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樽双饮

夜半时分,宴罢歌歇,爹爹与那一班臣子们喝得兴起,夜不能寐,居然要转去七叶堂议政。座中诸臣皆提议:公主已是成年,且大败天界太子,理应参政云云。本仙听得头疼,捂着脑袋装晕,被爹爹了然一笑,以我征战初归,还未歇息为由,挡了回去。

我傍着芳重的半边身子,摇摇摆摆往回走,本已有几分醉意,出了飞鸾殿,吹了阵冷风,脑子一阵阵的犯糊涂,恍惚之间不知身在何处,要想上半日方才能想得明白。

阿修罗部女子高健,芳重比本仙尚高出一个头,她提溜着本仙毫不费力,等将本仙送进思篁殿,唤了红莺来服侍,便转去七叶堂随侍。

因着爹爹今日下的禁令,九狸已被安排在了别殿居住,再不能窝在我的房内随意。

我半梦半醒之间,听得耳边嘤嘤轻泣,手脚皆被人用温热的布巾擦拭,极是舒服,勉力睁开眼睛,便瞧见红莺双目呆滞,盯着本仙的脸瞧,目中哀泣之色甚浓。

见得我睁开了眸子,她似突然被惊醒一般:“小公主,奴婢吵醒您了?”

倘若本仙记忆力没出什么岔子的话,从前的红莺忍性十足,被丹朱虐打从不掉一滴眼泪,更能屈意奉承,若非时时得她警示,助我避过多次危机,我定然要鄙弃她奴颜婢膝。但自来到修罗城至今,她但凡瞧见了我,总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着实令我头痛不已。

我扶额暗叹,又恐令她哭得更厉害些,只得轻言相询:“红莺,你可是有了为难之事?所以日夜难安,每次瞧见了我都要泪眼以对?”

她似被我惊吓了一般,猛然摇头:“没有没有…”微一勾头又似觉得不对,又点点头,欲言又止:“奴婢…奴婢有件事压在心底上万年,又怕无人能信。”

我不耐烦她这般藏着掖着的模样,索性捂住了双目:“你既然不曾想好,便等想好了再说,能藏上万年,想必一时三刻也是等得的。你且下去好生歇着罢。”

她低低喏了一声,娇怯怯转身去了。倒惹得本仙一时再难入睡,虽然酒劲尚未过去,但睡意却难临。又感房内夜明珠亮得碍眼,一气以指击碎了十七八颗,倒落得房间地上全铺了一层夜明珠的碎粉,更显出几分荧荧亮意来。

我心中烦燥,起身在殿内四下走走。且喜我与爹爹皆有个要不得的毛病,入夜定然不喜人服侍在侧,此刻静寂不少。殿外庭院之内花树葳蕤,异香扑鼻,在花树间行走,倒教我倏忽想起一人来,遂化作一缕青烟,向着修罗铁骑营中而去。

阿修罗铁骑向来住在城北军营里的。修罗城占地广博,许是打了胜仗,营内虽闹翻了天,灯火通明,但营门口守卫却不曾松懈。本仙使个隐身咒,大摇大摆进了营,又怕营中有仙法高明者,化做一只小小飞虫,挨个营房查探。

今日修罗王爹爹赏赐颇丰,营房之内皆是流水宴席,酒坛子摞了半墙高。本仙一路飞来,瞧见了无数个赤膊男子,最后本仙得出一个结论:阿修罗部想要找出一位肤色如玉的男儿,难度颇大!

再过半盏茶,本仙始知,这结论今日下得尚早。透过一间营房窗缝朝里瞧去,桌上照例摆着满碗琥珀色的佳酿与丰盛的菜色,但见两具交缠在一起的身子,其中一具身子细白如玉,许是喝了酒,平坦小腹泛着润泽珠光,另一具身子伟岸许多,紫黑色的肌肤,正是阿修罗男儿的肤色。

本仙心中起先只是一愣,但接着便巨跳,这玉白身子分明是男儿,却与这黑紫身子紧贴,正应了凡间一个词:断袖分桃。至于断袖如何如何断法,男儿如何亲法,本仙倒从不曾瞧见过。今日适逢良机,更是探头向里瞧去,奈何窗边吹来一阵微风,恰将房内帘幕刮起,遮住了眼前春景,只听得砰的一声,紧接着便是杯盘碗盏碎了的声音,夹着重物落地的声音,一把分外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道:“雄力,早几万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对手,如今还想自我手中抢走青儿,小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另一把爽朗的声音笑得份外开心:“岳小子,虽然本将大了公主几万岁,但老夫少妻由来最好,你瞧瞧我王与王妃,便是这八荒六合最恩爱的夫妻。公主都不曾推开了我,你着什么急?”

