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尸身被移至后堂,大殿中皇帝、天后、几位宰相全部赶到,所有人跪伏在地,只听茶壶被砰地狠狠砸碎在地。

“怎么回事?!”皇帝大口喘息,犹如耄耋之年发怒的狮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哗啦一阵亮响,桌面上所有东西被掀翻,地上的群臣不约而同一个寒战。

“回、回禀圣上,汤水是天后赐下的,奴才等送到合璧宫门口,被雍王手下内侍接了进去……”

“陛下,”武后打断道。

殿内鸦雀无声,只听武后冷静的声音响起:“我因太子中途离席,特意赐下汤水安抚,这还是跟您禀报过了的。若是我有心暗害太子,多少种办法不能用,为何偏偏要以自己的名义进行赏赐?为何要事先跟您报备?明显是有人以拙劣的手段栽赃,还请陛下明断!”

武后双眼微红,目光镇定,直直盯着皇帝悲愤交加的面孔。

“……”皇帝剧喘片刻,转向脚下瑟瑟发抖的宫人:“你刚才说,汤水被雍王手下内侍接进去过?”

扑通一声,雍王李贤发着抖跪在了地上:“陛……陛下,儿臣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

赵道生一声不吭地跪在了李贤身后。

皇帝只觉脑海中嗡嗡直响,愤然一挥手:“统统押下去!所有经手过汤羹的人,包括厨子、内侍、沿途碰上的宫人,统统给我押下去严刑审问!”

“陛下!”群臣中忽然有一人膝行出来:“严刑之下必有冤案,不能押下去审啊!”

只见那人面色通红,声音沙哑,赫然是东宫侍郎出身、曾与太子有过半师之谊的当朝宰相戴至德。

他砰地磕了个头,额上登时鲜红一片,哽咽道:“连当朝太子都敢暗害,说明此人所谋甚大,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若是此刻就在陛下面前当堂审问倒也罢了,押下去后谁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如何保证供词就一定准确?如何担保证人的安危得以保证?陛下!”

作为此刻殿上品阶最高的武官,跪在宰相之后的单超呼吸一滞,视线余光向谢云瞥去。

谢云侧坐于皇后下手,长发高高束起,一把垂于衣襟,侧面轮廓呈现出硬玉般光滑冰冷的质地。

“……你说得对,”静默许久后,皇帝终于缓缓道。

“来人,把所有经手过汤羹的宫人厨子统统带上殿!”皇帝怒吼:“还有雍王!把你的内侍也给朕押上来!”

李贤面色雪白,几欲晕厥,混杂着惊骇、恐惧、狐疑等种种复杂情绪的目光投向身后。

然而赵道生却在他的注视中平静如常,站起身大步走上前,越过了文武众臣,重重跪在皇帝面前:“陛下,小人有机密事启奏。”

“……”皇帝疑道:“你想说什么?”

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单超的心脏。

那情绪来得如此汹涌,以至于他瞬间生出了不顾一切阻挡那内侍继续说下去的冲动;但此时此刻在森严的大殿上,他却连头都不能抬起分毫。

他只能僵硬跪地,只听赵道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回禀陛下,小人乃是雍王府内侍,半年前因故结识了禁军统领府的锦心姑娘。彼时谢统领正预备成亲,将府中人打发去了北衙,因此锦心姑娘颇有怨言。”

“小人贪爱她美色,时常温言安慰,一来二去便发展出了私情,只瞒着雍王殿下及谢统领,不让众人知道罢了。”

李贤满面茫然,而谢云则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几分讶异:“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

皇帝眯起浑浊的双眼,冷冷道:“这跟有人毒杀太子有何关系?”

赵道生不慌不忙:“敢问陛下,太子所中的是什么毒?”

御医躬着身从后堂急匆匆奔来,迎着满殿群臣神色各异的目光站在皇帝面前,俯身一拜:“陛、陛下,碗中剩余的毒物已验出来了,乃是纯度极高的,加了朱砂的鹤顶红……”

群臣面面相觑,满堂哗然。

鹤顶红此物非常罕见,尤其在后宫这样堪称天下第一管束严厉的地方,进出都要搜身,连宫妃的东西都有可能随时抄检,更是绝无可能被夹带进去,太子怎么可能会中这种剧毒?!

