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丹朱心思还不算最蠢钝的,立即明白了同娑殿下此意,贬责与我相交自掉身价,岂不是打太子殿下的脸?

她涨红了脸偷偷去瞧太子殿下的脸色,但见他面色平静,倒并无一星半点不豫,这才回头嫌恶的瞧了我一眼。

万把年来,我已习惯了她这般对我,心内倒并无十分在意。向着太子殿下告了一回罪,拖着碧瑶向着人少处而去。碧瑶对我虽已有心结,但今日遇见了她,倒教我想起昨晚岳珂之事,他被我打晕之前状况似颠似疯,也不知今日可有清醒。

碧瑶被我拖至一处浓荫密布之处,我瞧着四下无人方才放开了她,问道:“四公主今日可瞧见了你三哥?”

她起先还只盯着我笑,笑容之中颇有歉疚之意,闻听此言,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道:“姐姐怎的想起我三哥来?他好好的啊,之前还同我一起来的,这会也不知道同哪个哥哥弟弟在聊天。”游目而去,半刻方垂头丧气道:“三哥也不知道藏哪去了?姐姐找他可有事?”

我听得他既然正常,自然宽慰不少。又不想将昨晚之事告之碧瑶,凭添她的担忧之色。只得含糊道:“我也只是…只是许久不见他,想问问而已,”

碧碧揪着我的手臂摇了摇:“姐姐这许久不见瑶儿,也不问问瑶儿可过得好不好?难道就从不曾担忧过瑶儿?”

这却教我如何启齿?

难道告诉她,我自然是担忧过她的,担忧她为了离光的失踪而迁怒于我?担忧她内心深恨我与她抢夺离光?

虽然我并不曾谋算她所中意的男子,但前几日晚间,那男子还紧握着我的手,说要娶我。她与我相识一场,这口气怕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吧?

我摇摇头,淡淡道:“瑶儿身边有父母兄弟照顾,定然过得无忧,哪轮得到姐姐来操心?”

她撅起了红润润的嘴唇,头顶的粉色珍珠越发衬得她容颜如玉,眼圈儿一红,居然哭了:“姐姐这样说便是不肯原谅碧瑶冷落姐姐了?碧瑶在深海之中长大,自小被父王与母妃捧在手心,虽然姐姐妹妹众多,但从不曾交到过朋友,姐姐是唯一一个,却不将碧瑶放在心上…”

我头疼的抚抚额头,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本仙自小撒泼打架耍无赖,无一不长,唯独不擅长哭诉。偏偏这位水族公主自小在东海里泡大,哭起来眼泪格外汹涌,不过半盏茶,已令本仙招架不住,将过往全扔在脑后,搂了她细细好言劝慰,总算是教她止了哭。

她边拭面上清泪边抽噎道:“自姐姐离去,碧瑶日思夜想,一边是离光哥哥,一边是青鸾姐姐…我…我纵然再喜欢离光哥哥,可也不想失去姐姐。”

我心中感动。她这番话虽然孩子气甚重,总算是没有辜负我一番与她相交的心肠。本仙自小孤苦伶仃,与丹朱虽名为姐妹实为冤家,心内不是不羡慕别人家姐妹成行,行动相呼,亲密快活的。自添了碧瑶这么个小妹妹,倒一直将她放在心坎可,奈何她红鸾心动,皆因我妨害了她的桃花路,几乎将我视为陌路,如今她能幡然自悔,本仙岂是那小肚鸡肠不懂得原谅宽恕的仙?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拿过帕子替她将面上泪拭干,叹道:“瑶儿这般想,姐姐心内自然也高兴的紧。你我姐妹虽算不得亲姐妹,但也情逾骨肉,以后万不可因为此事生分了。你还应记着,姐姐从来不会费尽心机与你抢夺什么。但婚姻一事,许是上天注定,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将来…”将来如何,其实我也说不准。

“将来…万一离光哥哥钟情于姐姐,瑶儿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但姐姐若能同三哥喜结良缘,离光哥哥…离光哥哥就一定是瑶儿的。”

本来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心下早软,但被她这句话给呛得,半日方挤出一句话:“瑶儿久居深海,可听过凡间一句话?”

