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动。对于娘亲之事,丹穴山向来捂一半私下议论一半,我仅有的听来的正面解释不过是姨母赤焰那几句话,后来证明那却是她的遮掩之词。当下淡然一笑,道:“鲛王谬赞,青鸾与娘亲比之,犹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目中露出悠然神往之色:“当年丹穴山的二公主碧篁,乃是潇洒无拘的风流人物,四海八荒谁不赞她一声妙人儿?!”

我对娘亲之事知之甚少,此时听到,内心实感激荡,但面上还得努力作出一派淡然之色:“只可惜娘亲过世的早,青鸾不能一睹娘亲绝世风采!”心中遗憾巨大,中空如洞,无物可填。

离光目中现出焦急之色来,我以为他是担心提起娘亲来我心里难过,只是微微一笑,但求他能安心。岂料我不笑还好,一笑之下他却紧咬了唇角,忧色更深。

鲛王瞧我一眼,竟然是全然的厌恶之色:“你的样貌气质虽得了你娘亲几分真传,但依我说,倒是不见也罢。她遇见了你父亲,本来就是平生最大的错事,再有了你,更是雪上加霜,再无一丝回转的余地。”

我从不曾听过别人在我面前堂而皇之谈论父亲,此时压下心中屈辱难堪,极艰难问道:“青鸾活了万把年,从无人提起过父亲,但请鲛王赐告。”说着深深弯下腰去。

鲛王不屑道:“你可听说须弥山下修罗城?”

我心中一寒,脑中不期然浮上姨父的面容,他乃须尔山修罗城之主,也算是听过吧?我木然的点点头,面前一直飘浮着的那团雾越来越淡,淡到令我心惊,只怕下一刻鲛王便有惊人之语,令我一颗心从腔子里跳出来。

耳边传来他寒意沉沉的声音:“想是你那好姨母还顾及着一点子姐妹之情,不曾告诉你。今日好教你知道,你那父亲便是修罗城主燮焚,最为好战的现任阿修罗王。”

我身上忽冷忽热,摇摇欲坠,简直连一句分辩的话的都说不出。想要大叫,阿修罗王只不过是我的姨父,却全身无力,如被施了定身咒术,分毫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鲛王毫不留情的声音:“当初碧篁四处游玩,鸟族首领宠这位小公主宠得无法无天,天界与修罗部众正在恶战当口,谁料得到你娘亲却与征战在外的燮焚相识,也不知道那燮焚给你娘亲吃了什么迷魂丹,你娘亲一门心思的要嫁给他,与鸟族决裂,一意追随燮焚去了修罗城,竟然气死了当时的鸟族首领,你的外祖母。仙界与修罗部众大战,你的姨父凤澹别妻离女也参加了那场战争,最后死在修罗部众手下。你娘亲得知消息之后便抱着刚出生的你跪在丹穴山下,自请赎罪。”

我似置身于冰窖,四周俱是寒气袭人,来处去路全然不通,天上地上再无留恋,但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感觉身上在发抖,其实却并不能动弹分毫,只怕动一动便会瘫软了下来——原来,那老母鸡修成的嬷嬷一句也没说错,我的父亲燮焚在仙界的确算得上魔头,且与姨母有着杀夫气母之大仇。

姨母对我素来冷淡的眼神也没错。

设身处地,若是我,瞧着仇人的女儿在自己眼皮子下晃,只怕都不知道被掐死过多少回了!

鲛王冷冷道:“天界判了你娘亲受九九八十一道洪天玄雷,听说她身边常年跟着的那少年强替她挡了一记。等到燮焚赶到,她已魂飞魄散,六界难寻。”

我木然直立,腰杆挺得笔直,便像此刻身上栲了铁枷一般,既重且沉,却幸得能助我立得笔直,不致就地倒下去,平白与人做了笑谈。离光的声音近在耳畔却远在天边:“青儿,青儿你怎么样了?”

