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梓说:“再吃一点。”

  我摇摇头。

  锦梓没强迫我,自己把剩下的吃完,我才想到他找我一晚上想来也没顾上吃东西,不禁有些惭愧。

  我还是习惯性的自我中心。

  窗外天已白了,锦梓让我趴着睡下,替我轻轻盖上被子,说:“好好睡一觉吧。”

  我“嗯”了一声,又拉住他的手平静地撒娇说:“锦梓陪我睡吗?”

  锦梓为难了一下,答应了,也钻到被窝里。虽然他怕碰到我的伤既不能搂住我也不能太靠近我,被窝里还是暖了起来。

  我从小就格外贪恋人的体温,父母都是老留学生,是那个时代罕见的西化的人,他们在世时始终是分房睡的,我两岁就有自己的房间,必须要在黑暗中一个人入睡,黑暗是我在童年战胜的第一种恐惧。

  大了我已经养成独立的习惯,自然更不可能去黏人了。

  有锦梓的体温,就觉得幸福。

  锦梓和我都很久不说话,他突然张口,却欲言又止,我的直觉立刻知道他要问什么,我掩住了他的嘴,“别问。”我轻声而坚决地说,“别问我以前的事。”

  锦梓闭紧了嘴。

  我在背光的些微光明里微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眼睛望着他的眼睛。

  锦梓突然伸出双手,小心地把我拥在怀里。

  “都过去了,”他贴着我的头发说话,声音温柔,无限心痛疼惜,“我以后会保护你。”

  我被他过于激动的言行弄得有点懵,突然反应过来他是以为我有不堪回首的往事,甚至恐怖血腥的死亡经历,所以不肯提。

  算了,就让他这样以为吧。我有点想笑,又觉得安下心来。

  最后要睡着的时候锦梓说:“我只问一件事。”

  我睁开眼。

  “你原来叫什么?我总不能叫你张青莲吧?”

  我笑了:“翘楚,我叫季翘楚。”

  “翘楚?”锦梓也有点要睡,“你的字吗?”

  “不是,是名。”

  “你有字吗?”

  我想了想说:“我字寥寥。”

  一觉睡到黄昏,被夕阳照到脸上醒来,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奢侈了。如果不是背上的鞭伤碰到床单压着疼得要命,此刻的生活就幸福到完美了。

  我想继续翻身趴过来睡。

  但是小腹上搁着什么东西,我扭动了一下,听到锦梓的声音说:“别乱动。”

  我睁开眼,是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腹上,热乎乎的。

  这家伙这么急色?

  我瞟了他一眼,说:“你趁我睡着乱摸我?”

  锦梓脸一红,没好气说:“你想到哪去了?我在替你疗伤!” 哦,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运功疗伤吗?我顿时大为好奇。

  这样也好,古代的药物总还是差点,又没有抗生素,若是发炎溃烂化脓,留下伤疤就不好了。说到这里我倒应该感谢原庆云,幸亏他居心歹毒,用这法子打我,若是打得我皮开肉绽,要养掉伤疤只怕殊为不易。虽然星矢那个小强说“伤痕是男子汉的勋章”,我倒还是宁愿皮光肉滑。

  我舒舒服服等待着锦梓的内力疗伤兼全身按摩,不料他只是把手按在我小腹不动,慢慢有一股热气透进我据说是丹田气海的地方。

  我感觉甚是怪异,忍不住说:“锦梓…”

  “别说话。”锦梓沉声说,“别动。”

  他态度很严肃,我乖乖闭上嘴。

  渐渐地,我感觉到他透进来的一丝绵长的劲力好像在拉扯着我小腹里面的什么东西,就像小时候吃的棉花糖,一丝一丝的卷着,咬住一丝拉扯开吃。

  我小腹内郁积的不明物体在他带动下慢慢地转动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好像一个渐渐扩散的旋涡,我渐渐不能自主,这团旋转的东西透出一股阴寒,往我的四肢扩散,且越来越厉害,明明是入了夏,我却冻得发抖,牙齿打战,浑身哆嗦。

