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白天格外短暂,感觉只是眨眼功夫,暮色就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了。
淼淼伸伸懒腰,准备去找霍斯衍吃饭,桌上的手机接连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上面没有显示归属地信息,而且还被标记了是诈骗号码,她在这方面向来很谨慎,所以就没有接听。
正值年末,电信骗子们也要冲业绩了。
震动停了没几秒,又有新电话进来,这次是A市的固话,淼淼接通:“你好。”
“你好,淼淼小姐。”
那边自报家门后,淼淼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山羊胡,慈眉善目的老人形象:“您好,张爷爷。”
“淼淼小姐,”对方似乎有点儿惶恐,“这不合礼数,你还是叫我张管家吧。”
淼淼知道像霍家这种百年大家族,肯定有不少的礼数,她也就不再纠结称呼了:“张管家。”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管家同样很客气地问:“请问你和衍少今晚有空回来吃饭吗?”
淼淼明白过来,这通电话是霍老爷子的授意,他老人家大概是拉不下脸面,所以要张管家在中间做传话筒,还真是一个别扭的老头子,不过这种事她也要先问过霍斯衍的意见。
张管家对此表示理解:“好的,那我等你消息。”
挂断电话前,他又犹豫着提起:“听说霍远少爷也回国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他也一起来?”
这……
淼淼就更拿不定主意了。
她来到霍斯衍办公室,简单把通话内容说了一遍,他听后脸色微变,沉默后,只说:“我打电话问问爸。”
电话通了,讲了不到一分钟就结束。
淼淼问:“爸怎么说?”
霍斯衍摇摇头:“他说不去。”
原话是: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纵然过去了十几年,霍远心底还是对自己的父亲存着怨,至少现在还没有办法原谅,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原谅。
连见一面都不愿意,肯定是积怨很深了。
淼淼无意探究其中的内情,可想而知,那必定是一个让人很难过的故事,不然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不会淡薄至此,她作为晚辈,没有立场去评判什么,但在私人感情上,她尊重公公做的决定。
“那我们要去吗?”
许久后,霍斯衍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淼淼给张管家回了个电话,他欣喜地说:“好,车子在楼下等着了。”
又说:“老爷吩咐了,你们只管人来就好,什么都不用带。”
话虽如此,但新婚后第一次去见长辈,两手空空的不像话,可老爷子是什么人?估计送一座盛安公馆的别墅,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淼淼回到公寓,挑了十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用篮子装好,简简单单,寓意又好。
几分钟后,霍斯衍左手提着篮子,右手牵着淼淼来到楼下,估计是担心勾起她某些不愉快的回忆,这次来接他们的是一位没见过的司机,长得较为和善,霍斯衍喊他“琛叔”。
淼淼也跟着喊,琛叔连忙摆摆手,笑得很憨厚:“天儿冷,赶紧上车吧。”
霍琛是霍家的司机,也是霍远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在他们一家三口脱离霍家时,暗中帮了不少忙,对霍斯衍来说,相对其他有血缘关系的长辈,琛叔显然是更为亲近的。
琛叔从霍斯衍口中得知霍远回国的消息,感慨万千:“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爷子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儿子,看似性子软弱,实际上比谁都倔,想当年,事情明明还有回旋余地,可他却毅然决然成了百年来从霍家族谱上除名的第一人。
至今,未曾后悔过。
琛叔和霍远已有好多年没见,把两人送到霍家位于郊区的老宅院后,他掉转车头,准备去盛安公馆和老友叙旧。
淼淼跟霍斯衍刚下车,等在门口的张管家迎了上来:“衍少,少夫人,你们回来了。”
少夫人?
淼淼被这个称呼雷了一下,之前不是还喊她淼淼小姐吗?
他们昨天登记结婚的消息怎么可能瞒得了霍老爷子和张管家?
