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走到写字楼门口处,徘徊观望苏维然的身影。环视一周, 视野里并没有撞进熟悉的人来。低头看看手机上的时间, 宁檬心里有点纳闷, 按说他早该到了。

宁檬拨电话给苏维然,问他在哪里, 是不是路上堵车耽搁了。

苏维然说没耽搁,恰恰相反,他到得早了,于是在地下一层的太平洋咖啡里等她。

宁檬挂了电话赶紧下楼, 奔着咖啡厅赶。

午休时间,整个太平洋咖啡厅里满满的全是人。宁檬穿梭在人与人的臂膀中, 找到了坐在二人小桌前的苏维然。

她赶紧走过去,叫了声:“学长。”

苏维然抬起头,冲她微笑:“来了。”

宁檬表示抱歉:“有点事情耽搁了,我们这就去吃饭吧?”

苏维然却示意她坐下:“不着急, 我点的咖啡还没喝完, 先坐会。”

宁檬在他旁边位子坐了下来。

苏维然一边端起咖啡杯准备喝, 一边微笑着温柔地问:“是什么事把你耽搁了?”

他漫不经心般地问着,又漫不经心般地喝了口咖啡。

宁檬想了想,是说遇到了以前的同事身体出现了点问题因为照顾他所以耽搁了一下,还是直接说这个以前的同事就是陆既明。前者可以让苏维然开心,后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咬咬牙, 宁檬决定做个诚实的人。撒谎的本质说明心虚,她不心虚,所以她说:“我刚才在楼下遇到了陆既明,他……”

他身体出现了状况,差点晕倒。但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苏维然戛然截断了。

苏维然:“够了!”他把咖啡杯猛地往桌上一墩。

他是陡然发的声,于是“够了”这两个字像声惊雷一样,吓到了宁檬。

周围有人在往这边看,宁檬觉得很窘迫。

她看着苏维然一瞬就变得凌厉起来的表情,疑惑地问:“学长,你怎么了?”

——所以现在,她是连陆既明的名字都不能提了吗?那他之前很愿意地让她去帮陆既明又是怎么回事呢?

——所以男人善变起来,真的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宁檬说:“好吧学长,你不想听到他,我就不说了。”

苏维然嗤的一声笑。

宁檬被他这声笑刺中了,这声带着嘲讽鄙夷的笑太让人受伤。她父母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笑。这种鄙夷至极的嗤笑声简直比人戳着她鼻尖叫她滚还令人不堪。

宁檬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好脾气地问:“学长,你到底怎么了?”

苏维然又笑起来,温柔极了。他又把他温柔微笑的面具武装到脸上了。

他拿出手机,调试了一下页面,把手机推到宁檬面前,让她自己看。

手机屏幕上呈现的是一张照片。从静态的状态看,是陆既明整个人面对面搭抱在她身上,两人的头交错搭在对方肩膀上,仿佛在合力完成一个情人间难分难舍的拥抱。

可动态的事实不是这样的,动态的状态是陆既明晕了,向前栽,栽在她身上了。

所以苏维然确实是早就到了的,早到的他好巧不巧撞见了那静态状态的一瞬。他拍下了那一瞬,再也不想继续观摩那拥抱会以怎样的方式结局,直接跑到了咖啡厅积攒质问的怒气。

宁檬叹口气,好言好语地企图解释:“学长,你真的误会了,我和他不是你拍到的这个样子的!”

苏维然又是一声能够杀人的嗤笑。他搭在桌面上的手抖起来,他把它握成了拳。可是握成拳以后还是抖。他只好握紧,张开,握紧,张开,以此来纾解发抖的强度。

他温柔地微笑,温柔地出声,他的温柔像阴绵的真空,兜头罩来,令人窒息。

“哦?不是拍到这样?原来是手机软件把你们p成这样的。”

宁檬被苏维然的嗤笑与温柔折磨得快没力气了。

“学长,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维然再次打断她:“我没想成哪样,我只是亲眼看到了你们那样!”

