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谢云见他愣在原地不动,抬了抬下巴:“去说。”

副将不明所以,但无法硬抗,只得转身走了。

而此刻卧房中,单超正背对着门俯在榻上,脊背起伏平缓,紧闭的眉目满是憔悴。

昨晚他丢下谢云二字之后便失去了意识,随即发起高热,一度呼吸骤停。众亲兵的心跳也差点都停了,所幸很快有惊无险,凌晨时分那危险的高热终于退下,才沉沉睡了过去。

副将踌躇片刻,内心的不忿终于占了上风,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回谢统领,您的话已经转告给了大将军。”

谢云定定瞥着低头拱手的副将,半晌没等到下面的话,终于问:“你们将军怎么说?”

“将军说,知道了。”

——只是知道了?

“你说了是我单独觐见?”

副将一口咬定:“确是原话转达。”

谢云目光从紧闭的府门一掠而过,半晌内心叹息一声,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松手放下了车帘:“走吧。”

车马在羽林军的视线中粼粼而去。

大概因为皇帝病重的缘故,上阳宫封门闭户,静寂阴森。往日那些富丽庄严的屋宇雕梁在幽暗中格外冰冷,沉沉压在头顶,迫得人胸口发闷。

“谢统领,”圣上心腹宦官欠了欠身,尖着嗓子道:“陛下连日多病,极怕见杀气凶猛之物,请卸下刀兵。”

——禁军统领奉召面圣,向来是不需要解剑的。

谢云视线向后掠去,不知何时殿门已经关闭了,外面黯淡的天光穿过雕花门扇,在虚空中投下不明显的光束。

谢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周围安静良久,宦官只觉自己掌心捏出了满把冷汗。但他视线仍然低垂着,一声不吭,也不让开通向寝殿的门。

煎熬中时间显得无比漫长,终于只见谢云手一抬,却是从腰间解下了太阿剑。宦官忙上前接住,差点被上古神剑压得一个趔趄:“这……这边请。”

皇帝是真的不太好了。

谢云单膝半跪,眼角却打量着不远处高居堂上的九五至尊,忽然没来由想起了当年自己第一次被尹开阳领着进宫面圣的情景。那时当今正值盛年,帝威十足,满皇宫金碧辉煌衬托得他更加龙气四溢;现在他却耄耋老矣,佝偻的身躯像是要被那层层明黄龙袍、重重深宫华影吞没一般。

“爱卿入宫几年了?”皇帝慢慢喝着汤药问。

谢云低头道:“回禀陛下,三十年。”

“三十年。”皇帝重复了一句,放下喝空了的药碗,半晌道:“爱卿今年也年过而立了。”

“是。”

“自古以来侍奉皇家,有甘罗十二为宰相,也有姜太公七十封太师;但像爱卿这样,几岁就入宫学武拱卫内廷的,从古至今都很少见了。”

“陛下过奖。”

皇帝点点头,忽然问:“爱卿对朕忠心么?”

这话看似随意,内里却隐隐暗含杀机,谢云心念电转,道:“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唔。”皇帝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说:“那朕便赏爱卿一个恩典。”

谢云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条件反射想回头望向门外,但他控制住了。

殿门是关闭的,他知道。

此刻单超在那里?

单超不是那么蠢笨的人,朝中局势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皇帝真动了杀心,他一定不会坐视自己单独进宫面圣,势必要寻个借口尾随而来,镇守雍王府的他进上阳宫根本不难……

“朕如今风烛残年,更兼这次中风,自知命不久矣。爱卿三十年来一直谨慎奉公,克己守则,朕竟觉得一时也离不开爱卿的侍奉……”

皇帝举起面前桌案上的酒壶,用衰老而布满斑点的手斟满了一杯酒,慢条斯理道:“因此朕想赐爱卿随葬乾陵,如何?”

叮的一声清响,皇帝把酒杯放到案前,推向了谢云。

谢云似乎愣住了,又不知道如何回话,身形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半晌皇帝终于不耐烦了:“爱卿是想抗旨吗?!”

“……”在寝殿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谢云终于缓缓起身,立定在地上,低声道:“臣不敢。”紧接着举步向前走。

“站住!”

