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老人绝望地撕扯,那端方温和的面孔始终平稳如常。他看见他浑浊的老泪在眼里打转,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有太多悲伤汹涌难言。然而张良依旧残忍的说下去,声音轻柔,像安慰一个病入膏肓的孩子:“您不能立赵王,权力会害了他们母子。”

刘邦不禁后退一步,终于不闹了,目光空洞迷惘,仿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权力是他这半生最珍视的东西,杀人与无形又让人死得心甘情愿。为了权力,他可以抛妻弃子视一世温情与不顾,然而他亦相信,权力能保住所爱的女人送她至辉煌的顶点。

“可我是爱她的啊……”刘邦彻底绝望了,大殿里回响着他空荡荡的嗓音,一遍遍盘旋不去。他抓住每一个人,扳过他们的肩头固执地解释,企图从那些生硬的表情中找到奇迹。“朕是爱她的,朕从没想过要害她,朕只是害怕失去啊……”

所有人默默僵持着,看着皇帝像疯子一样癫狂。他们的瞳孔里像锁了面镜子,反射出他悲哀却无力逃脱的宿命。甚至有人从他的悲哀中,预感到一场血腥覆灭的结局。

“父皇……”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皇子如意跌跌撞撞跑进殿里。孩子越过重重人潮,一直跑到刘邦身边,抱着他的腿摇:“父皇别哭,孩儿不当太子了,以后都不跟盈哥哥抢了。”

这声像是招魂的呼唤,让他从沉湎中醒悟过来。“对,朕不是一无所有,朕还有如意。”他抱住这个孩子,恨不得将他勒进身体里,当世界都背道离弃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丝余温不曾散尽。抓住他,就像抓住了时间偷走的所有空虚岁月,虽无望总有些盼头。

孩子从他臂里扬起脸,用手指着后面:“父皇,你看。”

千万双眼睛顺着指头探去,未央宫垂天彻地的华帐左右拂开,满座哗然。女子从孤独深处走出,曲裾长裙逶迤曳地。那亮红色的提花织锦上浮光游走,似她发间别的牡丹,绝望中透着一点艳。

那一瞬间,张良分明感到心里有种痛翻江倒海。七年,整整七年了,岁月于人还能消磨多长时间。这些年来,他与她守在不同的地方,面对着不同的人事,各自在生死两端寂寞盘旋。十年前从马上不经意的一瞥,就注定了今生会错过擦肩,眼看她结缡生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到老到死,再也回不了头。

后悔了么?他扪心问自己。

云兮漠然越过他,步态从容温静,一眼便知是宫中多年驯养的结果。当年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女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世人嫌恶的戚夫人。她冲孩子招招手:“来,如意……”

如意挣脱刘邦的臂锢,一路扑到母亲怀里。云兮笑着替他擦干眼泪,指着殿里黑压压的人群说: “如意,你看清这些人了吗?把他们的脸烙到心里,一个也不要漏掉。”

不等孩子答应,云兮就松开手,扶起神智昏聩的刘邦:“陛下,您不是没见过楚舞么,臣妾今天就为您跳一曲。”思绪越发浑噩,刘邦仰起脸喃喃问:“就…为我?”

“ 嗯,为您。”

嫣然一笑,十丈软红扬空腾起,像簇焰火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球。女子折下腰身,水袖流摆如烟飞荡,看不见前尘怅惘,看不见后世喧嚣,她像一只破茧涌出的飞蛾,在焚身烈火中肆意煎熬,烧得痛快淋漓。其实她的一生,不过是这样一只蛾,明明看见火舌张狂,却还要义无返顾扑上去。烧掉了自尊,烧掉了肉身,最后连灵魂也一并烧去。在他眸心点燃的火里,日渐不可解脱,却可笑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救赎的光明。

可这世上,谁到最后不是一捧灰烬,谁又能逃过尘埃落定。

张良亦在咫尺之外望着她,眼中没有惊鸿初辟,只有悲悯如许。那样艳美无匹的舞蹈,看在眼里只剩哀戚,他可怜她。

“好,好啊转啊!”刘邦忽然发出一阵憨笑,使劲敲打着筑,嘴里大声唱着,“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他边唱边敲,围着云兮愉悦的转着,像是一生都不曾这么快乐过。他就那样转着转着,突然背部一僵,鲜血刹那喷出,溅到她同样殷红狰狞的裙裾上。

云兮甚至来不及托住他,就被吕雉一把推开。“贱人,滚远点儿!”这个女人很合时宜地冲上来,一面招呼侍从:“快宣御医,先扶到长乐宫去,快呀!”

