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骑兵领头之人高约八丈,手执长矛,眨眼之间已将路过所挡鲛人挑了起来,抛得极远,长矛染血,只听得他嗜血的叫声不断,声声高亢,似乎杀得兴起。

离光瞳孔猛缩,狠狠推了我一把:“青儿快走,这是幽冥铁骑。堪比阿修罗部的幽冥铁骑。”

阿修罗部个个骁勇善战,我此前居住在修罗城中,也曾随修罗王爹爹视察军情,是以印象深刻。但这幽冥铁骑却从未听过。

眼瞧着幽冥铁骑越来越近,我赫然发现这些铁骑头盔里的竟然只是白骨,面孔之上一片惨白,只余五个黑黑的窟窿与残缺不全的牙齿。

离光狠狠推了我一把,惊恐之声似世界末日:“青儿快走!我鲛族今日完矣!”

易水萧萧

我挡在离光身前,拨出尾翼青翎,迎头砍断了冲上前来的幽冥铁骑的一具骷髅,扑鼻的腐朽咸腥味道扑鼻而来。心中虽惊惧,但到底面上还能保持笑意:“离光,你怎的这般胆小?不过就是些…”只听得吧吧脆响,那散架的骷髅居然又重新组合了起来。

我不可置信的呆呆瞧着被我砍下了脑袋的骷髅在我面前亲手安好了自己的脑袋,利落的扭了扭脖子,两个无瞳的黑眶阴森森的盯着我瞧了一眼。明明只是两个黑窟窿,不知道为什么,却教我觉得这骷髅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紧紧盯着我一般,一股寒意无端自尾椎骨缓缓爬上来。

离光扯着我的后襟,焦急喊道:“青儿快走!此地不宜久留,岂能因我而累你伤及性命?”

我牢牢挡在他身前,大力挥出青翎,眼瞧着面前两具骷髅皆被我砍断了身体,借着它们复原的机会回头骂他:“离光,你怎的这般迂腐不堪?要生一起生,要死嘛…也还没到日子!”

面前又一气涌上来五名骷髅铁骑,我手起刀落,青光闪烁,虽倒下了五名,但先前那两名已经又恢复了原状,朝着我扑了下来。离光猛然从我身后冲了出来,手起刀落,这骷髅又一次被切下了头颅来。

他急切的推我:“青儿快走。听说这幽冥铁骑乃是几十万年来战神的部下,战死沙场之后原身被用了仙法保存了一下来,虽是骷髅,但却寄存了战亡者的魂魄,成为战神家族最神秘的一支力量。”

说话的间隙,又扑上来一群铁甲骷髅,我与离光,还有兀烈被包围在中间,无论砍多少次,这些骷髅皆会断肢重续,瞧来令人胆寒。我们所争取的不过是一点点重续断肢的时机。

不远处凌昌笑得愈加张狂:“王兄啊王兄,你勾结外敌,与修罗公主鲛人太子私通,今日本王便要替天界除去奸细,替父帝清理门户了!”

只听得一声惨叫,我心中一痛,只当凌昌已经对那条傻龙动剑,分神之际差点被铁甲骷髅给砍下半边手臂来,幸得离光推了我一把,等我回过神来,他肩上已经鲜血奔涌,被重重砍了一刀。

兀烈悲呼:“太子殿下,是王遭到了毒手!”

我心中虽知这情绪万分不该,还是不由一喜,比起岳珂那厮来,鲛王受伤,与我并无相干。但离光因我受伤,却是我失神之过。

兀烈大概方才只凝视分辨那惨呼声,并不曾注意,此时再回头,顿然吓得老大一跳,声音之中带了无可抑制的慌乱:“殿下,你怎么样了?”

砍了他的那具铁甲骷髅虽被我拦腰砍为两截,但不过一眨眼工夫,他已经又重装了腰肢,僵硬的扭了两扭,模样古怪可怖,居然提着陌刀又砍了过来。

我心中前所未有的恐怖。这般打法,迟早我们要耗尽最后一点力气,被这些骷髅铁甲给剁成肉泥。

阿修罗部虽然勇悍,但若两者在战场之上相遇,怕也是输多胜少。

我紧握手中七彩青翎,拼了命的去砍周围的铁甲骷髅,一面连声催促兀烈:“别尽顾着叫,快替你家殿下包扎伤口!”

