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谢云在断断续续的高烧中昏睡了数天,水米难进,醒来后明显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对了。

但他没有问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明崇俨也没有说。谢云这个年纪,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精气旺盛的年轻人了,身体根基一旦损耗就极难恢复;这场严冬熬过之后,也不知道还要再养几年,才能勉强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他把桃枝插回白玉瓶里,又向另一侧窗口去,往插着白玉兰的粉琉璃罐里浇水。那支白玉兰已经完全枯萎了,刚一从罐里拿出来,便倏然落了满地泛黄的花瓣。

谢云摇摇头,随手把光秃秃的花枝往琉璃罐一扔,抬眼问:“你还杵在这干什么?”

单超沉默下来。

外面春寒料峭,室内却温暖得足够只穿单衣。谢云披着毛裘站在窗前,太阿剑随手丢在不远处的桌案后,一侧鬓发从他随手束起的发间滑脱,垂落在颈侧。

“……你什么时候回长安?”单超别开目光问。

谢云懒洋洋道:“再看吧。”

——按谢云喜欢弄权的性格,能按捺到开春还不动身已经很不容易了。等天气再转暖些,他肯定会立刻出发返京,回到帝国顶层权力的最高点。

单超伸出手,似乎想将谢云颈侧那缕鬓发掠去耳后,但紧接着啪地一声,被谢云抬手挡住了。

他们两人对视片刻,单超猝然转身,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恍若败军无可奈何的溃退。

如果时间就这么沉重而平静地流淌过去,那么奉高行宫那年深冬发生的一切,都将随着消融的积雪,无声无息湮没在纷飞的岁月里。

然而不论是单超或谢云,谁都没想到,另一个意外的发生突然改变了整件事僵持的局面。

——那是两天后的深夜,单超突然毫无预兆从睡梦中惊醒,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他看了眼床头,七星龙渊正在剑鞘内嗡嗡震颤,仿佛也极为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单超胸膛起伏片刻,猝然翻身下榻,抓起长剑推窗而出。

纵身的瞬间只见他一伸手,捻起了傍晚时他特意折回来,插在水瓶里的那根玉兰花枝。

行宫深夜空旷安静,夜色中只能听见轻功掠过树梢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一盏茶工夫不到,单超已来到了偏殿门外,远远望去灯火岑寂,而院门竟然是半开着的。

他心中掠过一丝狐疑,不禁站住了脚步。

就在此时,偏殿窗口竟然从里被打开了,紧接着几道黑影凌空跃出,单超瞳孔骤然紧缩——

其中有一道黑影怀里带着个人,昏睡不醒动也不动,赫然正是谢云!

第54章 迷药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叫人,但紧接着意识到,奉高行宫内现在空空荡荡,仅有一批巡逻士兵也远在外廷,即便听见奔来也肯定赶不及了。再者谢云被挟持都一点动静也没有,必然中了迷药之类下九流的东西,若是僵持起来,那些人伤害到他怎么办?

这么转瞬一愣神,那几个人已经带着谢云,闪电般跃进了茫茫夜幕中。

单超当机立断,仗着七星龙渊在手,纵身就赶了上去。

行宫防卫非常粗疏,那几个人很快便出了宫墙,向城门方向掠去。单超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发现那差不多是五六个人,轻功都堪称当世好手,纵跃时将谢云在彼此之间换手借力,一顿饭工夫都不到便来到了城门前。

奉高虽非重镇,但深夜还是城门紧闭,三五个守城士兵打着哈欠,背着长矛来回巡视。黑衣人隐在附近民舍屋顶上,互相使了个眼色,为首一人便携带短匕纵跃而出。

“什么人?!”

“谁在……啊!”

扑通数声轻微的闷响,士兵俱已被抹了脖子。与此同时,隐藏在屋顶上的黑衣人起身,亮出袖中一物,对城楼上的防所射出短箭。

嗖!嗖!

防所里兵长应声而倒,竟然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命归西天了。

不远处的街角,单超愕然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些人必然会在城门内被挡住,届时自己只需高声叫喊,士兵蜂拥而来,黑衣人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却没想到城门防卫竟然这么干净利落就被解决了,那些黑衣人明显极为训练有素,到底是什么来头?

更有甚者,那个射箭的机关,分明是手|弩!

