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送你份大礼,”尹开阳断断续续道,露出了戏谑的笑容:“你从漠北万里上京,一路上苦苦追索,却求而不得的……”

虚空中骤然现出一段焕发出银光的手臂,缓缓接在他的断臂之上,玄武刺青全数没入了皮肤。

尹开阳一声长啸,猝然抬手,阴风中数不清的冤魂厉鬼被拉扯来,在漫天哭号中统统被吸进了他有力的掌心!

单超逆风而立,将七星龙渊重重钉在脚底,借力稳住身形,却突然感觉后颈一凉——

数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金针从经络中滑了出来,半空中闪现出微光,被尹开阳啪地合掌握住。

定魂针!

单超瞳孔瞬间缩紧,继而急剧张大。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谢云,但谢云正俯身疾喘,错过了这转瞬即逝的一幕。

“……记忆。”

尹开阳终于吐出最后二字,向单超一笑,镜花水月的诡谲光芒从眼底闪现。

单超猝然抬手按住眉心,用力大到青筋凸起,所有神智都瞬间被苍穹中瓢泼坠下的记忆碎片盖满了!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非逼着我死?!”

“你救我出来,养我长大,教我读书练功,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将我亲手毙于剑下的吗?!”

月夜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锋利剑尖抵住了少年满是血污的额头。少年颤抖着抬起眼,顺着剑身泛出的寒光望去,从那双居高临下的、熟悉而秀美的双目中看见了自己狼狈的倒影。

“你本来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养大你,教导你,难道不该索取任何报偿?……”

“……即便现在就告诉你所有真相……你又打算如何来回报我呢?”

断崖边,单超发出暴戾的低吼,用手死死掐住眉心,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恍惚。

他的意识在记忆和现实中不断沉沦挣扎,幻境中的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令他神智极度暴躁不安,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尹开阳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笑道:“接下来就交给你自己解决了——”随即纵身而上,虚空中传来玄武遥远的长吼,他的身形无声无息消失在了空气里!

单超原地剧烈颤抖,茫然抬起头,却只见谢云握起太阿剑,向这边走来。

第51章 钻心

“师父,等等我!”

白云深处,驼铃声声。少年赤着脚奔上沙丘,停在背对着他的年轻人身后,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气,好奇地直起身:“师父,您在看什么?”

风卷着金黄的沙砾奔向天际,年轻人眼底映出远方蔚蓝的苍穹。半晌他轻声道:“故乡……”

少年面色茫然,年轻人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遥指东方,那山川河流与万里沙漠尽头,地平线上旭日东升的方向:“那里有一座巨大的都城,八水环绕,万国来朝,长治久安……”

“……那是你的故乡,你出生的地方。”

社首山断崖边,空气中杀意骤然一凝。

单超剧喘退后,用力闭眼又睁开,试图看清眼前一步步走近的身影,但不论如何模糊的视线都无法聚焦。从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谢云手中缓缓抬起的太阿剑锋。

——万国来朝,长治久安……

你出生的地方。

木门被咣当一声撞开了,月光与寒风同时呼啸卷入昏暗的小屋。少年单超狼狈不堪,被谢云拎着衣领扔进室内,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你想要什么?”少年踉跄着爬起来,转身抓住他师父冰凉的手,犹如溺水的人疯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告诉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论什么都可以回报给你!我的一切都是……”

“你的命,”谢云道。

单超猝然顿住,瞳孔在眼眶中微微发抖。

“你这条命是我救的,如果我现在要把它收回去呢?”

少年终于放开了他的手,摇摇晃晃向后退去,泪水迅速积满了眼眶。

“为什么非要这样……”他绝望道,终于说出了内心深藏已久的秘密:“我……我爱你啊师父……”

“我爱你啊……”

然而谢云俊美的面孔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尾音都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一字字轻轻地砸在了空气里:“我不爱你。”

咚地一声闷响,那是少年的背抵到了土墙。

那四面土墙围住的小屋,曾经是他最温暖最牵挂的避风港,是他在这片无边沙漠中长大的地方,墙壁上隐约可见的一道道划痕,都是他在无数个日夜中长高留下的痕迹。

少年脊背滑过墙壁,仿佛内心最后一丝希望和热切都被抽空了一般,颓然跪了下去。

“是那些信鹰吗……”他嘶哑道,“是有人叫你杀我的……对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空气冻结成坚冰,填满了彼此的咽喉。

“求求你,师父,求求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少年从昏暗中抬起头,泪水从血迹斑驳的脸上滚滚而下,哽咽道:“我去杀了那个人,哪怕胼手砥足拼上性命我都会去杀了那个人,然后你就可以自由了。我们能够回到昨天以前,回到所有一切都正常的时候,永远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片沙漠里……好不好?”

“让我们就当这些从没发生过,你还是我师父,我还是你徒弟,好不好?”

凄厉的呜咽漫天盖地,掠过笼罩在银辉中的沙丘、树丛与暗河。

远方寒星微渺,天地中所有喧嚣都唰然退去,唯剩这孤零零的小木屋,立在亘古不变的地平线尽头。

过了很久很久,谢云终于举步上前,停在了少年面前,从上而下俯视他哀求的眼眸:“你说你什么都能做……那你能为我重新站到这天下的最高处吗?”