她眨巴眨巴通红的眼圈,好奇道:“什么话?”

“凡间所说,强扭的瓜不甜。姻缘一事,除了天注定,总还要男女相悦,你情我愿我的好。”此话也是听闻娘亲与爹爹的姻缘,我常思常想,方明白的道理。

想娘亲贵为鸟族公主,若非深爱爹爹,宁死不悔,怎会舍却敌对立场,反出家门,嫁入修罗城?

碧瑶低头想上一回,再抬头时,目中已溢满感激之色:“瑶儿明白了。姐姐说出这番话来,也是为了瑶儿好,盼望瑶儿将来能过得幸福。”

我摸摸她的脸蛋,心中柔软,笑微微点了点头。

她与我两百年未见,此刻旧怨消去,复述别情,二人心下皆是欢畅,不免多花了些时间。等太子殿下遣了宫娥寻来,我与她已闲话了一个多时辰,不曾发觉时间飞逝。

我们相携回殿,但见雀罗殿内大摆膳席,因着席间以太子殿下为尊,人人见他亲和礼仁,席间倒活跃不少。

他左下首陪坐着同娑殿下,右下首陪坐着丹朱。其下龙子在同娑殿下之后列席,公主在丹朱其后列席,宫娥水袖云飞,已是宴开舞榭。

碧瑶年岁本小,在一众龙女排行中也属最小,她便在最下首坐了,我央宫娥也替我将案几布置在她下首,也好与她就近说话。

雀罗殿的宫娥笑嘻嘻在我耳边道:“掌吏也不去坐到太子殿下身边去,那位子可是太子殿下与你亲留的。”

我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假意恼道:“你们倒是盼着太子妃娘娘的眼刀子大半被我接了去,你们好过安乐日子?”

这宫娥容貌秀丽,乃是雀罗殿中拨尖的。自丹朱来的这些日子,也不知被丹朱盯了多少次了。到得最后,但凡丹朱前来,她必定遣了殿中容貌普通的宫娥前去服侍,自己只躲在茶房膳房之内躲避。

她笑嘻嘻去布置案几,我四下里打量,果真在太子殿下斜后半臂之处设有一案,但她若说留给我的,我倒全然不信。设置在那里,还不是想留个人前去服侍他,替他斟酒夹菜罢了。

不多时,等布置妥当,我在碧瑶下首坐定,感觉一道目光远远而来,偷偷瞧回去,正是岳珂,瞧着我的目光大有深意,但脱去了言笑晏晏之态,变得意外的沉默。面上皆是冷凝之气,对上他有些寒意的目光,我背上蓦然一凉,勉强扯出个笑意来给他,他也不笑。我心中暗呼糟糕:不是昨晚打得厉害了些,就是他这健忘之症又犯了。

席间两个时辰,我想了几次,只想着中途离席。向碧瑶打了个商量,趁着又一拨宫娥起舞,偷偷从侧殿落荒而逃。

岳珂虽不曾对我真正行过凶,但我也从不曾见过他有昨夜的骇人之色。本仙今日,心里实在没底。

信芳院内,今日空无一人。许是前殿忙碌,洒扫嬷嬷们也被另外委派了差使,我回去之时,院内寂寂。坐在藤萝架下叹了口气,随手变出盏热气腾腾的茶来,啜了一口,还未咽下去,身后已有人道:“青儿今日兴致倒好!”

手中大半盏茶悉数洒在了腿上,我扔了茶盏提着裙子跳了起来,只觉腿上已经被烫得起了炮一般。太子殿下送的这条裙子好看是好看,却不如离光送的那条鲛绡纱的裙子好用。若是那条裙子,这会定然半滴会也渗不下去。

身后那人跳上前来,掀起裙子,露出半截小腿来,又慌忙放了下去。但我腿腕上红线近日愈发显眼,也不知是不是他来到天界之故,一眼望去,肤色细白,红线赤艳,极是引目。

我一把推开了他,恨道:“堂堂东海龙三太子,倒喜欢跟在别人背后鬼鬼祟祟,烫了小仙殿下就满意了?”本来本仙心中还有一二分心虚,昨晚将他劈晕了过去。但现在被他惊得烫伤,倒窝了一肚子火,将那惧意给驱得无影无踪。

他又上前一把掀起了我的裙子,指着我脚脖子上的红线道:“这是什么东西?”