“……”

“尹掌门,”皇帝冷冷道,“你来将酒赐给谢爱卿。”

——寝殿偏门中走进一人,赫然正是尹开阳!

谢云神色终于微微变了,只见尹开阳上前取过鸩酒,来到他面前,微笑道:“阿云?”

鸩酒在尹开阳手中荡漾,液体表面漆黑如墨,映出了谢云森冷修长的眼睛。那一刻空气仿佛忽然被抽尽,虚空凝固成刺骨的冰块;谢云手指动了动,抬起伸向酒杯。

——砰!

鸩酒被打翻在地,谢云柔声道:“回禀圣上,臣不能奉旨。”紧接着全身刺青骤然升起!

尹开阳反应比谢云还快,玄武图腾霎时从背后覆盖全身,无形的气流从脚底旋转爆射向四面八方,随即一把握住了谢云侧颈,青龙纹被迫急速回收!

皇帝厉声嘶吼:“杀了他!”

尹开阳却伸手打了个响指。

谢云瞳孔霎时扩张——有人从梁上一跃而下,重重落地,甚至令脚下的砖石都发出了摇撼!

“……景灵,”谢云难以置信地轻声道。

“尹掌门!”皇帝即惊且怒:“不是说好由你动手的么?!怎么……”

尹开阳却急速后退,重重按住了皇帝肩头,沉重巨力迫使皇帝的斥责猝然中断:“陛下可知暗门选继承人的规矩是什么?”

皇帝发不出声来。

“暗门任凭弟子相杀,最后胜出的一方自然就有了继承人的资格和实力。我培养谢云是因为知道隐天青有强大的力量,但谁知他后来流放漠北,便只得另外选了天资殊异的景灵;现在一山不容二虎,我必须知道谁才是将来能继承暗门的人。”

“阿云,”玄武白印的光芒在尹开阳脸上微微闪烁,衬得他面容竟有些妖异:“这是你活命最后的机会,开印形同作弊,我随时会杀了你。景灵。”

八年过去,当年景灵过分漂亮犀利的面容已褪去了少年气息,却变得更加锋芒毕露、强横霸气,翻腕时手臂肌肉突显,夺魂双钩出鞘,卷起了强劲的气流!

“你不是想知道自己和云使谁更强么?”

尹开阳嘴角倏然勾起了一丝弧度,只是冰冷的笑意完全没有蔓延到眼底:“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陡然变故横生,不仅谢云没想到,连皇帝都没想到。大殿中只有景灵横钩虚指,眯起一只眼睛,笑道:“前辈?”

明明是很正经的两个字,但从他口中一字字吐出,却有种挑衅和桀骜的意味。

谢云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道:“你竟然没死,还颇有进益……”

“我进益了多少,前辈来亲身试下不就知道了?”

谢云一手习惯性向太阿探去,腰间却已空空如也。就在这毫厘之间,景灵纵身直上,夺魂钩已毒蛇般刺到了眼前!

谢云没有兵刃无法硬抗,仓促间只得退后。景灵这一招对他自己而言其实并不很厉,原本是打算先逼得谢云狼狈不堪露出颓势,再扔给他一把夺魂钩的;谁料谢云失去了神兵利刃,反而逼出了多少年来硬扎的功夫底子,这一提纵堪称别枝惊雀、婉若游龙,不仅避过了钩尖,还横掌向夺魂钩脊背切去!

景灵哼笑一声,骤然反腕以刀锋迎上。谢云闪电般收手,冷不防景灵贴在他耳边道:“想死?”

谢云抽身便退,景灵却提气厉吼,双钩变招风雨不透,杀气与刀兵纵横交错,犹如无数横冲直撞的蛟龙,将半座大殿都笼罩在了寒光闪闪的战阵中!

“来……来人!”皇帝砰地撞翻了座椅,声嘶力竭喝道:“快来人护驾——!”

然而宫门紧紧关闭,没有任何人听见声音,皇帝这才意识到为了今日伏诛谢云,他已经把洛阳行宫中的北衙禁军全部调走,换成尹开阳的人了。

“陛下不必惊慌,没有人会伤害你……”

尹开阳笑了笑,殊死搏杀倒映在他眼底,光芒变幻莫测:“很快就会分出胜负。”

咣当!