他这句话几乎和宁檬的下一句交叠在一起——

宁檬:“……我和他根本就是偶然遇到的!”

苏维然再次在宁檬连续的解释中插入自己愤怒的质疑:“那你们可真是够容易偶然的!”

此后宁檬说上一小句,苏维然就跟上一小句,他们两人一句顶着一句,一句快过一句,最后声音几乎快要叠在一起,像两个人在面红耳赤的吵架。

宁檬:“……他最近遭受打击身体垮了……”

苏维然:“呵!原来你连他身体是怎么样都很了解。”

宁檬:“……他刚刚是快晕了,往前栽,才倒在我身上的!……”

苏维然的手越来越抖:“他早不晕晚不晕,看到你就晕了?!”

宁檬急了:“……他真的是恰好那时就晕了!!就往前栽!就靠在我身上的!我们那不是抱在一起!!”

苏维然的手抖到连用力握拳也缓解不了抖动的幅度了:“这解答真是完美得无懈可击!当年她要是有你这样的诡辩才能说不定我们还会接着在一起!”

宁檬也生气了,生气的她全然忘了学姐曾经的叮嘱,她对变得不可理喻的苏维然也提高了声音:“学长,你不要不讲理好吗?!”

苏维然手抖到碰翻桌上的咖啡杯。咖啡杯一倒,仿佛牵引他理智的那根弦也被拽断了。

他抬起那只颤抖的手,毫无征兆地,在宁檬脸颊上抡下了一耳光。

“闭嘴!你们女人怎么都一个样?!为什么一定要脚踏两船这么贱!”

咖啡厅里的人全都看过来。宁檬在这些打探过来的视线里,被抽偏了脸。

宁檬偏着脸。她耳朵里在嗡嗡的鸣叫。她眼前和脑中是全然的一片空白。脸颊火辣辣地又热又疼。屈辱化成泪拱进她眼睛里。这是她整个人生里唯一一个耳光。她在咖啡厅里,在众目睽睽下,被苏维然抽了这个耳光。

她深呼吸,压下泪意。已经很丢人了,不能更丢人下去。她不能哭,一哭就好像坐实了谁给她安的浪荡罪名一样,在心虚流泪似的。

她转过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镇定地拿起包,起身准备走。

苏维然像是刚刚清醒过来的醉汉,意识到了自己几秒钟前到底干了什么。他一下慌张起来。

宁檬拎着包,往咖啡厅门口走。

苏维然腾地站起来,追上她,扯住她胳膊:“宁檬,宁檬!对不起我、我刚才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宁檬你别走你跟我说说话你让我看看你的脸!”

宁檬定住脚步。

人潮涌动的咖啡厅里,每道视线都像条河一样朝宁檬淹过来。

探视,猜测,八卦,看热闹。这些视线的河能把人身上的衣服冲走,让人在它们的探视里觉得自己仿佛在变得赤裸。

宁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羞耻过。

她轻声却坚定地说:“如果你还想给我们彼此留点脸面,”宁檬一字一顿,“苏维然,请你放手。”

这是她第一次,指名道姓地叫他。

宁檬的半边脸肿了。她没办法带着这样羞耻的标识在人前若无其事的工作。下午她请了假。

回到家,宁檬坐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脸。真是很凶狠的一巴掌了,手指头印都清晰可见。宁檬想着苏维然抽出这一巴掌的时候,得是心里把她想得多么不堪,才会有这么大的气,才会使了这么大的力。

她回想起在机场遇到学姐时,学姐对她说过的话。

学姐说:以后如果他生气,气到发抖,你就走到一边去,一句话都不要多说,给他留点空间,别跟他顶着干,等他气消不抖了再和他沟通。

她当时以为学姐这段话的意思是,让她呵护一下苏维然,别跟他顶着火干,会把他气坏的。因为学姐说了,“他这个毛病是我逼出来的,我很内疚”。

可现在想,学姐真正想告诉她的应该是这样的意思吧:假如他生气,气到发抖,你就躲开,不然他是会失去理智对你施加暴力的,他会动手打你的。

宁檬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痛惜。苏维然真的变了,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谦谦少年,他被他的经历折磨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表面依然儒雅内心却被嫉妒侵蚀得病态的人。