此时轻弩在驻京军队中还是个稀罕物,成批配备的都是大木车弩、伏远弩之类攻城拔寨的重型兵器。唯有北衙禁军,素来财大气粗,倒是人人都配了角弓|弩,但像黑衣人所用的这么轻便小巧、一出必杀的强劲手|弩,单超也只见马鑫等禁军队长级别的人拿过。

单超眉梢一跳,只见黑衣人已推动绞盘,将城门打开缝隙冲了出去!

事不宜迟,单超当即疾冲而出,只见城门外的官道边竟然还有人驾着马车接应,顿时心道不好。人轻功再快总不可能跑过马,现在大呼引来守城的士兵也来不及了,一旦被他们逃脱,只怕从此就再难找到踪迹,谁知道他们掳走谢云是要干什么?!

只见驾车的黑衣人调转马头,扬起了长鞭。说时迟那时快,单超紧贴地面滑出,犹如闪电般蹿进了马车高高的底盘,在两匹黑马抬起前蹄的瞬间,紧抓住了车厢底轴。

“唷——”

马匹猛地一顿,在地面溅起尘烟,随即顺着官道向远处疾驰而去。

这一来可苦了单超,他轻功虽然精湛,但那是“梯云纵”内力深厚的缘故,自身体重可一点也不轻,马车颠簸时吃了一嘴的灰,几次差点因为抓不住剧烈晃动的底轴而摔下去。

所幸马车极大,车厢里人多,一时没人发现底盘下的异状。大约跑了半个时辰工夫,单超两条手臂都快麻木了,才只听驾车人喝道:“——到了!”

那是这帮人一路上唯一发出的声音。

马车骤然而停,几个人下了车,疾步向远处走去。

单超纹丝不动地等了半盏茶工夫,犹如虚无的阴影,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车厢外完全陷入了静寂,只有草丛间声声虫鸣从远处传来,他才缓缓松开已经开裂的包铁底轴,从马车下探出身。

眼前是一座废庙。

单超眯起眼睛,贴地而出,转瞬间已将自己隐进了墙角阴影中,恰好避过了庙门前正回过头来的黑衣人。

“……?”

黑衣人疑惑地走了两步,四处张望片刻,没发现任何异状。

与此同时,单超将自己紧贴在屋脊后,轻轻掀开了一片碎瓦。

“……奉高行宫空旷无人,一路上出去没发出任何动静,只有出城门时杀了几个士兵,并未惊动当地官府及守备……”

破庙后堂里亮着一星烛光,谢云被放在草榻上昏迷不醒,身侧大马金刀地坐了个年轻人,戴着鹿皮露指手套的十指交叉,手肘撑在双膝上,沉默地听着手下在身前汇报。

烛火映出他桀骜不逊的火红色头发,越发显得相貌俊俏、身形彪悍——那竟然是景灵!

单超按着屋瓦的手指一紧,手背无声无息地暴出了青筋。

“分坛那边已传来消息,一切都准备停当,天明即可启程回暗门……”

“迷药下了多少?”景灵突然打断手下。

“单支,只熏了半盏茶工夫。按理说不该这么顺利的,但云使一路上都没醒过……”

景灵点点头,向外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下去吧。”

手下俯身应是,毕恭毕敬垂手退了下去,小心掩好门。

景灵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蜷缩在草榻里的谢云,半晌一动不动。

谢云睡得并不安稳,眉心习惯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都挂念着许多难以开解的事。整整一冬的伤病给他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即便是在暖黄色细微的烛光下,面上都带着苍白的,不明显的颓败。

但他的轮廓还是很好看的,美人在骨不在皮,禁军统领属于那种天生骨相就非常经看的人,因为虚弱和憔悴,反而更令人有种心魂俱慑的感觉。

景灵伸出手,指尖从他鼻翼幽深的阴影中缓缓滑过。

——这么多年过去,谢云年少时那男女莫辨的秀美已经淡化了。但他仿佛还很年轻,跟记忆中那个在月光下神智癫狂、痛苦痉挛,却每一举一动都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少年,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变化的只是景灵自己。

他已经从一个惊愕恐惧又无法自保的小孩,长成了强悍的、冷酷的,可以轻而易举就成为加害者的人。

景灵的呼吸微微加重了,眼底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复杂光芒,指尖顺着光滑冰凉的脸颊向下,划过脖颈和锁骨,在柔软的颈侧反复摩挲。

烛火微微摇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云使……”景灵嘶哑道。

那一刻相似的场景重现,当年禁房中伏在他身上,长发从颈侧瀑布般垂落,赤|裸肌肤与他紧密相贴的少年,与此刻昏暗中呼吸平稳的身影相重合,化作了记忆中那一声声模糊而急促的喘息。

景灵呼吸发烫,心跳砰砰加快,半晌终于伸手轻轻拉下了谢云肩侧的衣袍。

就在这一刻,屋顶轰然坠落!

