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了笑意,凉凉瞧我一眼,温柔道:“公主远道而来,我瞧着身子倒有些弱,不如今日先回去休息,改日凌昌再陪公主四处游玩,公主意下如何?”

丹朱语声听来颇有些失落,低低应道:“一切但凭殿下作主。”便起身与他并行而去。

轻失花情

我承了太子殿下偌大一个人情,又在花枝之上美美睡了一觉,睡眼惺忪踱回前殿之时,天上已是寒星四起,上弦微弯。

太子殿下随身的小仙童流年朝我比划着摆了摆手,那神情与我今日在花枝之上的一般无二。我将脚步声放重一步步走过去,他懊恼的几乎要跺脚,等到我走近,附在我耳边悄悄道:“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你还是少去惹祸的好。”

心情不好与我何干?

我正要反驳,已听得殿内之人扬声道:“是青鸾吗?进来吧.”

流年将我上下打量了又打量,目中充满诧异之色,似乎不相信太子殿下能接见我一般。我朝他得意一笑,又闭了下双眼,示意他今日眼拙了。他恨恨朝我瞪了一眼,但目中满是笑意,替我打开了门。

我在华清宫两百年,与殿中仙娥仙童极熟。他们并不知我的身世,只知我乃是太子殿下与同娑殿下带进宫来的,对我倒客气几分。

与人相处,不过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没了旧事纠葛,这些方面我倒也能做得似模似样,与殿中仙娥仙童也处得极好。

房内灯影幢幢,灯下佳人如玉,正拿了一本书,坐着发呆。见我进来,眼珠都未曾动一下,道:“你这是才睡醒?”

我笑嘻嘻道:“有了太子殿下的庇佑,这一觉倒好睡。青鸾这么晚前来打扰太子殿下,是多谢今日殿下在丹朱公主面前替青鸾遮掩。”

他转过头来,只盯着我愣愣瞧了一回,喃喃道:“为何你不是…”我隐约听了这两句,又见他这般眼神,也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陪着小心道:“青鸾身上可有不妥的地方?”

他轻轻“啊”了一声,如梦初醒一般,绽了个微微的笑,道:“我也瞧着你身上倒有些不妥。”

我摸摸头上发带,也是绑得整整齐齐。自来我便不会梳漂亮的发型,偏偏又没人替我梳,便无师自通用身上羽毛化了一条青丝带,拿来束发。万把年来,这头青丝从来乏人打理,倒也垂直柔顺,被我在脑后束成一束,随意垂着。

说起来,我身上穿着的乃是宫装,又是娇嫩的颜色,头上却束着条发带,有些不伦不类。但若教我说头发与宫装不搭,改天这位太子殿下下令要我结双环,这可如何是好?

我小心的摸了摸身上淡粉色的宫装,陪笑道:“这宫装美是美…倒适合宫中那些温婉漂亮的姐姐们穿。”

他似笑非笑瞧了我一眼,“噢”了一声,也不肯接下去。我扯着脸皮道:“但青鸾…自来就是个野丫头,穿这样鲜嫩的颜色,有些不大习惯。虽然穿了两百年,但自己也瞧着别扭,便何况殿下?”

他似被我逗笑,眸中笑意点点,修长手指指着我,笑骂道:“你倒是个老实的,也知道自己是个野丫头了?”手指随意朝着我一指,眼光金色光晕闪过,我再瞧时,身这那件浅薄的桃粉色宫装已变作了一套淡青色的长裙,倒不像宫装,云袖宽大,长裙掩脚,式样极为简单,却也格外合体,更可喜的是,与我身上的长带倒是同一种颜色。

我喜滋滋摸了摸面料,只觉柔软服贴,也不知是何料子织就,也许只是幻术,但比我身上羽毛所化那件长袍却精致舒服许多。虽然心中不喜他也赞同我是个野丫头,但得了这么件漂亮长裙,一时之间又拉不下脸来与他理论。

他瞧了两眼,赞赏的点了点头,道:“这下瞧着顺眼多了。”与太子殿下相比,我自然只能算作顺眼,这点自知之明我倒还有,遂笑嘻嘻点点头,恭维道:“青鸾相貌粗陋,怎么能比得上太子殿下的国色天香呢?”