宁檬用湿毛巾敷着脸。最近一件一件的事向她压过来,她被抽完有一瞬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片耳鸣中做着有丝分裂。她正把一个崩溃的歇斯底里的自己从身体里分裂出去。但是在分裂完成的最后一刻,她冷静下来了。

她不想变成和苏维然一样的人,被愤怒蒙蔽理智的人。

现在她彻底冷静下来了。她可以很安静地回顾与苏维然在一起的这一年里的点点滴滴。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吧。

去年这个时候,她对苏维然说,自己陷入怪圈,想放掉一个人又放不掉。他说愿意拉她逃出怪圈。

结果呢?她其实已经从怪圈里出来了,她已经很有决心地把陆既明隔开在怪圈之外了。可苏维然却觉得她依然呆在怪圈里,他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愿意拉她出来,他只是让他的嫉妒酝酿升级,最终演化成了暴力。

她是真的愿意把自己的选择坚持下去的。她愿意和他奔着结婚去发展去努力。可是当这巴掌在众目睽睽的咖啡厅挥到她脸上,她真的忍不住要退缩了。

她从没有挨过打。父母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她。这是她人生唯一一个耳光,她觉得委屈和耻辱。他的巴掌打散了她执行自己所做选择的决心。

她想她应该和苏维然两个人理智的聊一聊,重新审视一下彼此的关系,是不是真的合适。

当天晚上苏维然打电话给宁檬。他自责,忏悔,无比自弃。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宁檬失控。

听着苏维然的赌咒,宁檬心里很悲凉地发现,他现在的样子和从前财务姐姐家暴成性的前夫没什么两样。愤怒就动手,事后就痛悔,什么样可怕的誓言都敢安在自己头上,只求你相信,他再也不会这样了。

宁檬累了。她告诉苏维然:“学长,请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安静一下,休息一下。三天后我会联系你的。”

三天后,宁檬的脸彻底好了,她打电话约了苏维然。

她本来想把苏维然约到咖啡店或者餐馆去谈。

可是苏维然坚持要她到自己家里,他要亲自洗菜做饭,以示赔罪的诚意。

宁檬想或许和他见面以后聊到的事情又会刺激到他,万一他又失控,公众场合会很丢脸。她这辈子只丢那么一次脸就很够了,不需要再多。

于是她答应了苏维然的提议。

晚上宁檬到了苏维然家。

她对忙前忙后的苏维然说:学长,还是先别忙了,我们聊聊天吧。

苏维然却说:先好好吃完这顿饭,好吗?吃完我们再聊。

宁檬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她总是硬不起心。

苏维然去洗菜,宁檬被留在客厅里。苏维然并不需要她帮忙,告诉她:“这个家你还没有到处仔细看过,我来做饭,你到处逛逛,看看,熟悉一下吧!”

宁檬心里一酸。他还对他们的未来饱含期待,可是她却已经想要退缩了。

宁檬退出厨房区,漫无目的地走到偏厅。她的目光被一面墙的开放式水晶柜吸引。柜子里每一格都摆着价值不菲的物品。

宁檬第一眼看到的是苏维然那块限量版百达翡丽手表。她越过它,第二眼看到的是一件她很眼熟的物品——那个LV包,那个VR公司为了答谢苏维然心中的红颜所送的礼物。

那时苏维然说,她就是他心中那个红颜,这个包应该是她的。

可是那时她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份承载着奢侈品的情意,拒绝了。

后来和苏维然在一起之后,他也提了两次,想要把包送给她,也都被她婉言谢绝了。苏维然以为她清高,随她去了。可其实她拒绝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内心的一种仪式感——她希望她的第一件奢侈品,是用她自己赚到的钱买的,而不是以这种不清不楚的“送礼”方式得到的。