我没好气道:“自然是姻缘线了。”想到这线另一头就拴在面前这人腿上,心里那个愁啊,一时半会都难以开解。

禁不住埋怨朱雀神君:早不忙公务晚不忙公务,偏要在本仙用得上他的时候忙公务,可不是穷忙乎嘛?不怪几万年来还是光棍一条。

岳珂面上一滞,将裙子放了下来,问道:“这姻缘线只管凡人姻缘,怎的你这脚上也有?”

我欲撒个小谎令他不再追究,想了想道:“自然是我娘亲求了月老亲自给小仙拴上的,三殿下可是不信?”

他毫不迟疑点点头,道:“你娘亲从不做这种无聊事。”

恨得我几乎咬断自己的舌头,差点忘记了这人的魂魄倒与娘亲有一段渊源。绞尽脑汁,又想起来一事可搪塞,但求他目下不再追问红线之事,过得些日子,我求了朱雀神君替我将这红线斩断,再无烦恼。

于是道:“昨晚青鸾出手重了些,还望三殿下莫记仇!青鸾在此向三殿下赔礼了。只是三殿下昨晚可是中了鲛族幻术?确是有些骇人。”

我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他面上立时如六月飞霜,寒气迫人。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逃窜,他却石破天惊,说出一句话来:“昨夜那声音,是我母妃的声音。”

悲歌未彻

我结结巴巴道:“你母妃不是在东海龙宫吗?”却猛然间想起一桩旧事来。

丹穴山的那洒扫嬷嬷曾经说过,娘亲曾经捡过一条龙子,我在昆仑镜中之时,也曾瞧见过岳珂对着一根鸾鸟青翎叫姐姐,当时我并不能确定那便是娘亲身上的青翎,只是一直揣测他的身份罢了。

岳珂神色颇显悲怆:“青儿可知,东海龙三太子自生下来便是无魂之胎?这体内的魂魄乃是后来龙王使用了招魂术所招?”

我点点头。这事在珊瑚城之中已听鲛王说过,我倒并不惊异。

他呆呆瞧了我一回,道:“那青儿可知,龙王招来的魂魄是谁的魂魄?”

我心中如巨捶擂鼓,已能听得到震天巨响,手足耳目反倒静极,连身旁藤叶轻摆之声也悉数可闻。耳边听得他缓缓道:“当年,天界太子娶了两位侧妃,一位乃是天界战神的女儿,另一位乃是昆仑神界玉虚峰的仙子。我的母妃便是来自昆仑神界。后来父王下界执行仙务,我不过将将六百岁,母妃斗不过这位战神之女,便将我从九重天上丢了下去,嘱我切勿暴露形迹,又将昆仑神界的上古神物昆仑镜系在我身上,以护佑我。哪知我被抛下界之后正巧落在丹穴山的梧枝之上,正巧被你的娘亲碧篁公主所救。”

“娘亲…娘亲她救了你?”心中的揣测正在被证实,我说不出是何感触,只觉面前便是烟霭纷纷,欲撩未撩。娘亲当年之事,除了修罗王便是眼前这位最为清楚,并不比鲛王之类,间有传言,并不能令我确信。

他点点头,道:“当年我被你的娘亲所救,名为姐弟实则如同母子。恰值他年满两万岁,出门带我游历。哪知后来得遇阿修罗王。”

我心中激荡,如潮水奔腾,半日才张了张干涸的口,小声道:“娘亲她与阿修罗王…他们…”

岳珂似乎能明白我所担忧的一般,伸手紧握了我的手,我这才感觉自己紧握了双拳,居然紧张得全身都僵硬了。他徐徐将我一根根手指抚平,紧握在自己手中,似给我也给他自己一点力量,道:“青儿,你不必紧张。你的娘亲与爹爹乃是最为恩爱的夫妻。阿修罗王乃是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行事坦荡无拘,待你娘亲又极好。他们相识了四万年上方才成亲,五万年上才有了你。当年你降生之时,整个修罗城狂欢三日三夜,他抱着你立定在修罗城头,高兴的差点从城头上摔下来,大醉了两日。”