我茫然的抬起头,眼前是一张温雅如水的脸,海藻般的长发,眸中盛满了忧色。我缓缓绽出一抹笑意来:“不,离光,我很好。我只是从来不曾听说过娘亲的故事,难得今日鲛王起了兴致,要将此事与我说叨说叨,要不然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心中一阵剧痛,只恨不得就此过去,将从前过往尽数抛去。然则心内明白,我这般健康的身体,想要就此过去,不过是奢望而已。

鲛王既已明确表示了厌恶之意,我应当立时告辞,但我欠了岳珂大恩,他虽不望图报我却不能不报。眼下只有厚着脸皮先住了下来,只等他康健之后,再行别离。

我定了定神,朝着上座的鲛王道:“多谢鲛王提点,娘亲当年之事她既然以性命相担,到如今自然也再无指责她之意。至于…至于修罗城主…”

我目中酸涩,眼前水雾弥漫,心中实难取舍,也不知该说出什么话来表达我对这位修罗城主的复杂心情。初时认识他之时,只觉和蔼可亲,行不拘礼,甚合我的脾胃,后来得知他乃丹朱的父亲,虽将他有意疏远了几分,但他从不曾有任何怨意…姨母与他有刻骨深仇,却与我有教养之恩…

我夹在这两人之间,只觉进退不得,将来若见了面,一言不合两人若如凤翼崖顶那次打起来一般,我该如何阻挡?

自以为丹朱的父亲如今却变作了我的父亲,我却已失了当初怀揣瑰宝的甜蜜幸福之意,只觉添了这么一重关系,再要我踏进丹穴山一步,我已心内愧疚成河,不能止息。

我缓缓朝鲛王施了一礼,告辞而去。心神恍惚,也不知他又说了些什么,竟然一句也未曾入耳。只是最后跨出殿门,听得鲛王严厉的一句:“我鲛族再不济,也不能同修罗城结盟…这岂是上策?”

离光语声却是从未有过的激越:“父王…”

我心神恍惚,听过也当随风过耳,进不得脑海中去。只缓缓而行,仿似能瞧见那万事不拘的丹穴山二公主,垂泪跪在山下怀抱幼女前来请罪的憔悴模样,那时候,我定然也让娘亲为难了!

我不过甫出生,却被娘亲托付了姨母教养。姨母从来端庄严苛,从前我还稍有怨意,只当她对我不够关心,如今再回头细想,她每日若要面对着我,势必想起被阿修罗部斩杀的姨父凤澹了吧?

凤澹,定然是温文如柔波,贴心如浅碧的男子,才能令姨母整整怀念了近万年。

又想起,那一夜的凤翼崖顶,那被我称作“姨父”与“叔叔”的男子,向着姨母叫道:““赤焰,你为何不将我的小公主还给我?”

心中譬如黄莲,苦无再苦。

原来,一切全错了。

番外:回首万里,故人长绝(上)

鸟族的二公主碧篁长到两万多岁上,求亲者络绎不绝。

其母凤凰将小女儿搂在怀中,抚摸着她幽碧色的长衫,爱怜不已。她的姐姐赤焰乃是一只通身火红的凤凰,生来循规蹈矩,性格刻板沉闷。小女儿生下来却是一只鸾鸟,真身翠碧,瞳眸温润清澈,化为人形之后最是天真烂漫不过。

今日乃是赤焰大喜,她的夫婿名叫凤澹,与她自小一起长大,性格温润如水。过去碧篁常常跟在身后,不晓得叫了多少声澹哥哥,眼瞧着今日凤澹却要成了自己的姐夫,也不知为何,她胸中总似憋着一股闷气,连唇边的笑意也淡了,直藏在娘亲怀里不肯出来。

鸟族首领将怀中的小女儿揪出来劝慰了一番,见她怏怏不乐,别无他法,又不能令一干宾客新人苦等,只得允了她去后山玩,自己带了一干仙侍前往大殿主持婚礼。

她自小娇惯这小女儿,碧篁更是打蛇随棍上,吃定了娘亲对自己万般娇纵,事事依从,今日拒不肯参加亲姐的婚宴,她也无可奈何,只得随她去了。

碧篁得了娘亲法旨,也不管此时丹穴山前殿百鸟朝贺,热闹非凡,自己只捡后山荒径之中疾走,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消去心头郁闷。

丹穴山后山有一悬崖,崖顶空阔,上有青石大如榻,她将自己整个的贴到榻上去,盯着骄阳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得眼前一亮,一条银白色闪电划破长空,她脑中慢了半拍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莫不是九重天上掉下来了一块宝物?