兀烈许是年纪小,从不曾被这般惊吓过,哆哆嗦嗦还是勉强替离光绑好了伤口。

那厢却听得几声惨呼,玄武神君冷冷禀报:“禀殿下,鲛王已斩杀!”

离光痛呼一声,便要从我身前冲出去,似乎要与玄武神君拼命的架势。我从不曾想到过,向来野心勃勃的鲛王也会死得这般无声无息,不过几声惨呼便失了性命,当真可悲可叹。

兀烈拦腰抱住了离光,我将身周骷髅砍尽,捏了个诀,迅速在我三人身周祭出结界,方才轻呼了一口气。

兀烈红了眼瞒紧抱着离光的腰,眼瞧着离光要冲出结界去,只急得大喊:“青公主,求你拦下我家殿下!求求你!”

离光挣脱了他,一头往外撞去,却被结界反弹了回来,头上立时隆起了一个大包。

现在我的仙法不同于从前,自莫名得了许多仙力,离光便再无破解此仙障的能力了。

兀烈见他试着两次撞上结界,都未曾冲出去,不禁大大呼了一口气,由衷敬佩:“多谢青公主!”

我心下其实难安。岳珂在结界之外,放眼透明的结界之墙去瞧,周围血浪滔天,天际黯沉,暮色苍茫,残余的鲛人死命挣扎,与天兵天将和铁甲骷髅激战正酣。岳珂立在凌昌面前,满脸的讽刺之色,我甚直能听见他极温柔道:“王弟就这么急着将为兄除去?”

凌昌仰天长笑,狠狠道:“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种,也妄想冒充我天族血脉。父帝糊涂了,本王可不糊涂!你不是与那修罗公主生死相依嘛,她既然这般没眼光,钟情于你…”忽尔压低了音量,我隐约听得他笑得森森而寒:“王兄啊王兄,你说我应该如何对待你们呢?”

岳珂身周已围了十来个铁甲骷髅,只是奇异的是,也不知是他们听从了凌昌号令,还是另有诀窍,这些骷髅并不曾像围攻我们的一般,不顾断肢疯狂的扑上来,而是谨慎的围成一个小圈子,只团团将岳珂围在中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但此刻当着天界的一众将士,我若真为了岳珂辩解,少不得坐实了他的罪名。心内焦惶,却无计可施。

却听得岳珂轻笑:“你打算如何对付我二人?”

全然不曾避嫌,居然直接应承了下来。

我心中一时哽咽一时想哭。这条傻龙为何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再这般痴傻下去,直肠直肚,不懂得一点点算计,怕是不用离开天界,就会被凌昌母子算计进牢狱之中,无辜丧了性命。

凌昌迅速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我与他目光相接,禁不住心头一跳。他目中遍布赤色,形容憔悴,不像是围攻别人之人,倒像是岳珂发动了幽冥铁骑包围了他一般。这模样委实可笑了些。我禁不住朝他微微一笑,奇怪他怎不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反倒一脸的痛不欲生?

他略一怔忪,说的话竟似少了底气一般:“自然是…自然是…”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大笑着替他接口:“想剐就剐,想炙就炙?”

这般死法当真一点创意也无。

岳珂这厮心有灵犀,亦长笑一声:“要不王弟替为兄想好了死法再来?”手中长剑如电光火石,已在身周骷髅铁骑身上一扫而过,便有头颅纷纷跌落,还未尽落海底,已被各自的枯骨长臂捞起,尽数安回颈上,扭得两扭,虽隔了些距离,我亦听得那骇人的骨头咯巴咯巴的响声,心中冰砌雪铸,只觉今日生机再无。

我朝着岳珂瞧去,依恋不已,但见他在对敌的瞬间也朝我瞧了一眼,目中怜惜歉意不绝,我明白他这是自责带了我至此处,遂绽了自己最明媚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过是,想起阿修罗爹爹心痛罢了。他早失爱妻,如今再失亲女,不知心底疼痛成甚样。今日之后,偌大修罗城,只余他一个居于思篁殿,那是怎样一种凄凉境况?