宁檬眼神往下扫,扫过那个包。

然后她看到了那串价值不菲的手串,那串苏维然家乡企业的大老板送给他的礼物。

当时苏维然要把这手串送给她,她担心这是那老板想让苏维然帮忙运作一些不合法的事情所做的馈赠。她拒绝收下这礼物,也让苏维然别收。苏维然见她不高兴,于是告诉她,他为了让她高兴,已经听她的话把手串还回去了。(76章)

后来苏维然还是被那老板违规发债被告诈骗的事牵扯了,被叫去配合调查。她当时很担心,而他还宽她的心,表示自己只是介绍企业老板和发债券商认识而已,什么事也赖不到他头上来的。(86章)

她信了他的话。因为毕竟如果他除了牵线搭桥之外,要是真的还参与了其他什么事情,他不会只配合调查一次之后就完全没事了。

只是后来他搬家前,她去他原来租的家里帮他打包行李,无意间又看到了这副手串。

结合之前的调查,当时她的心往下一沉。

她手心里躺着那副手串,她抬头看向苏维然,她怕说破太窘,于是用眼神向他询问:你不是说已经还回去了吗?

——可它怎么还在呢?是舍不得它的贵重吗?

面对她的质询,苏维然一点窘迫都没有,他淡定如常的样子倒把她弄得不知所措了。只有她一个人在窘。而她是在替他的谎言穿帮而窘。

关于手串,当时苏维然给她的解释是:“手串既然收了,就真的没办法再还回去了。可我又想你能开心一点,就告诉你已经还了。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太多辩解什么,如果你信我,这件事我们就翻篇过去,这手串就让它永远压在箱底。如果你不信我,那我只能从这22楼跳下去明志了。”

那时他们刚刚因为陆既明的事情闹了一场很严重的别扭,两个人说好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开诚布公好好沟通,不再赌气。

苏维然对她很诚恳地说:“你说的,我们要开诚布公,所以我现在对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有舍不得它的昂贵,是送它给我的老板正在接受财务调查,我要是趁这节骨眼还回去那就真是说不清了,恐怕还得跟着他一起接受调查。”

宁檬当时觉得两个人刚闹完别扭,好不容易和好,也就别揪着一件事没完没了了。于是她对还手串的事松了口。

可是此后只要她看见这副手串,嗓子眼就像卡了根软刺一样,不疼不痒地无比难受。

她把手串放了回去,没了兴致往下看。她转身向厨房走,想和苏维然说,不然就别麻烦了,我们还是直接有什么说什么吧。

宁檬快到厨房的时候,听到苏维然正在里面讲电话。

她的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别做偷听者。脚跟都已经摩擦在地上使着旋转力了,耳朵却无意中接收到苏维然正在说的一句话。那句话让她停了下来。

墨菲定律再一次应验在她的生命里。

——越是觉得不好的事情,越是会发生。

她刚刚又看到那条手串、刚刚在心头又涌起不舒服的感觉,这会苏维然就用他在讲的这通电话把让她不舒服的感觉全都坐实了。

苏维然讲的那句使她决定停下不避开的话是这样的:

——我帮你想办法把调查搪塞过去了,你怎么也应该有点表示吧?手串?手串作为礼物是挺贵重的,但作为回报就显得有点寒酸了吧?跟你要五个点还多吗?不多了,去掉上下打点的,也没多少了OK?行,反正你看着办吧,就你那一脑门子官司,不怕后面不接着出事,你要是这么小气,再有事也别找我帮忙了,我的忙帮起来没那么不值钱。

宁檬被这番话钉在原地不能动。

苏维然跟她说,他一定会做回以前的阳光学长的。他在她面前也似乎一直有心在那么做着。

可原来,他只是在她面前在不辞辛苦地假装着那个阳光学长,为了让她高兴。他也好辛苦啊,他明明就已经变了一个人,他明明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明明是张嘴对人要回扣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五个点不少了,好吗?”。

她愣在那,直到苏维然走出厨房看到她。

他居然没慌也没窘。他真是一个厉害的人。换了是她讲这样问人索要回扣的电话被人撞见,她一定会窘得要死的。

可是苏维然却只笑笑,问了声:“你都听到了?”