他板了脸,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我骂道:“没大没小的野丫头!”又正色道:“既然知道自己是个野丫头,以后就不该夜夜露宿寒枝。正经回房睡去罢。高床软枕,难道还不如你独立寒枝了?”

我朝外瞧了瞧,虽然天色已有些晚了,也不排除同娑殿下过来。见得流年朝我摇摇头,我转头苦着脸哀告:“太子殿下也知青鸾不小心得罪了同娑殿下,确实无福在信芳院云床之上安卧片刻。”

他失笑道:“我瞧着倒不像不小心,倒像有心得罪!”我心道:你与同娑殿下关起门来一家骨肉,自然要偏袒他了。当下不再争辩,愤愤不平瞪着他。

他拍拍身旁硬木榻,温声道:“过来坐。”那是往常时候同娑殿下坐卧之处。我摇摇头,躬身道:“青鸾不过是一介洒扫仙娥,位卑阶低,怎可与殿下同塌而坐?”

腰间一紧,已被一道尺素绑了拖坐在了塌上。我伸出手去低头解腰间之物,埋怨道:“坐就坐嘛,也犯不着这般绑着,小仙又不是犯人。”

抬起头时,差点撞上一张脸,凌昌太子靠得极近,他的睫毛根根清晰可数。我拍着胸口朝后移了一点,埋怨道:“殿下想吓死人呐?青鸾这张脸无甚出奇之处,撞坏了也就撞坏了,要是今晚撞坏了殿下这张脸,明日青鸾不必走出华清宫的大门,就会被仙子仙娥们给撕成了碎片。”

他的眸子幽亮得出奇,往日总是未笑先含三分情,今日却似有些迷茫一般,只盯着我的眉眼瞧,轻声道:“极平常啊。”

我心中气愤,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在你面前我自然平常得紧。

岂料这一瞪不要紧,太子殿下居然像魔症了一般伸出手指来,冰凉的指尖沿着我的眉端轻轻的描画过去,我被他这般动作吓得一惊,立起身来几乎要逃,身子已经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端立时有不知名的花香袭来。我双手抵在他胸口,骇然道:“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

他一双长臂将我牢牢圈在怀中,下巴就搁在我头顶,轻轻的叹息道:“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我试着推了几次未果,气急败坏道:“殿下现在就在做一件错事。旁的不说,若是被丹朱瞧见了,我定然被撕成碎片。都不用丹朱出手,青鸾自毁仙元算了。”

他似如梦初醒,松开手来低下头道:“你哭了?”

我怒极反笑,狠狠推了他一反, 恼道:“为了什么哭?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哭?”这话说出来,连自己也觉得心惊且凄凉,更兼着万般委曲涌上心头。我虽不太懂男女之间的情爱,但与丹朱的夫婿纠缠在一处,总教我自己也觉出不堪来。

我冷冷道:“殿下还请自重,不久之后青鸾便该尊殿下一声表姐夫了。”说罢也不看他的脸色,大步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她是你的表姐,你连姐姐也不肯叫,又何来的表姐夫?”

我只觉气得胸口发闷,转头怒视着他,扬声问道:“青鸾无知,倒要请教太子殿下,不叫表姐夫又叫什么?”

他却似浑然未觉我的气愤,缓缓道:“她对你不好罢?所以你连一声姐姐也不肯叫?我早该想到了。鸟族首领只此一个独女,娇惯太过,跋扈起来,欺负你一介孤女,也极为正常。更何况你又生得这般千伶百俐。”

我只觉身上微微的发抖。这位太子殿下何其可怕?许是与天界一众文臣厮混的久了,说出话来也教人觉得他是打心眼里为你着想。设身处地忧你所忧,痛你所痛。怎不教人心动?

但千伶百俐,哪是我吗?

他被仙法糊住了双眼么?