我的目光不能穿透岁月,不能够回到一万四百年前,见证我出生的那一刻修罗城的彻夜狂欢,但我仿佛能够想起他笑着的样子,炯炯双目发光,亮洁牙齿全露了出来,瞧着我的目光总是欣喜不已…眼泪一点点滑落下来。长久的揣测与担忧终于放下,我想起初见他的时候,那昂藏的九尺汉子一点点蹲下身来,惊喜交集的样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刻明白其中的辛酸悲喜。

无论之前之后有多少的冷眼辛酸,无论与曾经以为自己是多么的孤单自怜,那些隐藏的怨恚愤慨不平,这一切终究被抹平。我终于能够释怀——我的出生,也是父母双亲笑颜相对,衷心期待,一城万众狂欢相迎,方才降生。比之丹朱降生,百鸟朝贺,丹穴山绮景难描,一点也不逊色。

我扑上前去,紧搂着眼前的男子,不管他锦衫多洁净,不管他玉容多挺秀,只管放声大哭,眼泪如滔滔江水奔涌,万年愤懑一朝奔泄,霎时难以收敛。

待我将他胸前衣襟洒满泪啼,嗓子哭得哑了,他终于扶我起来,拿帕子将我面上眼泪拭干净。缓缓道:“只是你还未降生的那几万年里,天界与修罗族混战不休。我的父王继位天帝,封了战神之女为天后。有好多次,我也极想冲上九重天,问一问父王母妃的下落,终因在下界被几拨天兵天将追杀而作罢。后来心灰意冷,只追随于你娘亲身边,当她是我的亲人。只是她初时与修罗王成亲,并不曾告之你外祖母,怕你外祖母不肯答应。只等你降生之后,先行派了两名修罗族的姑娘前往丹穴山报喜,那知你祖母一气之下便送了命。彼时天界又与修罗族打了起来,又是生死决胜之际,阿修罗王不得已,留了你母女二人在修罗城,前往天河决战。”

爹娘这一分别,却即是永别。

后来之事,我已大略晓得,但还是极想知道,虽目中含泪,还是一径催促他讲下去。

岳珂顿了顿,道:“我当年护着你娘亲与你前往丹穴山奔丧,还未到达便被赤焰族长拦在半道上。她身穿孝衣,直指你娘亲不孝。你娘亲抱着你跪倒在山脚之下…就在她们姐妹争执之际,天上降下法旨,你娘亲被罚受九九八十一道洪天玄雷,却原来是赤焰族长深恨她害死了娘亲,亲去天界求得刑罚。”

我全身禁不住发抖,上万年来我将姨母奉作亲娘,却原来我娘亲的死与她有着莫大干系。但姨父又死于爹爹之手,这其中恩怨难解,我又能如何?

他将我紧搂在怀中,语声低沉,似在追忆那一幕:“小青鸾儿,那时候你生下来不过才五日,还是嗷嗷待哺的幼鸟,赤焰与你娘说,若她能挨下来这九九八十一道洪天玄雷,就准她上丹穴山见你外祖母最后一面。你娘亲只得将你交付在她手上,天地风云,雷电劈空,你娘就算修为已有七万年,也抵不过这洪天玄雷,到得七十六道雷之时,她已奄奄一息,我扑上去替她挡了一记,但我修为尚浅,这一击之下便将三魂七魄击出了体外。”

我紧抱着他,仿若他是海啸之中最后一根浮木,是深山积雪里最后一簇篝火,再不能弃。脑中狂雷怒涛,一波波震得我头晕目眩,手足俱软。他将下巴搁在我颈上,我只感觉那里渐有湿热氤氲,有滚烫泪滴沾湿了纱衫,他哽咽道:“我三魂七魄盘桓不肯离去,瞧见到得八十道洪雷之时,二公主她…她气息已绝,最后一道玄天洪雷顿时将她魂魄击得灰飞烟灭…”

“赤焰族长见得你娘亲已消失在这四海八荒,抱着你带着随从离去。待得修罗王赶来之时,那里只余我的龙身与散碎的魂魄,他目中似要滴下血来,尽见赤色。我见得他最终赶了回来,终于魂魄飘散,陷入长久的黑暗之中去了。”

我摇摇欲坠,往事回溯,空留余恨。爹爹从烽火连天之中转身,却仍不能挽留住娘亲性命可以想见那场大战有多凄惨。仙界一直流传阿修罗王燮焚凶残成魔,却无人能知,娘亲魂飞魄散之时,他心中怕是已如地狱,燃烧着红莲业火,干戈如何能息?

