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这口气还没顺完,突然只见谢云抽下衣带,振臂一挥——

柔软的丝带呼啸生风,灵蛇般当头卷来,单超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它闪电般卷住咽喉,狠狠一拉!

——砰!

温泉水花四溅,单超连出声都来不及,就当头栽进了水里!

“咕噜噜噜……”单超从水底挣扎上来,狼狈不堪地吐了口水,对谢云怒目而视。

谢云抱臂站在白玉池边,居高临下的眼神满是揶揄:“不用谢,徒弟。这水是宫中华清池挖了个管道直接引过来的,据说延年益寿能治百病,你就好好泡一会吧。”

“……”单超怒道:“我没有病……”

“但你脏,”谢云说。

从江南风尘仆仆赶来京城,一路风驰电掣、星夜兼程,从没在客栈要过上房洗过澡的单超突然之间没了言语。

谢云转身就走。

“等等!”单超突然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叫我徒弟——”

谢云说:“你跪下来叫爷爷,我还能应你声孙子,要不要试试?”

单超登时无言以对,谢云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侍女已经在小榭中铺好软榻,点上香薰,亲手摆了几碟点心。谢云舒舒服服俯卧在白狐裘上,那侍女便在他后颈及肩膀上推拿揉按起来,手法娴熟异常,一路顺着经络而下,明显是专门受过训练的。

单超泡在温泉水里静静看着,只听侍女轻声道:“统领经脉凝涩,结梗甚多,似乎非常受损,最近还是尽量别动武比较好。”

谢云“唔”了一声,片刻后道:“重点。”

侍女加大手劲,约莫半盏茶工夫,又听谢云模糊道:“再重点。”

清晨微风穿过亭台楼阁,水榭中轻纱扬起,暖香飘散。

侍女发觉谢云的呼吸起伏渐渐趋于平缓,便收手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

单超泡在温泉里,看着眼前富丽繁茂的花园,精巧雅致的水榭,以及不远处俯躺在狐裘软榻上安静睡着了的谢云,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荒谬又不真实的感觉。

他设想过来到谢府求见会产生几种可能,最坏的是直接被关起来,最好的也不过是勉强进门,见一面问几句话,然后被谢云赶出来睡大街。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种,待在谢府内院的温泉里,眼睁睁看着禁军统领在数步之遥,就那么随便地睡着了。

单超站起身走到池边,尽量不发出水声地跨过玉石壁,随手*的僧袍丢在地上。刚才小丫鬟捧来的金盘上还有浴巾衣袍等物似乎是干净的,单超便草草擦了几把穿好衣服,突然感觉全身上下经脉穴道确实舒张开来,有种难以言喻的惬意。

他走上水榭,谢云没有动静,在榻上发出深长的呼吸。

单超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花园中突然蹿出个刺客要来取谢云性命的话,在侍卫赶来之前,刺客的头便会被谢云活生生拧下来扔在地上。

然而至少在这一刻,禁军统领睡着的模样是非常恬静安详的,可能还有一点点难以发觉的疲惫。

单超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上前站在榻边,伸手按在谢云后肩的经络上开始揉按了。

——单超没学过按摩,不过习武之人手劲大,内力通过掌心被浸润到皮肤之下的经脉里,产生了一种微微温热的触感,凝涩受损的经络也随着内力的灌注而慢慢舒展开。

谢云发出一声低微的呢喃。

禁军统领体格并不强壮,或者说单超直到这时才突然发现他比一般人都单薄些,肌肉线条全然不贲张,薄薄贴着骨骼,因为劲瘦的缘故倒有种修长优美的观感。

单超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下按到侧腰,在腰线最深陷的地方停住了。

“唔……”谢云长长伸了个懒腰,沙哑道:“伺候得不错。”

他起身下榻,单超也随之退到一边,不知为何脚步有些仓促,差点撞翻了水榭角落里的白瓷花囊。

“怎么?”

“……没什么,”单超深吸了口气,冷冷道:“徒弟伺候师父,应该的。”

谢云付之以一哂:“即便你哪天登基称帝了,伺候我都是应该的。”

单超完全不知道该作何言语,幸亏谢云没有在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题上继续下去。他理了理衣襟,头也不回走出水榭,招手叫来侍女吩咐道:“去叫车马,给那和尚准备一身出门的东西。”

侍女领命而去,单超愕然道:“去……干什么?”