本仙在窗外听得额头直滴冷汗,极想弱弱的辩白一句:我那是喝得醉了,起初以为扶本仙起身的就是岳珂这条傻龙…

房内打斗之声连连,只听得岳珂怒道:“她没推开你那是她糊涂。她就是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性子,别人给一点点好,便巴心巴肺的想着还十倍回去。你对她和颜悦色,她便心存感激,务求不给你难堪。”

雄力轻笑一声:“岳小子,想当年本将不过念你孤苦伶仃,又不受我王待见,三天两头被丢进营房捶打,我若不与你日日对打,犯在别人手里,岂能有你的好果子吃?怎的如今修为大增,便想抢了我族的公主去?我修罗族好男儿多的是,就算没有本将,还会有别的男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嫁你这小白脸…”

本仙摸了摸脑袋,感觉酒意尚未散尽,头脑晕沉。但心里也不由暗赞了一回雄力:私以为,拿小白脸这三个字来描画岳珂这条傻龙,真正应景贴切!

微风掀帘,我探头去瞧,岳珂真骑在了雄力腰上,后者死命在地下挣扎,岳珂却狠狠道:“任是你修罗部族五千万男儿,老子也娶定了青儿!任谁不服,拳头底下见真章!”

他这番无赖霸道又笃定的模样,倒引得本仙“噗”一声笑了出来,实在难与从前的岳珂联系在一起。从前他健忘的时候,无论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还是风流倜傥软语款款,都与眼前这无赖又匪气十足的男子无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许是听到了我的笑声,里面一阵乱响,骑在雄力身上的白晳身子弹跳开来,又伸手将雄力拖了起来,按倒在就近的凳子之上,拿手在他身上掸了又掸:“雄力兄与我打架,实乃家常便饭,岂能因为一局输赢而生恁大的气?来来来,喝碗酒压压惊!”

本仙要是雄力,定然将这碗酒泼在岳珂面上,可惜本仙修为尚浅,不能洞悉人心,眼瞧着雄力笑咪咪的饮下了一碗酒,将空碗伸到岳珂眼皮子底下:“满上。”

岳珂四下里探头瞧了瞧,露出一个困惑不已的表情,还是替雄力添了一碗酒,自言自语:“难道是我听得错了?”

雄力一碗接着一碗,输在岳珂手上,也不见他有难过之意,倒是意外的兴高采烈,连连追问不休,不明白岳珂明明偷袭得手,将他压倒在地上,不狠狠羞辱一番,怎的这般轻易就放了开来?

岳珂又四下探看一番:“我方才似乎听到青儿脆脆笑了一声。”

雄力弃了酒碗拍案大笑:“岳小子,你这是相思入骨,走火入魔了!我与你相识几万年,你如今虽然换了个壳子,但内里还是跟以前一样,人前装蔫,人后装坏,引得小姑娘个个觉得你文雅俊秀,嫌本将粗豪,不堪匹配!他们哪里知道,你进了军营又是另一个模样,无赖霸道,痞气十足。我本应借此机会与你争上一争,但瞧着你这般着紧公主,将她放在了心尖上,本将便退一步,且瞧你的本事,能否抱得美人归!”

岳珂大喜过望,连连揖道:“多谢雄大哥成全!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又来了——这分明便是从前那嘴上抹了蜜的岳珂嘛,亏得本仙以为他变了。我朝后退去,准备飞走,左转之时,不防一头撞上了窗框,跌了下去。晕晕沉沉之际,耳边响起雄力爽郎的笑声:“岳小子,你得明白,我王从前就不待见你,如今你更想掐了我王的心尖尖去,他岂能同意?如今且由得我在前面替你打掩护,再行定夺如何?”

“妙极妙极!但有一条,你求娶青儿是一回事,但不得当真啊!”

