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将军出去走走。” 宇文虎吸了口气,起身道:“你们统领出来了再叫我。”

没想到下一刻侍女霍然起身:“大将军万万不可,请留步!”

“嗯?”

侍女们踌躇难言,宇文虎反应何等锐利,立刻起了狐疑:“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花厅外突然又传来马嘶,紧接着嗖嗖不绝,赫然是利箭破空之声。

宇文虎面色刹那间就变了,一把推开侍女:“让开!”

侍女哪拦得住这位久经沙场的世族大将,只见眼前黑影飓风般闪过,宇文虎已冲出了花厅。隐藏在垂花门后的侍卫也把守不及,眼睁睁看着宇文大将军冲出内院,穿过月亮门,紧接着背影就僵直在了正堂外前院门口。

只见神骏黑马当空掠过,马背上单超一手持缰,一手拔剑,反身便是当空一斩——

七星龙渊发出唳啸,闪电般将身后数根羽箭砍成了几段!

剑光锋利如月,映出了坐在马上的另一人。

那人俯身紧贴马背,绑成一束的长发滑落,裹挟着白绡衣袍在风中飞扬翻卷。

此时夜幕初降,院中点起了火炬,映在那人一丝瑕疵都挑不出来的侧脸上,犹如火光中烧着的白玉。

宇文虎霎时就认出来了,满脑子只剩下难以置信。

下一刻,那人转过视线,电光石火间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来人!驾马!”宇文虎差点也疯了:“拦住那僧人,快!”

另一边马鑫见宇文虎跑出来,登时猛一闭眼,脸上表情惨不忍睹。

“快过来,”他伸手叫来心腹,低声吩咐:“去书房叫影卫暂避,千万别赶这当口再撞上宇文将军,这位爷是真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与此同时,单超驾马冲向谢府大门,在黑夜中犹如黑色的闪电,所有挡道者不是被迫闪开就是被踏于蹄下,身后满地断箭残矢横七竖八,整整铺成了一条路。

眼看他真能冲出去,宇文虎也顾不得了,当下提气纵跃,整个人在院墙上一点——他在边塞驻关久了,自有北疆磨砺粗悍之气,个头又远比一般人高大,甚至比单超都要略高半分出来;但这一跃却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轻功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半空中他身形如鬼魅般,凌空迫近马背,猛地拔刀出鞘!

“放——人——”

单超一回头,瞳孔微微缩紧,然而此刻已经来不及了。

刀光杀意排山倒海,刹那间逼到眼前,甚至连脸上肌肉都感觉到了针扎般的刺痛。

任何人在这时的本能反应都肯定是避让,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躲。他怀里还有人,此刻一躲,势必把那姑娘露出来,这一刀下她断无生路!

单超牙关瞬间咬紧,刹那间这年轻男子英挺的面孔在火光与刀锋的映照中,显出了一种岩石雕凿般的深刻和刚硬。

他上半身回转,几乎整个人拧了过来,双手仗剑横迎刀锋——

锵!

这一击的腰力之强、臂力之悍堪称骇人,剑身挡住刀锋的刹那间,金属撞击那一点上赫然爆出了无数电光!

宇文虎心神巨震,长刀脱手,在夜色与火光的交织中打旋飞出,“夺!”一声重重钉进了远处三尺厚的青砖院墙!

十二年。

宇文虎驰骋沙场十二年,这是平生首次,被人一击缴刃。

刹那间从他心头涌上的不仅是难以置信,还有深切难言的,不可形容的……耻辱。

“我叫你放人,听见没有——”

宇文虎平地爆喝,暴怒出手,掌心如有赤光闪过,竟全力用上了毕生所修的虎咆真气!

单超眉宇一轩,右手撤剑,左掌悍然迎上,瞬间只听震人发聩的——轰!

三步之内如有人,必然能听到那蕴含在巨大真气碰撞中浩瀚、悠远的龙吟。

紧接着宇文虎内力倒灌,五内俱摧,在一口狂喷鲜血中,活生生被撞了出去!