少年怔住了。

“如果你夺回这世间最大的权力和最高的地位,当你坐拥江山,威加四海,我们就能回到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光,但你能做到吗?”

“……”少年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问:“你说的重新……是什么意思?”

“等等,谢云。”单超勉强站住不断后退的脚步,用龙渊卡住脚下的石缝,恍惚道:“你刚才说重新的意思是……你……”

谢云嘴唇开合,仿佛说了几句什么,然而单超耳朵嗡嗡作响,晕眩和刺痛混合在一起,不断烧灼他已渐渐濒临崩断的理智。

他只看见谢云抬起手腕,太阿向自己挥来。

咣!

龙渊与太阿撞击,发出袅袅的余响。

“放开我!”沙漠中,谢云猛地甩开少年的手,指向远方沙海深处腾起的一线尘烟,怒道:“他们已经来了,你没看到吗?我必须走了!想死别拉着我一起!”

连日来的跋涉已经让少年精疲力尽,谢云这一甩,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虚脱地摔在了沙地上。

头顶烈日炎炎,金红气浪扑面而来,粗糙的沙地只要沾上便令皮肤燎出水泡。谢云大步离去,走了十数步远,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又蹒跚支起身体,连滚带爬追了上去,从身后攥住了谢云的手腕!

“师……师父,”少年干裂的嘴唇一动便流出血来,因为缺水的缘故,那血都是浓稠的,洇进了下巴上黝黑的尘土中:“告诉我,师父……你就一定要回去吗?真的不能……”

谢云猛转过头,少年孤注一掷的眼神撞入视线,犹如伤痕累累的,陷入绝境的孤狼。

“除了你追求的那些……金钱权势……在那些之外,你曾经对我有任何一点点感情吗?”

“师父对徒弟的感情,不论是任何感情……任何爱都行?”

地平线上蜿蜒而来的尘烟已越来越近了,谢云不耐烦地出了口气,抓住少年用最后一丝力气紧攥着自己的手,断然掰开,最后一遍重复:“不想死就滚回去。滚!”

少年踉跄着跪倒在了沙地里。

谢云转身就走,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决然的背影跟少年记忆中那个挑开门帘、走进帐篷,与童年伤痕累累的自己彼此对视的身影相重合;少年曾无比热切地以为,那一瞬间是自己生命中所有爱意与希望的开端,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那是个多么荒唐的笑话。

他并没有被爱,也没有任何希望。

所有美好的过往,都是充满了利益与算计的谎言。

“谢云……”少年痛苦地抓向地面,黄沙磨破掌心大大小小的血泡,剧痛让每个音节都沙哑而痉挛:“谢云……谢云……”

那鲜血淋漓的两个字一遍遍刻在他心里,不远处,谢云却像是被那声声呼唤刺激到了,猝然回头厉声道:“住口!”

少年绝望摇头。

“我就是在利用你!我就是要这世上最大的权力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没用了!滚回去!”

“不想死就给我站起来赶紧滚——!”

——当!

双剑再次撞击,颤栗,两旁山石落下尘土,哗啦一声洒在单超急促起伏的肩膀上。

“你准备好了么?”谢云面无表情道,翻腕将太阿剑挽了个弧度。

单超下意识皱起眉,瞳孔涣散神智恍惚,暴烈仇恨的火焰在每一寸神经末梢吞噬、燃烧,令他看不清也听不见周遭的一切。

高台废墟边,之前四散奔逃的士兵纷纷重新聚拢,更远处马鑫带着大批禁卫匆匆向这边赶来。

“准备好了么?”谢云再次问。

单超的目光终于落回身前,瞳孔深处泛出微微的猩红,死死盯住了谢云的眼睛。

太阿剑以非常诡谲的角度倾斜,自上而下,直取心口,使出了一个突然令单超莫名熟悉的剑招。

“晋人言,斗牛星宿常有紫气,乃双剑之意上彻于天,一名太阿,一名龙渊……”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再次重现,从广阔的虚空中,铺天盖地向他砸来:“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龙渊。”

那一瞬间,两年来梦魇中钻心锥骨的一剑,与此刻太阿裹挟狂风而来的场景重叠,化作了幻境中谢云冰冷刺骨的双眸。

今日在此诛杀你的——

龙渊——

啪!

单超死死握住剑柄,在如血的烈日下,劈开肆虐黄沙,向两年前致命的一剑悍然挥去。

不远处马鑫失声惊呼:

“不——!”

噗呲!

鲜血在阴霾天穹下迸发、飞溅,断崖上所有喧嚣化作灰白色无声的背景,连同错乱的幻境和记忆,在那一刻唰然远去。

时间被无限拉长以至于凝固,只见太阿从谢云手中脱落,旋转着飞向半空。

——龙渊刺入谢云左肋,紧贴心侧贯穿,从背后露出了一截血迹斑斑的剑尖!

