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单超回过头,简单道:“沙漠夜间滴水成冰,烈酒可以御寒。”

身侧悉悉索索,是莎达丽公主走上前,从数步之遥捡了块岩石坐下了。

“将军似乎对沙漠非常熟悉?”

“……”

“我看将军一路上对寻找水源、辨别方向都非常熟练,食物也吃得惯,难道以前曾经在沙漠中生活过?”

单超漠然不语,半晌才“嗯”了一声。

莎达丽似乎对这种漫不经心的冷漠早有准备,笑着转变了话题:“那天在帅帐里将军抓住的那个刺客,我阿爸已经审问过了,确实是吐蕃乞骨力帐下的死士,原本打算在唐廷的地界刺杀我阿爸,阻止于阗国与大唐交好……”

她眼角瞥了瞥单超:“幸亏这番诡计没有得逞,说起来我还没向将军道谢呢,都是您出手相助,才救了我阿爸的命。”

胡饼中的羊肉刚出锅时还能忍受,放凉就十分腥膻了。但单超似乎对味道毫不在意,很快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拍拍手上的残渣,说:“不用谢。”

莎达丽话没落地,单超站起身,准备走下沙丘。

“哎!”莎达丽高声道:“将军!”

单超脚步顿了顿。

“我听人说了,为何你不愿护送我和阿爸上京?”

这话问得直截了当且毫无预兆,单超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久久没有说话。

不远处副将端着一碗米粥从营地里走来,抬头望见这边情形,下意识就止住了步伐:“将军……”

“公主想多了。”单超回头盯着莎达丽黑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淡淡道:“末将并非不愿护送国王殿下,而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越过莎达丽公主,似乎望见了什么,瞳孔微微缩紧。

莎达丽不明就里,回头一看,只见连绵沙丘和石滩之后,远处正腾起一片尘烟,似乎正有一阵风向这边急速刮来。

“带公主下去!收营,备战!”单超疾步冲下沙丘,厉声吼道:“——马贼来了!”

马贼?

莎达丽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副将啪一声摔了粥碗,风一样冲过来抓起她就往营地里奔。帐篷里、锅炉边、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饭的将士,不管正在干什么,此刻都像装了弹簧似的同时一跃而起,刀剑兵戈之声不断,所有人瞬间就跨上了战马和骆驼,团团围住了营地。

于阗国王钻出帐篷,快步走到单超的战马边:“将军,现在的情况——”

“让你的人回去。”

于阗王焦急问:“将军是否需要帮忙?于阗子弟虽然不多,但也精通马术弓箭,若是需要的话……”

铿锵一声长剑出鞘,寒光横在于阗王身前,剑身明晃晃映照出了他剧变的神情。

“非我骑兵一律回营!”单超冷冷道:“无论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能出来,违者生死自负!——去!”

莎达丽尖叫道:“阿爸!”

于阗王颤抖后退,但仍强自镇定,很快被于阗侍卫抢上前送回了帐篷。

奔驰声由远而近,很快地面微微晃动,甚至连桌案上银杯里的葡萄酒都溅出了几滴。

侍女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紧紧拉住莎达丽公主的手,个个面色苍白如雪。莎达丽强行挺直腰背,刚想安慰她们几句,突然只听羊皮厚毡外传来一声隐约的“锵!”,紧接着有人放声惨叫,重物扑通摔下了马!

“啊啊啊啊——!”侍女失声惊叫:“杀人了,杀人了!”

莎达丽一把捂住侍女的嘴:“别出声!”

震荡地动山摇,喊杀声声不断,激战瞬间就拉开了序幕。莎达丽公主心脏咚咚直跳,想令自己镇静下来,但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打抖,甚至连嘴唇都在发颤,只能听见兵器撞击骇人的亮响和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

羊皮帐篷就像被围绕在惊涛骇浪中的孤岛,不知下一道浪头从何处打来,随时有可能被一波强过一波的巨浪颠覆。

莎达丽突然想起什么,踉跄起身扑到床榻边,颤抖着手打开梳妆匣,从底层摸出把镶嵌宝石的短刀紧紧握在手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给了她一丝勇气,但她刚转过头,就只听人声骤然逼近,紧接着帐篷门一掀,一个全身皮甲的马贼冲了进来!

“啊啊啊啊!”

