弦跟着一松,几秒钟不到就被睡意淹没。

霍斯衍听着她平缓均匀的呼吸声,心下一片平静。白天右手使用过度,旧疾复发,像有绵绵密密的针在刺,身体是疲倦的,可思绪却异常清醒,他强迫自己闭上眼。

然而,直到天色微明时分,也没有酝酿出睡意。

小粉蛇机器人安静地趴在他腿上,它的“皮肤”上密布各种感应器,无需充电,靠吸收热能来提供驱动力,经过几个小时的休整,它又满血复活了。

一批批露天小憩的救援队又开始整装出发了。

有三只幸存的公鸡昨晚跟过来广场这边避难,缩在角落担惊受怕了一宿,乍见晨光,便跳上台阶,精神抖擞地伸长脖子“喔喔喔”地叫起来。

这个清晨,是从荒凉的吵闹声里开始的。

淼淼醒了,一睁眼就看到远处天边挂着红通通的太阳,漫长的夜终于走到尽头了,又迎来新的一天和希望。经夜后的空气里尚带一股冷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霍斯衍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是正常的温度:“趁现在还没有新的伤员送过来,你回帐篷再睡会儿。”

淼淼刚想问那你呢,眼角余光就捕捉到那位消防队长的身影,她就知道他又要出去了,帮他整理好衬衫领子,想到什么:“等我一下。”

她跑到后勤处给他拿了一件黑色外套:“把这个穿上。”

又问消防队长:“你们不吃早餐吗?”

“路上吃。”

淼淼猜测应该也是吃干粮和矿泉水,她翻遍口袋,除了手机空无一物,这才想起那块巧克力昨夜送给一个受伤的小女孩了,她无声叹息:“中午回来吗?”

“应该不回。”

霍斯衍穿好外套就跟消防队长步履匆匆地走了。

淼淼环住双臂,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消防队长不知说了什么,她听到霍斯衍回答:“嗯,是我老婆。”

接着,随着他们走远,她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淼淼回到帐篷,小乔她们已经起身了,她也不好意思回去睡,简单用冷水洗了脸,接过小乔递来的漱口水,含了一口,鼓动双颊和嘴唇,差不多了就吐出来,再用干净的水清洗一遍。

小乔擦着嘴角问:“淼淼,你怎么起这么早?”

淼淼实话实说:“后半夜我没在帐篷睡。”

小乔长长地“哦”了声:“怪不得。”

封筝和岑薇对视,也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淼淼刚要说话,小乔拍她肩膀,示意她看:“欸,那不是你哥吗?”

淼淼侧过头,看到不远处的帐篷前,除了谢南徵外,还站着孟临星,两人的距离靠得很近,谢南徵板着脸说了什么,孟临星面露委屈地把手藏在身后,他的脸色就缓和下来。

淼淼总觉得氛围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不禁一怔。小乔又压低声音说:“他们从一个帐篷出来的。”

难道是一起过夜了?

察觉到某种注视的目光,孟临星也抬起头看过去:“喵喵!”

她跟淼淼告状:“你哥刚刚好凶。”

谢南徵百口莫辩,沉下语气:“今天你别出去了,留下来帮忙。”

孟临星和他唱反调:“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

谢南徵又是一噎,说不出话了,孟临星的态度立即软了几分:“好啦,给你管行了吧。”

她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心里也有底,昨天体力消耗得太多,今天再跑出去不是帮忙,而是添乱,还不如留在广场做后勤。

“咕噜咕噜……”

孟临星的肚子叫了起来,她当着众人的面坦然地摸了摸:“好饿。”

淼淼说:“后勤部应该快发早餐了。”

这时,她眼尖地发现一辆A市牌照的SUV从入口驶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一辆中型面包车,两部车依次停下,SUV副驾车门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下来,淼淼像归巢的鸟儿般飞奔过去:“妈妈!”

安榕贞抱住女儿,心疼地摸摸她的头:“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大家都还好吧。”问的是霍斯衍他们。

淼淼用很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那就好。”

安榕贞朝谢南徵点了点头,又问淼淼:“吃早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