我曾听闻天界与修罗部众的最后那一场战争,最终两败俱伤。十万修罗铁骑只余了四万,天界亦死伤无数战将,其中包括鸟族的战将姨父凤澹,还有天界唯一的战神,也就是现今的天后之父,也死于那一场战争。

良久,岳珂方道:“我再醒来之时,魂魄已在龙三太子身上。韶光易过,已是三千五百多年过去了。但这么多年之后,我再不曾听闻过母妃的传闻。仿佛母妃已是九重天上最隐秘的一段过去,无人谈起。”

我从他怀中撑起身来,心中伤怀未歇,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昨晚你在天帝御花园听到的声音正是天妃娘娘的声音?”

他目中痛色一闪而过,似又回到昨晚癫狂之境,狠狠道:“也不知为何,我只听得到娘亲的声音,但寻来寻去,却寻不到她在哪…”

我朝后退了一步,虽然经过今日他将旧事解说,去了我心中一块心病,但瞧着他这般骇人模样,确也觉得可怕。

他咬了咬牙,终于想起我来:“…你个狠心的丫头,昨晚若不是你将我打晕…”

我抹着面上乱七八糟流出来的眼泪,也不知是为自己伤怀还是为他伤怀。只觉前事不咎后事不提,但他辗转到得如今,换了身份面貌,却依然未曾寻到自己母妃,当中辛酸苦楚,又岂能为外人道哉?

我摆了摆手,将满手的眼泪都擦在衣裙之上,红了眼眶向外指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疯了吗?”又觉我这般怕他,实属可笑。他若要对我动手,早几百年前就动了手,何用我将他一顿暴打,还揭下龙鳞来?

见他作势要打我,也不向后退去,向前两步直直撞进他怀中,紧搂着他的腰耍无赖道:“打啊。你打吧。反正你还曾叫过我娘亲为姐姐,论起来我还可以叫你一声小舅舅,只要你能下得去手。”

他转过头去在面上拭了两拭,转回头来捏了我的鼻子一下,强笑道:“我不是还叫过你姐姐么?这该怎么算?”

我倒不曾想到这一点。只呆呆瞧着他。他将我搂进怀中,淡淡道:“天帝的长子早已魂魄四散,现下在你身边的乃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这声小舅舅可当不起。”

细寻前迹

夜半时分,岳珂与我并肩坐在天帝的御花园里,头顶是一棵芭蕉树,我低低道:“可惜无雨,雨打芭蕉也有些趣致。”不过是在安慰自己。虽然他向我一再保证那凄切的声音乃是昆仑天妃,但我疑是他思母所致产生的幻觉,心中瑟瑟,偷偷揪着他的衣角不放。

今日太子殿下设宴招待四方龙子龙女,宴至半酣他去偷溜出来寻我,将我心头疑惑尽解,委实算得上一件在好的事体。只是他既然已经听到了亲娘的呼唤,自然不肯放弃,于是与我约定夜半前来夜探御花园,寻出真相。

许是今日他与我一番畅诉,已将别情抒怀,倒不似昨晚在园中那般激动。只是长眉紧拧,不巧侧头之时,发现了我的小心翼翼,于是将我冰凉的手拖了过来,搓了几搓。手中冷汗涔涔,他也不嫌弃,只拿绢帕擦了。

我心中害怕,胡思乱想,倒真教我想起另一件事情来,问道:“我在昆仑镜之中瞧着你一人涉水而去,进了一间小石屋…”

他摸了摸我的头顶发丝,道:“你是不是瞧见棺中沉睡着一名年轻男子?”