就像在问“今天过得怎么样?”那么稀松平常。

宁檬简直要多此一举地替他窘一窘才能舒服些。

她看着苏维然,回答:“听到了。”顿了顿,她说,“学长,尽管你又会说我办事方式太死板,太不随潮流,可是我想,我恐怕真的不能接受你的做事方式。我曾经努力过去接受的,但不行。我们说到底,道不同。”

-

这一通意外听到的电话让宁檬突然悟了一些事情。她发现不管再怎么劝自己,她还是接受不了苏维然的做事方式。之前杨小扬用一通狗肉理论劝她,你不吃狗肉可以,但你别管别人吃不吃——吃回扣这件事你不喜欢,自己可以不做,但你管不着别人是不是这么做。她当时借着杨小扬的话,仿佛是劝下了自己,但其实终究是意难平。(84)

既然意难平,她又何必再让他们两个人互相折磨?她答应苏维然的时候,是把这段恋情看做是在圆青春年少时校园里一个未能实现的梦。可毕竟他们谁都不是曾经校园里的那个人了,所以这个梦圆到现在,圆得一点都不美好。

是时候该梦醒了。

-

宁檬对苏维然提了分手。

她说,学长,我不能接受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朋友。我也不能接受你在资本市场的做事方式。我努力想要试着接受过的,但我真的做不到。很抱歉,我真的尽力了。我觉得我们现阶段的状态,再在一起无疑是一种互相伤害,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好吗。

苏维然很激动地说不好,他的手抖得握成了拳都没法克制。

宁檬不敢说话了。她怕她又刺激得他抡出巴掌。直到他不抖了,她心平气和地,说了当初他劝尤琪的那段话。

“学长,你自己说过的,其实分手未必不是好事,早点发现彼此不合适早点散,也是及时止损了。不合适早点散了不比互相耽误一辈子青春再散更好吗?学长,你让我劝过尤琪,让她坚强点。那不如我们现在,都坚强一点!”(92)

宁檬眼睛红了,鼻音重了。

苏维然惨惨地笑了。

“原来这些话我竟然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原来刀子只有割在自己身上才会痛。”

“原来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原来这些话现在用在我自己身上,这么叫人难受。”

宁檬从苏维然家里出来时,天色变得浑浊起来。

起风了。

风拍在宁檬脸上。

那么大的风也没吹干她脸上流着的泪。

她哭得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这些眼泪是悼念青春岁月的影子彻底消亡,也是祭奠一颗认真付出过如今又收回的真心。

第97章 可能要搬家

关于和苏维然分手的事, 宁檬只在几天后告诉了老宁——不告诉不行,老宁像在耳朵里安装了专门能让自己闺女现原形的照妖镜,他在日常聊天里听到宁檬说一切都好四个字时, 根据这四个字比平时多了个轻微的颤音从而敏锐地判断出他闺女一定有什么事不太好。

然后他诈啊诈, 就诈出了他闺女已经分手这件事。

老宁倒没有因为闺女已经二十八了好不容易处上个对象还黄了而感到惋惜, 他就说:“别气馁,接着找, 下回正好找个不敢挂你电话的好让我放心放心!”

老宁还告诉宁檬,他和他伟大的夫人已经搬进新家了,新家贼大,房间绝对够多, 以后包饺子不会再征用她的房间。

老宁在电话里逗宁檬开心:“闺女啊,不是我跟你吹牛, 这新家,老好了!你要是因为对象黄了心里难受就请假回家住几天哈,顺便试试厕所隔音效果怎么样,检验一下我和你妈挑的房子符合不符合你提出的要求!”