扑通一声巨响,宇文虎摔倒在地,整个人倾尽全力屈膝猛跪,才勉强止住了飞速向后倒驰的势头。

他剧烈喘息,猛一抬眼,只见黑马呼啸而去,马背上那人正回首微笑望向单超。

——那笑容很浅,笑意却极深;像是从内心里、从眼底里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像是珠玉宝藏终于埋藏不住,从万丈峡谷中闪现出了绚丽又罪恶的光。

紧接着那人的视线又投向宇文虎。

那真的只是极快极快的一瞥而已,换做任何人都会以为那是瞬间的错觉。

然而宇文虎知道不是。

那一瞥里充满恶意。

带着冰冷邪性,如毒蛇般浓烈艳丽的,恶意。

——他第一次被这双眼睛如此注视是七年以前,清宁宫。那一年他刚掌军权即遭暗杀,虽然侥幸未死,却仍身受重伤;四大世家联名揭发是武后所为,圣上听闻大怒,宣召皇后当面对质,而皇后面对如山铁证,却仍百般抵赖拒不承认。

正当圣上震怒几欲废后时,武后身侧一名少年暗卫突然下跪,说:“卑职自首。其实与皇后无关,是卑职刺杀的宇文大将军。”

彼时众人震愕,圣上不信,便问:“你刺杀宇文虎干什么?”

那少年抬起头,当众摘下了面具,在四座皆惊中平静道:“那晚宇文将军醉酒,误以为卑职是女子,因此欲行轻薄;卑职受辱一时冲动,才出手伤了人。”

“若将军气不过,卑职愿意午门以外性命相赔,望将军恕罪。”

说罢他转向宇文虎,俯身长长地磕了个头。

那场你死我活的势力较量最终变成了一次闹剧,以无比的尴尬和暧昧收了场。

事后再没人提起那天清宁宫里发生的一切,在大唐皇城每日诡谲莫测的风云斗争中,它很快就被所有人刻意地、心照不宣地遗忘了。

然而宇文虎却忘不了那天少年磕头起身后,瞥向自己的那一眼。

如同因淬毒而格外瑰丽的刀光,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勾人又恶意的邪性。

谢府,前院。

谢云在宇文虎的视线中笑着收回目光,下一刻单超策马飞驰,剑锋所向再无可挡,如利箭般活生生杀出了谢府!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你们说这文最后攻受手拉手归隐田园了……当然不,这文架空历史,最后当然要登基称帝了!

第6章 轻纱笠

边塞孤城,晓星残月。

月光穿过窗棂,风声从四面墙壁的缝隙中渗进木屋,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

“……”少年从睡梦中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朦胧中他突然发现坑头上有个黑影盘腿坐着,腰背挺直,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微微颤抖,似乎正强忍着什么痛苦的样子。

“师父?”少年清醒起身:“师父你怎么了?”

他敏捷地扑过去,但下一刻却被年轻人伸手挡住了:“……别过来……”

“难道又开始了吗?!”

年轻人冷汗涔涔地摇了摇头,大概想说什么,出口的却是一声根本无法压抑住的惨呼!

少年手足无措,胸膛剧烈起伏,愣了几秒突然连滚带爬下了炕,跑去屋角桶里舀水。然而他端着一碗水仓惶回来的时候,却只见年轻人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豆大的血滴和汗珠混杂在一起滚滚而下,显然已经痛极。

月光下他削瘦光洁的脊背上,大片青色图腾正渐渐显形,口有须髯、颔有明珠,赫然是龙的形状!

水碗咣当摔落在地,少年恐惧喘息:“师……师父,今年的又开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牙齿深深陷进自己的皮肉里,鲜血如注喷涌而出,沾在他俊秀的侧脸上,看上去竟有些森白的狰狞。少年扑上去用力想把他手腕从嘴边拉开,却不论如何都无济于事,急得尾音都尖利得变了调:“你打我吧师父,别伤害你自己,求求你……”

砰的一声重响,年轻人将少年狠狠推开,继而踉跄下榻,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木屋。