  “锦梓…”我实在熬不住了,颤声开口求援。

  “嘘,”他说,“再忍忍。”我发觉他头上出了许多汗,脸色也有点白。

  “冷…”我哆嗦着伸手想握住他的手,好汲取一点温暖。

  锦梓伸手反握住我,一股温暖的气流从他手中透进我体内,我顿时感觉好多了。

  就这样在阴寒中靠着锦梓的些许温暖支撑着,这凌厉的寒气在锦梓渡进我体内的那道劲气地引领下,慢慢爬遍我身体的每个角落,我想这就是武侠小说中所谓的真气运行一周天。

  寒气本身越来越厉害,锦梓通过我的手渡进来的温热却越来越弱,我撑不住颤抖微吟时,他会咬牙突然增加,但是支持不了多久就不行了。

  等到这寒气又被锦梓的引导真气驱赶着吸纳回丹田时,我终于慢慢缓过来,寒气转得越来越慢,到最后完全平息,连寒意也没有了。

  我感觉神清气爽,不,专业些说是神完气足,连鞭伤都不那么痛了,真是又惊又喜,说:“锦梓…”突然身上一沉,锦梓整个人倒在我身上。

  我大惊失色,抱住他,只见他脸色苍白灰败,双目紧闭,浑身都是汗,整个人虚脱了。

  “锦梓,锦梓!”我又惊又痛,但这种武功上的事情我是帮不上忙的,只好叫,“来人啊!”

  红凤和老田似乎是守在外头的,听到我的叫声立刻破门而入,只当我有什么事,看见倒在我怀中的锦梓,都十分惊讶,红凤十分镇定,说:“大人先把姚公子平放在床上。”

  我依言放他平躺下,举动间扯动鞭伤甚是痛楚,却也顾不得了。红凤上前搭住锦梓的脉门,闭目凝神,半晌嘘了口气,说:“不碍事,大人。姚公子是内力消耗过剧。”

  我略松了口气,虽然想来也是如此,到底关心则乱。

  红凤回头对老田说:“田前辈,请助晚辈一臂之力。”

  老田对红凤执礼甚恭,说:“是,凤姑娘。”

  两人于是一人抓住锦梓一只手,闭上眼睛,大概是把内力渡给他,不一会儿就见老田汗下如雨,红凤头上白气蒸腾,我帮不上忙,只好干等着,却瞥见红凤双目还有些微肿,只怕是回去又哭了很久。我对红凤这个女子始终有些好感,何况是我占了她心上人的身体,总觉有些愧对她,不免替她难过。

  红凤会武我是知道的,现在看来,她的武功只怕尤在老田之上。她曾经说自己是什么神尼的弟子,照这样说,她应该是个才艺双绝,仗剑行侠四海,在武林中地位声望俱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侠才对,怎会屈尊给张青莲做通房丫头?

  就算她自己家世不显,不能做正室,侧室已经十分委屈她了,居然做通房丫头?张青莲怎么想的?

  但至少红凤应该是爱惨了张青莲,我倒要小心别叫她看出破绽,尤其是不能让她知道是锦梓害了张青莲的。虽然她决打不过锦梓,但是一个人想杀另一个人,未必要武功比他强。何况总有人时时刻刻惦记着要杀你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我在胡思乱想时,锦梓醒了过来,见我一脸焦急,微微一笑,说:“别急,我没事。”声音十分低弱。

  红凤和老田都松了口气,双双放开手,神情都是委顿不堪。红凤挽着袖子擦汗,说:“没事了,我叫厨房一会儿送参汤过来,府里有成形的老参。”

  我说:“叫他们多炖点,你们俩也喝点补补元气。”

  两人都一怔,红凤眼光流转,复杂地在我身上一掠而过。老田却十分感动,粗嗓门有点嘶哑,说:“大人真是体恤,昨天留芳楼突然着起火来,冲进去却怎也找不到大人,真急死小人了,大人若有甚意外,真是百死难赎。”

  我伸手拍了拍老田肩膀,说:“有劳你们了,不必担心。还有件事…”我吩咐他去联络老朱,让他从留芳楼的钱粮来往查一查,这留芳楼的幕后主人就算不是那个“主上”,也差不多是条大鱼了,只可惜现在烧了不好查。不过,我突然想起林贵全露面时曾说他认得此间主人,又提过要把原庆云买来送我,只怕他也脱不了干系,改日我倒要想个法子旁敲侧击一下。