我捏紧了拳头,要拼起全身的力气来,才能对抗他这样温柔的语调,设身处地的为我所忧,貌似真心的为我着想,怜惜着我的孤苦。这是我从来不曾感觉过的温暖甜蜜,是伸出手来似乎就能获得的能让我颤栗的巨大幸福。

但,我明白人心的叵测,见识过世情的冷暖,知道所有甜蜜的话语不过是一把淬着蜜糖毒药的刀,假如我不能清醒明白的知道自己目前处境堪忧,定然会被这把刀所击中,尸骨无存。

自得知我乃是修罗王的女儿之后,便牢记不忘这件事。修罗王族不能为我带来荣耀,亦无法在仙界护佑于我,所有平静的海浪之下都有凶猛的恶鱼暗礁,只有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才能从九重天上脱身。

天族与修罗部族争战了几万年,双方累世的恩怨叠加,就算是拼尽我一身鲜血,也不能将这恩怨冲刷干净,高傲的天族太子,未来的天界领袖,又怎会被我这只小小平凡无奇的鸾鸟所吸引呢?

我垂下眼睑,掩去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弯下身去温顺道:“请太子殿下恕罪,青鸾逾距了。都是今日初见丹朱公主,勾起往日伤心之事,还请殿下原谅。”

他往前一步,我微微的后退了一步,道:“天色已晚,殿下白天公务繁忙,还是早些歇息。青鸾这就告退了。”不等他出声,我已大步而去。门口一直守着的流年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些随身服侍的仙童们都惯会看脸色,总会在适当的时机出现,适当的时间消失,非我辈中人所能揣磨的。

我疾步而行,心里像烧着一团火,油剪火烤,一腔愤懑之情无处可诉。到得最后索性捏个诀,化作一只蚊子飞出了华清宫,在天帝御花园瞎走,衣带当风,更深露重,不知名的花朵暗吐芳华,今日之事,仿佛将前程旧恨一并勾出。若被丹朱晓得,她定然要嘲笑我自不量力,非要与她抢这天后娘娘的宝座。到时天帝震怒,我命堪忧,只等事情平息之后,太子与太子妃娘娘成了亲,还是亲亲热热一家人。

我不过是在娘亲的骂名之上再安一条罪状,再替四海八荒的神仙们寻一条唾弃我与娘亲的正当理由罢了。

我对着一株不知名的树幽幽叹了一口气,这样静谧的月夜,先前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就像大海退潮,只留下了沟沟壑壑丑陋的岩礁,连我自己也不肯正视自已。伸出手去,无意识的摸了摸粗砺的树干,轻声道:“我又何尝,想与她抢那个位子呢?”

太子殿下贪图一时新鲜,丹朱性情又不是格外讨人喜欢,今日初见已触了他的霉头,他若要后悔这桩婚事也是有缘由的。但无论如何,未来的天后娘娘这顶桂冠却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我头上。

我缓缓坐了下来,忽听得静夜里一声叹息, 格外凄凉。我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偏差,又或者乃是自己的回声,试着挪了挪身体,又听到一声惆怅的叹息,那人道:“我又何尝不能放弃那个位子?”语声柔弱凄凉,隐隐含悲带愁,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我全身的汗毛直竖了起来,整个人都有点哆嗦,不明白大半夜的把哪方的花妖精怪招了来。缓缓起身朝着园中施了一礼,轻声道:“小仙非是有心惊扰,只是夜色华美,小仙不觉间瞧得痴了,所以才会误闯进了此地,还望上仙原谅。”无论此处是花妖还是精怪,但既能在天帝的花园修炼成精,受雨露月华滋养,说不定我还打她不过。

我又后退了两步,只觉四周鬼影幢幢,竟然暗藏杀机一般,说不出的可怕,立时拨脚便跑,身后似乎有女声极是紧迫在我耳边轻喊道:“孩子,快些跑,快些跑,再快些…”

脚下一软,我差点栽个根斗,这才想起来自己可以振翅而去或者足踏详云,到底是法力低微,一紧张便回复了从前的无赖气,只会用这不中用的身体。

我招来详云,踏了上去,耳边似乎还有殷殷嘱托:“孩子,快点跑,快点跑…”

我跌跌撞撞驾了祥云,直直往华清宫而去。

孤灯绿坞

信芳院内常年只有两个打扫嬷嬷住在杂役房里。院内绿萝葳蕤,四下攀徊,形如绿坞。主卧虽布置的极为舒适,但于我却陌生的紧,两百年里也只是第三回在此过夜。

我先头吃太子殿下一吓,后又被御花园中之事吓得魂魄俱飞,此刻手脚无力,一头扎进云床之上,心中暗道:就算今晚同娑殿下得着信儿,将这房内下了八十一道洪天玄雷,也休想让我从这高床软枕之上拨起来。