单超在无数断砖碎瓦中转身、拔剑,龙渊出鞘卷起寒光,刹那间将景灵硬生生逼去了数步之外!

景灵喝道:“——你!”

砰地一声重响,单超落地起身,单手捞起谢云,旋即将剑锋横在身前。

电光石火间景灵看清了来者何人,登时一股混合着狼狈的暴怒直冲头顶:“给我站住!来人!”

门外脚步纷沓而起,五六个暗门杀手同时冲了进来。单超冷笑一声,反手悍然挥剑,“咣!”一声亮响当空抵住了景灵斜劈而来的夺魂钩,在令人虎口发麻的巨震传来之前,借力长身而起!

哗啦数声砖瓦撞塌的声响,单超顶着无数石块跃上房顶,用上半身护着怀里的谢云,而他自己额角、肩膀都撞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血痕。此刻瞬间的停顿都来不及,他就像是夜空中捕猎的鹰隼,直直向破庙外路边停着的马车扑去!

景灵一个箭步冲出门,厉声道:“放弩——!”

嗖!

短箭撕裂空气,时间在此刻被无限拉长,变为一帧帧缓慢的画面。

第一弩,单超凌空侧身,短箭紧贴肩背而过,无声无息没入了不远处的树木;第二弩,路边黑马抬头,单超一剑斩断头笼,抱着谢云飞身直上马背,神骏奋蹄发出长嘶,弩|箭刹那间擦着马蹄钉进了砖缝;与此同时第三弩已至,单超怀里,谢云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谢云的反应出自本能,但迅速到了连单超都反应不过来的地步。

他反手按下单超肩侧,迎着劲风摊开了手掌;下一刻,只听“啪!”地脆响,钢铁弩|箭竟被他精准无比地握在了手中!

谢云原本就手脚虚软,掌心细腻的皮肤又被箭身一烫,登时松开手指,弩|箭掉在了地上。

单超失声厉喝:“谢云!”

不知为何远处刚要追来的景灵也踉跄了下,猛地睁大眼睛,刹那间全身的血都冷了——紧接着只见谢云急喘片刻,虚脱地软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单超唰地把他裹在自己衣袍中,回手一剑杀了驾车的另一匹棕马,紧接着勒缰吼道:“驾!”

景灵这次行动非常隐秘,只带了几个人两匹马,根本没想到会被跟踪。结果眼下另一匹马被杀了,仅凭暗门杀手根本追不上单超,很快就被远远抛在了官道上。

单超凭着高超的骑术在山林间穿行,约莫跑了半顿饭工夫,倏然听见天空中传来翅膀拍打时异常的动静。他抬头眯起眼睛,刹那间发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竟然掠过了一只黑影——暗门信鹰!

怎么会被发现?!

单超心念电转,登时意识到了什么,是马。

暗门是皇宫大内最隐秘的暗杀部队,必然有种种机巧诡谲的手段。只要在马匹上做些手脚,哪怕只是在涮马水上加点追踪用的迷香,即便逃出十数里外,都能被他们的信鹰轻易锁定。

但他们为什么要掳走谢云?

这是尹开阳的意思,还是景灵自己下的令?

单超立刻翻身下地,反手在马股上重重一拍。电光石火间,受惊的黑马爆发出嘶鸣,随即闪电般冲进了更加崎岖难辨的山道里!

单超把谢云紧紧裹在外袍中,怀抱着他在山林间穿行了片刻,突然听见淙淙流水声。转过崎岖的岩石,山道骤然弯曲向下,谷底赫然出现了溪水和山洞。

单超脚步一顿。

——这种深夜在山坳上乱走是非常危险的,即便自己还走得动,寒冷也必然会渐渐带走谢云的体温,眼下必须先找个地方停下来取暖休息。

为今之计,只有等天明后再上官道,沿途回城了。

单超一手扛着谢云,一手拨开山洞口丛生的杂草,弯腰走了进去。所幸十数步后山洞扩大,地面尚算干燥,寒风被岩石阻绝在外,发出沉闷悠远的呼响。

单超脱下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小心翼翼把谢云放了上去。

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异状——

谢云呼吸急促,眼睫颤动,冷汗渗透了鬓发和削瘦的侧颊,体温明显正渐渐升高。

——他发烧了。

在此刻缺医少药的荒郊野外,高烧是致命的。

第55章 山洞

现在怎么办,动身回城?