但,今日若与你同葬此地,却也是青鸾所求!有多少恩爱鸳侣,到最后纷飞两地,反目成仇?

我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见了你,在浓情蜜意两情相依难分难舍之际,领略过了世间最美的美妙滋味之后,与你共同坠落大地,岂非大幸?

岳珂手起刀落,在纷纷下坠的断骨骷髅丛中,朝我投来温柔痛楚的眼神。我侧头去悄悄擦去眼角的热泪,再投以他微笑,瞧着他雄姿英发,一次次出手快捷绝伦的砍断那些骷髅,不遗余力做着无用功,心中甜蜜酸涩,无边无际。

我愿意我们的情感永远保有最初的甘美,长存天地之间,再无改变的可能!

我常常见到凡界情浓之时,那些凡人女子愚蠢无比的问情郎:情缘可否永续?

不过是短短几十年,熬不过红颜白发,岁月如刀!到得最后,我并不曾瞧见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不令人心生气馁之意?

世间男儿虽多,如修罗王爹爹般重情重义者又有几个?

我情愿这一刻目盲心瞎,将往后数万年间光阴全数抛闪,只得这一刻双飞到头,再不后悔!

离光在我身后柔声道:“青儿,若累了就歇息一会。”这样毫不掩饰的温柔热切,是我甚少能从他口中听到的。

我回头朝他一笑,拈指在他身旁变了两方坐垫来,自己坐了一方,示意他坐在另一方。

鲛人虽在水面行坐自如,但作为水面上的生物,这项技能我至今尚不纯熟,只能坐在垫子之上,便如坐在舢板上一般,甚直还悠闲的荡了荡双脚,朝着结界外面冲不进来暴躁的幽冥铁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既然此生已行至最坏,何不给自己一个微笑?

碧波千丈

兀烈将半边身子浮在水面之上,瞧了瞧我与离光,忧心忡忡:“公主与殿下在此稍作休息,兀烈潜去王城瞧瞧留守的族人。”说着整个人已经潜了下去,眨眼不见踪迹。

结界之外,岳珂被几十名幽冥骑兵包围。突听得朱雀神君道:“太子殿下,无论如何,大王子初归天界,若要定他的罪,也只能是天帝陛下才有此权利。岂能教幽冥骑兵将他绞杀?”火云剑起,已劈翻了岳珂身周的两名幽冥骑兵。

那两名铁骑缓得一缓,还未曾将脑袋捡起,凌昌已是怒了:“朱雀,本殿之命,你焉敢不遵?”

脚边咕咚咕咚,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离光忽尔推了我一把,我不及细想那两名幽冥铁骑,低头来看时,不禁吓得骇然一跳。

但见结界之内方寸之间的水波逐渐变红,不时浮上来一条胳膊,或者一只脚,只等那头颅浮了上来,离光才惊痛道:“兀烈——”

说时迟那时快,饶是我从来自诩机敏,见得兀烈的头颅,立时拉了离光往背上一扛,化出鸾鸟真身冲天而起,结界在我身后纷纷扬扬,化成了碎片跌落进海底,已是迟了,右足已是钻心的痛。

我低下头去瞧,原来结界的地方,正潜起了两名铁骑,其中一人生锈的陌刀之上染满了鲜血。

离光在我背上急道:“青儿,放我下去吧。你负着我定然是飞不高的。”

幽冥铁骑的乘骑,皆是似马非马,似驼非驼的带翼怪兽,此刻不断从海中浮上来,转眼间海面上已被覆盖的黑压压一片。我在半空着载着离光盘旋徘徊,见得下面岳珂与朱雀神君买力砍杀,许是凌昌今日定然想要置他于死地,他身周幽冥铁骑起来越多,反倒是朱雀神君身周之铁骑越来越少,一团红色铠甲,如烈火一般,所过之处——

头顶离光急道:“青儿小心,这些幽冥铁骑飞上来了。”

我脑中似清明一时,眼前已扑扇双翼飞上来几骑骷髅,有皆举着兵器向我叉来。其中一具骷髅五官之内竟然探出了一把青荇来,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在双目之间来回跳窜,我一呆,左翼之上已经挨了一刀,那骷髅发出诡异的哦嗬嗬的笑声。