人头攒动,蝼蚁般从她身前蛹过。云兮跌在地上,脑中空白如也,从没想过刘邦会倒下,他是万旒奔腾的王啊,他会在每天清晨唤她的名字,会在下朝后急惶惶奔来昭阳殿,只为送她一盒蕃帮进贡的胭脂,他永远都是笑的,即便怄气也会寻各种理由来缓和,就算胡闹也会包容几分。她总是追啊追啊,追着那袭不切实际的白影,却忘了背后还有个人。他会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在等待之后疲倦心冷。

一只手自身后伸过来,不必回头,她亦知道他掌心的温度。冰凉如玉,骨络分明,在事隔十七年之后重新覆上她同样凉薄的肩。报应啊,云兮唇角飞扬,轻轻甩掉了肩上那只手,回身望着张良,对他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少恨你一点。”

声音不大,足够让他听的分明。惶惶不熄的人流从身边穿过,哭喊声、哀号声纷乱袭来,将他们侵吞掩埋。像两只渺小的浮游,困顿在黄昏日落麻木等死。

我知道。他这样想着,回应出一个疲惫的笑,不愿给任何解释。眼看云兮走远,才拾起地上那朵践踏萎谢的牡丹。

“我说你这么做又是何苦,救了她还是会恨你。”审食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夹杂了一丝嘲讽。张良阖上眼说:“随她怎么想,我只要她活着。”

 

第十八章

灯影映在椒壁上,隐隐约约像只鬼手,随时能捉住人的脖子。云兮掀开如烟纱帐,看见里面僵卧的人。灯晕温柔,罩在他松弛的脸上凭填了几分暖意。人老了总是这样,年轻时再雄心万丈,也会躺在命运的床上,无力去驰骋。秦始皇是,汉高祖也是。

“陛下……”她跪在床边,低声唤他。刘邦勉强睁开眼,鬓角有湿漉漉的痕迹。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里像有块火炭,堵得发不出声。云兮握住那枯老的手,想把温暖再传给他,无关爱恨,只是普通人家的一点常情。

“臣妾陪您说说话,这屋里就不冷了。自打跟了您,从咸阳到汉中,从汉中到垓下,又从垓下到长安,一晃就过了十年。这里的花很香、人很美,天气好时您会策马去上林苑游猎,回来带几只野獐子,说冬天里熬汤,喝了会暖和……等明年柳条绿了,陛下的病也就好了,依旧是您击筑我跳舞,我给您跳一辈子的舞,咱们还要回沛县,一起唱大风歌,躺在黄花地里,数数天上有几朵云。”

喘息声伴着诉说,静静回荡在夜里,像是长了翅膀的美梦,穿窗出户,绕着九曲回廊一路飞上浩瀚云霄。老人安稳听着,逐渐也有了精神,仅一刹的光景里,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后的黄昏,茅檐下流淌着细水,芦苇荡里奔跑的少女,双脚踩在泥泞里,溅起一连串水花,他擦去脸上的泥浆,闻见淡淡草腥味。她于回首间巧笑倩兮……后来他有了三千佳丽、万古名利,却还是填不满空虚,偶尔闲暇时亦会从红妆千万中忆起那个细眉秀目的渔家少女,只她一笑,万代疆山都分崩离析。

不觉已泪流满面,他伸出颤抖的手,想抓住那个早已碎裂于心的影子。

“妙弋……等等我啊…妙……”

云兮没有出声,只是安然握住他滑落的手,一时辨不清悲喜。空落落地坐了半晌,才敢擦去他眼角冰凉已久的泪。咕咚一声,夜风长驱直入,扑灭了烛火。她走到大敞的窗边,一任凛冽秋风吹开满头青丝。簌簌白珠扑面飞来,氲湿了唇上的暖意。才九月里,天就这样凉了。

右手案几上放着精致的箱奁和半碗残汤。她端起那只朱漆碗,清楚地感到碗底的余温还未消散。姜黄色的汁水,浮着几片老参,铜镜般映着她微肿的眼。

“鸩毒弑君,你胆子不小啊。”一个厉声打破沉寂,云兮手中的朱碗啪然跌落,回过头去,只见吕雉华贵裙裾流泻一地。那张唇上的胭脂猩红依旧,还挂着半缕得意。

“你说什么?”