一梦黑甜。再醒来之时,只觉全身虚弱,头脑晕沉,试了几次居然爬不起来。窗外轻风细细,狺狺不止,正是两位洒扫嬷嬷大约是以为我不在,四下寂寂,这才有了争执之言。

一方道:“仙界传了一万多年,道这位太子妃娘娘言貌工德,无一不是稀世罕有,昨儿我远远瞧着,与太子并排走在一起,竟还不如我们院里这一位。”

另一位道:“我瞧着太子妃娘娘就极好。总也是鸟族的公主。这一位不过是洒扫仙娥,连个利落些的头发都不会梳,有甚出奇之处。”

我在床上哑然失笑。这番说词听在我耳中也就罢了,生不起什么风浪,若是听在丹朱耳里,将来她入主华清宫,这两位嬷嬷必死无疑。

又听得先头那一位道:“你也活了这把年纪了,这种事情还看不透?容貌不过虚幻,性情才最惹人怜。咱们院里这一位性格讨喜,便是这信芳院,也是当年天后娘娘作侧妃之时的居处,太子殿下能令她来此居住,你还瞧不明白吗?”

另一位奇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昨晚之事在我心头着实留下了阴影,闻听此言,若非手足无力,我早吓得从云床上滚了下来。已听得院内有人暴喝:“是嫌舌头太长了么?”

扑嗵一声,我已从云床上栽了下来,地下乃是金砖铺就,只磕得我身上骨头疼,不由唉哟一声痛呼,已有男子大步而来,一手便将我提了起来,扔上了云床。

我只觉心跳虚缓,额头之上已有大颗大颗的冷汗沁了出来,半天连手指也动不得,耳边响起一声嘲弄的声音:“瞧着强壮如牛的野丫头,今儿怎么在此装病?莫不是太子妃娘娘来了,心中嫉妒,在此作耗,只盼得太子殿下回头一顾?”

正是同娑殿下。

他向来瞧我不顺眼,若是往常我早拿扫把打还回去,只是今日我全身虚弱,连还击之力也无。

许是见我不出声,他又道:“不过是个粗陋的洒扫宫娥,也想攀附中宫?别以为占着这偌大的信芳院,就真成了侧妃娘娘了。”

我闭上眼睛,双耳鸣鸣,似小时候被一群幼童围攻,句句戳心。然而我早已不是那幼小模样,亦早学会了沉默,而不是大声的争辩。许多时候,争辩不过是凭添心伤,全无用处,还不如沉默来得更为实际。

想要让别人明白自己,太难。

我明明全无此意,但瞧在同娑殿下眼中,便成了假装拿乔,又或者,他自流年口中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会前来斥责于我?平常时候与他针锋相对,那是我深知不过是些小玩闹,并无妨害,所以才会胆大舌利。但今日事关重大,若生要给我安个罪名,就算我喊破了嗓子,怕也无人包庇护佑。

许是他喋喋半日不见我回应,也觉得奇怪,上前一步便捏住了我的左臂,意图将我翻转过来,却猛然缩回了手,“咦”了一声,又快速伸过手来,天可怜见,就在我口鼻向下闷在云被之中,快要喘不过气来之时,他终于将我翻了过来。

我吃力的睁开了眼睛,眼前之人神情倒不见得多严厉,倒似满脸的不可置信,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额头,因着这突如其来舒爽的凉意,我竟忍不住朝他的手掌移了移,舒服的叹息出声。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缩回了手转头出去了。不过半个时辰,药君便被揪着衣领拎了回来。这位同娑殿下向来跋扈,至今未曾学会尊重,只除了天帝天后与太子殿下的衣领他不敢如此拎着,九重天上这些文官武神,十之七八倒被他拎过衣领。我见药君在他手中挣了几挣,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于是歉意的朝他笑了笑。神仙虽非凡人食五谷,生百病。可如我这般的仙胎,若是原身生了病,也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事。

药君替我瞧了半日,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惊吓过度。

——他的医术倒有些靠谱。

同娑殿下许是觉得是自己进来那一通指责吓着了我,低声嘟嚷道:“平日里瞧着胆子挺大的,不过一万年修为,跟恶兽猰貐都敢拼命,从不将本殿下放在眼里,这会被几句话吓得生了病,谁信啊?”