离光在我背上急道:“青儿…青儿…”

我禁不住悲鸣一声,忍着钻心的痛,振翅冲天,极速远离了这几名铁骑。离光在我背上默得一默,清幽之音渐起,居然不是鲛人之语,歌词句句入耳: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

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

反反复复,歌声似黯夜月光下潮水一般流淌,我虽不大懂歌中之意,但也大略能听得出其中的思念哀凄之意,仿佛是丈夫离家,家中娘子日盼夜盼,久盼这至,爱怨幽咽,初时只觉这歌声细细在耳边响起,不过一时,只觉耳边心间,无时无处不是这歌声,教人听得心碎欲泣,直恨不得替这丈夫回家去抚慰这情切的娘子。

背上猛然一痛,似被人揪了羽毛一般。我心中顿时清明,想来定然是离光见我听得入迷,怕我也被圣音所惑,方才揪了我的羽毛示警,好教我清醒过来。四下去瞧,飞在我近旁的幽冥铁骑初时还对我挥刀相向,此时渐渐迟钝了起来,似在侧耳细听。白骨枯容之上,居然渐渐有了些微不同的表情,瞧来诡异之极。我早听离光所说,这些幽冥铁骑虽然骨节乃是战争之中死去的将士,只用了法术留下了一具枯骨,但各个皆有魂魄,居然教离光的圣音扰乱了心神。

低头去瞧,海面之上依旧激战不断,朱雀神君的火云剑上下翻飞,岳珂白甲之上已染有斑斑血迹。等等——火云剑——

我心中大喜,拍着受伤的左翼朝下喊:“幽冥铁骑怕火…怕火…”朱雀神君的火云剑翻飞之时,那些幽冥铁骑倒地,却不曾再重装四肢,眨眼间便被潮水般涌上来的后来者给踩下海面去。

头顶惊雷滚滚…半空中响亮劈下一道闪电,差点烧着了我。离光的歌声一滞,幽冥铁骑顿然惊醒,齐齐攻来。只听得狂龙怒吼,一条银龙从海面跃起,闪电般窜上云层,身如巨蟒,翻腾跳跃,昂首摆尾,猛然间口朝下,喷出一团火球来,砸向了下界那片黑压压的铁骑之上。

幽冥铁骑虽不会言语,但简单的音节却可以发得出来,被连串的火球砸中,纵然才从海底潜上来,浑身湿漉漉,却经不住巨龙吐出的三昧真火,顿时嗷嗷惨叫。

顿时海面之上如群鸦惊飞一般,掠起无数骑怪兽,半边天空皆被这些铁骑座下怪兽遮了去,本是暝色渐昏,此时却似子夜一般漆黑,唯有岳珂不断吐出的火光照耀着海面之上鲛人残骸,随波轻浮。

惨叫之声渐息,想是海面之上鲛人已被全部绞杀。岳珂先时虽占了上风,但架不住幽冥铁骑者众,纵然有朱雀神君相助,亦渐渐落了下风。我有心想要上前帮忙,但苦于背上正负着离光,此刻已渐被幽冥铁骑所围,脱困亦难,怕是眨眼之间会有丧命,哪有暇相助岳珂。

背上人渐渐伏了下来,在我耳边轻轻叫道:“青儿…青儿…”这般温柔缠绵,似痛似诉,若非性命攸关,我自知与他皆命不久矣,倒不敢如现今这般低低应回。

“离光…你且坐好了…无须担心…”

他极轻柔道:“青儿,能得你这般舍命相护,我此生足矣!鲛人死了,便会化作海上的泡沫。你我,大约是没有来生的罢!”

我只觉此话大大不吉,竟似临终遗言一般,方要张口说些什么,右翼一痛,却是一名铁骑陌刀砍过,差点将我右翼副根砍下来,亏得我躲闪及时,却已砍下来不少羽毛来。

感觉颈子被离光轻轻一搂旋即放开,他俯在我耳边温柔道:“青儿, 鲛族怕已被灭族。我再不能拖累你…你定然…定然要珍重万千!”