吕雉勾起唇角,笑意刺进深痕。她挽裙拾起地上那只碗,搁到鼻前嗅了嗅,挑眉反问:“难道不是你在参汤里下了毒,故意进献给陛下,害他暴毙而亡?”一阵冰凉攀上背脊,云兮蓦然扩大瞳孔,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吕雉击了击掌,几个宫人鱼贯而入,垂目等她吩咐。“把这个贱人给我关到永巷去,给她戴上铁枷,每日舂十斗米!”

七八个宫人围上来,被云兮漠视一周后,都不敢贸然动手。终于有个作势拉扯,被她一把甩脱:“滚开,我自己会走。”抬眸缄默片刻,优柔的笑意在唇边盛放,云兮抬步朝门外走去,擦肩而过的一瞬,轻声对吕雉说:“你真可怜。”

待足音消失,吕雉猛地一挥袖,掀去满案狼籍。那只精美的箱奁撞到地上,从里面滚出一筒黄绢。她弯腰拾起来,摊开一看,绢上字迹并不工整,确是出自刘邦手笔:“立赵王如意。”

吕雉将诏书搁到新燃的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回身撩起纱幔,瞟一眼塌上僵硬的死人,重新恢复了她雍容天下的自信。明黄缎褥上,不停有血迹渗出。

刘邦驾崩后,宫里秘不发丧,将尸体停靠在长乐宫暗室,对外宣称龙体欠安,不召见任何大臣。有人觉察出端倪,欲入宫觐见,被吕雉降旨斩杀在承平门外。同时又有一干重要官员被秘密捕杀,与吕姓外戚无故提拔相比,形成了鲜明落差。这次大清洗使人们重新意识到吕氏一族的崛起,纷纷祸乱避走,血腥刹时笼罩了整个长安城。

 

第十九章

五日后吕雉拿到虎符,才昭告天下高祖驾崩。同天呈出一纸遗诏,宣称先皇传位于太子刘盈。连龙袍都来不及赶织,就让刘盈在未央宫匆忙登基。在外押解囚犯的陈平听到长安政变,迅速放了人犯,因为他押的恰好是吕氏亲信。回到长安后,吕雉对他很是器重,由原先的户牖侯一路提拔到丞相,位列三公。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云兮正戴着镣铐在舂米。莹莹粟粒碾在石杵下,恰如铁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一样苍白支离。舂累了,她就倚在狱墙上歇一会,想想刘邦、想想如意,心里才不至落空。自从分娩过后,她因伤重失去灵力,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凡人。如今只能坐困愁城,日日在煎熬中消磨。每想到如意,她的心就像被人攥在手里生生捏碎,痛得发不出声来。

“吃饭了。”狱卒摇着一只残碗进来,里面只有半底发霉的稀粥。自从被打入永巷,便没人再唤她夫人,在这些奴才眼里,能关进来的都是猪狗。云兮恍若未闻,低头一遍遍砸着石杵。

“喊你呢,聋了?” 狱卒踹翻粥碗,恶臭的浆汁溅了她一脸。云兮安然擦净,始终保持着一尘不染的素洁。她这种平静却惹恼了狱卒,他大步上前揪住她的头发,使劲朝铁栏上撞去。“贱人,别把自己捧的太高,先皇一死你什么也不是。实话告诉你,太后早看你儿子不顺眼,要不了多久,你们娘俩就能在地府团圆了!”