皇帝颤声道:“可是……可是当真?”

御医头贴在地上不敢抬起来:“千真万确,微臣不敢信口开河,请陛下明鉴!”

“小人知道鹤顶红从何而来。”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赵道生面无惧色,甚至还转头深深看了谢云一眼:“谢统领博闻强记,可知朱砂跟鹤顶红混合起来的东西,除了下毒害人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功效?”

殿内气氛霎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同一个念头:——满地跪着的都是人,为何只问谢云一个?

谢云换了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赵道生肤色焦黄、平平无奇的脸上,忽然一笑:“赵内侍?”

“是。”

“内侍是哪里人?”

“……韶州。”

“长安官话倒说得标准。”

赵道生一哽,刚要开口分辨,却被谢云恳切地打断了:“听你声音颇像我当年的一个故旧,因此才多问两句,请内侍千万莫要见怪。”

“不敢。只是小人刚才的问题……”

“那故旧死在韶州了,”谢云悠然道。

赵道生:“……”

“谢统领请别顾左右而言他!”赵道生怒道:“朱砂鹤顶红除了下毒害人之外怕还有其他功效吧?谢统领为何不敢当着圣上的面说出来听听?!”

众目睽睽之下,谢云摇了摇头,笑着反问:“这我如何知道?赵内侍对我很熟么,怎么就知道我博闻强记了?”

赵道生冷冷地盯着谢云,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眼神怨恨如同淬了毒的蛇。然而谢云带着笑意的面容却毫无变化,甚至还极有风度地露出了探寻的神情。

“……朱砂鹤顶红,曾在当年废后王氏宫中搜出来过,乃是压胜诅咒的信物之一。用它研磨粉末,装填于桃木人像内,将人像埋进土里作法,则有谋人性命的功效……太子殿下常年缠绵病榻,近年来甚至多了咳血之症,便是由此而生。”

赵道生顿了顿,在周遭震愕的目光中说:“而这一切,都是被谢统领逐出府的侍女锦心,亲口告诉小人的。”

嗡嗡声犹如电流传遍众臣,戴至德等人呆若木鸡,带回过神来便发出了悲愤的吼声:“陛下!”

“陛下,请严查此事!”

“太子这是含冤而去啊,陛下!”

单超牙关紧咬,然而根本无法挽回这狂澜般的事态,英挺的面孔甚至都显出了极度的僵硬。

他眼睁睁看着谢云起身,两步走到不住粗喘的皇帝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压胜一事非同小可,请让臣传侍女锦心前来对质,可以么?”

皇帝张了张口,却根本说不出话来,还是武后当机立断:“快去!”

“传锦心上殿!”谢云一回头,厉声喝道:“别让她畏罪自尽,给我绑上来,现在!”

宦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奔出了合璧宫,片刻后果然两个侍卫押着双手被缚身后的锦心,推着她上前,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参见了帝后。

皇帝坐在椅子里,十指剧烈颤抖着紧紧抓住扶手,脸色涨得通红。武后见状咳了一声,仰起头来寒声问:“锦心?”

锦心似乎极为畏惧,若不是双肩被侍卫一左一右按着,几乎都要当场瘫软下去了:“是……是,奴婢参见天后陛下……”

武后一指赵道生,问:“你可认识这个人?”

锦心目光与赵道生相碰,片刻后胆怯道:“认识,此人……此人是雍王府内侍。”

仿佛一锤定音,愤怒和哗然同时席卷了大殿,几位宰相同时开口就要高喊起来。

然而武后下一句话打断了他们:“你可与他有私情?”

“没有!”锦心战栗着尖声道:“天后明鉴,赵道生曾屡次来找奴婢,均被严词拒绝,并无任何私情!”

殿上登时响起议论声,赵道生膝行上前一步,大声道:“自古女子薄情寡义,更兼胆小怕事,因此抵赖不认岂不正常?若是她一口承认才是有鬼!小人早已料到这一天,因此将定情信物贴身带了过来!”

他当场解开外衣,从腰中扯出一条汗巾,只见是绯绸绣秋香色鸳鸯,其中一角赫然绣着锦心的名字及部分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何等重要,若不是早有情意,为何这汗巾子上连生辰八字都绣了?请陛下过目!”