侍女惊慌起身逃窜,现场登时乱成了一锅粥。马贼砍刀上还滴着血,杀气腾腾地环顾一圈后,目光锁定了手中有刀的莎达丽公主,一个箭步就奔了过来!

莎达丽吓傻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反抗,最不济也该逃,但面对血腥满面的刀锋时,似乎所有思维能力都瞬间被抽走了,连动都动不了。

侍女恐怖的惊叫响起:“公主——!”

嗖!

马贼已经冲到莎达丽面前,就在脚步落地的那一瞬间,一道流星般炫目的寒芒飞入帐中,瞬间贯穿了马贼的后心!

噗呲一声血花飞溅,莎达丽眼睁睁看着马贼前胸冒出一截箭尖,紧接着晃了晃,无力地摔了下去。

“啊啊啊——!”

“公主,公主!”

帐篷里尖叫四起,侍女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满地都是被撞翻的桌案摆设。莎达丽整个人几乎僵了,惊骇的目光离开脚下尚自冒血的尸体,转向帐门外——只见远处战马上,单超收回了放箭那一瞬间的姿势,漠然转过了身。

刀光箭雨和震天喊杀声中,他就像是一尊守护神,坚不可摧,所向披靡。

马贼的攻势很快被训练有素的将士压制住,继而被迫撤后,退向了沙漠深处。

但单超没有遵循穷寇莫追这句话,而是下令全军追击,务必将所有马贼绞杀殆尽——他知道沙漠中一切都离不开弱肉强食这个原则,只有将胆敢来进犯的马贼全部杀光,才能震慑一路上其他蠢蠢欲动的宵小之徒,令他们知道害怕。

战场很快推向远处,营地中只留下了满地的马贼尸首和被砍翻的战马,浓烈的血腥扑鼻而来。

莎达丽鼓起勇气,从帐篷中探出身,向远方张望了下。

“公、公主……”侍女战战兢兢地追过来,却不敢出帐篷,躲在门里小声叫道:“快回来吧公主,单将军说了,不、不能出去……”

“马贼已经被打跑了!”莎达丽低声呵斥:“别出声惊动阿爸,嘘!”

侍女不敢作声,莎达丽眼珠转了一圈,终于某种突然升起的渴望化作了勇气,让她捏紧了手中的刀柄。

莎达丽跑去帐篷后,果然看见有战马拴在那里,便上去砍断了缰绳,熟练地爬上马,喝道:“驾!”

从营地向外,厮杀一路向沙漠深处蜿蜒,沿途不时可见或身首分离、或中箭丧命的马贼尸体。莎达丽的马速风驰电掣,约莫半顿饭工夫后,终于猛一勒马缰,停在了沙漠中的岩山之侧。

只见不远处遍地是血,将整片黄沙染成了血红。骑兵在空地上围成一圈,人群中除了被剖腹的马匹和零散的尸首,还竖着五六根木柱。

每根木柱上都反绑着一个马贼。

单超提着长剑,翻身下马。

莎达丽意识到了什么,瞳孔急速放大,猛地捂住了嘴!

马贼也知道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有的拼命挣扎扭动,有的歇斯底里吼叫,还有的用最恶毒最下流的诅咒尖利叫骂;但不论他们作何表现,单超俊美的面孔都毫无一丝波动,仿佛被冰冷生硬的面具隔开了,窥不见内心的任何情绪。

他手起剑落,喀嚓!

第一个马贼的头颅冲天而起又滚落在地,嘴巴兀自开合了几下,才凝固了表情。

第二个马贼尖声大吼,但很快同样人头落地,断腔中爆出飞溅的血花。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到最后一个时,那马贼早已吓得尿了裤裆,只见单超猛地挥手横砍,雪光一闪而过,竟将那人从左脖颈到右大腿完全劈成了两半!

“——啊!”

一声惊叫传来,骑兵们纷纷回头,只见不远处山岩边,莎达丽抱头猛蹲了下去,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单超一甩剑锋,鲜血刷地洒在沙地上,划出了一道长达丈余的弧度。

随即他收剑回鞘,穿过人群走上前,站在了莎达丽面前。

“公主,”单超冷冷道。

莎达丽半晌才渐渐止住哆嗦,勉强抬起头来,控制着不去看不远处尸横遍地的惨像:“……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

单超身影逆光,那站立的姿态挺拔凛冽,犹如出鞘的利刀立在万顷黄沙之上,很久后才低沉缓慢地回答:“那个人砍伤了我的士兵。”