“你说什么?”云兮痛的连声都变了,血顺着额角淌下来,侵湿了大片囚衣。

“还不知道罢?” 狱卒笑的越发得意,“你儿子已经被召回长安,周昌那把老骨头也保不住他,要不是陛下拼死护着,坚持与他同寝同睡,恐怕早去捱刀子了。不过你放心,太后总有法子整他的。”

“如意……”云兮沿着墙踉跄倒下。她早该想到的,那个女人心狠手辣什么做不出,他还那么小,晚上一人睡觉都害怕,倘若落到吕雉手里,他还能活么?泪水不觉模糊眼眶,她忽地直起身,拼尽全力去厮打那狱卒,好象能发泄胸中的憎意。狱卒劈面给她一耳光,一手勒住脖子拖到地上。女子柔韧的身躯扭摆着,露出颈下细滑肌肤。这触感刺激了他,男人抓住衣襟猛地朝下一撕,被什么晃花了双眼。她凛冽的锁骨上挂着一方玉佩,红线已经很旧了,由原先的鲜亮已经磨成灰白,而玉却保善的很好,温润有如羊脂。

这倒是块好东西,拿出去应该能换几个酒钱。狱卒扯下来,搁在手里掂了掂,对这收获颇为满意。舂米哗一下滚落,满地蹦跳着,若断了线的记忆。这些年她总不舍得卸它,藏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日夜私守在一起,不管四季轮回,渐渐溶进骨血里。这是物是人非之后,他唯一留下的烙记。

“把玉还给我!”云兮不顾狼狈,冲上去想去抢夺。狱卒扬手推来她,转身步出牢门。她急了,逮住他的手狠狠咬下去,男人怒极将玉猛地抛向天空。划过一道弧线,刹那间碎不能弥补的结局。

“不!”云兮下意识伸出手,想接住那些粉末。纷纷扬扬的白色和舂米混在一起,哪还分得清楚。她跌倒地上,竭力拢着满地的白米,泪雨早已滂沱决堤:“把玉还给我,把玉还给我啊……”

已经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她顽固重复着这一句。就像迷途在沙漠中的人,在跋涉千里之后,看到的却是一场蜃楼幻景。那些黄沙与赤地,爱恨与纠葛,全部无可挽回地葬身心底。

光影蹉跎变幻,照在女子憔悴的面上,淡淡笼罩一层昏黯。狱门无声开了,逐步走到她身后,跫音轻不可闻。云兮像尊石像般坐着,没有表情也懒得回头。来人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肩头,白色云锦上是男子独有的干燥气息。并不浓厚,在阴冷深冬里些许温馨。

“跟我走吧。”他没有唤她,只将声音压的很低。她木然转身,好不容易才辨清这个人的样子。外面似乎下雪了,他连眉睫都粘满雪屑,轮廓收敛的很好,瘦而清决。她在暗中抚摩这张脸,从额头到眉骨到鼻梁再到嘴唇,像很多年前她还是鱼时,被他抚摩一样。

“快跟我走。”他又重复了遍,掰开她的掌心,有舂米簌然滚落。云兮怔怔盯着他:“你来干什么,嘲笑我有多狼狈?”

张良沉声道:“云兮,你要相信我。”

女子摇摇头,笑的风轻云淡:“张良,我有时真看不透你,不,是从来没看透过。你到底是谁的人,吕雉还是刘邦?你处心积虑的阻止如意当太子,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天?”

他默了一刻,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有轻促呼吸:“如今也没什么好说了,我只盼你能活着出去,哪怕为了报复我。”

“哈,一个心死的人还要报复什么,早在嫁给刘邦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把自己亲手杀了。”她在黑暗中笑着,内心却空空如也,似火蛇焚过荒野不留余烬。张良弯下身,从漠白舂米中拾起那根褪色的丝线,轻轻一抖,晶莹粉絮四散奔逃。

“这块玉佩我找了很多年,是韩王赐给我祖父的信物,沾过我娘的血,国破家亡前她曾笑着说要留给未过门的儿媳,千代万代传下去。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行刺秦始皇时,我抱了必死的决心,没料到天意弄人,不但没死还遇到了妙弋。我在汜水河道里捞了三天三夜,想把这块玉送给她,可是再也没有找到。直到十年后看见它,上面却沾了你的血。想想多可笑,我一辈子活在后悔里,走不出自己画下的牢。”他停了停,似鼓足了莫大勇气说,“救我这件事,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云兮浑身一颤:“你……都知道了?”

张良苦笑着点头,“我拿着玉佩去找黄石公,他告诉了我一切。他说只有我能给你自由。云兮,你为什么不肯早点说?”