我点点头,一时之间倒忘记了惶恐之心,道:“那年轻男子是——”

“那便是你的小舅舅。”他在我手心轻拍了一下,戏道:“我后来渐渐醒来,才知已身三魂各有去处。一魂被招了至龙三太子肉身,一魂因破损太过,在昆仑镜里修补,另一魂大概当日事出紧急,定然是被阿修罗王用了仙法镇在了原身之上。”

我想起他那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自己在昆仑神镜之中遇到的便是那风流潇洒的一魂,奇道:“我怎么瞧着你有时性格不同,一时冷来一时热。”拿手指捅了捅他坚实的胸膛,道:“这会身体里是哪一个魂?”

他唇角抿成一线,隐有一丝笑意,道:“起先这身体里招来的一魂正是你初次相见之魂,喜笑随心。只是后来另一魂魄在昆仑镜中修补大成,便循迹而来,占了这肉身。但也不知是父王的招魂大法不太得当,还是另有原因,这两魂总不能合一,因此被迫出来的魂魄只得再行寄居昆仑镜。后来在珊瑚城中受了紫陌所伤,另一魂竟然出了昆仑镜来养护,方才有了两魂合体。只是如今阿修罗王一时不在,他的仙法高妙,受他所镇的另一魂也不能脱出本体罢了。”

我心中一时大感为难。这魂魄乃是岳珂的,他那真身于我真正有些陌生,要他回魂去做天帝长子,本是理所应当。但不知为何,我却有些不愿意。许是我已经瞧惯了龙三太子这具皮囊,换具皮囊下意识觉得那便是个陌生人。

他瞧着我咬唇不语,道:“小丫头在想什么?”

我鼓足了勇气方真心替他说下去:“我若是你,一时里定然也有些为难。用惯了龙三太子的身体,再回到真身去…但若长久不回真身去,确也不是正途。”

他在我额头之上敲了一下,叹道:“小呆鸟倒想得容易。只是你仙法尚微,自然瞧不见我的原身已毁,不过是阿修罗王用仙法拼起来罢了。若想再用已不能够。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想法令那被镇的一魂脱困,三魂合一,我这健忘的毛病大略才能好罢。便是仙法,也定然能陪增。”

这番话倒解决了我心头急难。抬头去瞧,夜色深沉,不由奇道:“今晚倒是奇事,已等了这大半夜为何还不曾有声音来?”

他面上隐忍的痛楚一闪而过。牵了我的手道:“还是不如四下里瞧一瞧罢?”

但这夜御花园静寂,不过是些虫声风声,除此而外再无动静。眼瞧着再过两个时辰天将破晓,今夜定然再无收获,我跺跺疲累的双脚,安慰他道:“今晚许是天妃娘娘累了,寻地方歇息去了,不如今晚我们再来?”

他想了想,别无他法,也只得离开了此处。

我与他一路行一路说,又想起离光孤仃仃在寒潭,因之商议道:“不如我们是膳房偷偷取些糕点于他充饥?”

他点点头,道:“也真有些为难了他。若非寻你…都是你这呆鸟!”

我既知他不会以“小舅舅”自居,心下大定,还击道:“你不过是条傻龙,又凭什么叫我呆鸟?”

他忽尔上前来掩了我的口,低低在我耳边道:“有宫娥。”将我拖至山石转脚藏了起来。那两仙娥过来之时正提着两只大朱漆描金食盒,边走边埋怨道:“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娇惯太过,大半夜的让大家折腾。不过就是几口吃食,一点子宵夜,也是挑剔来挑剔去。”

另一名仙娥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太子妃娘娘贵为六界之后,挑剔些也正常。你我能侍侯她也是福气。”

起先那名仙娥疑惑道:“早就听闻鸟族赤焰族长严正无私,怎么教出来的女儿倒与她不太像?”

二人过了转角,语声渐淡,想是走得远了。

我被岳珂掩了口鼻子,待得那两仙娥走得远了还不见他松开,伸手将他打了一把,恼道:“还不放开?”

他如梦初醒一般,慌慌将手放了下来,大步向前,我在后面追赶得气喘吁吁,怒道:“喂,你这是恼火了吗?”