宁檬终于被老爸逗乐了。她为有老宁这样好朋友一样的有趣老爸感到骄傲。

她小时候家里困难过一阵子, 但她从来都不羡慕别的小朋友家里有钱, 反而她觉得别的小朋友们都应该羡慕她有一个能跟她做朋友的好玩老爸。

虽然这个老爸不好玩的时候很拧巴……

除了老爸之外, 分手的事宁檬没再对别人提起过。

或许人们总是想把伤心事藏起来,不愿多言。世态凉薄人心浮夸的当下,把自己的伤心扒开给别人看,换不来感同身受和真心慰藉,那只会成为别人饭后的娱乐谈资以及烘托别人幸福的活该悲剧。

所以难过也不能展露在人前, 因为没有几个人是真的同情。

宁檬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尤琪。尤琪最近遭受了太多事,她不想用自己分手的坏消息又勾起尤琪正在努力消化的本手伤感。

四月一号,宁檬收到一条苏维然发过来的信息:我们能不能把分手那一天撤回?

宁檬有点眼底发酸。

世上有那么多人会选择在一个说谎无罪的日子讲心里话,为的就是给自己再保留一份被拒绝后的自尊。

宁檬帮苏维然守护了一下他的这份自尊,四月一号当天她没有回苏维然信息。

她怕回诚实的“不能”,会给苏维然愚人节的幻想——会让他以为这是一句反话。

而她更不能回“能”,然后告诉苏维然愚人节说的话要反着听。

她等到第二天才把信息回了过去。

她说:学长,都过去了。我们都向前看吧,好吗?

一分钟后,苏维然又发来信息问:如果你不喜欢的那些事,我全部都改掉,我还有机会吗?

宁檬没有再回信息。她又酸了眼睛。

她知道苏维然是真心地想改,可她也知道苏维然是真的改不掉的了。

因为这两个知道,她心里益发难过。

过了一会苏维然又发来一条信息。他说:好吧宁檬,你不信我能改掉,对吗?那么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这段时间里,请你,一定不要找其他的男朋友,可以吗?答应我,不然我会疯掉的!

宁檬看到苏维然在句末用了一个感叹号。他从不轻易用这个感情浓烈的标点符号去破坏他的自持冷静。于是透过这个标点符号她仿佛已经亲眼看到他真的快要疯掉的发抖样子。

宁檬想了想。短时间内,她的确再没办法迅速接受另外一段感情。经过和苏维然这一段,再旁观了尤琪和何岳峦那一段,她现在对爱情这两个字,已经再没有了少女心和旖旎的期待,只剩下了灰心与惧怕。

女人有个好事业比有个好男人要可靠得多了,这是她当下一刻最强烈的想法。毕竟好事业不会伤害自己,可好男人转个脸就可以变成坏男人了。

宁檬想了想后,给苏维然回了条信息,只一个字:好。

在众多烦心事中,让宁檬比较开心的一件事是,尤琪最近一段时间恢复得很好,她找到了自己想干和能干的事——她在向一名摄影家认真努力着。

她又努力变回从前的傻大姐了,嘻嘻哈哈的,渐渐恢复了和宁檬在微信上抬杠的能力。

她经常给宁檬发她和安中为对方拍的照片,和安中在三人群里互相拆台对方拍的照片是世界第一难看。尤琪呛安中,说自己明明那么美,却被不是直男的人硬拍丑了,可见不是直男的人也不一定有审美。安中就和她在小群里斗嘴抬杠。

宁檬看着安中拍的照片里又会笑的尤琪,居然有点想哭。

她想谢谢老天爷,能让尤琪尽早从何岳峦的大坑里走出来。

这期间安中联系宁檬,给她汇报了一个好消息。

安中说之前他把尤琪在学习班时拍摄的一幅作业照片随手拿去投了稿。说随手是因为那次摄影比赛规模很隆重,以往获奖的都得是业界大手子。像尤琪安中这样的小虾米,不过就是重在参与增大点获奖比率的基数。

同期摄影班里谁也没敢幻想过有人能得个什么奖。

结果安中激动地告诉宁檬:“尤琪她居然得了全国二等奖!她居然是全国二等奖啊我靠!我特意翻了一遍评审委员会名单看有没有姓尤的人是不是她家有亲戚照顾她,结果,没有!!!尤琪,牛逼!!!宁檬我跟你说,现在有杂志社有意聘请尤琪做旅游拍摄记者呢!”