寒风掠过灰白大漠,卷起蒙蒙尘沙,在远方狼群悠长的嚎叫声中向地平线铺陈而去。少年一骨碌爬起来奔到门口,只见年轻人痛得跪倒在地,鲜血淋漓的手拼命抓着沙子,甚至连粗糙的沙砾被糅进伤口都浑然不觉。

每年一次的噩梦,又开始了。

平时完美的、万能的、毫无破绽的师父,此刻就像被脊背上凶恶的青龙图腾缠绕了,拼死挣扎都无济于事,仿佛随时会被拉进黑暗无底的深渊。

少年死死抓着门框,巨大的痛苦和悲哀将五脏六腑都撕扯殆尽。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如果我能帮助他就好了……

如果我能强大到,足够保护他就好了……

单超骤然睁开眼睛,紧紧握拳的手一松。

明亮的月光从窗口投进房间,客栈里静悄悄的,深夜四下静寂无声。

他感到身下湿漉漉的,才发现自己满身的汗已经把床单浸透了。

单超起身喝了口水,脑子昏昏沉沉的,似乎刚才梦到了些过去的事情,但偏偏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他竭力回忆那些纷乱无绪的片段,脑海中却只有无边大漠和苍凉月色,以及荒野上无休无止、如泣如诉的寒风。

他颤抖地出了口气,突然警觉地转过头。

对面那姑娘房中,似乎正传来极其轻微又异样的动静。

咚咚咚,单超轻叩数下,提声问:“龙姑娘?你有事吗?”

房间里谢云面孔痉挛,冷汗涔涔,手中死死抓着碎瓷片——刚才他痛苦中不知怎么抓住了一只茶杯,紧接着在内力全封的情况下,徒手硬生生将那杯子捏碎了!

掌心再次鲜血横流,然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那里好像被人一寸寸掀开血肉肌肤,每根血管每丝肌肉都活活撕裂暴露在空气里,然后再被浇上最烈的烫酒,痛得人几欲发狂。

整片巨大繁复的青龙印,正缓缓浮现在那劲瘦优美的脊背上。

“龙姑娘?你在里面没事吧?”

谢云吸了口气——他身体骨骼瞬间发出咔咔数声,肩膀、手肘、关节等处变宽增长,整个人似乎登时高了两三寸,那是因为剧痛令缩骨状态无法再保持下去了的缘故。

“没关系,”谢云沙哑道,虽然声音略微不稳,却是极度冷静的:“劳烦大师来问,我没事。”

单超听着不太对劲,但又不能推门而入,只能眼睁睁望着面前紧闭的客栈木门,内心突然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似乎刚才在梦里也经历过熟悉的一幕。

漠北风沙中的木屋,月夜下忍耐的喘息和挣扎,以及少年死死抓着门框,深入骨髓甚至灵魂的的,无能为力的悲哀和痛苦……

“……如果有什么的话,”单超猝然开了口,鬼使神差道,“请……请一定要告诉我,至少让我帮点忙……”

话一出口他骤然顿住,刹那间意识到了自己有多造次。

房屋里静寂半晌。

门板另一侧,谢云倚靠在墙壁边,冰冷月光映着他微微有些怅惘的,疲惫的面容。

“谢谢你,”很久后他轻声回答,如果仔细听的话,那消散的尾音里似乎隐藏着一丝丝伤感与柔和。

“但是真的不需要,我没事。”

房门外,单超轻轻闭上了眼睛。

翌日,西湖。

谢云一袭白衣,外披墨色宽袍,独自懒洋洋斜倚在小船上,一手无聊地搭在水里,望向湖面香风阵阵游船画舫。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长安的第十六天了。

半个月前那天夜晚他们杀出谢府,在早已关闭坊门的长安城里躲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便乔装打扮出了城。

所幸谢统领府丢了主子、大内禁卫丢了头儿,都知决计不能声张,因此不敢在长安城内大肆搜查,两人才能携龙渊太阿双剑,顺顺利利一路南下。

——之所以南下而不是继续北上,乃是因为单超大师问美人:“阿弥陀佛,敢问姑娘芳名贵姓、仙乡何方,贫僧也好把你平安送回家乡后再作其他打算?”