背上一轻,他跃了下去。

巨雷劈亮半空,我眼睁睁瞧着那白色的鲛绡纱袍子掉了下去,仰面向着天空的那张温雅如玉的面孔之上竟然漾着温柔笑意,一直一直注视着我。

我脑中嗡的一声,心口大痛,悲鸣一声,便要向下冲去。离光,那是我视作兄长一般的男子啊!

但随即便有无数的幽冥铁骑拥在了四周,各个手执陌刀我砍来。我心中悲苦已极,只觉自己丧命犹不及离光惨死令我心碎魂伤。冲得几次,竟然冲不下去幽冥骑兵的刀阵,双翅皆伤,却不及我心中之痛,振翅扬颈,悲鸣之声未绝,天地色变,风云怒吼,暴雨如注,却仍不能遮盖住我的仰天悲鸣。

胸臆之间激荡不已,那个人,为了保全我,半分仙术也无,却从我背上跃下,底下幽冥铁骑密布,刀山险况,岂有他的活路?我声声凄鸣,似离群孤雁,似失母雏鹰,背上骤然一痛,却是被幽冥铁骑砍中。

远处火球不断砸过来,距我身周五尺左右,悉数砸在了幽冥铁骑身上,却又恰到好处的不曾伤到我。

我幻出人形,手中七彩青翎寒光四射,也不管这些幽冥铁骑会断肢再接,拼命砍杀,只盼能立时杀出一条血路来,容我跳下海去寻找离光。

远处有惊雷滚滚,啸声一声接着一声,我全心全意砍杀幽冥铁骑,连自己身上被伤也不顾及,更不曾将这啸声放在心上。只到那惊雷之声近在耳旁,只听得一道焦急的声音大叫:“鸾儿…鸾儿…鸾儿…”

我呆得一呆,右臂之上被结结实实砍了一刀。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声音乃是修罗王爹爹的。心神松懈,手中一软,七彩青翎滑落了下去。

乌压压的幽冥铁骑不知为何,竟然朝着两边相让,中间空出一条大道来,阿修罗王爹爹似从天而降一般,威风凛凛立在军前,触目所及,阿修罗部数万铁骑皆着黑衣黑甲,将另半边天都遮得黑了,杀气凛冽,兵戈欲起。

阿修罗部众军前一人朝向纵得几纵,捡起了我的七彩青翎。我目中模糊,扯了扯嘴角,目中簌簌滴下两串热泪来,再也难止,一头朝下扎去。

修罗王爹爹起跃之间,已经将我抱在了怀中,触手之间面色立变,抬起手来,满手的血腥。顿时惊怒:“是谁伤了我的鸾儿?”我在他怀中顿缩,只觉他杀意迸发,泪水却已经淹湿了他的前襟。

透过泪光朝下瞧去,海面之上净是鲛人尸首与幽冥骑兵被烧的白骨沉浮。碧波千丈,却教我哪里寻那样一个对我温雅体贴如兄,宽纵宠爱如父的离光来?

星霜屡变

我心神交瘁,只管伏在修罗王爹爹怀中,听得他怒声质问,声如惊雷滚滚,怒震九洲。反倒是头顶雷公电母却停了施为,刹时晴空玉轮,眼前顿然明亮数倍。虽有数十万众在此,却屏气敛息,只闻修罗王爹爹怒音而不闻他人之言。

脚下水波响得几响,因着兀烈之事,此刻我对水中凭空冒出来的东西莫名的充满了恐怖之意,急忙从爹爹怀里抬头去瞧,一高壮的男子划开水波浮了上来,手中紧握着的正是我的七彩青翎,淡淡的青烟流霞色泽,莹辉烁烁,将那男子黝黑坚毅的面容映得清晰。他踏浪而来,立定在爹爹面前,正是被我留书出走,甩开的雄力。

他将手中兵器还了给我,面上一片懊悔之色,跪在水波之地向爹爹请罪:“王,属下保护公主不力,致公主重伤,属下万死不能辞其咎,还请我王降罪!”