砖墙在夺魂钩下化作无数崩裂石块,千钧一发之际,谢云顶着满头石砾冲出,在景灵来不及回挡的瞬息间往他左臂轻轻一点。

——与其说那是一点,还不如说是触碰更为妥当,在激烈至极的战斗中根本感觉不到。然而景灵手持双刀,另一把夺魂钩从下而上,鲜血迸溅中谢云捂着上臂急速飞退,袍袖被血迅速染出了大片猩红!

他像只翩然飞掠的鸟,足尖在身后墙壁上刹那一点,疾驰折返;与此同时耳侧杀气轰然砸落,将他刚才借力的那面墙砸成了齑粉!

两人擦肩而过,谢云指尖再一次点中了景灵左臂。

下一刻,景灵以钩尖撑住残桓断壁,借力空中回荡,又重又狠当腹一脚,谢云身体如离弦的箭一般砸进了废墟中!

“……”

谢云艰难喘息,额角的汗涔涔而下。他这辈子经历过很多十死无生的搏杀,然而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数次贴身而过。

记忆化作断片掠过脑海,明明是毫无关联的事,他却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顶着无数刀林剑雨从漠北千里上京,马背上那少年贴着自己的脊背,沙哑问:师父,为什么你每次遇袭时都正面相迎,从不回头?

因为你在我身后,谢云想。

若我转身逃命,你便十死无幸,所以我必须一往无前。

轰——

夺魂钩再次斩落,贴着脚尖劈开地面,刹那间时光被定格,爆裂的碎石以慢动作升到眼前。

谢云视线越过景灵近在咫尺的冷酷面容,不远处光线迤逦穿过沉重殿门,刀光剑影霎时化作了退去的潮水。

那一刻谢云内心深处忽然升起一丝连自己都倍觉荒谬,然而却挥之不去的微渺希望:——你会来吗?

如今你我强弱对换,当宿命终于发展到我终于不得不转身逃命的那一天……

你会出现吗?

第90章 毒箭

“什么,北衙禁军马鑫求见?”

黄铜镜中武后皱起了眉,沉吟片刻后抬起手,正为她梳头的宫女立刻小心停下了动作。

“本宫梳洗,暂不见人,去问问他有何要事。”

宦官碎步退了下去,寿昌宫内人人屏声静气,只听见窗外架上鹦鹉的鸣叫。未及半盏茶工夫,宦官再次踮着脚快步上前,躬身小心道:“回禀天后,马鑫说谢统领一大早被陛下宣召进宫说话去了,单独去的……”

话未落地,砰一声重响,只见武后霍然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宦官腿一软,所有人条件反射便直挺挺跪了下去,只听武后大骂:“蠢材!这种事为何现在才说?!来人!”

武后连头都不梳了,大步冲出了殿门,喝道:“摆驾上阳宫!”

锵——

上阳宫内刀兵鸣响,紧接着砖石崩裂、石屏倒塌,谢云从暴雨般漫天而下的碎块中激射而出,身形劲疾,擦身避过了夺魂钩!

景灵一钩不回,另一钩横扫,其力裹挟千钧,哪怕是钢筋铁骨做的人,挨上这么一下都得当场化作血泥。然而谢云提起的那口气竟然绵长不绝,凭着脚尖在巨大钩身上的一撑之力跃起,翩然仿佛游龙惊凤,不仅将双钩的连环杀招尽数挡回,甚至半空拧身,一手向夺魂钩脊捉去。

——谢云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双养尊处优、蕴藉温柔的手。

然而现在这只手上隐约笼罩着一层黑光,在大殿空洞幽暗的可视条件下并不明显,景灵却立刻就认了出来:“……见龙在田?”

景灵当即回钩交错,两柄大半人高的巨大刀锋寒光闪烁,就那么眨眼间谢云已经错失了机会,瞬间与景灵贴身而过!

在比闪电还快的分毫间里,他们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景灵只要抬手,致命的弯钩就能从谢云身后剖开他整个脊背。

然而这并没有发生,谢云五指在景灵左臂一按,下一刻整个人已平移去了数丈外!