也不知药君生来是个固执的老头儿还是被同娑殿下提了衣领,心存怨气,闻听他此言,更是咬定了不松口,言之凿凿,称我是被吓出病来的。又取出几丸定神散郁的药丸来,放在床头。

同娑殿下将药君送走,回来瞅了我一回,张口便道:“你不要以为不想扫地躺在床上,便可以偷懒了…”又似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终是闭了嘴,不再唠叨。又扶着我起身,用温水化了药丸服下,又扶了我躺下,不过半刻钟,我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胧间,只听得太子殿下道:“药君是说受了惊吓?”

同娑殿下似极懊悔道:“哥哥,都是我多嘴,吓唬了这丫头几句,我哪知道她平日张牙舞爪,却这般不禁吓?”

太子殿下叹息了一声,我额头上便贴上了一只冰凉的手,极是舒服,我在梦里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明知这手是太子殿下的,我应极力避开方是正理。但一来额头烧滚,一时里得着了这般冰凉的抚摸,正如饮鸩止渴,解得一时是一时。再来又在迷朦之中,我心中焦急,试了几次极力的想要睁开眼睛都不能够,越发笃定了这是在梦中,由是放松心神,由他去了。

耳边只听得太子殿下低低的声音自嘲般道:“我倒也不知道这丫头这么不禁吓。平时瞧着就像野猴子似的。”

同娑殿下吃惊道:“哥哥,难道这丫头的病是你吓出来的?”

我只听到低低的笑声,这一切渐渐远去,心里仅有的一丝清明不屑暗道:早闻当今天帝在做太子之时风流异常,这一脉传承,上梁不正,难道还指望着下梁不歪?不过是一段心血来潮的戏弄,岂能将我吓出病来?

长日迟沉。

过得两日,我渐渐好了起来,听院里的洒扫嬷嬷们说,太子殿下这两日极忙,整日陪着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四处游玩,几乎将九重天游了个遍。九重天上这一干仙子仙娥又逮着空子就往太子妃娘娘暂居的殿内跑,只将那里挤了个水泄不通,人头鼎涌,几乎没将太子妃娘娘累出病来,今日正好闭门谢客。

我心中暗笑朱雀神君所言果然不差,若非现在姨母与丹朱表姐在此,我正想一力避开,定然去雀罗殿偷偷寻两坛好酒给他饮。

这般心情愉快的想着,整衣束发出了房门,拖起墙角的扫把老老实实去洒扫。

门外立着的两位嬷嬷这两日奉命照顾我,已与我厮混的极熟,见我又拖着扫把,慌忙过来夺:“姑娘身子不好,也应当歇两日,这才能起身,拿着扫把作什么?”

我拖着扫把不放,笑道:“嬷嬷说哪里话?小仙不过是个洒扫仙娥,做这些活是应当应份,怎么嬷嬷反倒一惊一咋的?耽误了两天功夫,也不知是哪位姐姐帮我在洒扫,青鸾这就要赶去当差了。”

她二位眼见劝解不效,也只得由我去了。

我瞧着头顶日头煌煌,这时候去打扫前殿,显然不智,只得往后殿而去。华清宫虽不如天帝的后花园壮美,可也算得上独树一帜,繁花吐蕊,毓树芬芳,两日乏人打扫,已是落花满径。

我正扫得一头热汗,恰到了往日自己休眠的那棵树下,只听叭叭几声,甚是有节奏,地下却落了许多松子壳,这园中一向只有鸟雀与我作伴,何曾出现过食松果的小兽?我拄着扫把抬头,但见同娑殿下正斜倚在树干之上,眼神晶亮,玉琢一般的面上,全是恶意的笑容,地下已是厚厚落了一层松子壳。

我这几日心神惫懒,只想将份内之事作完,又怕一时唬他不住,矮身施了个极为规范的宫礼,谦声道:“小仙青鸾拜见二殿下。二殿下雅兴高涵,青鸾无知,扫了二殿下的游兴,还请二殿下责罚!”