“跟我进宫献药,”谢云直截了当回答,嘲讽的目光从水榭外投来:“——太子等雪莲花等得油尽灯枯,而你也不知道在路上逛窑子还是生孩子去了,拖到今天才来长安,知不知道耽误了所有人多少正事儿?”

第20章 朱成碧

金盘内呈着侍女捧来的衣物,单超翻了翻,发现那竟然是一套簇新的大内禁卫服,不由略微一顿。

“换上吧,”谢云冷冷道,“没有这个,进不了玄武门就被人射死了。”

禁卫服深红云锦,白纱衬里,黑底暗金飞鱼纹腰带,袖口处由相同质地的护腕紧束,剪裁异常紧绷利落。外室墙角立着铜镜,单超上下打量自己,竟突然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身形劲道的年轻男子是谁。

侍女拿着一枚青铜制的禁军腰牌从廊下进来,看到单超时竟愣了愣,随即掩口笑道:“好个俊俏郎君。”

单超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只见谢云也从内室换好衣服出来了,却是问侍女:“你喜欢?”

侍女说:“俊生哥儿,谁不喜欢?”

谢云微笑道:“那你可以去伺候他——不过要是他今天死在宫里,你俩可就有缘无分了。”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单超心里不由一凛。

谢云也不多解释,从侍女盘中接过那枚皮绳所穿的腰牌,走过来亲手给单超系在了腰带上。

谢云也换了身官服——这是单超平生第一次看见他身着禁军统领服色,跟普通禁卫竟是反着来的,雪白云锦深红衬里,领口袖口露出镶红滚边,衣裾所绣的暗色蟒纹随着步伐翻动,如同活的一般。

像他这样把外家功夫练到了极致的人,形体气质都非常的突出,但又跟单超大有不同。

单超就像一柄出鞘利剑,锋芒毕露,气势鼎盛;而谢云经历过了岁月无数雕凿打磨,风度权势展露在外,真正致命的锋刃却是向里的。

“待会进宫,不要开口,别乱走路,跟在我身后即可。”谢云系好腰牌,退后半步打量是单超,说:“雪莲花你拿着。”

单超还想问什么,谢云却将食指竖在唇边,转身而去。

东内,大明宫。

马车自北门入,穿过长街来到一座高大门楼前,几个佩刀侍卫上前施礼,请统领下马步行——再往前就是外廷地界了。单超下了马车,抬头只见上午灰蒙蒙的日光穿过三座高大门道,蓝底描金大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玄武门,”谢云道。

单超瞥了眼脚底的青砖缝,却只见广场宽阔,一望无际,前方重玄门和更远处的含凉殿在薄雾中投下巍峨的灰影。

“看什么呢?”谢云嘲道,“血早干了。”

将军夜披玄武门,问寝五门朝至尊——玄武门之变至今四十年,隐太子建成、前太子承乾、齐王元吉、魏王李泰,甚至连先皇自己都已仙逝,金水环绕太极宫,粼粼太液池中映着苍穹云舒云卷,飘向天际渺然无踪。

经过北衙,横街尽头早已有个宫中执事站在那等着,上前深深施了一礼:“统领,请随我来。”

顿了顿又低声道:“皇后已候久矣。”

单超感到腕间一凉——谢云五指在他手腕上搭了下。

说不清那一下是拉还是握,也难以探知那瞬息间传递过来的是什么情绪,然而只是刹那间的事。紧接着谢云松手客客气气转向执事:“知道了,请带路。”

清宁宫在内宫北横街首、紧挨着紫宸殿后,约莫走了半刻钟才绕过金碧辉煌的宫门,顺着长长的桐木走廊来到一座门楼前。此刻周围寂寥无声,远处广场上连一个人影都不见,执事停下脚步笑道:“统领请,皇后在楼上等您。”

谢云的背影似乎顿了顿,才举步踏过高高的门槛。

紧接着只听身后执事又笑嘻嘻转向单超:“侍卫请偏殿稍候——可要用茶?”