“让我说什么,说我是一条鲤鱼精,还是明明躺在刘邦身边心里爱的却是你?”她蓦然扬高声调,眼里分明噙满泪,却执意不肯让它泄落。在人前,他们是君臣与君妻,于人后,他们是道者与妖孽,有太多伦常冲不破。这一重重阻隔,把曾经近在咫尺的东西拒之天外,就像那些年少故日再也追不回来。

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静静将她揽进怀中,再也不愿松开。他抚着手底柔软的发,心中只觉酸楚:“其实……这些年,我们都错了。”

“子房。”云兮突然唤他,“你究竟有没有爱我?”

张良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靠在她头顶的发上,默然点了点。他感到有种温热,正隔着重叠衣襟烫进胸口,一大滩涩苦。云兮掰开腰上的手,猛地推开他,厉声叱道:“张良你这个卑鄙小人,枉先皇当初看错了你,我死后愿化为厉鬼世代纠缠!”

那声音凄裂如锦,可她眼里却饱含了泪,像是在说;对不起子房,我不能害了你。背后传来一阵掌声,张良蓦然转身,不知何时吕雉站在狱门口。她笑着悠悠走近:“戚姬,死到临头了,你还不知悔改。要是没有子房先生,如今皇位上的人可就是你儿子了。不过老天有眼,赐给我一位良臣才扭转乾坤,哈哈……”

张良亦读懂了她的心思,起身朝吕雉揖了一躬,轻笑道:“太后圣明,臣不过微尽薄力。原本是来对口供,既然她供认不讳,臣也告辞了。”说罢恭谨退了出去。云兮挡住他站过的地方,用舂米潦草划着两个字“等我”,她一眼瞥去迅速抚乱。

 

第二十章

吕雉踩住她的手,并不使劲已听见脚下骨骼随裂的脆响:“很疼吧?可这跟心上拿刀划开比根本不算什么,我想让你知道疼的滋味。”吕雉踢开脚边的破碗,几个狱卒闻声进来,她指着双手淌血的女子说:“把这个贱人给我拖到刑室,让她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痛不欲生。”

熊熊灼热煎熬着,还有人不停地往炉里填火。这间屋子并不大,四面墙均是黄铜打造,遇热发烫,类似民间传说的炮烙。据说把人贴到上面,再用刀切不会翻卷皮肉,直断筋骨,伤口新鲜平滑,并且不会渗血,因为血都被耗干了。

“进去!”云兮被人推了一把,便摔在地上。眼前有双脚来回走动,她抬脸望去,只见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在磨刀。那人脸上横了条刀疤,肋骨一条条凸着,手法很娴熟。她不禁想到多年前的猪龙婆。吕雉的笑声在铁栏外放荡:“害怕了么?把那个东西仍给她!”

汉子放下刀,一扯铁索有团血肉从屋顶上跌落。骨碌碌滚到云兮脚边,她从那块被血侵泡的污锦上,勉强认出花纹来,夔龙黄底是如意的。心像高高抛向天空,又刹那坠入苦海。她一手翻过来,颤颤捂住了嘴。

孩子的四肢都被火烫过,是用那种极粗的钢链,腹部被刀绞空了,五脏泻在外面,触手血肉腻滑。惟独那颗头颅是完好的,眉眼清秀依旧,嘴角挂着一丝淤黑。她默然拥紧他,染了血的手指摸着稚嫩的脸颊,哭都哭不出来:“不疼了如意,是娘没用,娘救不了你。”她不明白几个月前还活生生的人,怎么眨眼间就变了一张纸。她尚记得,临送如意去封地那天晴朗日好,她把他抱上车辕,他哭着嚷:“娘,我什么时候能回长安?”这是她的孩子啊,刘邦整日扛在肩上,娇宠无比的大汉朝皇子,是她在这举目无亲的宫里唯一的盼头。

“吕雉!”她忽然疯了一样扑向铁栏,竭力把手伸向外面,“你这个毒妇,不得好死,你会尝到报应的,吕氏一族会满门尽屠,受千世万世的唾弃!”吕雉伸手掐住她的咽喉,细长指甲陷进肉里:“啧啧,多美的一张脸蛋呀,就这么毁了。你现在后悔了,当初为什么爬到先皇的床上去?所以,是你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她使了个眼色,精光汉子就用铁钩把尸首丢进了火窝里,看着那团血肉被烧得黎黑,云兮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烧成了灰烬。她跪着膝行过去,跌到在烈火前:“如意,你回来……”