他二人在营房之内拖出棋盒来,迂回进退,居然以战术来讨论如何应对爹爹刁难。间或啜一口酒,倒是一片和乐,劳本仙在窗边枯等,不多时便依窗倦极而眠。半梦半醒之间,鼻息边有石琼花的味道,脑中混沌,自然而然伸出手臂,便揽了个满怀,梦中亦要失笑:“你这条傻龙…”

耳边仿佛听得有人柔声应和了一句:“你才是只小呆鸟…”也不知是不是梦,酒意酣沉,居然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晓色入帐,我翻了个身,只觉头痛欲裂,禁不住呻吟了一声,伸出手去,却摸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猛然省起昨夜入睡之时,自己还是一只小小飞虫的模样,倚在窗框之上睡得烂熟——睁开眼时,面前一双莹璨凤目正喜滋滋盯着我瞧。

本仙震惊太过,朝后一缩,便紧贴了床帐,略动一动,脑子里顿时万马奔腾,似踩烂了脑浆一般,呀得一声惨叫便抱住了脑袋。岳珂伸出双臂来,将我揽在怀中:“别动别动,待得我倒杯酒来,替你回回酒,便会好受一点。”

我睁开眼睛,但见他挥手间,桌上酒坛隔空而至,连昨晚他们饮酒的大碗亦移了过来。我皱眉嫌弃:“那大碗我瞧见昨晚你跟雄力喝过的…”

酒坛酒碗还浮在半空中,他却俯下身来,结结实实在我唇上亲了一口:“小呆鸟,这么说昨晚那笑声正是你偷瞧?”

我羞恼的瞪了他一眼,却见他随口念了个咒,手中便多出一对青玉螭龙杯,再斟了两杯酒,扶了我起来,各自饮了。酒尚在喉中未曾咽下,门口已听得粗豪之声:“岳小子,好消息,快起来,怎的这般不禁喝?”喉中酒顿时呛了一下,暗道苦也!大清早的被雄力撞见本仙在岳珂的床上——若传到了修罗爹爹耳中,岳珂怕要被打出修罗城去。我大咳一声,急中生智,拖过旁边被子便钻了进去。岳珂随后也钻了进来,将我紧紧搂在臂弯之内。

房门吱呀响起,来人已经走了进来,长笑道:“昨日冥王上天界,寻得天界诸仙支持,竟然将天后一族拘凡人魂魄练幽冥铁骑之事捅了开来,并联名上奏,要求废了天后与太子,天帝架不住群臣要求,今日已将被废的天后与太子交于冥王带回了冥界处置。这下子,你若回天界弄个天帝的位子坐坐,也不是不可能!”

薰然忘机

我在岳珂怀中一僵,心中大慌。

天帝那宝座,听值守勤德殿的仙子仙侍们传言,乃是把镶珠嵌玉的宝座,霞光万丈,紫气腾蔚,法力低微者莫敢直视。

但岳珂这条傻龙,乃是本仙万把年里亲选的良人,若真坐了那宝座,难不成要本仙顶礼膜拜?那时候岂不夫不成夫,妻不成妻?但凡天帝,后宫天妃不计其数,昆仑侧妃已算得温婉迂回,若教本仙眼瞧着岳珂这厮左拥右抱,怕是气头之上会砸了勤德殿也不一定。

本仙在被内只觉气闷能捱,伸臂欲出,被一双铁臂牢牢按定,从被外传来闷笑声:“雄力兄大清早闯进来,就为了这事?”

“这还不算喜事一桩?岳小子,如今你可是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想要娶我族公主…嘿嘿…”

紧搂着本仙的那条铁臂不觉间变得僵硬:“…天族王子可不止在下一位…”语中颇多苦涩之味。

天帝后宫虽天妃众多,但如今数得上名号又成年的,除了凌昌与岳珂,还有天后糼子同娑。且岳珂几番波折,到底如今这肉身乃是东海龙王的三子,不受重视亦不奇怪。

只听得桌上酒水泠泠而响,大概是雄力自斟自饮了一碗,将酒碗放在了桌上,朗笑道:“此事不急。天族那位三王子自小在凌昌羽翼之下庇护,诸事不理,其母又被打下幽冥地府,想要他担此重任,天帝也得斟酌一二。”

脚步声远去,良久,我在被内几乎忘了呼吸,眼前骤然一亮,岳珂含笑的面庞就在眼前,凤眸潋滟生辉,瞳内阴翳一闪而逝,热热的呼吸扫过我的皮肤:“小呆鸟,闷着了?”