单超整个人身躯狂震,失声大吼:“谢云!”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谢云双膝跪地,痛苦而错愕地喘息着,缓缓倒了下去。

第52章 锥骨

“按住伤口,按住!”

“统领!”

“创口开裂了,拿煮过的布来!”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鲜血被水流冲得蜿蜒纵横,顺着行宫石阶一级级向下流淌。

数不清的宫人端着热水和布巾匆匆来去,经过单超身边时没人驻足,甚至没人偏移目光,仿佛他是并不存在的空气。

单超的胸腔被冬雨浇透了,骨髓中升起针扎般密密麻麻的寒冷。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数步之外,那洒上了鲜血的门槛。

“堵不住——!”凄厉的大叫从屋内爆发。

咳血声、奔跑声、惊慌失措的叫喊响成一片,武后的厉喝骤然压倒了一切喧嚣:“来人!即刻把行宫内所有御医都召来,快!”

传令宫女飞奔而出,经过门槛时连鞋都跑掉了一只,连头都来不及回就一个猛子扎进了大雨里。屋内几个声音同时喝道:“金疮药!”“金疮药继续往上倒,快快快!”

单超已经僵直的身躯终于一动,踉跄疾步上前。

但下一刻面前两把长刀交错,发出“铿锵!”亮响,是两个早已监视着这边动静的禁卫悍然拔刀,拦住了他。

有人道:“明术士来了!”

明崇俨从长廊尽头飘然而来,身影所至之处,禁卫们纷纷单膝而跪。往日所有人都知道谢云极不待见这个“跳大神的”,但此刻见到他,所有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了一股荒谬的冲动和希望。

“……”单超动了动唇,才发出极度嘶哑艰难的声音:“明先生……”

明崇俨脚步顿了顿,只见面前英俊硬朗的年轻禁卫脸色惨灰,便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你这是——”

马鑫快步上前,看都不看单超一眼,对明崇俨欠下身:“先生请快向这边来。”

单超眼眶通红,哽咽道:“拜托您……”

明崇俨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招手道:“你随我一起来。”

“不!”马鑫暴怒打断:“就是他为夺武林盟主之位,对我家统领恩将仇报,竟欲置统领于死地!这白眼狼——”

“医治过程可能需要他,”明崇俨打断道:“再说如何处置此人,也需要谢统领自己作出决定……你跟我来。”

屋内人来人往,武后亲自立在外间,戴着黄金护指的手紧紧抓着大理石屏风,用力之大甚至连手臂都在发抖。

大理石屏风后,几个人围在满是血迹的榻边,见到单超进来,纷纷抬头怒视。

明崇俨快步上前,只往榻上看了一眼,眉心便狠狠跳了下。

谢云左肋被一道极其锋利细窄的剑伤前后贯穿,虽然已灌上了皇宫秘制的金疮药,但血还是不断把药粉冲开。因为失血过多,他从冷汗涔涔的侧脸到光裸的上半身,都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冰白,仿佛在那么昏暗的光线下,都能一眼看穿透明的肌肤,看见下面淡青色的、微弱搏动的血脉。

明崇俨随手扯了条热布巾擦干净手,弯腰按住伤口检查了下,说:“需要输血。”

众人登时一怔,武后愕然道:“输……什么输血?”

“统领失血极多,性命垂危,需从年轻健壮男子身上取血灌入体内,才能补足流失的气血。”明崇俨转身扫视周围一圈,目光从几个禁卫身上一一掠过,皱眉道:“原本饮用羊血也有同样的效果,但如今事不宜迟,你们有谁……”

单超打断道:“我来。”

单超大步上前,屋内安静了一瞬间,马鑫破口大骂:“你给我滚开!让我来!”

“对,你让开!”

“我来!抽我的血!”

“明先生!我……”

“安静!”明崇俨一拍床榻,高声道:“取血也不是人人都行的,来人!取一排水碗来!”

众人迷惑不解,但此时亦无其他办法,只得依言取来水碗。明崇俨取来谢云的血分别滴在碗内,又取了单超、马鑫等人的血分别滴落进去,片刻后,只见单超那个水碗里两滴血滴倏而滚动,融合在了一起。

马鑫眼巴巴盯着,见状大怒:“这是什么意思?”

明崇俨从袖中抽出一根极为细长的银管,当机立断道:“血气亦需气性相合,眼下不用多说,只能用单禁卫了——在下斗胆,取血需要安静清洁,还请皇后殿下率其余人等暂且回避。”

那银管两头都连着淡金色的针,赫然是定魂针所用的秘金,整个东西看上去异常古怪。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都迟疑着不肯动,有几个人甚至冲动地上前还想说什么;但紧接着就被皇后制止了:“都退下!”

“皇后娘娘,我们……”

武后微微喘息,片刻后道:“听明先生的。”

皇后虽然担忧至极,但当初亲眼见明崇俨一根针治好了皇帝的头痛宿疾,只得吩咐左右都退下,自己也退出了房间。

亲手将门扇合拢前,她抬眼从缝隙中一瞥。只见单超跪在床榻边,一条胳膊已被明崇俨扎上了金针取血,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抓住了谢云垂落在身侧的,冰凉白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