“哼。”吕雉嘴角凝起一抹寒光,“卫师傅,据说您是快刀行里的好手。把这个女人给我剁去手脚,挖眼割鼻,再熏聋她的耳朵,灌上哑药,总之留一口气儿!”汉子从喉里咕隆了一声,目送她鲜红裙裾消失在视线尽头。

一日后,新皇刘盈被邀到长乐宫赏筵,侍女将他带到僻静暗室内,遂合门而去。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无意间碰到一个木桶,似乎是发酵用的酒窖。他以为是西域进贡的新酿,便笑着揭开。桶里明亮汪汪,映着少年天子的冠冕倒影,英挺而俊逸。他伸指沾了一抹,放在舌尖品了品,滋味咸涩还搀杂些许腥甜。他骤然觉得恶心,抠着喉咙像把那股腻稠呕出来。

灯依次亮了起来,照的这间密室无影遁行。刘盈抬眼看去,那桶里哪是美酒,而是满满溢出的浓血。血水中逐渐浮出来一个什物,虽然被染的炽红,依然能辨原先的细腻洁白。殷红的窟窿张开,似在怂恿着他把手伸进去。他在里面探了探,被什么硬物绊住,抽出来是一截断刃,淬锻研磨平薄如纸。他猛地惊觉,徒然意识到那血窟窿是一个人的嘴。可是并没有舌头,犹如风声贯穿的空洞。

“怎么样,母后的想法还新鲜吧?”十枝灯后,吕雉款款走出来,高髻上金簪摇曳。刘盈忿然怒视着她,质问:“这桶里的人是谁?”

“人?”吕雉掩唇而笑,“你瞧瞧她现在哪还像个人,她叫‘人彘’,就是你父皇隆宠一时的戚美人。”

刘盈将视线移回桶内,惊愕的无以复加。他踉跄倒退,吓得撞翻了一排灯玑。那瞬间混沌黑黯,连天都塌了下来。脑中光阴逆流,想起多年前那个明媚女子,于繁华略影中一闪而过,手里变戏法地拈着一枝粉润桃花。他笑着劈手抢去,凑到鼻前嗅了嗅,似她发间的温香恬柔如水。

多少年了,还是忘不了她,即便是与她的儿子争夺储位,都驱除不了心中逆侼论常的爱意。甚至十六岁临幸第一个宫女时,他都尽量闭上眼,把身下颤抖的女子替换成她。像是个不老的神话,当所有人都在光阴中刷白了鬓发,那双眉眼依然静好如初,笑意嫣然。

刘盈盯着掌心刺目的鲜血,吓得半晌哭不出声。他扑到桶前,冲着里面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说:“你说过,要给我摘桃花的,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啊?”

“盈儿!”吕雉上去拉他,却被他一把掀倒。少年回身哽咽道:“做出这等残忍之事,你还算是人吗,太后尚且如此,朕还有什么脸面治理天下?”拉开殿门,他迫不及待地奔出去,鼻腔中的血腥冲得泪如雨下。

 

结 局

暗室中辉煌如昼,女人的侧影印在墙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哈哈…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让所有的男人都对你念念不忘,你教教我啊!”吕雉拎起那个血人,想逼她看自己,却发现她瞎了,想逼她听自己,却发现她聋了,想逼她说话,她却哑了。

云兮亦像懂了她的话,只是无法表达。男人残忍起来,可以没有缘由地伤害别人。而女人最多是报复仇人或情敌。所以她不恨她,真的不恨她。

她只是同情她,至死都不知道那个该嫉妒的女人是谁。她所报复的对象也只是一个可怜的替身而已。这场两败俱伤的战役里,只有虞姬是胜者,而她的胜算恰恰取决与从未参与战局。

而张良,他已经平安脱险了吧?今后隐蔽在一个安稳的角落,浮生寄日,再不用受王图倾辄。经年之后,偶尔在无眠的夜里,会不会想起曾经有个爱过他一生的女子,叫云兮。

耳边回响起博浪沙清晰的水潮,蓝天下的少年扬弯嘴角,无声笑了。站在芦苇荡中的女子,抓住她的手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经不起考验,就像生死、就像机缘。……

对不起,我真的累了。一滴血蕴出眼眶,终于停滞了呼吸接着吕雉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暮,血泊中的女子迅速萎缩,抽丝剥茧般寸寸消亡。她吓得尖叫后退,带倒了木桶,血像绸缎一样放纵铺张。然而赤红中并没有骨肉,只遗了半片青鳞,随风沦去。