宁檬高兴得差点泪崩。

情场失意倒下去的尤琪,在职场和人生场上,渐渐站起来了!

几天后尤琪告诉宁檬,她接受了杂志社的聘请,已经正式签约成为他们的摄影记者。

而她入职后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去贵州原生态的大山里采风。

宁檬不放心尤琪自己去贵州,毕竟她以前是一个在飞行旅途中连托运行李和取行李都从不必沾手操心的人。现在她一下就要去那么原生态的大山里,宁檬说什么都不放心。

她让尤琪先接一下附近城市的采风工作,不肯放尤琪走远。

尤琪笑了,说了一番话。从那番话里宁檬才知道,她以前觉得尤琪已经把何岳峦放下了是个错觉。其实远远还没有的。

想想也是,她自己和苏维然分手,到现在她也还有点难过着,尤琪跟了何岳峦那么多年,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彻底放下了。

她们都在努力放下的途中,她离放下的终点很近,再过一阵子,她就能从分手的失意中走出来了。可是尤琪距离放下的终点,路途还很漫长、很漫长,或许一路上还要擦破些血肉,到终点时才能够脱胎换骨。

尤琪告诉宁檬的那番话是:“我真的得离开这,越远越好。再过一阵子他孩子就要出生了,我不想想起这件事,我不想有一天出门意外撞见他们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之乐。檬檬,让我去采风吧,别担心我,安中会陪我一起去,我们俩搭伴。最近是他男朋友的祭日,他也得出去走走,不然他的抑郁症就得复发了。安中他是个游侠,走过很多地方的,我们两姐妹搭伴,你一切放心!到时看我给你拍点好东西回来!”

安中也对她拍胸脯拍到快吐血地保证:“我最近都没接剧本,就是也想出去走一走、拍拍照。宁檬你放心,有我陪着尤琪,我们俩绝代双骄肯定一点事都没有!”

宁檬接受了这番吐血保证,终于对尤琪去贵州采风放行。

宁檬送尤琪去机场的当天,天很阴,阴到宁檬几乎认为航班得取消。结果她的愿望没能成真,那趟平时磨磨蹭蹭的航班当天气人得连延误都没有。

尤琪临过安检前很郑重很认真地对宁檬说:“檬檬,我知道我等下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生气,可我还是要说的。他最终对我不仁,但我不想对他不义。我毕竟跟他好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里他养着我宠着我,其实对我也是不错的。檬檬,我知道你恨他,但我其实不恨的。所以,我们和他就这样一刀两断互不相干吧,你别想着给他下绊子帮我解气什么的,一则你的道行还太浅,你绊不倒他还容易把自己弄得栽跟头。再则我也不需要你这么做。真的,我不恨他,我就这么慢慢忘了他,挺好的!所以檬檬,答应我,别和他较劲,别为我出气,你专心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好吗?”

宁檬憋着一股劲,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好的”。为了让尤琪出发得安心,她做了半天心里建设,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说:“既然你不让我绊他,那我就把腿收回来好了。反正你说得也对,我的小细腿现在想绊也绊不动他,还容易被他给别折了。”等她的腿再粗一点,再结实一点,她一定会考虑怎么下腿能最有效绊倒何岳峦的。到时如果尤琪不喜欢,那就不让她知道好了。

听了宁檬的保证,尤琪笑起来。宁檬觉得又会笑的尤琪真是好看。

要过安检了,宁檬拉住安中的手直想给他跪下磕头,争分夺秒做最后的叮咛:“安中,拜托你一定帮我照顾好她,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缺钱的话你们就直接登陆我的支付宝自己转账,我怕你们等我回信会延时不及时,我的账户密码是……”