丹穴山众仙皆知,碧篁小公主的精力是无穷无尽的。她总有玩不完的花样,与充沛的精力,令人称羡。前一刻还心神颓唐的小公主碧篁鲤鱼打挺从石榻之上跳了以后,顾不得后背被撞石塌硌的生疼,已身如利箭激射而去。

半山腰林木深茂,碧篁睁大了眸子四处巡梭,终是令她在一处梧桐树枝之上找到了一条白色的小蛇,长约一臂。

她心中兴奋,微弯了唇角飘浮在半空将这条小蛇细细打量。

这条小蛇通身银白,但双目突出,竟然还长了一对肉肉的小角,这令碧篁惊讶不已。她伸出手指,将那两根小角摸了又摸,也不见这条小蛇爬起来,又见他脖子上系了条金线,带着件黑黑的形如镜子的东西,形状小巧,触手温润,但镜面黑亮,连半个影子也瞧不见。翻过背面,只见背后竟然刻了一双一对恩爱鸾鸟,温柔缱绻。

丹穴山以凤为尊,碧篁虽为鸟族二公主,但凤栖宫中陈设处处有凤,倒不曾见过有鸾刻,此时见着这面黑镜,暗暗心喜,只道娘亲嘱她自今日之后便不能同凤澹像往常一般玩耍,幸好上天垂怜,这才送了条小蛇与一面黑镜给她。

她想了想,将这黑镜从蛇身上取了下来,拢进了袖中,又念了个诀将这条摔晕了的小蛇化作手指大小,揣进了兜里向着凤栖宫而去。

今日赤焰大婚,凤栖宫中百鸟朝贺,宾客极多。更有别族之人,服侍的仙侍仙娥们一时不够,便抽调了碧篁殿中下仆,她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揪出小蛇,倒了半杯茶水,自己饮了一半,揪着那条晕乎乎的小蛇灌了半杯下去。

那小蛇在桌上躺了片刻,忽然惊吓似的睁大了眸子,将她上面打了又打量,最终狠狠一口,咬中了她的中指。

她向来调皮惯了的,这点小伤浑不在意,只拿另一只手敲着那条小蛇的脑袋,斜睨了它道:“再不松口,我可就唤了厨子来炖蛇羹了。”

那小蛇似有点傻,半日还未曾明白,她拿手指戳了戳它的小肉角:“嗳嗳,小蛇,你这小肉角倒有些特立独行。”

那条小蛇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终于松开了口,将全身盘作一团,颇有些瑟瑟发抖。甚直,将脑袋都遮了起来。它这般怯怯生寒之意平白逗得她发笑,一天的郁闷之气似乎被一扫而空。

彼时她尚不知,自己捡的这条小蛇正是天界太子的长子,来自昆仑的西宫侧妃所出。

不过两日,仙界便有流言,上古异宝九黎壶失窃,看守此壶的仙官畏罪潜逃,天帝大怒,遣了太子冼尧前去查找九黎壶。说起这位冼尧太子,向来是以风流出名。据说他并无正宫太子妃,却已纳了两位貌美非常的侧妃。一位便是来自昆仑神界玉虚峰的仙子,另一位却是九重天上一位战神的后裔。自冼尧太子离宫,这两位侧妃娘娘明争暗斗,几番较量下来,将平日的积怨都挑了起来。两位皆是不能忍的主儿,又生恐对方加害自己的儿子,行动坐卧皆将孩子带在身上。这一日午时,不等天帝作出裁决,两位天妃便在天河之上便斗了起来。昆仑神界的侧妃落败,失手将小殿下从九重天上丢了下来,天帝震怒,下令天界神将四处寻找小殿下,几乎将六界翻了个底儿朝天,却仍不见小殿下的踪迹。

小殿下此时正化作小童,乖乖巧巧睡在碧徨的鸾榻之上,小嘴微张,脸蛋粉润,被碧篁一个手指戳了下去,猛然睁开了双眸,亮如琉晶,瞳仁极黑,一眼望去似要被吸进去一般。

碧篁苦恼的抓抓头,结巴了一下才道:“喏,小蛇,听说上面有人在找你。”

小童满脸惊慌,目光滴溜溜在殿内瞧了一圈,连个多余的仙侍都不见,方才大松了一口气,干脆道:“我不想回去。”

碧篁这些日子将这小蛇放在自己房中,起先只当好玩,私吞了它的鸾镜,又将它装在兜里,无人之时拿出来逗弄一回。

这小蛇起先对她很有些惧意,过了两日在兜中闻得仙侍仙童们阿谀,知道这是鸟族的二公主,当晚就化作小童,霸占了碧篁的鸾榻。

等过了两日,天界法旨传到,碧篁也知晓了此事,回殿来一核实,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捡了条小龙。