美人回答:“大师高德。小女子姓龙,自幼被拐卖已不记得父母籍贯了,只晓得家乡苏杭。”

所幸谢府心腹机灵,取了府中成色最好的黄金,足能兑百多两纹银,因此两人南下一路上并不窘迫。只是谢云左手被穿掌而过,请医延药所费甚巨,还严重耽搁了行程,因此足足走了半个月才抵达江南地界。

江南富裕,景致与京师大不相同。金秋风和日丽,满街都是食肆酒廊,小姑娘们挎着满篮鲜花沿街叫卖,文人墨客三五成群风流倜傥,端的是一派盛世风流气象。

湖面上不少富贵人家游船,都披挂纱幔,装饰华丽。也有画舫歌姬弹筝宴饮,引得不少公子哥儿争相靠前,一路脂粉香腻随风飘荡。

谢云也没用艄公,就任由小舟随意漂着,一手支着额角,流水般的黑发顺着手臂落在船舷上。

他衣着素淡,又带着轻纱斗笠,很难看清面容。但毕竟在京城上位者当久了,意态中的高贵慵懒还是能从骨子里透出来,很多游船经过时里面的人都频频回头,好奇地看他。

谢统领懒得理会,甚至闭上眼睛小憩了会儿。

片刻后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果不其然,湖面上正有一艘格外熏香华丽、金碧辉煌的画舫,正缓缓地从不远处驶过。

纵使附近画舫众多,这艘巨大华美的船还是非常显眼,其经过处整片河道上其他船只都会避开。谢云的小舟波澜不惊漂过去,只听后面不远处一艘船经过,里面正传出议论声:“看,江南首富陈家的画舫……”

“啧啧,名不虚传……”

“陈大公子又出来游湖……”

陈家画舫缓缓驶近,只听船内果然传来丝竹之声,船舱窗口玉簟迎风拉开,里面几个人摆着流水席宴饮作乐;主座上一个谈笑风生的年轻男子锦袍箭袖、身负长剑,竟然是一副江湖侠客装扮。

谢云微微垂下眼睫,心内算了下时间。

去拿药的单超是时候回来了。

谢云摘下轻纱斗笠,随手将它扔进了水里。

下一刻斗笠顺水向陈家画舫漂去,果然甲板上艄公、侍从等人都训练有素,立刻有所察觉,不约而同抬头向这边看来。

谢云宽衣广袖斜倚船头,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支着额角懒洋洋道:“我的东西掉了……”

“叫你家主人给我送回来。”

玉簟之后船舱中,陈海平转过头,面上与众人谈笑的神情还未散去,眼底已不禁浮现出了震撼之色。

隔着水色碧波,谢云微微一挑眉。

“大公子,对面船上那姑娘说……”

管家还未说完,陈海平早已起身出了船舱,温文有礼问:“姑娘有何吩咐?”

谢云连答都不答,对着斗笠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你捡便捡回来,莫废话。

陈海平肃然道:“既然姑娘吩咐,在下自然是要效劳的了。”说着纵身便向水中一跃!

彼时两船相距足有数丈,陈海平这一跃却御气凌空,单足稳稳点在水面上,俯身捡起斗笠,再飞渡而来——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江南陈家嫡传子,内功心法确实了得,放眼当今整个武林,轻功如此漂亮的都不能超过五个。

“好!”

周围河面顿时哄响,陈海平临近船前一跃而起,这次无比精准地落在了谢云这条小舟上,落势极稳,连轻舟都没摇晃半分!

“姑娘,”陈海平风度翩翩将斗笠递上:“陈某幸不辱使命,请收下罢。”

谢云受伤那手没动,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斗笠,但紧接着陈海平又往回一缩,诚恳道:“姑娘这轻纱质地精良、可堪玉貌,只是今儿被水浸湿,想必也不能再用了。不如在下拿回家洗净熨平再亲自送去姑娘府上吧,只是不知姑娘芳名贵姓、家住何处?要是不远的话……”

“陈大公子过誉了,”谢云懒懒道,“面纱地摊上买的,两文钱一幅,不能用就随便扔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