我本能的伸出手臂去,紧搂了他的脖颈,仿佛初次察觉出我们彼此之间深深的沟壑,我竟无力将这沟壑填平——他并非无所拘束陪我遨游四海的龙三太子,我也非丹穴山上那只孤鸾。

爹爹的考虑不无道理,然则我还是不能忘却眼前的男子,紧搂着他仿若紧搂着过去温暖的回忆,未来美好的憧憬期待。

————舍不得放手!

仿佛是感知到了我的惊惶难安,他亦伸出臂来,将我紧搂,耳边有热热的呼吸,却非深情蜜语,言多感慨:“难得小呆鸟投怀送抱一回,良机难得,非是小生轻浮无状!”后半句简直是调谑,不及我回答,耳珠已被他含在了口中,顿然炙热如炉,教我心魂立失,随他姿意妄为。

直到立定在离光所居的小院门口,本仙尚面颊发烫,双目闪烁,不敢直视于他。但右手被岳珂这厮紧握,前来开门的鲛娘将我们瞧了又瞧,他却浑然不觉,被我使力挣了几下,方才挣开。

院内繁花盈树,树下躺椅之上正沉沉睡着一人,身畔衣上落红无数,静谧安宁。若非他面上伤痕,此情此景,可填诗入画。

我与岳珂放轻了脚步,静静立定在躺椅前,椅上那人眉头紧皱,额间冷汗沁出,似被噩梦纠缠,紧闭双眸,忽然张口急道:“青儿快逃…青儿快逃…”

这分明便是东海灭鲛恶战之时的情景,他面上虽伤痕叠加,但挡不住担忧牵挂之色。

我见他一味沉湎噩梦,其状颇苦,伸手轻拍他的面颊:“离光,醒醒。”手下肌肤凹凸不平,可见当初受创之严重,令人心惊。

躺椅之上的人缓缓睁开蓝眸,狂喜之色立现,我紧握了他的手,亦欢悦不已:“离光,你想起了旧事?”

岳珂身体亦前趋,带有几分激动莫名:“离光…”

蓝眸之中的火焰立熄,那表情瞬时僵硬疏离,他将手从本仙手中抽出,客气起身,极有礼貌道:“劳烦公主殿下了!”

本仙一颗心重新凉凉跌回了腔子里。

那鲛娘忙不迭上前将他搀扶,我原以为依着离光从前清冷的性子,只除了与自家妹妹,还有本仙亲密些之外,与女子相处总是避忌颇多,但今日瞧着他由得这鲛娘亲密相扶,却吝啬到不肯与本仙坐得近些,心中竟然失落不已。

从前亲密相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岳珂那厮许是瞧着我面色难看,悄悄捏了捏我宽袖下的手,低低在我耳边宽慰:“他能活着已然算是万幸,小小失忆却不妨什么。”

我心头暗翳散尽,重绽笑容:“离光不必客气!听得宫中有医仙前来为你问诊,今日可曾来过?”

被鲛娘扶着的那人凝目在我面上瞧了一瞬,方才浅笑:“我鲛族得阿修罗王庇护,离光心中已是感激,实不敢再多劳烦。今日上午医仙前来,已被在下打发了回去。”

本仙心中甚痛,离光他忘却过去便罢了,如今竟然连面上伤也不愿意再治,莫非决意要与从前断得干净?失神间,握着岳珂的手不由多用了些力,只感觉指甲间有些微濡湿,这才猛醒,连忙松开了手,却又被他在袖间紧拢。可巧我身上穿着的衣裙正是昨晚宴饮之时的宽袖大礼服,一时倒不曾瞧得见袖里乾坤。

那鲛娘扶着离光,双目凝泪苦苦哀求:“公主殿下发发慈悲,劳烦医仙再为太子殿下诊治调养一回…”睫间泪滴轻盈落下,我眼疾手快,伸出手来,那冰凉的泪滴便落进了我的手心,眨眼成珠,熠熠生辉,我握紧了这颗人鱼之泪,心中百般滋味难述。

院外再次响起敲门声,离光的侍从沛泽去开门,脚步声渐近,数十人背着药箱前来,瞧衣饰皆是宫中医仙。

那领头的医仙紫色脸膛,样貌英武,偏偏医术极佳,从前也曾为我诊治过,瞧得我在此,立时恭声下拜:“参见公主殿下,参见鲛族太子!”