她有心将他送走,被这小鬼扯着衣袖哭得稀里哗啦,又讲了无数天界秘辛,只道自己亲娘万般不好,每日里被逼习书练字学仙法,更有若干老头子跟在身后啰哩叭嗦,日子痛苦难捱。

碧篁瞧着他一介小童将脸皱成了个小老头,又想起娘亲凤凰每日里派遣的那一堆教习嬷嬷,她平日没少整那些嬷嬷。但这小龙子术法才学了个开头,便是想要化出人身,也得她相助,倒分外同情这小龙子。反激起了她的一腔仇忾之心,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将小龙子交出去过那苦日子。

小龙子得了她的保证,每日里小心隐藏形迹,也就不介意她时不时将自己化出真身,摸摸自己那肉肉的小角,更张口闭口小蛇的嬉弄之意。

碧篁自得了这小蛇,每日里再不缠着凤澹玩耍,委实令其娘亲与长姐赤焰大松了一口气。但她亦是个敏达的,暗地里瞧着娘亲与姐姐放松的神态,反思了一回,又带着这小蛇在丹穴山四处游玩了一回,在凤翼崖顶那大青石旁种了一棵梧桐树,想着将来在此歇息之时再不必忍受骄阳晒烤之苦。遥望远方,云卷云舒,暗暗下定了离家游历的决心。

此时见得小蛇这般神情,偷笑了一回,方才从容道:“娘亲说我满了两万岁就可以出门游历了。”

小龙子懒懒瞧她一眼,闭上眼去准备继续睡,却猛然间又睁开了眼睛:“出门游历?”

由是,一鸾一龙离开了丹穴山,四处游历。

那一年,冼尧殿下查出了九黎壶乃须弥山下修罗城中一位修罗女子自恃美貌,引诱了看守九黎壶的仙官,这才将九黎壶偷了出来。但这仙官深感罪责难逃,竟然投奔了修罗王。

天界以势压人,降罪修罗王,令他带着九黎壶与修罗女,畏罪潜逃的仙官前往九重天上请罪,但阿修罗王燮焚向来性烈如火,哪里肯咽下这口气,当即点兵派将,带着九黎壶杀气腾腾冲上了天河。

那时候碧篁公主正带着小龙子四处游玩,到了人界的一处泉水边,正在洗浴之时,泉水却骤然如泄洪波,她带着小龙子腾云而起,却瞧见那洪波之中冲将下来一具铁塔般的身子,有别于姐夫凤澹那般温润儒雅。

她虽向来任性,但也还算得上良善,化出鸾绦缠在那男子腰间,将他拖了上来,云头晃了两晃,她撤了鸾绦上前去瞧,那男子却猛然间睁开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微微一笑,因着肌肤蜜色,牙齿便格外的亮白。他道:“小姑娘心眼不坏。只是本王在天河里冲凉,却被你给捞了上去。”

那时碧篁乃是鸟族首领凤凰的心头宝,在娘亲膝下被娇纵了两万多年,平日所见之人皆对她恭敬有加,便是同辈之中,赤焰也对这位妹妹多番容让,凤澹更是当作自己的亲妹子一般疼,她哪里见过这般无赖的男子,当下恼羞成怒,飞起一脚就将这男子踢下了祥云,哗啦一声溅起好大的水花,他那昂藏的身子立时在洪波之中若隐若现。

波涛之声如雷,那男子的笑声却比这波涛之声更响,笑声朗朗,直震得云头之上的碧篁捂住了耳朵。

她不知道的是,面前的这位男子,正是修罗王燮焚,带着十万修罗部众遥立天河之畔,徒手将九黎壶扔进了天河之中,怒斥天界太子冼尧:“本王非是那起贪图宝物之人,但天族太不将我修罗部众放在眼里了。不若今日厮杀一番,大家也好见个高低。”

他身后修罗部众冲将前去,与天兵天将厮杀在一处,天气闷热,他又向来自由散漫,遂解了长衫一头扎进天河,畅游一番。

修罗部众向来好战,对这位阿修罗王又极是尊崇,只在前方一心一意厮杀,哪里知道他力大无穷,将九黎壶砸下天河去时,却将天河砸了个洞,他便顺着这洞一路流至下界,可苦了这天河落地的一方民众,几乎将一个中容国给淹没,国民皆作了浮殍之鱼,十之八九丧了命。