他猛然转过脸来,却是笑嘻嘻的神色,双目亮如星辰,道:“这是说哪里话?我不过是肚子饿了,着急想快点去膳房而已。”

这副神色,俨然正是从前那拈花惹草的岳珂的笑容。我后退了两步,心中警钟敲响,竟然咚咚咚多跳了几下。抚胸想道:朱雀神君你若是再不来,说不定我就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责。——不过就算我犯下了罪责,定然不是本意,而是月老这根可恶的姻缘绳。

我定了定神,给了他一个冷脸,大步向前而去。

等我与岳珂收罗了两包吃食到了寒潭之时,瞧着离光正斜倚在山石之上,见得我二人联袂而来,若有所思瞧了一回。缓缓直起身子来,淡淡笑道:“今晚你们倒来得齐。”

寻找岳珂生母之事,也不知他是否想让离光知道。此事我不便作主,自然转头去瞧他,不防他也正转头来瞧我,想是二人心下所想正在一处,不由对视一笑。

离光瞧着,面色颇有些难看,道:“我竟不知你俩个冤家何时这般默契了?从前不都是打打闹闹,合不到一处吗?”

他这话倒是不假。

从前我三人四处游历,我与岳珂从来意见相左,此时便显出离光的重要性来。他若偏向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位,剩下的另一位也唯有服从的份了。为这事,离光没少受岳珂埋怨,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偏向我这一边。

我上前去将手中包袱打开,铺在山石之上,笑道:“我们合拍,这不是让你少操点心吗?也省得你左右为难了。”

他接了一块点心咬了半口,缓缓道:“这倒确也不再令我为难。”嚼了半天,似难以下咽。我一拍额头,叹道:“瞧我这记性。定然是点心太干,你咽不下去。”念个仙诀,将我房中水壶挪了来,又变了三个杯子,一人倒了一杯凉茶。递了杯茶与他,“我瞧着你咽了半天咽不下去,这点心也太干了些。”

他一口将杯中茶饮尽,我见他面上苦意颇甚,也拿起杯子来饮了一口,马上吐了出来,抱怨道:“这谁泡的茶,怎得这般苦?”

他倒恍惚问了一句:“苦吗?我没觉得!”

我倒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明明是这茶苦得他连眉毛也皱在了一处,这会倒来问我?横了一眼道:“你今天傻了吧?”

岳珂倒是敛了之前那般嘻笑神迹,此时也微微苦笑。我更觉得奇怪,他杯口茶水一口也未饮,作甚也露出个苦笑来?

今日这两个皆是超乎寻常的怪异,倒令我心有愤慨,也不知他们作何想法。只得自己拿了块点心来吃,又大口饮了口茶,叹道:“苦啊,好苦啊!”

岳珂反驳道:“你哪里尝得出苦啊?”

我白他一眼,道:“我舌头又不曾坏掉,怎的就尝不出苦来?”

他二人齐齐相视苦笑。

离光好不容易将一块点心咽了下去,缓缓道:“青儿,今日我问你件事,那日我所提的,你可记在了心上?”

他与我提过千件万件,我哪里一件件记在心上?但见他神色郑重,又不敢敷衍了事,侧头想上一回,心中咯噔一下,可不是他提过一件吗?

那日在天界我与他初见,他道要娶我,此时提出来,难道是这件?

我伸手去抱了岳珂的左脚就要脱靴,他挣了两挣见我丝毫不为所动,只得朝离光颇为尴尬的一笑,任为作法。

我脱了他的靴子,拉下袜子来,将长裤抹上去一点,捻指为萤,亮出一点微弱的光芒,指着他脚腕道:“你们瞧。”

他二人皆低头去瞧,但见岳珂脚腕之上一根红绳若隐若现,离光久居深海,疑惑道:“这却是什么?”

岳珂声音已有些颤抖:“姻缘绳。”喃喃道:“这却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猛然抬头,双目放出光来,紧盯着我,好似我就是月老,替他解决了婚姻大事一般,极是感激不尽。

我推了他一把,道:“你不会是今日才瞧见吧?”

他连连点头,又抬起脚来仔细的瞧,似抱着珍宝一般,我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骂道:“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不过是只臭爪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