我心中暗赞一声:此医仙丝毫不因离光如今落魄而有所轻视,仙品真正难得!本仙还不及开口,离光已是奇道:“各位,今早在下已经言明,旧疾已愈,怎的这会又多来了几位医仙?”

那紫脸膛的医仙言辞间颇为恳切:“我王口谕,鲛族太子乃是公主殿下的至交好友,殿下拒医,公主殿下心里定然也不好受。若离光太子拒医一次,便加一倍的医仙,拒医十次,便加十倍的医仙,总要将鲛族太子医好了为止。”

本仙大乐,爹爹这法子极妙!离光就算往事尽忘,但善替他人着想的性子一时半会想来也改不了,眼睁睁瞧着离光面上表情几变,最终叹道:“既然阿修罗王与公主殿下盛意拳拳,离光若再推拒便有些不知好歹。”

岳珂在旁笑得畅意:“阿修罗王神算!”

一群医仙蜂涌而上,那鲛娘扶着离光,一行人簇拥着离光而去,隔着人群,他转头瞧来,蓝眸在我面上掠过,分明盛着千言万语一般。一眼惊魂,仿若深海余波,我虽能瞧得见海面波涛,不及探究海底之蕴,他便被医仙们拥着穿廓而去。

院内一树繁花,残红欲尽。

我与岳珂信步游走在修罗城,沿途见得街衢喧闹,叫卖之声不绝,见我二人,皆和善招呼一声。也有施礼下拜者,更有兜了自家货品来送,皆被我笑着一一谢绝。爹爹在修罗城中向来随意惯了,阿修罗眷属见得爹爹也是不拘,阿修罗王族倒也不似天族一般,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也。

眼瞧着已近宫门,岳珂忽尔拉了我一把,低低叫道:“青儿…”

我低低应了,心中实是有点乱,不知今晨雄力所说,他有否思量。转头去瞧,却见他笑得极是诡异:“青儿在天界做洒扫仙娥之时,心中可曾忿忿不平?”

我实不知他这番所问从何而来,但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答他:“实是想将凌昌那厮胖揍一顿!”只是那时法力低微,这等想法不过梦里偶尔浮现罢了,白日里清醒着自然不做此无稽之梦。

他贴身俯耳:“幽冥地府是个什么模样,青儿可曾去过?”

我大惊:“你…你竟然想去幽冥地府…”当然,他现如今仍是天族大王子,幽冥地府可也去得。复大喜,摇了摇他的胳膊,颇为讨好:“岳…”

他斜睨我一眼:“岳什么?”

岳哥哥?

本仙只感觉自己一身鸟毛几乎要破肤面出,在皮肤之上鼓起无数小栗,忍了忍,半攀了他半边臂膀,拖长了调子:“三郎…青儿也想去幽冥地府…”本仙忍不住先哆嗦了一回,大力搓了搓自己双臂,将那层小栗搓了下去。

岳珂强忍了笑意,双目璨亮:“过得两日,等离光的伤势有所好转,本殿便会动手前往幽冥地府。不过本殿身边,还缺一个贴身侍从。”

本仙连连点头,极力夸奖自己:“三殿有所不知,小仙仙阶虽低微,但能力着实不浅,又会察颜观色,打个把小鬼不成问题,做个贴身侍从更是绰绰有余!”

他大笑,瞧着不远处迎上前来的修罗王宫侍从,凤目漾波,朝我眨巴了两下:“此事机密,等本殿三思而行,只是修罗王若是知道了…”

我愁眉苦脸,左右为难,眨眼间王宫侍从近得前来,他却不等我回答,闪身而去了。

浮生晓梦

第二日里,本仙尚在迷梦之中,便被芳重摇醒:“殿下,快醒醒,求亲的快将七叶堂的殿门踏破了。”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踏破了殿门自找匠人来修,与我何干?”