他往日最烦这些礼数,习惯性的挥挥手,道:“退下退下!”

我拖着扫把一溜小跑,已听得身后急道:“回来回来。”

若能回来才怪。

只当作清风过耳,我一气往前跑,身后脚步之声沓沓,这没脸没皮的皇子居然追了上来。眼前花丛浓密,我一头扎进去,入眼之处乃是一件流光四溢的五彩羽衣,与之袖口紧密叠在一起的乃是件玉色锦衫,我心中大悔,与其撞见这两人还不如落在同娑殿下的手中,他也不能将我怎么样,至多是责骂几句了事。

正在愣神之际,身后重重撞上来一人,我一时前趋,直直跌进了凌昌太子的怀里,旁边身着五彩羽衣之人正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鸟族的公主丹朱。

四百多年未见,今日这番见面委实奇怪了些,我拖着扫把也就算了,但一头扎进她未来的夫婿怀中——这番景像落在她眼中,定然够我受的。

偏偏同娑殿下这起事的头正咋咋呼呼喊道:“小呆鸟,你往哪里跑?终于给我抓住了吧?”一把将我从太子殿下的怀中揪了出来,这才瞧清了眼前之人,面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但又不能责怨自己,却揪着我的领子骂道:“要你别跑别跑,偏不听。瞧瞧,撞破了哥哥的好事吧?”

我被他拖着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番话,倒像太子殿下与丹朱在这里偷情一般。

丹朱向来目无下尘,这会已经玉容含怒,将我上下瞧了两眼,讽刺道:“我当是谁呢?”

同娑听得我笑,骂道:“小呆鸟,还不认错?”揪着我衣领的那手已然松了开来。

我整衣敛容,深深施下礼去:“华清宫洒扫宫娥青鸾拜见公主殿下。”

她啧啧叹息了两声,也不教我起来,讽刺道:“从小儿我便说,将来你不过是个洒扫丫头。但你偏不肯安份,在丹穴山做洒扫丫头,粗俗不知礼数也就罢了,偏偏要来这九重天上做个洒扫丫头。这洒扫丫头到了哪里不是洒扫?若教娘亲瞧见了,也不知会不会气出病来。”

她不提姨母便罢,一提姨母我便心中愧疚。四百年不见,我早已不是过去那寸步不让之人,拳头与辩解争论并不曾为我带来什么好处,且九重天上也不是丹穴山由得我撒野。

太子殿下便在身边,我倒也不急着起身,只稳稳半蹲,淡淡道:“青鸾久不见姨母,但如今在太子殿下宫内轮值,一时并无闲暇,走脱不开,还请公主代为问候姨母一声。”

同娑殿下在我身后道:“你这丫头,平日皮得像个猴儿,也有这般规矩的时候,也太能唬人了。嫂嫂别被这丫头骗了。走了走了,让太子哥哥与嫂嫂在此谈心,我们别处玩去吧。”说着上前来拖着我的手,要将我拖出花荫去。

我执意不肯移动半分,打定了主意要瞧瞧丹朱在太子殿下心里的轻重。

他若对丹朱无情便罢了,若对丹朱情深不悔,在他二位成亲之前我若不能离开此地,大概是连怎么丧命的都不知道罢。

馥花如雪

良久,只听得太子殿下柔声道:“同娑,快扶青鸾起来。病了好几日,这才起身,还不扶她去信芳院躺着?”

那晚之后,我倒不曾同他打过照面,闻言如释重负,心内已有八九分明白。太子殿下这是有些受不了丹朱的跋扈之气了。笑着立起身来:“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公主殿下。”抬眼去瞧,丹朱脸上已有不豫之色,但碍于太子殿下,一时之间倒不曾发作。