这简直是铁证如山,连武后都有瞬间的哑然。

谢云起身望向锦心,缓缓问:“这可真是你的八字?”

“是,是奴婢的生辰不假。”锦心似乎激动过度,反而镇定下来,只是语调免不了带着尖利:“但奴婢曾在宫中服侍过几天,生辰籍贯宫中都有记载,有心人若想得知并不困难,如何就能确定这汗巾子是奴婢的了?即便是奴婢的,又怎知是如何到的赵道生手中?”

“小人构陷都是从细处入手,似真还假、似假还真,令人虚虚实实无法分辨,才好达到蛊惑人心的效果。赵道生此举险恶,定有更大的筹谋,请圣人与天后千万不要被蒙蔽!”说罢锦心砰砰砰就开始磕头,没两下额角就渗出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嘭!

众人一悚,这才见皇帝狠狠砸了武后面前的茶杯,兀自喘息半晌,才咬牙挤出一句话来:“好了,住口!”

“——你,”他颤颤巍巍指着赵道生,喝道:“你刚才说谢府侍女告诉你厌胜之术,是怎么回事?!”

赵道生一听刚才锦心虽然激动,但又条理清晰分明的话,便情知在此处纠缠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且还有可能落到下风。

因此皇帝的话正中他下怀,简直是刚瞌睡就碰着了枕头,立刻高声道:“回禀陛下,私情一事难以辩证,但厌胜诅咒却有真凭实据,是小人亲眼看见的。”

他顿了顿,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道:“那封着朱砂鹤顶红的桃木人,此刻就埋在天后寝宫的偏殿中!”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武后霍然起身:“大胆奴才,你胡说八道什么?!”

“小人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洛阳行宫中天后所居的寿昌宫,其偏殿乃是禁军统领谢云轮值时下榻之处;殿后花木下埋着一尊被数根金针透体而过的桃木人,就是锦心被谢统领指使埋下去的,当时锦心可并没有隐瞒小人!”

赵道生一指谢云,冷笑道:“谢统领,你可敢令人去挖,来个现场对证?”

众人神情各异,包含恐惧和不安的呼吸此起彼伏。

武后冷冷道:“谢云。”

谢云点了点头,回头令人:“带赵内侍到我偏殿后院掘地三尺,土里埋着什么都拿来,去。”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两个侍卫带着赵道生径直离开了合璧宫,只留下满地面面相觑的众臣。

等候了约莫半顿饭时辰,武后取过安神汤,婉言道:“陛下,略用两口吧。”

皇帝面色红紫,胸腔急促起伏,看上去非常不好,闻言瞥向武后手中微微晃荡的汤水。

就在这个时候,侍卫飞奔上殿,手中高举一物,颤声道:“报、报!土里挖出了木人,请陛下过目!”

——竟真的有巫蛊之术!

登时所有重臣都按捺不住纷纷起身,皇帝一口气上不来,砰地重重把汤碗从皇后手中打翻在了地上!

“你这毒妇!”皇帝暴怒咆哮:“你也想毒死朕不成?!”

单超微微战栗的手终于抬起,按在了龙渊上。

——就在手掌触到那冰冷剑柄的瞬间,他的手指忽然变得非常稳,重若千钧般稳稳当当。

那是最终下定决心豁出去之后,破釜沉舟般的凝重和笃定。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厉声严厉道:“——站住!”

众人刷地回首,只见谢云大步流星上前,按住了正往前冲的侍卫。

此刻情势极度紧张,禁军统领的异动令所有人心脏瞬间悬到了喉咙口;皇帝下意识整个身体向后一耸,堂下侍卫顿时拔出刀兵,就要抢步上前!

紧接着,却只见谢云夺过侍卫手中那尊桃木人看了一眼,唇角浮现出了森冷和讥嘲的笑意。

第84章 八字

“这木人,” 谢云将桃木人举起,向周围展示一圈,沉声道:“根本不是太子。”

大殿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紧接着就像冷水泼进油锅,立刻就炸了!

“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不可能,陛下!陛下!”

皇帝看上去简直懵了,手足无措地喘了半晌,才手指一抖一抖地指向谢云:“你、你说什么?拿过来给朕看!”