碧篁被这无赖之人一搅和,倒将离家万里的思念之情给搅散,摸摸怀中小龙的角,道:“小蛇,你说这人是不是很无赖。”

小龙子在她怀里动也不动,被摸得实在不耐烦了,张口便咬住了她的手指。

她弹指在它蛇脑之中敲了一回,恼道:“当我的手指是点心么?”顺便念个诀,将他化作一个童儿,却见这小龙子黑张一张小脸,似也恼了她一般。

她哪里好跟一个六百岁的小龙子计较呢?

忙摸摸他的小脑袋,问道:“怎么啦?”

小龙子激愤之情意喻言表:“名字。不许再叫我小蛇。”

她此刻足踏祥云,放目四顾,这云头腾得颇快,已出了中容国之境,到了君子国。但见街市之间人头攒动,却都衣履整齐,长剑随身,礼貌端谨。自己这番随意叫他小蛇,不怪这孩子恼了。

“这下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小龙子摇摇头,眸中笑意一闪而过:“从前的名字不要也罢,有劳姐姐替我起个新名字。”

自他出生,昆仑侧妃娘娘便对他寄予厚望,只盼他能成为天界太子,因之对他百般严苛,整日被困在书房苦不堪言,好不容易从九重天上跌落,他那时候便想,若跌不死自己定然要隐姓埋名,誓不再回九重天。他虽年纪小不晓整体,也知娘亲整日剑拨弩张,不似慈母应有之道。

他这般想,岂不知碧篁捡到了他,也只当天赐小蛇,百般疼惜纵容,简直便如娘亲凤凰纵容自己一般。现下见得小龙子眉头紧皱,伸出手指来将他的眉头抚平,拈指知道:“这有何难?”遥指君子国不远处的山峦,又指着街市之间富贵人家的身影,道:“不如,便叫岳珂罢。”

小龙子一本正经,弯下腰去:“岳珂多谢姐姐赐名!”

一姐一弟,捡了个偏僻小巷,化出人身,向着君子国最热闹的街市而去。

番外:回首万里,故人长绝(下)

姐弟二人掩了形迹在街市之间晃悠,遥看前面人头窜动,她二人从前不曾瞧过这奇景,在家又是位尊之人,所过之处无不屏息静气,此时瞧着熙攘人群,皆是兴味盎然。

这般走了不下一个时辰,岳珂摸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扯了扯碧篁的衣袖:“姐姐…”

碧篁正瞧得有趣,只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顶:“乖,再玩会儿。”却猛然瞧见自己从云头上踢下去的汉子正昂首阔步而来,身上水迹未干,引得君子国路人指指点点,他却浑然未觉,进了街市间最高的一座酒楼。

碧篁生就的热闹性子,扯着岳珂一路小跑,路人侧目,终于进了酒楼。楼内小二瞧着她二人衣衫精致,却有些为难:“小姐少爷,如今正是饭点,楼内已满座,这…”

碧篁见那大汉独踞一座,衣衫滴水,周围众人厌弃,目中皆有不屑之色。他却只管擎了酒壶一气猛灌,又拿箸搛了桌上牛肉猛吃,风卷残云,甚是豪猛。

她先时将那汉子踢下云头,并未深想,后来细思,以他那般身手,想要还击自己定然绰绰有余,却为何被踢下洪波之时只是笑声如雷,乐不可支?

可见这汉子光明磊落,不与她一般计较。

她这般一想,目光虽盯着汉子那桌,却扯着岳珂坐在了汉子隔壁一桌。

那邻桌却是两位年轻公子正在斗酒,一位面色如玉,另一位却用包巾将整个脑袋裹的严严实实。碧篁落了座方才瞧见这二人形貌,此时要她走开。又拉不下面子,只得拱手道:“打搅二位了,小妹这糼弟饿得狠了,借两位半边桌子一用。”她甫一入世,不知尚有“拼桌”一词。

这两位年轻公子却是久在街市间行走,闻听此言又在她面上细细打量一番,二人相视一笑。面白如玉的那位将面前酒壶推了过去,道:“我二人正在拼酒,胜负难分。既然有缘,不若与小姐也拼一回?”