可在电话里,总不能一张口就是“少夫人”吧,万一把人吓到不肯来怎么办?张管家深知自己和年轻人之间存在太多代沟,为了顺利完成任务,不免留了个心眼。
从淼淼的反应中,他知道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
三人穿过天井,庭院,来到主屋。
灯火通明,霍老爷子不见人影,淼淼看了看四周,摄像头还开着,心想,该不会像上次那样……
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听到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抬头看去,霍老爷子拄着拐杖从里屋走出,面孔还是生硬地板着,那双苍老的眼睛,仍不失锐利之光。
张管家忍笑垂落视线。
不知道谁先前高兴得找不着北,现在人在跟前了,又摆出这么一副严肃样,欸,谁说只有女人心才是海底针呢。
霍斯衍握住淼淼的手,两道声音叠在一起:“爷爷。”
“坐吧。”
落座后,佣人上前来送茶。
淼淼刚端起茶杯,只觉得一股冷风从门外涌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低沉懒散的男性嗓音:“这么热闹呢。”
她回过头。
霍斯衡带着一身风雪走入,他只着单薄的黑色衬衫,脚下是沾雪的短靴,看起来干净利落。那双桃花眼微微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漆黑而寒冷,还是如第一次见面那样,通身写满了危险。
第83章 第八十三句
霍斯衡是不请自来的,临近年底,富春城那帮老家伙又开始不安分了,要是换做以前,他早就私底下出手解决了,当然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懒得费劲,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回家里多陪陪木鹤。
麻烦始终都是要解决的,既然他们要以辈分服人,那他干脆就亲自过来A市把老爷子这尊大佛请回去,接下来的戏该怎么演怎么收场,他心中都有数。
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在这儿遇见霍斯衍和他女朋友,哦不对,是老婆了。
霍斯衡目光清清淡淡地从他们戴着戒指的手上扫过,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看向老爷子时,懒散的神色并未收敛,声音也是没什么温度的:“爷爷。”
霍老爷子从他一进门就沉了脸,本来吧,老爷子最开始属意的继承人是长孙霍斯衍,从小时候就手把手地培养,可惜命运弄人,几经波折,他从中斡旋,最后还是落得了个父子离散的下场。如今已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很多事情也想通了,要是再继续僵持下去,恐怕连孙子都会失去。
有生之年,能弥补多少算多少吧。
至于霍斯衡,老爷子一直以来都很介意他的出身,堂堂霍家继承人,竟是个私生子,传出去有损百年家族的名声。然而纵观三代,也就只有他有手段,有魄力,有格局,能担负起整个霍家的重任。
在此前提下,出身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霍斯衡是老爷子力排众议,亲手推上那个位置的,这一年多以来,他也没让他失望过,就是最近有些风言风语传过来,说他和一个戏子搅和到了一块,老爷子对此是心生不悦的,见了他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霍斯衡也不在意,仿佛早就习惯了,他在单人沙发落座,下意识地抬起腿,淼淼猜他可能是要搁到桌上,但他没有,又放下去了,姿态和神态仍是随意的,手指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察觉到淼淼的注视,他偏头看了过来,勾唇笑了一下,礼貌又疏离。
她微窘地收回视线。
心想着,这样捉摸不透的男人,有些好奇木鹤私底下是怎么和他相处的。
还好没过多久,佣人就过来说饭菜准备好了,淼淼看到依次送进来摆在桌上的菜式,便知道老爷子招待他们的只是一顿普通家宴,她略略松缓了心情。
从公公那儿听说霍家人吃饭是不能发出声音的,所以,尽管美食在前,淼淼也不能吃得快意,霍斯衍给她夹了好多菜,要是平时,她基本能跟得上他的速度,哪里像现在,堆出了碗尖尖。
他低声问她:“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淼淼摇头。
一个眼神,霍斯衍就看出她心中所想,主动打破饭桌上的沉默:“爷爷,您什么时候回富春城?”