修罗王爹爹素来治军严谨,此刻面罩寒霜,若非知他素来疼我逾命,此刻定然会被他吓着。我怯怯的扯了扯他的袖子,全身尽痛,左右双臂之上皆带了刀伤,一时疼得全身哆嗦,几乎又哭出声来:“爹爹,此事完全不能怪雄力。是女儿不听爹爹的话,自行作主,雄力一介男儿,总不能贴身跟着女儿?”

若教雄力因我而受了惩罚,那便是我的不义了。

雄力猛然抬头瞧了一眼,见得我鲜血淋漓,倔道:“公主休得再为雄力求情,雄力不曾尽责保护公主,教公主伤得这般重,还请我王对雄力重责不贷!”

我见得爹爹眉间戾色一闪而过,已知他动了真怒。立时挣扎着便要从他怀里跃下:“雄力固然看护不力,但若是女儿不胡闹,岂能出这种事?但爹爹,女儿早已打定主意要前来东海瞧一眼离光的安危…他如今…”举目四顾,淼漭海波,到处散着断肢残骸,目中热泪又滚滚而下:“离光如今已是凶多吉少,雄力虽与女儿相识不久,但女儿也不想因着自己的贪玩而带累于他。与其这样,爹爹不如重罚女儿便好!”

爹爹面色一缓,重重叹息了一声,将我往怀中又抱了抱:“你这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呢?你既然来到了爹爹身边,爹爹便容不得你受一丁点的伤害,可如今你瞧瞧你这身伤…”痛惜之意溢于言表。

我紧紧的攀着他的颈子,这身伤有什么要紧的呢?若能换得离光活生生立在我眼前,便是教我再多伤一些,有又何不可呢?

爹爹不知我心中这番情肠,大概是真的想通了,倒不再责罚雄力看护不力,令他起身,转头将我递至他的怀中。

雄力涨红了脸硬成了一块雕像,将我抱在怀中。我不防被爹爹丢进这陌生的怀抱,挣扎了几下,想从他怀中脱出,却被他抱得死紧,只倔道:“公主还请给小臣一条活路罢!”

修罗部众向来奉爹爹为神明,但有令出,莫敢不从!爹爹既将我交至他手上,我再任性下去,将来吃亏的定然是他。我心中一软,默默由得他抱了,跟着爹爹穿过幽冥铁骑的包围,向着修罗部众而去,心中只翻来覆去盘算,无论如何要等幽冥铁骑撤走,我定要下海去打捞离光。

还未行至一半,只听得凌昌太子扬声叫道:“阿修罗王请留步!”

从侧面瞧去,修罗王爹爹额角的青筋跳得几跳,终是转头咬牙道:“天界太子可还有事?”

凌昌身后幽冥铁骑奇迹般的停了下来,凌昌洋洋得意,放声大笑,目中尽是狂傲之气:“东海鲛族历来有妖石紫陌,不将我天族放在眼中,今日一战,妖石已碎,鲛王身亡,便是鲛族太子,如今亦是生死不知,我幽冥铁骑练兵万年,用兵一时,也不知能否比得上修罗铁骑?”

他这话无礼之至!

爹爹向来血性,只怕听了此话定然要与他当场斗了起来。修罗部众虽然骁勇善战,但不间断的砍将下去,也总有疲乏的时候。我正欲开口阻止,爹爹已是仰天大笑:“黄毛小儿,也敢到本王面前来呲毛?”只见他手中紫光一闪,已袭向两名幽冥铁骑。幽冥铁骑胜在久毙不亡,但实则乃是一堆枯骨拼就,行动当然略缓慢了一筹,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身体各处的枯骨已随着那处紫光分开,然后依次向着爹爹飞了过来,右手之上的陌刀虽有点生锈,但这陌刀我早已领教过,知它瞧着不起眼,却是施过法的,锋利非常。

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爹爹吃了暗亏,岂知那两名幽冥铁骑落在爹爹手里,还未来得及重组,爹爹已伸开了蒲扇般的大掌,作了个捏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顿时一阵海风吹过, 那两具白骨便被捏成了粉齑,随风刮了个干净,只留下两只坐骑在当地团团转得一圈,竟然化作两股清烟,向着西方而去。

场中数人皆是仙法大成者,注目去瞧,那两名幽冥骑兵却是一老一少两名天兵天将,老的胡须被燎得焦枯,左臂已失,少的左边面颊成一个黑黑的大窟窿。这两缕魂魂乍然脱出白骨,见着了凌昌理应上前拜见才对,岂知那两缕魂魄虽离凌昌近上许多,却转头朝着爹爹奔来。

我不知这两缕魂魄存了何意,正要叫爹爹小心,那两缕魂魄却跪伏在爹爹面前,瑟瑟发抖。

这一下变故乍然而起,倒教各人皆大是不解,不明白这两缕魂魄脱骨而出,不奔着自家主子去,却奔了敌方至尊跪伏,其中藏了什么蹊跷?