单超立刻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且不说景灵可能还在带人搜索他们,就说谢云现在这样,根本不可能跟他在寒夜里跋涉数十里,可能半途就倒下了。

单超呼吸不稳,把谢云包裹在自己的外袍里,快步走出山洞,用上衣浸了冰凉的溪水回来给他擦拭手脚。

这个法子是他跟明崇俨那个神神叨叨的方士学的,然而不知是溪水不如烈酒蒸发快,还是仅擦拭手脚面积太小,谢云在昏迷中一直微微挣扎,眉心痛苦地拧着。单超此刻也顾不了很多了,只能把谢云的腰带解下,衣袍层层摊开,不停用水擦拭身体,一边在耳际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紧接着他发现情况还是不对。

发高烧是不会出那么多汗的,此刻谢云全身皮肤却被冷汗浸透了,体温急速下降,短短数息内,竟然由火热转为了冰寒!

那个迷药不对!

单超立刻将内力输入谢云脉息,勉强平稳住逆冲的气血,同时敞开衣襟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尽量用体温为他取暖。可能是来自身体的热量让谢云好受了很多,一直紧绷到痉挛的肩背终于缓和下来,长长地、略带颤抖地松出一口气,把头靠在了单超颈窝里。

……暗门用的迷药太烈了,他本来脉息就没恢复,引发了气血逆流……

单超脑海中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视线不敢往下,死死盯着山洞内幽深的黑暗。

这个姿势其实是很尴尬的,谢云整个人几乎蜷缩在他身前,因为外袍并不保暖的缘故,他会下意识贴近更加温暖火热的胸膛,甚至呈现出了一种可以说是温顺的姿态。

单超身体不安地动了动,一手环在他背上,另一手紧张地悬空,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搁在了他后颈上,想把谢云的头从自己颈侧略微挪开些。

但不知为何他的手竟然那么虚弱,仿佛所有力量都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云侧颊贴在他肩窝里,呼吸微弱平稳,一下下拂过他已经绷紧如石块的肌肉。那呼吸明明是很轻细的,但单超全身最敏感的神经似乎都集中到那一块去了,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片气流酥软的余韵。

单超毕竟还年轻,意志再坚毅,都经不起心里骤然蹿升的火苗。

……谢云知道是我吗?

他刚才还接住了弩|箭,应该看见了是我吧,说不定那就是为了保护我才有的反应。

那他心里说不定也有一点点喜欢我……至少比喜欢那姓景的要多,是不是?

单超深深呼吸,却感觉深夜山洞里潮湿冰冷的空气在肺部转成了炙热的火流,继而往下延伸,直到开始微微充血,甚至于发硬的器官。

焦渴和*顺着血管攀附而上,直冲脑髓。

这是不对的,是悖伦的,单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罪恶的滋味总是那么刺激,光是想象一下,便令神经发出了颤栗的呼啸。

如果我就亲他一下的话……

也不算太罪大恶极,如果只是亲一下的话……

单超偏过头,喘息着缓缓靠近,贴上了冰凉柔软的嘴唇。

那感觉真是太奇妙了,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浇上了火油,一点火星轻轻滴落,瞬间在四肢百骸燃起了暴烈的大火。连单超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反手把谢云按在了石壁上,一手深深插|进他脑后的头发里,一手捏住了他的下颔,迫使他抬起头。

——那个吻凶猛、断续而不成章法。单超其实并不太会亲吻,但本能般知道要不断加深,因为太过激动甚至于连唾沫都来不及吞咽,在唇齿纠缠的间隙濡湿了下颔。

太刺激了,他想。

似乎所有渴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只愿此时延续到天长地久;又仿佛另有一种更焦躁、急迫的*,从身下油然而生,席卷了他的每一寸血脉。

——那种*他并不陌生。

多少次他从混乱甜美的梦境中惊醒,翻身而起大口喘息时,那*就像冷酷的皮鞭,一遍遍拷问他仅存的那点礼义廉耻;又像开在黑暗中的花朵,无时不刻诱惑他迈出最后、最不可挽回的一步。

而现在梦境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成真了。

谢云人事不省,被他按在身下,微微张开的唇角还泛着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