碧篁不以为意,边将桌上好菜拖了一碟放在岳珂面前与他吃,边擎了酒碗与那二人拼酒,眼角余光全然留意那昂藏汉子,连自己也深深诧异,今日为何要盯着这粗俗的汉子瞧个不停。

这间酒楼向来以佳酿闻名,碧篁喝得半醉之时,面前挤上来一张蜜色的脸盘,指着那两位年轻公子道:“何苦跟个小姑娘计较?”

碧篁自恃活了两万两千岁,梗着脖子道:“我才不是小姑娘!”提起桌上酒坛,大口大口灌了下去。

那汉子摸摸脑袋,颇有些局促一般:“这可如何是好?”

两两名年轻公子相视一笑:“阁下也瞧见了。”言下之意便是这酒是小姑娘自已要喝的,可不是我二人逼迫的。

那汉子身高体壮,手长脚长,朝着这两位年轻公子眨了眨眼,洒脱一笑,指着桌旁边人高的酒坛,道:“既然如此,这小姑娘还欠我一架,人我带走,酒钱二位付。”

那两位年轻公子微笑着点头,只等这汉子带着那姑娘与小童远去,各自掏出兜里预留的酒钱,一瞧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钱袋之中的银子哪里还是银子?不过是些破烂贝壳,正是二人临出东海之时顺手从海边抓起施了法术之物。

凭他二人再如何放术,这烂贝壳纹风不动,依旧是原来样貌。

路分东西

我从来算不得面皮黑厚,如今尚能称得上牙尖嘴利。但在珊瑚城住着的那半月里,连自己也要诧异自己,竟然已经修炼得面皮厚如城墙,只当作鲛王大殿之上那一席话从未听过。每日里除了照顾岳珂,便装聋作哑。

有时候离光前来探望岳珂,我亦避而不见。有几次瞧着他白色的鲛绡纱长袍越过了珊瑚墙,心中总有微微的惆怅。

我想起月光下的少年,数千年的陪伴,那是我少年来路之上的温暖,偶一回头,总有温暖的笑颜,如今却要藏在他的目光之外,看见了他失色的眸子,却不能上前向他保证,这一场温暖如旧。即使他不曾变,我却已经将往日深埋。

鲛王妃也曾遣了侍女前来相请,却被我极客气的打发了。有一日我倚在珊瑚墙后发呆,却听闻殿中鲛娘在背地里议论,说是东海龙四公主与鲛王妃相处的很是融洽,简直胜似亲生母女。连太子殿下也已陪着她在珊瑚城中逛了好多次,怕是喜事将近。

我从小不开心之时喜欢将自己蒇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时时能听到宫中八卦。如今在这珊瑚城中不成想偶然之间亦能听到这番话。不得不感慨一番:可见八卦这种东西,实在是不分种族不分语言。

回头我便将身上那件鲛绡纱做的袍子脱下来折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了床头,又化出我那一身灰扑扑的青袍子来穿。

第二日离光前来探望岳珂,我正守在他床前,躲避不及,与他撞了个正着。他也有十来日不曾见过我了,乍然相遇,眸中光彩立现,我也久不见他,心中很是欢喜,但转眼,这份欣喜便被旧事沉埋。他约略也是有些不能理解我的爹娘,眸中那抹欢喜转眼即灭。半晌,方白着脸问道:“青儿,我送你的长袍呢?”

我抖抖自己身上青袍子,自嘲笑道:“你也知道我从前心心念念想着有一身丹朱表姐的五彩羽衣,因此瞧着你送的绡纱珍珠宝石长袍确也耀目。但说到底我只是普普通通的鸾鸟,就算穿了五彩羽衣,也算不得凤凰。”

他似全身肌肉忽然僵硬一般,半日才挤出一句话:“难道青儿一直梦想成为凤凰?”

我的目光沿着珊瑚城内的珠光一起闪耀,许多往事如藏在蚌娘体内的珍珠,渐渐吞吐记忆的光华。我轻轻摇摇头:“不,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做凤凰。”

我只是,想要做丹朱一般被娘亲疼爱的女子罢了。

又过了两日,长日无聊。我想着出宫去逛逛,又记挂岳珂魂魄,只得将昆仑镜解了下来,解开了他的腰带,敞开了长衫,将鸾绦系在他中衣带子之上。正在忙活,闻听得头顶有人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语意温柔迟疑。

我只顾着低头忙活,随口答他:“自然是物归原主啊。”猛然想起这房内只我与他两个,抬起头之时,但见岳珂静静躺着,身体僵硬,目中笑意盎然。

我眼看他这幅模样,立时喜上眉梢,守了这么些日子,瞧这眼神也是清醒了的,当下结好了鸾绦,正欲替他掩上长衫,指着鸾绦道:“这是什么?”