她自幼被圈在宫内,有时厌烦了便以打骂宫娥取乐。但打完之后,也以金珠打赏,身边倒也有几个贪财的下仆。但一年之中,总也会出一两条命。姨母虽严厉,那也只是在鸟族之中,对着自己这位独女,许是怜惜她自小丧父,总是架不住她几句好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些事情凤栖宫中向来瞒得死紧。丹朱身边又全是姨母的得力干将,但我久在宫中居住,多多少少也会风闻一些事情,平日里能躲着她便躲着她,若有冲撞,总也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姨母面前。她倒不好做出厉害举动来,万一传到九重天上,被安个失德的罪名,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太子殿下笑意吟吟,似对这一切全然未觉,道:“公主有所不知,当初女床山有恶兽现身,女床山土地青鸾舍命坚守,父皇赞她勇气可嘉,方才下旨提拨她进我殿中作了一名掌吏,只因她性格顽劣,本王有心令她打磨,这才放在殿中做洒扫宫娥做了两百年。”

我心道:原来还有这等事?这太子殿下真是…真是说不出的恶劣!平日里瞧着道貌岸然,暗地里藏着一肚子坏水,说出的道理冠冕堂皇,倒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儿。虽替我在丹朱面前扳回了些面子,但总叫人心中憋着一股气,不顺得很。

转头去瞧同娑殿下,他面上竟然有几分赧色,喃喃道:“不过是做了两百年的洒扫仙娥。那掌吏每日里困在殿内,又闷又无趣,哪里有洒扫来得有趣?”他自己不喜书本,倒将旁人也想成了自己。

原来这事他也知道。这两兄弟向来形影不离,知道原是意料中事。我冷眼瞧着这兄弟俩,冷冷哼了一声,道:“说不得青鸾倒要谢谢两位殿下了!”说着郑重朝这两位各施了一礼,他二位面上笑意极是尴尬,侧身避了避。

太子殿下指着我笑道:“前两日公主殿下还说要见一见本王殿中洒扫宫娥,今日可不是就巧遇了吗?”

我分明瞧见了丹朱面上的厌恶之色,也只作不知,一本正经道:“闻得太子妃娘娘前来拜访,青鸾早已日盼夜盼,只是这两日身子不爽利,倒不曾前去参见太子妃娘娘。”

她目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定然是想不通往日张牙舞爪的我今日为何这般温顺。转眼却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眼神在花荫之处的太子殿下身上一扫,似乎又是骄傲又是得意。

站在她身帝的男子有着春晓之色,倾城之颜,嘴边噙着极淡的一丝笑,多多少少带着些漫不经心。头顶大朵大朵的花芳香馥郁,有花瓣轻轻飘落,沾在他眉间衣畔,恍惚这男子便是从梦中走来,甫一初见,的确令人惊艳。我在他身边打转也有两百多年,察颜观色早已熟谙,知他此时心情并不是很好,也只眉间微有褶痕。

他这样的男子早已引得九重天上的仙女们芳心暗动,丹朱定然以为我也对天界太子生了欢喜之情,但此男子却是她未来的夫君,我想要得逞,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位,着实不易,她才有了这般表情。

我心中暗笑:丹朱从前在丹穴山咒骂,最是恨这一门姻缘。除了对天后娘娘这宝座有几分留恋之意外,对凌昌太子可没少生气。不过初见,才三五日便已将一腔芳心暗倾,果真有几分傻气。她对这位太子的德行又有几分了解呢?

不过一刻,丹朱心中许是核算明白,笑着在袖内摸了一回,娇羞横了凌昌太子一眼,道:“殿下也不提醒人家,今日出门走得急,不如晚些时候青鸾来我住的殿内一趟,我定然备下打赏之物?”

她比我年长,法术又比我强,若将我拘进殿里去打一顿,再抬姨母出来,这个哑巴亏我定然是吃定了。我谦逊一笑,道:“有劳公主殿下费心了!公主殿下这番心意青鸾心领了,但公主远道而来,却要您破费,青鸾怎么敢当呢?”

她捂着嘴吃吃笑了一回,道:“难道本公主殿内有老虎,青鸾怕被吃了不成?”

我已从她笑声之中听出怒意,心知再不能推辞,正要答应,太子殿下却发了话:“我原还想着今日晚些时候与公主探讨棋艺,不如到时候流年就不必去了,由青鸾随侍,也好一并领赏。”

我连忙道:“多谢太子殿下。”心内着实感激了一回。

同娑良久不出声,此时方道:“小呆鸟,快走吧,我们在此地耽搁的太久,扫了太子哥哥与嫂嫂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