莎达丽一愣,只见他转身道:“收兵。护送公主回营。”

莎达丽冲动地上前两步,但没来得及说什么,骑兵们已经纷纷拨马列队,准备回去了。

黑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等在木柱边,单超走向自己的战马,中途却脚步一顿——他好像突然瞥见了什么,调转步伐向不远处的一处岩石走去。

莎达丽眼睁睁地盯着他看,就看见他径自来到岩石前,半跪下身,石头夹缝中赫然有一丛浅白单瓣、碧绿为蕊的小花。

莎达丽简直都愣了,只见单超摘了几朵花下来,伸手在怀里摸了摸,似乎想找个东西来装。但这身细铠显然不会有地方放花儿,他的动作就停住了,一时有点迟疑。

这么刹那间的工夫,莎达丽公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从腰上解下了一只装香料的玻璃瓶:“……喏。”

单超凝视片刻,接过了瓶子:“谢谢。”

他打开瓶塞,毫不怜惜地把里面的昂贵香料倒了,用满是刀茧的、沾满了血的手指,小心翼翼把花塞了进去,盖好瓶塞揣进了怀里。

莎达丽公主犹豫良久,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花?”

“月下颜。”单超道,“只在沙漠开花,一般生长在漠北。风干后香气持久,泡茶喝了能安神。”

莎达丽微微怔住。

“我不想回京是自己的原因,跟国王殿下和你无关。”

单超站起身,莎达丽慌忙叫住他:“——哎!”

“……”

“你想把这花……难道是送给……送给心上人吗?”

这次单超沉默了很久,久到莎达丽以为自己不会再得到回答了。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才突然听他短暂地笑了下,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嘲:“不,不送了。自己留着。”

第62章 阴云

清宁宫,外书房。

“于阗国王沙漠遇袭,定远将军单超率兵将五百迎战,斩敌逾二百,血洗马贼帮,目前已行至边关。”

谢云逐字逐句看完,放下了千里加急线报。

书房装饰雅重富丽,虽已是深秋季节,琉璃盆中却簇拥着大朵大朵翠玉花蕊的白牡丹。珍珠帘外玉簟冰绡、红纱锦罽,黄金兽头中缓缓吐出价值连城的龙涎香,和着东首一道柔和沉婉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飘散:“血洗二字表述不清,本宫已罚过来使了。后来再问,说是来袭马贼共二百一十二人,已全被诛杀,马贼首领及其亲信俱被斩首……”

“其中一人因为砍伤士兵,被定远将军一剑剖为两半,马贼帮无一幸存。”武后顿了顿,道:“本宫确实没想到单超的行事风格已变成这般了,你觉得呢?”

谢云端起茶碗,低头吹去热气,眼神在白雾中朦胧不清。

半晌他喝了口茶,说:“八年足够改变一个人了。”

“唔,你说得也有道理。”武后失笑道:“贞观十七年本宫初遇当时刚被封为太子的圣上,和八年后从感业寺再度入宫的心境相比,也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何况是驻守边关、沙场历练,见惯了生死的八年呢?”

“——概因血脉相连之故。”谢云淡淡道。

武后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云侧坐在案后,眼帘微微垂落,只见眼梢上挑的弧度深刻明显,而抿紧的唇角又完全看不出一丝缓和。

“你是在褒奖他么?”武后问。

谢云没有回答。

“自从封禅那年武道大会之后,这还是本宫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见单超的好话呢——你非要叫他跟薛仁贵上青海前线那次,本宫只当你这辈子定要叫他死,还想着找个时机,好好给你师徒俩开解开解。”

武后望向谢云,目光里带着难以发觉的试探,却只见他一摇头:“不用了。”

短短三个字简直斩钉截铁,紧接着他抬手按了按自己心脏的位置:“我这里的旧伤,只要阴天下雨便会疼,每年定期要服麻沸散。武道大会之后连续两年冬天都非常难熬,每当半夜惊醒时,我都想回到那一年的泰山武道会现场……”

“一剑刺死这个孽徒,”谢云冷冷道,“便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了。”

武后陷入了沉默。

屋内一片安静,茜红窗纱外传来鸟雀在花木间跳跃的声音,悉悉索索,倏而远去。

“……当年本宫传令漠北,令你杀了他再回京,是你心慈手软放了过去。”半晌皇后叹了口气,似乎带着责备:“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谢云嘴角冷淡地一勾。

“——不说那些了!”武后转变了话题,用指关节叩了叩桌沿,那是她思考问题时的惯用动作。果然紧接着便只听她沉声道:“圣上的头疾越发严重,近日来已经逐渐难以视物了,便有意将朝政全数托付给本宫,令本宫正式登朝摄政。然而东宫一党反对者众,宰相更是明着提出了请圣上将国政委托于太子这种话,实在棘手!”