“前辈虽然年纪大了……”景灵咣当一声重重把夺魂钩砸在地上,千斤玄铁当即把金砖砸出了放射裂纹,他漫不经心地挑起一边嘴角:“身手功夫倒还没丢下,我还以为你已经被酒色财气掏空了呢。”

谢云脚尖落地,继而站稳起身,压住了胸腔沉重的喘息。

掏空他的不是酒色,而是岁月积累下来层层叠叠的旧伤,和早年过于频繁的开印。

从谢云的外表看不出来他有着极其硬扎的外家功底,然而这一点在和景灵对战的时候完全不占任何优势,相反景灵年轻强悍的身体素质足够在近身搏杀中置他于死地。让谢云取得一线生机的,是多少年岁月中无数次生死赋予他的——经验和本能。

景灵也看出了这一点。

“云使,”景灵淡淡道,在金属恐怖的摩擦声中抬起夺魂钩,遥遥指向谢云:“你撑不了多久了,认输吧。”

谢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刀锋已至睫前,甚至连鬓发都被飓风吹拂起来。

紧接着,就在那石火光中,谢云身影如鬼魅般原地消失,与此同时凌空出现在了景灵身侧!

若是将场景定格,所有混乱的变故都发生在同一时刻——

谢云那只灌输了所有内力的手竭力伸出,堪堪指向景灵左臂;景灵左钩来不及收回,右钩已雷霆横扫,袭到了谢云胸前;不远处皇帝座椅被他自己撞翻了,正瘫坐在地上,向身后座椅扶手中的暗格里茫然摸索,随即握住了什么。

下一刻。

景灵左臂没来由一酸,与此同时右手夺魂钩毫不留情划过了谢云的胸膛,衣襟破碎飘飞,鲜血骤然喷洒,谢云捂住衣襟疾驰退后!

砰!

谢云背部撞上墙壁,喷出一口血,胸前已被划出了半臂长一道浅浅的刀痕,鲜血从表皮下汩汩而出,染红了大片衣襟。

“你输了,”景灵握紧双钩:“云使。”

不远处尹开阳神情异样,刀削般的薄唇微紧,从侧面望去,玄武刺青就像被赋予了生命,忽然在脖颈乃至肩膀上泛出了蠢蠢欲动的光芒。

在他身后无人注意的地上,皇帝颤颤巍巍,从暗格中取出一物握在了手上。

砰,砰,砰。夺魂钩随着景灵的脚步一下下砸在地上,细小石末炸裂迸溅,继而举起对准前方,谢云精疲力竭抬起头,手指拭去了唇边的血迹。

“结束了。”景灵冷冷道,纵身横刀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死神倒映在谢云瞳孔深处,就在山崩地裂的前一瞬,景灵左臂忽沉,内力就像被刺破了的气囊,从刚才被谢云连指了三次的那一点上哗然抽空!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景灵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沉重至极的夺魂钩已脱手而出;谢云猱身而上,电光石火间从下方稳稳接住钩柄,并未畏惧仍然朝向自己的钩尖,漂亮至极地反手横旋!

时机、角度、兵锋交错,那简直是妙到巅峰的瞬间。

谢云腰骨反折如风中劲柳,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夺魂钩从眼睫前一旋而过;随即借着翻腕时产生的巨大力量,刀锋挟着崩山裂海之力,横着扫向了对面的景灵!

景灵脸上的错愕之色尚未消失,扬起右手夺魂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钩尖雪光闪烁,正正停在了他眉心前!

一切场景刷然冰冻,仿佛鬼神之力令时间暂停。

寒光中谢云面容剔透如冰,一字字清晰道:“还没有。”

嗡一声弓箭离弦的轻响由远而至。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但没人来得及稍作阻止。时间的流逝被拉缓到极限,□□闪烁着剧毒的幽蓝,在众目睽睽下撕裂空气,带起谢云手臂一线黑血,紧接着夺地一声没入墙砖。

皇帝哆嗦着放下了□□。

“谢……”

“谢云……”

无穷无尽的黑暗包裹了所有空间,单超踉跄前行,不记得摔倒了多少次,甚至感觉不到全身上下烧灼般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