霍老爷子还没消化完孙子给淼淼夹菜的惊讶,听他这么一问,难得地愣了两秒:“还不定。”
这正是霍斯衡前来的目的,他暗暗打量老爷子的神色,漫不经心地接道:“不急。”
“您在A市待到新年后都没关系,”他看似波澜不惊的笑容里,藏着一把锃亮的刀,“刚好我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清理一下门户,免得回去碍了您的眼。”
反正那些人是他们霍家的子孙,和他又没什么关系。
霍老爷子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中有话,正要拍筷子,又顾虑淼淼也在,怕吓到孙媳妇,只得按捺住,隐忍得白胡子一抖一抖:“老张,安排一下,这两天回富春城。”
“是,老爷。”
霍斯衡稍显遗憾地“啧”了一声,安静吃起饭来。
淼淼心思单纯,也没那个功力捕捉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她把霍斯衍夹的菜都尝过一遍,没想到看似简单普通的家常菜,居然这么好吃,转念一想,能进老爷子口的,必然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
她吃得津津有味。
一个不小心还……吃撑了。
饭后,佣人给淼淼送了一杯麦芽茶,她不好意思地笑着道谢,坐她对面的老爷子轻哼一声:“上次来也没见你这么客气。”
他拿捏惯了高高在上的语气,尤其是和小辈说话,不自觉就摆出了大家长的架子,这话若是落在有心人耳中,大多都会解读出嘲讽挖苦的意味,说完他还暗忖,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谁知淼淼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还笑眯眯地跟他说:“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上次来,”淼淼眸含羞色,迅速瞥霍斯衍一眼,笑意清浅,“我还不是您孙媳妇呢。”
闻言,霍老爷子目光微闪,又克制住了:“这次来,就是了?”
他早已知情,但还是要亲自确认一遍才安心。
淼淼端起桌上的麦芽茶,借花献佛,甜甜地笑道:“爷爷,您喝茶。”
霍老爷子接过茶,正低头准备喝,霍斯衍反应极快地阻止了他:“爷爷,这杯孙媳妇茶还是留到婚礼上再喝吧。”
很自然很顺手地把茶取走,放回桌上。
旁边满脸紧张的张管家暗暗松一口气。
老爷子半年前刚动过心脏手术,饮用麦芽茶是大忌。
淼淼不明内情,觉得霍斯衍说的挺有道理,她这杯茶敬得是有点儿早,而且老人家晚上喝茶很可能会失眠,是她思虑不周了。
“那我给您削个苹果吧。”
“行!”
淼淼边削苹果边和老爷子说话,对面的霍斯衡朝外头抬了抬下巴,示意霍斯衍,出去聊?
外面,雪花无声飘落,在灯光的映照下,铺得满地昏黄。
两人挑了个僻静角落。
旁边,红梅顶雪傲立,屋檐的青瓦将寒月切得只剩一半。
霍斯衡倚在墙上,弓着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不介意吧?”
“嗯。”
他抽出一根,娴熟地夹在两指间,“啪”,轻微的打火机点着声后,幽蓝色火焰跃然而上,他低头咬住烟头,缓缓地吐出烟雾,一片朦胧中,他微眯起眼睛,轻描淡写地说:“该处理的,我都帮你处理好了。”
霍斯衍垂眸看向那双手,干净,修长而骨节分明,没有人知道它们曾染上了多少血腥,拨开过多少黑暗,眼前这个男人,他亲缘上的堂哥,以一己之力承受了所有原本应该倾袭到他生命中的狂风暴雨,才有了他今日安稳,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
“你母亲的事,也查清楚了。”
“和你想的一样,她体内的癌细胞是人工植入的。”霍斯衡猜测他在美国时做癌细胞异体转移的研究,恐怕很大部分的原因是他母亲的死,又幽幽吐出一口烟雾,“背后主导的那个人,我现在还动不了。”
他笑得很淡,年轻的脸庞上有着令人无法直视的残酷:“不过,半年内,会给你母亲一个交待。”
霍斯衍的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是谁?”