这话问得相当突兀,单超还未开口,谢云突然说:“他不用任何入口的东西。”

空气中似有某种交锋般的僵持一闪而过,紧接着谢云侧过脸来吩咐单超:“小心点,手里的雪莲花别掉了。”

话音刚落,执事面色微变。

但他很快收敛神色,躬身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单超注视着谢云,后者眼底如一潭深水,映着大明宫上空瓦蓝苍穹和更远方的几缕浮云。

深秋的风从天际刮来,将两人的衣裾和头发卷起纠缠在一处。

单超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随即把紫檀木小锁匣递到他面前,低声道:“你……”

谢云却突然拂袖挥开了他:“保住你自己吧。”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后殿,很快隐没在了高大殿堂的重重阴影里。

单超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若有所失地退后半步,从胸腔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此时天空一碧如洗,宫门广场宽阔寂寥,除了远方大雁飞过苍穹的鸣叫之外,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单超抬头仰望高大的门楼,眼角却突然瞥见了什么——高处玉栏边,有个人正站在那里注视他。

那是个女人。

她金红宫纱、凤钗挽发,年纪已经不轻了,但华美庄严高高在上,犹如从九天迎风而降的女神。

不知为何在对视的瞬间,单超心头突然重重一颤,难以言喻的感觉从灵魂深处骤然升起。

但紧接着女人收回目光,旋身离开了高台,绣满金线的裙裾消失在了蓝天下。

“娘娘,”执事轻声道,“谢统领来了。”

高台与门楼夹殿相链接,武后掀起玉珠垂帘,一步跨进内堂,果然看见禁军统领白蟒衣袍铺陈在地,竟然以一膝端端正正地半跪在主座前。

“娘娘——”

心腹宫女快步上前,武后却一挥手,道:“退下。”

宫女默不作声,躬身退去了柱后。

内堂极为富丽雅秀,砖铺锦罽、宝埒香尘,金紫香薰从镶宝兽头中缓缓散发出轻烟。武后缓步踱至主座前,居高临下看着谢云的头顶,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统领瘦了。”

继而不待谢云回答,又道:“可见一路辛苦。”

那后半句的话音里,明显透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谢云的目光却定定垂落在眼前华丽的裙摆上,仿佛对周围一切都毫无觉察,甚至连语调都是平平稳稳无波无澜的:“娘娘过奖,臣不敢当——今晨慈恩寺僧人信超持雪莲花进献,臣不敢自专,特意领他来拜,请娘娘做主。”说罢竟然低头拜了下去。

柱后守着的心腹宫女脸上不可抑制露出了讶异。

然而武后却一动不动,直到见他拜到了底,才悠然道:“你这一叩……可是多年不见了。”

谢云说:“臣与娘娘相识十七年,一叩之礼,算得了什么?”

这回答极其迅速又完美无暇,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来都不可能说得这么顺溜,武后甚至都想象不出谢云提前演练了多少遍。

但她没有怒,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是笑意异常冰冷:“雪莲花呢?”

“门外信超手中拿着。”

“信超何人?”

“太子驾临慈恩寺当天,进献酸果汤的那名僧人。”

“为何身着侍卫服色?”

“臣欲将他带来亲眼见见皇后,因此不得已而为之,请娘娘息怒。”

武后安静片刻,说:“刚才在外面见过了。”

内堂无人发声,轻烟从兽口中缓缓消散。

“……既然见过就不必再见了。”武后转头吩咐:“来人,将门外信超拖出去,杖毙。”

宫女应声而出,但还没走到门口,谢云骤然抬头挥袖,一直隐藏在衣底的太阿剑凌空划过,剑气咆哮而出,咚一声把门撞得重重合拢!

武后怒喝:“大胆!”

谢云拔剑出鞘,反手将剑尖深深插入地砖中,沉声道:“御前现出刀兵已是杀头重罪,既然如此,娘娘请亲手了结我吧。”

“……”武后胸膛起伏,突然拿起桌上的茶碗,兜头砸了出去!

砰!

青瓷茶碗擦着谢云的额角摔到地上,顷刻砸得粉碎,一线血迹刷然顺着谢云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他两年前就该死了,”武后一把抓起谢云的衣襟,近距离逼视着他的双眼:“——两年前!”