谢云上前单膝跪地,将桃木人举到皇帝眼前。只见木人面貌狰狞,涂着朱砂,身躯果然被数根金针穿透而过,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泥土腥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果然阴森险恶,令人观之不寒而栗。

而它腹部则歪歪扭扭刻着四个字,皇帝当场认出是太子生辰八字中的月、日,不由眼前一黑:“这还不是太子?你还狡辩什么?!”

“回禀陛下,若天后有意暗害太子,怎能不知太子诞辰的确切时分,而只刻下出生日月?且按赵道生指认,这木人是谢府侍女埋进土里的——试问如此机密大事,臣怎么可能不自己动手,而要让侍女代劳?”

皇帝张口意欲痛斥,然而尚未发出声来,便只听谢云朗声道:“这厌胜之术并非针对太子,桃木所刻的生辰八字,实际另指他人。”

“谁?!”

“回禀陛下,”谢云冷冷道,“是臣。”

群臣顿时悚然,连皇帝都张口结舌地怔住了:“……你、你、你这是……”

单超的第一反应便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他赫然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他也不知道谢云的八字!

谢云从不过寿,满京城没人知道他的生辰!

“太子诞辰乃是永徽二年四月初三,其月日与臣重合,但臣因避忌太子的缘故从不过寿辰,近身服侍的人都知道,只是不清楚臣的出生年岁罢了。这桃木人上只有月、日,还埋在臣居住的偏殿之内,真相如何难道不是昭然若揭么?”

谢云顿了顿,只听身后赵道生激愤尖锐的声音传来:“你撒谎!既然没人知道你确切生辰,如今还不是任凭你信口开河?”

谢云并未回头开一眼,只对皇帝平静道:“臣府中管家等都知道,陛下一审既能分辨真假。”

皇帝神色明显带着迟疑,赵道生一时也没想出词来反驳,只见先前开口的宰相戴至德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不妥!”

“……爱卿怎么说?”

“凡亲眷奴仆等证词,无一不是对被告知人有利的,这种利害关系牵连其中的证言如何能采信?请陛下明断!”

戴至德不愧是宰相世家出身,一句话逻辑分明又很有道理,几位重臣无一不纷纷附和,连皇帝的态度都开始松动了。

就在现场议论渐渐开始一边倒的时候,谢云忽然开口道:“——戴公所言极是。只问家奴的确有失偏颇,然而世上还有另一人,能证明这巫蛊上刻的是臣的生辰。”

“……什么人?” 皇帝狐疑道。

谢云维持着单膝落地的姿态,微微低下头,从肩膀到脊椎形成了一个非常利落的弧度:“回禀陛下,尹开阳。”

——暗门掌门尹开阳。

谢云从小在暗门长大,十多岁才第一次被尹开阳领着入宫面圣。虽然宫里对暗门中人的姓名籍贯也有记录,但对这些出身来历皆难辨证的杀手,记录又有几分真假?

对谢云来历最清楚的,确实是当年亲手把他从黔州带回来的尹开阳。

八年前泰山武道大会后,尹开阳与圣上彻谈过一次。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皇帝的,连有心刺探的武后都无法对他的手段得知分毫,只知道最终结果是皇帝并未怪罪他使用幻术的重罪,反而还让他离开长安,去了东都。

之后八年间,暗门蛰伏于东都洛阳,将势力延伸、渗透到了洛阳城的方方面面,却无法触及有着谢云坐镇的长安。

而如今,竟然要尹开阳出面为谢云作这至关重要的证词?

皇帝面色风云变幻,而天后则维持着刚才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平静坦荡、毫无畏惧的模样。

谢云俊秀的侧脸微垂,眼睫盖住了一切神色,犹如汉白玉石雕般纹丝不动。

“……尹门主隐居在城内玄阳府。”半晌才听皇帝缓缓开口道。

他随手一指身侧心腹宦官:

“你,快马加鞭把这巫蛊木人带去给他看,问他认不认识上面的八字。”

宦官用红绸小心翼翼包裹住沾满了泥土的木人,躬身退了下去。

大殿内人人屏声静气,犹如树了一地木桩,空气紧绷得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皇帝颓然靠在扶手椅里,浑浊的目光无意识瞥向脚下,忽然发现谢云所跪的位置离自己颇近,眼角不由微微抽动了下:“单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