“姐姐,趁着这会修罗王忙着应付臣子们的求亲,你我一同私奔吧?”这分明是九狸带笑的声音。本仙睁开双眼,头顶上方一双酒瞳灼灼而视,被芳重一把拖了下来:“青丘国主还是安生一会子罢!别等我王知道了,再将你化作那毛茸茸的小兽…”末音含着一股笑意。

大抵是近些日子九狸在爹爹手下吃了不少苦头,令芳重等人起了轻视之心。

我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你两个消停会…”九狸却转头璨然一笑,酒瞳醉人:“姐姐放心,小狸不会跟芳女官打起来的。”说罢友好的朝芳重浅笑。

芳重磕磕巴巴:“当…当然不会打起来…”

我心内偷笑,芳重修为也算不浅,大约是在修罗城内住得久了,惯见黑漆漆的莽汉子,竟然被小狸一抹浅笑给迷惑了心神,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九狸声绵意软:“那有请芳女官前往七叶堂侍驾,此处有红莺姑姑服侍。”却是我从不曾听过的温柔低语,我转头四下去瞧,殿内除了她二人,哪有红莺的影子?

芳重也不反驳,傻笑着点了点头,竟然朝他施了一礼,转头朝七叶堂而去。

我瞧得咋舌,指着她远去的身影结结巴巴:“她…她这是怎么啦?整个修罗部族,除了爹爹,还不曾有人能教她这般听话。”

九狸眸含喜色,喃喃自语:“原来姑母所教,也并非全无用处嘛!”

我这才明白缘由,朝他前胸捶了一拳:“九尾狐族善惑,我今日方才晓得。”

七叶堂前,侍卫见到本仙,各个眼神怪异。我捅捅身旁九狸的胳膊:“小狸,今日甚是怪异,可是姐姐身上有不妥之处?”

九狸耷拉着脑袋,一扫之前笑意:“这些侍卫修为颇高,皆看得出姐姐今日面泛桃花,红光满面,姻缘绳结了一打…”

我拿手在他额头使劲敲了一记:“什么叫姻缘绳结了一打?”

他指指七叶堂,越近越听得出喧闹之声,待得我推开七叶堂那两扇厚重的殿门,不由怔住。殿内挤着至少不下百人,饶是这殿内空阔,寻常议政之时不过十来人,今日瞧来也有些拥挤。见得我立在门口,殿内喧闹立时低了几分,爹爹抚额坐在王座之上,瞧来十分头痛。我竟不知,何事能令修罗爹爹稍蹙眉头。见我立在门口,爹爹双目顿亮,朝我招手:“鸾儿,过来。”

我与九狸相携而来,心内本自忐忑,生怕爹爹不悦,万料不到他竟然如蒙救星,待我排众立在他面前,便被他紧握了手腕,拖坐在王座之上:“我修罗族向来民风开放,婚姻之事总还要两情相悦,今日众卿前来求亲,却教本王好不烦恼。不如众卿听听公主的意思?”

本仙难免震惊,原来芳重所言非虚。

从前的时候,本仙身边一朵桃花也不曾开,岂料不过四百多年,今日这桃花竟然满殿怒放,求亲的快将这殿门踏破。虽然我最中意的那人并不曾来,可对着满殿殷殷期盼的眸子,一句拒绝的话便噎在了喉中。我扯了扯修罗爹爹的袖子,俯在他耳边低声耳语:“爹爹,鸾儿全都不中意,可否全数拒绝?”

爹爹亦靠近我耳边,低低咬牙:“堂下全是文臣武将,你若将这些人都得罪光了,爹爹岂不成了孤家寡人了?”

我亦头疼的回望于他,模样大约同他一般为难,只怨修罗爹爹不曾为我诞下百多位姐妹,也好各家匹配一位。

堂下众臣得不到我的应答,一时里七嘴八舌,连摧伏叔叔这般向来稳重的臣子亦携了自家儿子,站在众首道:“我王生得公主好颜色,各位兄弟皆想求娶做儿媳,若公主真正难以决断,不若我王开场比试,拨得头筹者方可匹配公主。”

修罗男儿难有决断之时,向来开场比试修为,强者居上。但此乃姻缘之事——我皱眉反驳:“爹爹,儿非宝物!”您老万不可一时激动,着了摧伏叔叔的道,将儿当奖品奉上啊!