安中说了一百多个知道了知道了之后几乎是带着尤琪逃进安检通道的。

宁檬看着尤琪转身冲自己笑着挥手说快回去吧我要出去工作赚钱了,那一瞬间她竟有种自己养的女儿终于长大了的揪心和感动。

进入四月的北京,温度一天暖过一天,人身上的衣服一件比一件穿不住。眨眼间又到了你穿着厚棉衣我穿着薄衬衫我们在地铁里迎面遇见后互相在心里叫一声对方傻逼的时候。

这一天穿着薄衬衫的宁檬,在地铁里遇到了一个还在穿着棉外衣的熟人傻逼。

宁檬看着迎面遇到的陆既明,惊呆了,一连发了三问:

“你车呢?”

“你怎么还穿得这么厚?”

“你怎么瘦成这样??”

陆既明脸颊都塌陷进去了。

塌陷的脸颊让他笑一笑就会浮现出憔悴的法令纹。

“车开够了,卖了。对了,过两天我可能要搬家了。”

“虚,不穿棉外套冷。”

“厌食,不想吃饭。”

陆既明给了三连答。这三连答一个比一个叫人心里难受。

这是他一路上给的最痛快的回话,剩下的行程里,他始终一言不发。

宁檬对他的状态隐隐担忧。

中午午休时,杨小扬下楼来找宁檬说话。

宁檬就顺便问了她两句“你们陆总怎么了?”、“最近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杨小扬立刻变得有点泫然欲泣。

她告诉宁檬:“阿檬,现在整个公司都好压抑,之前大家还觉得愿望终于成真了真好呀,陆总不吼人不喷火了,可是现在我们都巴不得他接着吼接着喷!他现在这样真的是,太死气沉沉了!”

宁檬听得心情沉重。那是她初入社会就职的公司,那是给她职场启蒙的老板。

宁檬抽了张纸巾给杨小扬擤鼻子。

杨小扬继续:“陆总已经再不过问钦和方面的事情了,不管他们后续是垂死挣扎再想办法自救一下,还是认命地接受双勋仁和的要约收购。老陆总一倒下,陆总的心态就彻底崩了,这些就都与他无关了!现在他爸躺在那还有口气,他也就还没疯,我们真担心万一哪天老陆总那口气续不上了,陆总他就真疯了……”

杨小扬最后使劲一擤鼻子:“最近好多人都辞职了,再这么下去,既明资本就完蛋了!阿檬啊,你有时间的话上楼来开导开导陆总吧,他也就能听一听你的话了!”

宁檬第二天就上楼去看望了陆既明。

最近她一直忙着尤琪的事,已经好久没有踏足既明资本了。眼下一上来她就发现公司里起了很大的变化,人少了不少,好多工位都空了,公司到处都漂浮着萧条的气息。三年前她在这里做秘书时过道里总是人来人往的欣欣向荣劲儿,彻底没有了。现在这里只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宁檬在去往总裁办的路上,吃惊地发现项目部顶梁柱任总任成功的办公室人走屋空了。

她路过杨小扬的工位时问杨小扬:“任总呢?”

杨小扬瘪着嘴答:“任总辞职了!”

宁檬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啊?”

杨小扬说:“我也不太清楚,我问任总,他就模棱两可地说,我要去能找着下家,我也辞职走人的好!”

宁檬心里一片凄凉。陆既明已经让跟着他干的人没有信心了。

她敲门进了陆既明的办公室。

刚进了屋她就不由一愣。

冬天都不肯开空调的陆既明,在四月天里居然开着暖风。宁檬鼻头一酸,差点从眼睛里冲出点水分来。

坐在皮椅子里的陆既明,居然一下巴的铁青色。须茬从他下巴皮肤拱出来,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让他看起来像个住了一夜桥底的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