谢云眼角浸透了鲜血,脸颊因此而白得可怕,但神情却是非常镇定的:“臣虽负大内第一之名,偶而也有失手,请娘娘恕罪。”

“为何会失手?!”

“……”

心腹宫女背对着他们,虽见惯了宫中风雨,此刻却仍忍不住双手发抖,甚至不敢回头。

谢云暗红色衣襟被武后錾金珐琅镂空镶宝的护指紧紧攥着,从缝隙中隐约露出脖颈上佩戴的一段细皮绳。

武后缓缓松开手,用护指尖勾出那段皮绳,只见尽头赫然吊着一只枯白干裂的吊坠——她的眼神微微变了。

那是只鹰爪。

“……这不是我给你的那一个。”武后终于直起身,冷冷道:“从哪儿来的?”

内堂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缓缓流动,不远处宫女偷偷扶住门框,虚脱般无声地松了口气。

谢云仰头注视武后,目光中映出这个帝国权势顶端的女人,声音虽然嘶哑,却也还是非常平稳的:“当年在漠北,大漠风沙荒凉孤寂,每当深夜梦徊,总想起远在长安小时候的事情——感业寺外院墙下的石洞不知是否尚在,当年我又渴又饿跑去躲着的时候,娘娘总汲了井水,偷偷放些蜂蜜,从墙洞里递出来给我喝。”

武后别开目光,很久没有说话。

“……那也是我省下来的份例,”她终于低声道。

“当年不懂事,暗门里很难吃饱,就总向娘娘讨要吃食,却不知道娘娘在寺庙里也只能艰难地挨着日子。后来有一次受了伤,以为要死了,勉强蹭到感业寺院墙下,竟看到娘娘彻夜守在那里等我,给我攒了一篮子吃食药物……”

武后涩声打断了他:“那时你也只是个孩子,你懂什么?”

谢云伤感地笑了笑:“是啊,那时万万想不到还有今天,只道自己会死在暗门,而娘娘也会在寺庙终老……不,当年都不知道你是娘娘。”

武后眼底似乎有些莫名的情绪渐渐浮起,半晌才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奉召回宫,而你还困在暗门。”

谢云也自嘲地摇了摇头。

“娘娘临走前亲手抓了暗门的鹰,砍下两只鹰爪,风干后赠了一只给我。可惜后来漠北有一年刮黑风暴,我迁徙不及被卷出数里,醒来时身上能吹走的都吹走了,贴身戴了那么多年的鹰爪亦不知去向……”

“我在大漠中翻找了方圆十数里都不见它的影子,精疲力尽就昏睡过去了。醒来时看见枕边竟又有一只鹰爪,穿了绳挂在卧榻之侧,才知道是身边人连夜猎鹰,赶制好送来的。”

武后蓦然看向谢云。

谢云也注视着她,脖颈那只灰白风干的鹰爪无声地悬挂在胸前。

很久后他终于在武后的目光中俯身缓缓拜了下去。

“当年活命之恩,臣一直铭记在心,十七年来从未忘记。两年前在漠北下手之际,亦是突然想起了感业寺旧事……”

“看朱成碧思忆纷乱,因此平生第一次失了手,请皇后殿下恕罪。”

内堂一片安静,武后眼底闪动着某种不知名的微光,半晌竟然嘴角上挑,低声笑了起来。

“谢云,有时候我总觉得,你跟我怎能就如此相像……”

她伸手轻轻扶起谢云满是鲜血的侧颊,用袖口一点点擦去血迹,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温情的。有些痕迹已经干涸了,她也没有叫人上湿巾,而是反复轻轻擦拭数次,直到鬓发之下明显的血迹都被完全擦去,露出了光洁的皮肤。

武后微微靠近,居高临下与谢云对视。

这其实是非常奇妙的一幕——虽然毫无任何血缘关系,但这两张面孔都眉眼俊美、轮廓深邃,眼底隐藏着某种难以发觉的凉薄和锐利,恍惚间竟然真有种莫名的肖似。

“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儿子呢,”武后在谢云耳边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