  我又让红凤取纸笔来,写了封短笺给邵青,告知他原庆云的事,让红凤绑到鸽子腿上放了。

  忙完这些他们出去,我虽然外伤颇沉重,居然也不觉如何十分吃力,回头看锦梓,他正在自行调息。我不敢惊动他,慢慢等他自己睁开眼睛。

  “锦梓醒了?”我甚是欣喜。

  锦梓的脸色已好了很多。

  “你觉得如何?”他正色问我。

  我就是再傻现在也知道他方才是用内力替我打通奇筋八脉,任督二脉之类的玩意儿,不过武侠小说里不都是快成仙的世外高人才干得了这力气活吗?看来我家锦梓真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我一边想不觉就说了出来,锦梓哑然失笑,说:“我哪有这等修为?我自己二脉也没有完全打通,这世上有高人能替人打通任督二脉?翘楚从哪里听说?这等高人倒要会会。果然人上有人,山外有山。”

  我自然不能说是以前上学时没事看的武侠小说上说的,只好支吾过去,幸好锦梓没深究,只告诉我说:“我方才是运功替你打通阻塞的筋脉,如今你的内力又可使用了,只是这‘玉蛛功’一来阴毒反噬,二来行功之法已毁,我也不甚了然,我师父留下的秘籍里有一套心法,走的虽是阴柔一路,却还算道家正宗,我这几日琢摩来琢摩去,略作改动,想必和你的玉蛛功不致冲突,现在就把口诀传你。”

  锦梓传我内功心法,我有许多专有名词,穴道名称都不知晓,什么紫府,什么膻中,都要他一一解释,结果一直到玉兔跃上柳梢头,才将将学完。

  锦梓说:“本不待让你恢复内功,但如今时事越发险恶,多一点自保之力总是有用的。我平生太自负,总觉保护你不过小事耳,如今才悟得人力有时而穷。何况你那走火入魔的内力郁在体内总是危险,如今一气解决掉也好。”

  我初次尝到扮演武林高手的滋味,十分兴奋,缠住锦梓教我点穴和轻功,锦梓被我缠得头晕,哄我说待我身子好了,想学什么他都教我。

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9:57:44 PM《穿越文合集》第三章 武林高手

第四章 病榻公事

  繁华喧嚣一时的留芳楼,绿玉红香,风流旖旎,且说得上往来尽贵胄,座上无白丁,在京城一时极盛无两,如今竟付之一炬,怎不让人顿生沧海桑田的感叹?

  可笑的是堂堂龙图阁大学士,顾命大臣张青莲也在走水现场,眠花宿柳也就罢了,竟吓得病倒,卧床不起十来天,顿时为京城百姓添了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笑料。结果我已经复杂的奸臣形象又添了丑角和胆小鬼的光环,连我把曹雪芹同志的“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作为我的病榻文交出去,也没能挽回什么形象。

  说是卧病,其实病榻前川流不息,如今非常时期,哪能安心养病?连跟锦梓偷空说两句话,亲个嘴都难。

  锦梓守在我床前,奉汤奉药,对于旁人把他完全看做我的男宠男妾面不改色。

  刘春溪是日日一大清早来报到,午饭晚饭统统在我这里吃,害得我几乎怀疑我的卧室改作户部衙门了。值得欣慰的是收债一事还算顺利,我大闹李家之后,人人自危,加上王公公以悭吝著称,居然一文不少还了钱,别人也找不到什么挤兑的话,两三日内,就还了将近三百万两,但是再往下,就还不大出来了。

  只因圭王朝官吏俸禄虽不算薄,却也不算太厚。比如说我,我是从一品,月俸七百石,一年折下来大约是四五千银子,这在朝中已是数一数二的高薪。我另有爵位,食一千八百石,每年又可有一万两三千两银子入账。再加上我自己置的,先帝赏的田庄,每年亦有两万多两银子入息。如果没有额外收入,养这么大宅子,这么多下人,再加人情开支,就算不算养的武林高手,门生清客,不过将将够开支而已。