“大概宰相们已经忘了上官仪被诛满门的旧事吧,”谢云道。

麟德元年,上官仪向皇帝进言请废武后。彼时皇帝因为武后气势日益嚣张的缘故,就颇为意动,令上官仪起草废后的诏书。然而此事被人通风报信给了清宁宫,武后当机立断,夜闯紫宸殿当面逼问圣上,圣上迫不得己,竟然把责任全数推给了上官仪,说自己是被宰相蛊惑了。

于是武后大开杀戒,将上官仪抓捕下狱,并诛了他满门。

害死上官仪的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后,此事实在难以定论。但不管怎么说,从此武后上朝议政,再没半个文臣提出一丁点的意见了。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能光靠杀人来令文臣就范了,需得双管齐下才行。”武后转向谢云,语调和蔼了几分:“——今日召你过来,就是有件事悬而未决,想跟你商量。”

谢云好整以暇地作了个恭听的姿态。

“北衙禁军虽然有你把持,皇宫大内更是铁桶一般密不透风,但本宫对驻京军队的掌控却一直不足,概因宇文虎等人惯会见风使舵,从来不愿真正归顺于本宫的缘故。此事的麻烦之处在于:收服这些前朝遗贵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但这两年圣上禅位的心思越发明显,因此掌握主动权变得异常重要。”

皇后语气一停,缓缓道:“所以这次本宫坚持令单超护送于阗国王上京,便是抱着让他常驻京城,好为本宫助力的心思,接下来还打算对他委以重任……”

谢云面无表情。

皇后与他对视片刻,语气委婉柔和:

“你能接受吗,谢云?”

这天下估计也就谢云一个,能让武后在作出最终决定之前,发出这样的征询了。

谢云的目光和神态都没有任何变化,那是一种趋近于完美的沉着和内敛。即便目光锐利如武后,都完全无法从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看出任何自己不希望看到的情绪。

“臣与单超有旧怨,这是娘娘知道的。”谢云说。

这个回答丝毫不出武后意料之外,紧接着谢云略微颔首,那是个臣服的姿态:“但娘娘觉得怎么做合适,就请放心大胆地去做。自二十年前臣入宫起,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便是令娘娘得偿所愿;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武后笑了起来。

她起身掀开珠帘,站定在谢云那张桌案前,伸手居高临下地从他侧脸一掠而过,继而点了点他受过伤的心口位置:“本宫知道,你这里第一位的,始终是本宫与你自己。”

谢云面不改色道:“是。”

“但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武后俯身就势坐下,这样一来两人几乎平视彼此,只见她握住了谢云搁在桌案上的左手,温柔道:“眼下虽令你委曲求全,但这都是无奈之举,总有一天你受的伤会被一笔一笔地讨回来。谢云,待我位登九五之日,就是单超丧命之时,你可以亲手结果他的性命,如何?”

谢云搁在桌案下的右手骤然握紧。但那幅度非常细微,隐没在衣袖之下,几乎难以察觉。

随即他迎着武后的目光微微一笑,轻声道:“——好。”

御花园。

“哎——郎君慢些儿走,这地上刚浇过水,石头可滑着呢,您身子尚未大安……”

身后宫人气喘吁吁,但太子置若罔闻,闷头冲过了□□:“刘师傅好容易进宫一趟,怎么着也该去给他请个安。这几日闷在宫里喝那苦汁子可闷死了,难得今日天气好——”

太子猝然止住了步伐。

□□尽头的廊下,一个玉簪乌发、素白衣裳的姑娘被惊动了,收回伸向木槿花枝的手,回头望了过来。

那姑娘眉目婉约,样貌清秀,与宫里各色千娇百媚的美人相比自然不那么耀眼。但那一回眸间,身后所有繁花琼草都化作了背景,水光潋滟都凝聚在她眼底,恍若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一般,令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太子怔住了。

“郎君等等奴才……”宦官颠颠跑来,冷不防差点撞上太子的背,登时一声:“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