他的术法比起我来,高明许多,自然瞧得清此乃是我一根尾羽所化鸾绦,权作昆仑镜的绳结。只是此刻我这般几乎趴在他身侧,他的长衫衣襟大敞,脸上霎时禁不住红晕满腮,烧得厉害。我指着他中衣之上的昆仑镜,结结巴巴:“这个…昆仑镜…”

他信手拿起来放在手中瞧了两眼,淡淡道:“这镜子瞧着有几分眼熟。”

我张口结舌将他瞧了两眼,他神色极是诚恳,倒不似欺伪,心下大喜,想来他这健忘的毛病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立时不舍的摸了摸这镜子:“此镜名叫昆仑镜,殿下瞧着眼熟大概是我自小所佩,寻常见过也是有的。只是近日殿下身体不适,我便借了你佩戴个一两百年,也好消灾护佑。”

想我随身不过是些普通物件,他既当日将这镜子予了我,闻听这镜子倒是个上古神物,不贪白不贪。这厮虽与我有救命高义,但他往日也有些风流债,万一哪天将这镜子作了定情信物送了不知哪位仙子,可不疼煞我也?

他双眸似海,沉沉将我瞧了一回,诚挚道:“不知这位美丽的仙子该如何称呼?小仙…小仙实想不起来了。”

我近日郁郁沉沉,多日不曾展颜,此时被他这话惊了一回,倒将些郁结之气给惊散,几乎气笑,指着他,又指着自己,半晌无语,良久才想起他先时的乖顺模样来,有心试探道:“你寻常都唤我作姐姐的…”小心的觑了觑他的神色。

但见他一双长眉打成了个死结,似极力想上一回,方才疑惑道:“这位姐姐…小仙瞧着你乃冰玉之姿,月魄之魂,但就是有一件,做小仙的姐姐,年龄似乎偏小了些。”

我肚里闷笑,又被他这句恭维话捧得心头发晕,不怪人人喜听好话。过往也曾见过有仙子仙娥愿意与他一起厮混,虽则最后他多半是挥别一众女仙,伴着我与离光四处游玩,但总归不曾油腔滑舌与我这般说笑,见得他这般费神思量的模样,不知为何,半月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鲛王虽有明言,但既然修罗王尚在仙界,总还不算太坏的结果,其中纠葛曲折,总有一天我会印证明白,此时若下定论,倒为时尚早。

想通了此节,我心头大松,指着他假意叹道:“小仙照顾了殿下多时,殿下先还死命拉着小仙要叫姐姐,此时醒来地位尊贵,便不肯认小仙这位姐姐了?”

他将我瞧了又瞧,眸中倒有些笑意,道:“定然是我往日荒唐太过,这才如此不顾年龄大小。罢了罢了,不过是叫声姐姐,有何不可?只是相问一声,此地是何处?”

我见他既醒来,大致要比离开龙王府时更为清醒,此时若送他回去大抵有功无过,倒也可以安安生生离开了。由不得唏嘘概叹了一回这几千年的交往。鲛王既然说他日后慢慢调养定然还有希望,之后的事情却不是我能操心的。当下伸了个懒腰道:“此乃鲛族王宫,殿下却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殿下,小仙是女床山的土地,偶然救了殿下一命,才有此机缘。现今殿下渐趋康复,小仙也是时候告辞了。”

他猛然坐了起来,想是躺得久了些,有些头晕,却仍是牵了我的衣袖,依依不舍道:“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我颇有些落寞,如今除了女床山,我倒真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拍了拍他的肩,强笑道:“小仙自然去该去的地方。”

从前不知道自己身后有这般故事,倒可以与他相交一场,如今知道了,天界与修罗部族又一向不和,连仗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场,双方各有损伤,我虽算不得罪魁祸首,却是个两面不讨好的角色,唯有悄然离开,方为上策。

他目中光芒闪了闪,不依不饶道:“姐姐孤身一人,身边连个陪伴之人也无,我怎么能放心得下?不若等我养好了身子,陪姐姐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