  但是朝里有几个一品从一品?有几个公爵侯爵?大部分的京官是三品四品,薪水就要缩水很多了。比如说,刘春溪是户部侍郎,正三品,月俸一百五十石,一年下来,不过一千两银子左右,没有爵位,没有田庄,所有开支就在这一千两银子里。说实话,普通京城百姓,没有妾,一夫一妻两个孩子一两个老人,这样的中等人家,一年开支大约四五十两纹银;东北城的房子,不在最好的地段,一处三进的四合院,大约七八百两。这样看一千两银子算是不少了,可是这一年里头,多少大臣生辰?多少大臣的老妈老爹大寿?多少大臣的干女儿,小姨子出嫁?多少大臣的第n个(n大于等于5,通常)儿子满月?要想每份人情都不失礼,这一千两银子实在拮据得很。

  若是肥缺或是外放,自然不会存在这问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这世上永远是清水衙门多过肥缺,想外放的官多,粥却少。所以向国库举债的官员中,有相当部分就是宦囊不足,却要过官宦的相对奢侈生活的。对这部分人,自然是榨不出钱来。于是有人开始说“莫非想逼我们索贿贪污”,有人放狠话“便是宰了我卖肉熬油也还不起”,这种情形自然不能再逼,逼出人命于我是大大不利。

  我和雍王爷当初的处境不同,我是不必尽全功就是了,这几百万银子已经够支付目前的困境,所以我嘱咐刘春溪不必再追讨,剩余的从月俸扣除,每月扣一半俸禄,还完为止。国库不再对任何官员借贷。

  “等到国库充裕些,我会提议增加俸禄。”高薪养廉嘛,“不过这人情、攀比之风不止,便是俸禄加上十倍也不济事。”

  刘春溪微微一笑:“张大人要清肃风气吗?”

  我失笑,且顾不得这些呢,这一堆堆的事,便是日后要提倡清廉,也是清流该管的事。

  给王和靖的军饷已经全部发了出去,救济的钱米也即日发出。可恨的是如今拿着钱竟没处买米去,奸商们开始囤积居奇,米价飞涨,京城官仓已罄,虽可从江南调用,到底岁熟的时候还没到,官家存粮有限。

  “可曾下平价令了?”我问刘春溪。平价令很像古代的政府宏观调控,在非常时期,规定粮食最高价格。

  “下了。但是这些大粮商们开始隐匿不卖,如此下去,不出半个月京中也要闹粮荒了。”

  “哼。”我冷笑说,“大鱼不过那么几条,你去找出来,请他们喝个茶,放出话过些日子待我起了床就要清查,有敢囤积米面千石以上者,就要处黥刑,万石以上者籍没家产,流放。隔山震牛,先敲敲他们的骨头,瞧是赚钱要紧还是性命要紧!”

  刘春溪已经知道我不惜雷霆手段的目前风格,也不惊讶,答应了便去办理。

  换药的时间又到了,我和锦梓惯常地又要受一回甜蜜煎熬。今日锦梓沉默,我笑问他:“锦梓可是觉得我如今得罪人太多,甚是可虑?”

  锦梓想了想,说:“确是可虑,兼且不值。不过你若想做什么就做吧,便是得罪光了人,惹了杀身之祸,只要你不记挂富贵权势,咱们两个天涯亡命,也非甚大事。”

  这话听得我真正是心花怒放,拉住锦梓的手,说:“锦梓真是太好了!”

  这家伙看不惯我坦率地表达好恶的好习惯,又不自在起来,抽回手冷眼斜睨我半天,说:“真不知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看你有时行事也算从容老辣,怎么一转眼就傻成这样?”

  我看着锦梓研究的目光就觉得心虚,闷闷不乐起来,趴着不做声。锦梓见我不肯说话,大概也有些不乐,不过照旧十分温柔地替我上药,只绝口不再试探我。

  高玉枢当然一天数回地献殷勤,补品药材流水般地送来,好似我要开中药铺,就差没割块股肉当药引来恶心我了。他现在焦头烂额得很,虽然朝廷目前因为国债和水患的事顾不上他,但一天破不了案就一天不能消停,少不得政敌会以此来攻击他。幸亏我提供给他留芳楼的情报,总算有条线索可查。不过看这老小子如丧考妣的样子,估摸着肯定是吃了留芳楼的干股来着。