霍斯衡弹掉一截烟灰,嘲讽地轻嗤:“霍琅,你二伯父。”
哪怕如今霍家已掌控在他手中,他也从未承认过自己是霍家人,更从未承认过霍琅是他父亲。
一时间静默无声。
霍斯衡将燃到尽头的烟丢进雪里,踩了两脚,单手插进裤兜里:“走了,帮我跟你家老爷子说一声。”
“对了,恭喜。”
霍斯衍看着他在夜色中孤寂远去的背影,心潮起伏:“谢谢你……哥。”
十六岁之前素未谋面,识于微时,也没想过往后会有什么交集,如今蒙他庇护,自己才能和淼淼安然厮守。
这份情义,霍斯衍此生难忘。
“如果以后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也一定全力以赴。”
霍斯衡听着了,脚步微顿,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了。
霍斯衍重新回到客厅,淼淼一看到他,如释重负似的:“阿衍,快过来。”
霍老爷子吃完苹果,就叫张管家去拿了一个档案袋出来,里面装的都是一些房产、股票和基金资料,数额之大,和之前霍斯衍给她看的那些资产不相上下,淼淼起初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还想着他们果然是爷孙俩,行事作风都如出一辙,结果他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收着吧,都是给你的。”
她真被吓着了,怎么可能收?!
淼淼绞尽脑汁想婉拒的理由,老爷子见招拆招,还说什么就算她不要,他也有办法转移到她名下,她彻底没招了,恰好这时候霍斯衍回来,她就把难题交给他。
果然,这个决定是明智的。
霍斯衍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打消了霍老爷子的念头,他又让张管家进里屋取了一个精致的锦盒,盒盖打开,呈现在淼淼眼前的是一只玉镯,色泽纯澈均匀,青绿灵动,饶是她一个外行人,也知道必定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这个再不收下,我可要生气了。”
淼淼犹豫不决,霍斯衍拍了拍她的手:“还不谢谢爷爷。”
她这才接了过来:“谢谢爷爷。”
霍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
淼淼和霍斯衍在老宅待到九点出头,就准备回去了,除了玉镯,她带走的还有一个厚厚的大红包,在车上时她没忍住拆开来看,红包里装的是一万零一块的现金。
手机支付便捷的时代,淼淼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多现金了,她靠在霍斯衍肩上,笑得眉眼弯弯:“爷爷说我是万里挑一哦。”
“不是。”
嗯?不是什么?
淼淼静静地等着后文。
男人温热的气息徐徐拂过她脸颊,落下来的还有低沉的声音:“你是三十亿里挑一。”
也是他生命里的唯一。
第84章 第八十四句
见过孙子孙媳妇,霍老爷子了却一桩心事,翌日就回富春城本家坐镇去了。几日后,在国内和儿子儿媳共同度过元旦新年的霍远也飞回了挪威。
大事既定,生活平淡而甜蜜,淼淼跟霍斯衍的重心回归到工作中。
月落日升,忙碌的时光如白马过隙,转眼间春节临近,年二十四这天,实验室召开年终会议,周逢玉被他爸火急火燎地召回去处理集团年终事务了,所以只能缺席会议。
霍斯衍例行公事地对药品机器人和小蛇机器人两个项目进行了回顾和总结,并肯定了大家付出的努力,鼓励再接再厉,做好准备迎接明年新的挑战。
他是鲜少外露情绪的人,也不擅长说场面话,字字都发自肺腑。一帮大男生们都是直肠子热心肺,更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相处方式,个个都听得热血沸腾。
这年头人才、天才遍地是,怀才不遇的多了去,能遇上这么一个打从心底尊重技术,尊重员工的老板真是太不容易,不必担心自己一身才学被资本束缚,也不用为了爬高位整天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只需一心一意做手上的事就好。
多舒服不是?
霍斯衍说完之后,由侯舸汇报新项目静脉输液机器人的进度,他用了个简单粗暴的比喻,堪如大厦刚起地基,说到后面,娃娃脸上现出昂扬神采,拳头紧握:“任重道远,同志们还需努力!”
“我的发言到此结束,”侯舸像模像样地鞠了个躬,“谢谢大家。”
封筝很给面子地为男朋友鼓掌,吴非兴奋地搓手:“接下来是不是该抽奖了!”
艾书无语,连个眼角余光都懒得分给他。
侯舸最讲义气,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凉水:“没有抽奖。”
“为什么?!”
“因为……”侯舸拖长了声音,存心吊人胃口,吴非受不了,过来把他摇得跟筛子似的,他才肯公布答案,“衍哥给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大礼,所以不用抽,人人有份!”
“哇哦!”谈今天欢呼,“这个操作666!”
对他这个年会上啥也没中过的人来说太友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