千里之外,男子在凛凛山巅狂奔着,冽风刺入骨髓。捂在胸口的东西与水消融着,淋淋漓漓淌了满衣。旭日冉冉上升,穿透了厚密云层。他护住怀里的东西,不让它被金光照到。

云兮,再坚持一下,我不会任你死的。

穿过蜿蜒山径,最终在日出前攀到了雪顶。放眼远去,苍莽连绵望不见尽头。他向前迈一步,积雪滚落悬崖,脚下是飘渺纵横的云海,澎湃之间气象万千。怀里的鲤鱼已经死去多时,两鳃无力张开,鳞甲失去了青泽。风迎面吹来,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你想救她么?那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换吧。”黄石公的声音在脑海回荡,张良抽出匕首,轻轻搁在脉腕上,薄刃映着一双冷峻的眼。他义无返顾割下去,血管中瞬时有液体冒出,带着痛楚快意,心满意足地笑了。

“她本是一尾鲤鱼,为了你放弃千年道行,才修得女体。可是你不曾珍惜,任她在这个陌生人间孤独死去。惟有用心血交换,才能挽回破散灵体。重生后的她依然是鱼,并且没有回忆,永生永世都不会记得你……”

风声呼啸而过,他仰面倒下,贯穿云海朝悬崖深处坠落。冰层无声皲裂,底下是浩瀚吃人的海岸。殷血遇水扩散,将狂澜都染上了一抹霞红。鲤鱼金光乱跳,跃出海面的瞬间,久已模糊的记忆竟又变的明晰。然而,也仅是一刹即逝。

它衔住那袭白衣,急切地不肯放他。男子扬唇微笑,不需使多少力,匕刃已经割裂了衣裾,也割断了人间最后一缕维系。他疲惫地合上眼,被奔腾洪流拦腰卷去。

高后八年,丞相陈平因参与诛吕有功,文帝恩准其告老归乡。人都说丞相老的特别快,六十未满已经华发颁白。宦海浮沉了几十年,还有什么看不开呢?他听罢一笑置之,亦不愿解释。长安距户牖几千里,其间车马劳顿,渡汉水后便在青岩山歇脚几日。

青岩山四季葱郁,终年云海缭绕,颇有仙家风气。山上有一处庙堂香火很旺,据说是世人怀念留侯所撰立的祠。当地的百姓都相信,留侯张良辟谷不食,随赤松子幻化而去。陈平听了也觉新鲜,便亲自上山拜谒。

守祠人点了长明灯,昏黄的屋里供着尊泥胎,眉眼并不相仿。陈平一望便知是假的,仍然恭敬上了三柱香。午后浮生偷闲,几位老人摆上棋案,与他厮杀几场。乡间老叟并不懂弈理,他连赢了几场也甚觉无趣,盯着满盘棋子发呆,有一种曲终人散的荒凉。

老叟以为他犯困,便自发讲了几桩旧事。说起张良来,更是口沫四溅吹得神乎其神。陈平听不下去,笑着揭穿了他,那老叟却不服气,嚷着说他见过留侯,家里还存了一卷真迹。陈平等他取来,放在手里摊开,原来是一尺见方的生绢。这种绢并不常见,也只有高祖登基时宫里赶织了几匹,刘邦不爱习字,顺手便分给手下众臣,他与张良各得了一匹。

绢面经久发黄,还有些茶水印渍,想来是多年前写下的。笔力从容温健,确是世家子弟陶养多年的字样,只有短短四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趁他愣神的间隙,身边两人聊起来:“赵王如意要活着,也该大了吧?”

“可不是呢,你没见过戚夫人,那样的品貌整个大汉朝也再难寻一个,可惜死了这么多年,骨头也殴成灰了吧……”

陈平默然卷起绢,于低头的瞬间有什么滑出眼角,烫在字上化开了一滩墨迹。

远天碧空如洗,浮云寂寂。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看官们看完了,那么我很感谢..因为这文真的很虐很慢耗时5个月,期间断断续续...我自己都囧了OTZ女猪其实并不是我喜欢的一型,但她的执着最后还是感化了铁石心肠的我人活着真不容易,女人更不容易..哎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