  我顺便让他带话给林贵全,叫他进京一趟来见我。

  我病中的一件大事是年选结果出来了,高玉枢如愿以偿,不升不降,刘春溪也没升官,不过得以暂时统领户部,也算达到了目的。我自己当然也没什么升职前景。

  比较意外的是邵青的一个远方姻亲,同周紫竹竞争御史之职败北,周紫竹新遭贬谪,居然又升迁,清流的决心不容小觑。而中立的吏部尚书老狐狸只怕也有了偏向。

  他们趁我和邵青都告病的机会把年选过了,看来清流外戚是在这点上达成共识了。结果虽无太过,我和邵青还是吃了点闷亏,幸而中层以下和外放的官中我们两派占得比较多,也算平衡。

  外戚里头李闵国的一个远房侄儿当了太常寺卿,他家大儿子也谋了御林军中校将之职。

  新上任的御史大人居然也来探望我了,他说是因为其表弟曲白风前些日子初闻水患的事情就回乡自掏腰包买了一批粮食亲自送到灾区去,听说我病了,他没法来看我,所以请托周紫竹务必替他来一次。

  曲白风这家伙热心任侠,无意功名,心地算得淳厚,我真是很喜欢他的。不过他这次的行为却使我心中一动,隐隐有一个念头冒上来。

  周紫竹如今紫袍加身,少了些儒雅,多了些锐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面貌原就生得好,越发光彩夺目起来,颇有少年得志,春风得意的感觉。

  他带了些安神的药给我,还送了一对灵芝。值得意外的是他居然带了一卷自己的诗集给我,实在叫我受宠若惊。

  这事看似小,其实透露的信息却很关键。这个时代为官的文人骨子里的狷介狂傲是很足的,把自己的诗集送给别人要么对方是前辈著名文人,求指点;要么是很看得起对方的文采为人,允为知己神交。周紫竹作为清流派培养的下一代接班人,对我这么一个污秽的佞臣行此举,若被人知晓,就是很大一场政治风波。

  居然这么看得起我。

  既然如此,当然要翻一翻的。周紫竹文名甚著,诗名不显,诗如其人,清淡里带点沉郁。这个时代的诗平仄讲究也不很大,他语句平实,用典不多,也不华丽风流,比起我盗用的名诗名句,自然不知差到哪里去了。

  比如说我现在随手翻到的类似七言绝句的小诗就很有代表性:“柳色欲滴当街坊,红蜡深闺趁月光,青瓦流离连夜雨,忆得那时需断肠。”大家一看,也就明白其风格了。

  倒是前面扉页里加上去墨色尤新的两句似诗非诗的东西让我深思了一下。他写着:“始悟人言多不切,兰质如何不丈夫。”

  没有题赠,没有落款,大概是出于他的谨慎。但这送给我的两句是明着说他觉得舆论对我不公平,我虽然看似娇弱,又这般出身,骨子里也算得大丈夫。看来,他心里始终念着当时我的救命之恩,我很有可能争取到一个有力的政治同盟。

  一念及此,我心情大好。

  最令人惊讶的访客是第三天早上睁开眼,就见到一个小脸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近距离观察着我,我吓了一跳,连忙挣扎着坐起身子,要下地行礼:“陛下怎么来了?”

  小皇帝拦住我,说:“朕的烧昨天退了,听说张爱卿生病,就来看看。”

  我看看站在一边的锦梓,埋怨说:“为什么不叫醒我?倒叫皇上等着!”

  锦梓微笑不语。

  小皇帝说:“是朕不让叫的。”

  我又问他怎么出的宫,果然是溜出来的。我狠狠抱怨了一通,说上回刺客还没抓到,怎可如此妄为,何况又是来探我,若出了什么事我百死莫赎,便是不出什么事让别人知道了也会弹劾我云云。小皇帝甚乖,不嫌我唐僧,还做出受教的模样,可等我念叨完了让锦梓送他回宫时却死活不肯,说出也出来了,要在我这里玩玩才回去。

  结果所谓的玩就是挤到床上来挨着我,不时碰到我的伤害我龇牙咧嘴还不能声张,我后来给他讲分子原子的概念和人体是由细胞构成的,结果小皇帝后来终其一生也觉得原子和细胞大小差相仿佛,无论我怎么纠正也没用。

  锦梓则一直用“原来你没事就瞎想这些”的“宽容”目光含笑看着我,我为之气结,怎奈我也没法做出一台显微镜来让他们观察观察叶脉细胞,没有佐证,我就无法证明真理掌握在我手里。