但向来敏达的爹爹今日却一脸糊涂相,居然满面笑意,似摧伏叔叔这主意绝妙一般,笑道:“摧卿所言甚是!鸾儿贵为修罗公主,这修罗部驸马自然要慎之有慎,定然要择最为勇健的男儿才是。”

堂下一片应和之声,年轻一辈的男儿皆摩拳擦掌,群情激奋,殿侧不显眼的角落,雄力笑意融融,隔着人墙,我总觉得他笑得颇有几分深意,但一时之间,殿内喧闹,倒教我不好探究。

我紧攥了爹爹的大掌,使劲摇了两下,低低反驳:“爹爹,你不能教鸾儿嫁个鲁男子…只懂得打斗…”

爹爹虎目一瞪:“你爹爹我可是只懂打斗的鲁男子?”他声音虽小,堂下众臣听不清,可威严不减。

本仙气馁,被他这番凛凛王者之气震服,嗫嗫嚅嚅:“爹爹当然不是…可整个修罗部族,怕是再挑不出一位与爹爹相当的男儿。”

爹爹畅笑,安抚般的拍拍我的手背:“鸾儿休得菲薄我族男儿,阿修罗部男儿,各个勇健敏达,似爹爹这般者比比皆是,你不必担忧,爹爹定能替我儿挑得佳婿。”目光似有似无朝着雄力所立之处飘去,又晓谕众臣:“此事便交由摧伏安排,凡修罗城中未婚男儿,对公主有意者,皆可参加此战,两日之后开场!”

我苦了脸,两日之后正是岳珂定了前往幽冥界的日子。

但堂下众人称颂,一时里皆笑意满面退去,临别之时,那些年轻男儿皆朝着本仙笑得灿烂,倒教本仙不由生生打了个哆嗦。

不过一日,修罗爹爹开场招婿之事便在修罗城中传开,连九猩出去在城中转了一圈,回来亦忧心忡忡将我上下瞧遍:“姐姐,你这般模样,若是放在青丘,不过寻常颜色,怎的能引得一城男儿疯狂?”

本仙亦百思不得其解:“修罗部族的女儿颜色也不差,各个健丽高挑…”真是愁煞我也!

眼瞧着第二日便是开场大比之日,我辗转反侧,总想求得爹爹回心转意,取缔大比,夜半之时出了偏殿,立在思篁殿门口,瞧着殿内珠光霁亮,欲举手推门,却听得殿内一声巨响,修罗爹爹愤然怒骂:“伪善无耻!”急忙缩回手去,耳边已有女子轻声啜泣。

爹爹向来不近女色,这大半夜的,殿内却传来女子泣音,教人好不疑惑。我正在左右为难之间,已听得爹爹道:“鸾儿,来了怎的又不肯进来?”

我推开殿门,探头去瞧,爹爹往常批阅公文的案几已轰然倒塌,一地碎檀木前,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纤弱身影,低低啜泣,哽咽难言。遂大步踏进殿中,顺便低头瞧了瞧殿内所跪之人:“爹爹,红莺可是有做错的地方,惹得您大怒?”

爹爹以拳抵唇,咳了两下,面上浮现窘意:“没…没…”

倒是红莺以头拄地,不住哀泣:“殿下误会了,修罗王非是为了奴婢动怒!”

他二人异口同声否认,倒教本仙不好再寻根究底,偎在爹爹身旁坐了下来,又见红莺泪涕涟涟,仪容不整,摇着爹爹胳膊央求:“红莺哭得这般伤心,不如由得她下去收拾一番?”

爹爹颔首,红莺碎步而去。但本仙瞧着,修罗爹爹今日似心内有事一般,与本仙坐了一盏茶功夫,竟然不发一言。我摇摇他的胳膊:“爹爹可是有了烦心之事?”

他略略沉吟:“鸾儿,你外祖母…”

外祖母乃是上一代的鸟族大首领,整个仙界皆传她偏 爱娘亲,但姨母在外颇有清名,她虽身故,偏娘亲背了个气死亲母的恶名,反替外祖母招来诟病。

“外祖母怎么啦?”我不解,脑中迷雾一片,红莺自伤后醒来,性情大变,数次欲言又止,今日在思篁殿惹得修罗爹爹大怒,难道与外祖母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