“爹爹——”

我担忧的唤他一声,他回头朝我浅笑,“不要紧!”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小的玉白瓷胎小瓶来,紫光一闪,那两缕魂魄顿时消失不见。

凌昌面色刹时变得死白,目光在岳珂面上扫得几扫,见得若有所思,更是又急又怒:“不知阿修罗王拘禁了本王的幽冥魂魄何为?”

爹爹浑然不理,长啸数声,有别于先前召唤我的声音,竟然似凡间的铁器刮着薄胎瓷瓶一般,啸声刺耳,我喉咙一动,目中黑了一瞬,口里已经有了血腥之气,一梗脖子愣是咽了下去。

至得后来,爹爹啸声之中夹杂着咒语,幽冥铁骑起先只是呆立着不动,后来渐渐焦燥不堪,敌我不分,彼此砍杀,更有枯骨哗啦啦散落开来,竟然不再自行续肢,场面实是混乱不堪。修罗铁骑见状,杀声震天,驱动座下天马,双翼生风,滚滚烟尘而来,一时之间星月惨淡,又一番兵戈鏖战。

离光曾说,幽冥骑兵可与修罗铁骑相媲美,此言或者不虚。修罗铁骑骁勇,幽冥骑兵肢断而续,各擅胜场,但因着主帅之故,凌昌太子的仙法与爹爹差距太远,展眼间落败。

紫色光芒骤起,爹爹整个人如大鹏展翅一般掠过万军,堪堪停留在凌昌头顶,单足踩在他头顶金冠之上,清啸之声再起,修罗铁骑竟然似潮水一般迅速退去,攻退有度,秩序井然,显是训练有素。

凌昌太子恼怒的摇头,却始终不能将他摇下来。爹爹厉声道:“尔虽贵为天界太子,绞杀鲛人便绞杀鲛人罢,作何要伤了本王的乖女儿?”

他这番怒气冲冲,质问的口气,不若严父,倒肖似慈母。我从来少有被长辈这般回护,心中既酸且喜,只等凌昌作答。

凌昌出生至今,又何尝被人踩在脚底心过?但他也算得识时务,立时辩驳:“修罗王欺负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万年的小辈,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你那女儿非要与鲛人太子在一处生死,岂是本王的不是?若是…若是她与本王在一处,本王决不致为难了她,令她受伤!”

他这话委实可笑了些。我与他既与情又无义,为何要弃离光而与他在一处?我被气得胸中翻腾,终于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不防教爹爹瞧见,他轻浮身形,就在凌昌以为他被说动,要从自己发冠上跃下之时,他却双脚急踹凌昌膝弯处,堂堂天界太子生生朝着我的方向跪了下来,一时面皮紫涨,不远处朱雀玄武两神君与天兵天将皆齐齐呼唤:“太子——”

爹爹却又踩在了他的发冠之上,喝道:“本王的女儿愿意与谁在一处,那是她的自由,还轮不到你这黄口小儿来管。但你伤了她,却是罪无可恕,不如就朝本王的乖女儿磕几个头,权当赔礼道歉吧?”

也不知他施了何法,凌昌太子咬紧了牙根,面色憋的紫透,竟然有板有眼朝着我这边磕了三个头下去,水波将他额头打湿,愈加显出一双喷火的眸子,怨愤不平。

爹爹却轻飘飘掠了过来,指着雄力道:“好教你这黄口小儿瞧瞧清楚,本王的乖女儿早有良人,我修罗部的男儿岂不比你这天界小白脸强上许多?”他话虽对着凌昌说,但目光若有似无却扫向了岳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