  不过,我肯定了一点:姚锦梓是个实用主义者。

  过得几日,身子终于大好,我也开始恢复上朝,马夫换了一个,原来把我晾在禁城外的那个已经不见了。

  锦梓只淡淡告诉我说,那个马夫是清流和外戚的双重间谍。那天锦梓就是因为此人突然赶着马车走,形迹可疑,才去跟踪他,结果我就出事了。可惜的是锦梓虽然抓到他,他却趁锦梓不注意,咬破口中所藏的毒囊自尽了。看来也是谁家蓄养的死士。

  锦梓追踪他,发现找他的人是外戚的,看来李闵国老匹夫心中不忿,打算搞什么阴谋害害我,却被原庆云捷足先登,把我劫了去。

  我怕锦梓因为复述这件事又回想自己没能保护好我,伤了自尊,连忙转移注意点,故意斜了锦梓一眼,说:“原来你一直暗地跟着我,你前些日子待我那么冷淡,我只道你不管我死活了呢!”

  装酷是锦梓的常规表情,尤其是害羞的时候。他把头微微别开些,哼了一声。

  一旁也坐在马车中的老田呵呵笑起来,挤眉弄眼,虽然我不愿这么说,那神情着实有些猥琐:“哪能不管?大人刚从李家要债回来的晚上,姚公子可在大人水榭外头的大柳树上蹲了一夜呢!姚公子的武功,自然不是咱们可比,要不是姚公子突然跳下来让我去巡查水井,咱还不知道呢!”

  我一愣,锦梓被说穿,估计心中大羞,立刻板起脸来,目不斜视,冷冷说:“我是怕罗蒙那些人里头混了奸细。”

  我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拉住锦梓手,柔声说:“锦梓,我一个人任性惯了,有的事做错了,你也别同我计较。”

  锦梓没想到我这么诚恳坦白态度这么好,倒不好意思起来,神色有些讷讷,也没说什么,只紧紧回握住我的手,一直到了禁城外才松开。

  上朝的时候,着重点自然还是库银、米价和赈灾,我提出的从欠债官员的月俸里扣除一半还钱的法子没人公开反对。至于目前京城的米价,仍旧居高不下,大粮商们倒不敢完全不卖了,却卖得很少,每天那么些量,还说去年收成就不好,今年水患,粮食歉收,没法入货,依着平价令倒要亏损云云。因为我放的话,他们常屯粮的大粮仓都空着,把粮食分散开,硬说没有存货。最可虑的却是目前百姓中的抢购风潮,略宽裕的人家都十好几担的买了往家屯,一时已经有人心惶惶的兆头。

  这事情很棘手的,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出大事。京城天子脚下,不能随便动乱,所以朝臣们都愁眉深锁,却又想不出来什么好法子。李闵国说是可以限制百姓购粮数量,每人每次不得购超过十斤。我听了这话真想把他脑袋拧下来,且不说实际操作问题,那些百姓难道不会多买几次?难道还发粮票不成?这里的户籍制度都不齐全,要做到这一点真是太难了。何况,你这么一搞,本来还不算人心惶惶也要惶起来了,这老头真是不足于谋。

  幸好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也不用我说话,我只管一边端拱,就有以古韵直为首的好几个人跳出来说他的法子不好,有伤国威体面,使黎庶惊惶。

  古韵直的法子比他稍好,说是可以从几个大商人那里以高价收购米粮,再以平价卖给百姓,由国家补贴差价。这个法子若真到危急时也未尝不可偶一为之,但是现在哪来这样的闲钱?我目视刘春溪一眼,刘春溪意会,站出来说:“古大人所言虽是仁厚救国之道,奈何所费巨万,目下国库空虚,不足支付。”说着又算了一堆账,叫老古无话可说。

  其实我倒更加怀疑老古的用心,江南鱼米之乡,繁荣富庶,京师用粮多由江南供应,大粮商里有一半以上都是背后靠着江南大士族,老古莫不是想替他们拉生意?这种看似道德君子,不通俗务的人,也许心中小算盘打得很精也难说。更可怕的是这种人还擅长把自己无限合理化,要害一个人时可以在心里认为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业不得不勉强自己的节操,做这种和赃官无异的事说不定认为自己在救世,总是充满悲壮感,还总是理直气壮。

  想来都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