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被爹爹勒令,不得再参加招亲大比,只等在宫中好生等待结果。

这晚宫中大宴,除了文臣武将,便是今日大比的五位赢家。岳珂与雄力毫无悬念获胜,另一位乃是摧伏叔叔的长子,修罗铁骑左翼军统领摩乐,连九狸也位列其中。只有一位不认识,极不高瘦的男儿郎,目似寒星,瞧来冷清,倒不似修罗男儿热情爽利,但瞧他肤色黑极,又不像异族,听殿侍唱名,却叫宁藏,原也是臣下之子,只是我不认识罢了。

爹爹显然心事重重,席间只一味饮酒。众臣见他兴致不高,自也收敛了许多,今日这宫宴,倒显出几分礼仪来,喧哗笑闹之声低了许多。

摧伏叔叔乃此次大比主事,见得宫宴冷场,不免凑趣几句:“我王今日喝闷酒,可是因着驸马大比结束,眼瞧着公主许嫁,心有不舍?”

爹爹勉强一笑:“公主婚事,有劳摧卿费心,本王在此敬摧卿一樽!”

我口中泛苦,端起案上酒樽抿了一口,往日香醇的佳酿,今日不知为何,也泛着苦味。

众臣借着这由头,亦敬摧伏叔叔。摧伏叔叔口中虽连道不敢,但一圈饮下来,也将脸膛饮得黑红,显然喝了不少。他端着酒杯笑道:“我王此言折煞臣下了!臣此事不过是假公济私耳!”

殿内众臣皆瞧着摩乐哄笑,摩乐却甚是爽朗,立起身来,先朝爹爹行礼,又弯腰朝自己父尊行了一礼:“孩子多谢父亲大人!”

众臣又是一通大笑。

这摩乐倒是知情解意。他身旁九狸飞快朝他狠狠瞪一眼,愀然不乐大饮了一口酒,偷偷抬目将我一瞧,又低下头去,似迷惑之极。

我也淡淡一笑,暗赞修罗男儿豁达。却见摩乐又斟了一樽酒,朝我行礼:“自公主还朝,万众瞩目,小臣有幸能与公主一战,也算有了袍泽之谊。自与天族战毕,小臣便难忘公主在战场之上的英姿,今日侥幸胜出,还望公主顾盼!”

这个摩乐,他…他是在当众求亲么?

97、 闲愁最苦 ...

满殿众人皆盯着我瞧,直让本仙心内发毛,特别是摧伏叔叔,笑意满满,连爹爹也饮樽不饮,转头来瞧我。岳珂面色已然不善,欲起身,却被雄力眼疾手快,一把按在了座上。九狸惴惴不安,朝摩乐连连翻着白眼。

我举起手中酒樽,朝摩乐浅笑,心里禁不住马摧伏叔叔骂了几遍,仗着老臣子,在此逼迫公主应诺,真是老狐狸一只。

“摩乐统领说哪里话!当日征战,亏得众将齐心协力,凯旋却非青鸾一已不功,岂敢独居?至于‘顾盼’嘛…”双目在五位男儿面上皆是一梭,做出委决不下的模样来:“能胜出此次大比的男儿,皆是出众之辈,青鸾委实难定…不如假以时日,等青鸾与诸位相熟,再决定与哪位合契同情?不若摩乐统领先满饮此樽?”

摧伏叔叔的笑脸,有了一丝失望,连摩乐那豁达的笑容里,也带了丝勉强之意。他饮了一樽,浅笑着落了座。

酒宴向来无趣,特别是今日此宴,众臣只将目光盯着我与那五个少年郎身上,真正有些吃不消。宴至一半,我便借口身体不适,带着芳重离开了。

芳重见得我心情不好,一路无话,到得侧殿之时,满殿寂寥之中,隐有低泣之声。思篁殿夜晚向来寡人少语,乍然听到,本仙近日才从幽冥界回来,浑身汗毛直竖,猛然回头揪着芳重的胳膊,磕磕巴巴,话都有点说不完整:“不…不会是冤鬼追来了吧?”想起忘川河上那只吊死鬼,我便忍不住哆嗦。

她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殿下恁的胆小?凭你的法力,连只游魂都收拾不了,芳重不信!”又皱眉恼道:“不知是哪个婢子,太过无礼,竟然在思篁殿哭泣,若教我王知道了,怕是会重责!”

我被她拖着轻手轻脚进了正殿,但见左首边,爹爹往常摆放娘亲的旧物之处,低低俯着一人,明珠烁烁之下,正抱着娘亲一件旧衣,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正欢。

芳重压低了嗓子低吼:“大胆婢子,不要命了,王妃遗物你也敢碰?”

那跪伏之人转过头来,正是红莺,双目哭得通红,被芳重这声喝,吓得半张了口止泣,呆呆瞧着我二人,手里抱着的,正是娘亲旧衣,只是上面早已被眼泪打湿。

芳重见状,面色已是煞白,白中转青,上前一步从她手中夺过这旧衣,指着上面眼泪,把个向来通达的女官,急得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爹爹寻常时候在殿中,会握着这件翠碧宽衫发呆,更有一次我偷偷进殿来,想与爹爹胡闹一番,却瞧见爹爹将脸轻轻贴在这件旧衣之上,满面依恋之色,仿佛紧贴着的不是一件旧衣,而是娘亲的面颊一般。这件翠衫他那一日不拿在手中摩挲几遍?

事关重大,若爹爹瞧见这上面的眼泪,怕是打死红莺的心都有了。

我揪住满殿团团乱转的芳重,十分不解:“红莺,我与你相识不止一日,总觉你稳重可亲,纵使被丹珠鞭打,也不曾见过你流泪,为何来到修罗城之后,三番四次见你哭泣不止,可是别有隐情?”

芳重扯了扯我的袖子:“殿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心思问,万一我王来了可如何是好?”

我压下狂躁的芳重:“你且听红莺一言,今日之事,若不问清楚,他日此事再会再度发生,我不想惹得爹爹震怒!”

红莺扑上前来,抱着我的双腿,哽咽道:“禀小公主,今日乃是老首领的祭日。”

“你说的老首领,莫非是本殿外祖母?”

她泪水涟涟,哀哀啜泣:“正是!红莺幼时得蒙老首领相救,虽一直服侍二公主,可却被认为义女,待婢子如母,二公主待婢子如亲生姐妹。每每想到老首领与二公主皆无辜惨死,红莺便悲从心来,难以自抑!”

娘亲惨死,这已不是秘闻,可外祖母…外祖母她老人家,不是病死的么?

“红莺,你休得胡说!虽然姨母说娘亲气死了外祖母,但青鸾却不信!”我心中疑惑愈甚,仿佛有个可怕的预感,想知道却又怕知道。

红莺本来跪伏在我脚下,却猛然昂起了头颅来,怒言铮铮:“胡说!老首领就是被她杀死的!”

头顶咣啷一个闪雷!

我朝后大大的退了一步,茫然瞧了芳重一眼,仿佛是跌进了一个噩梦,只要再多瞧几眼芳重,便会醒来一般。姨母毒辣,我已有所领教,但若说她亲手杀死了外祖母,我无论如何是不信的。

芳重已是气急败坏:“红莺,你可知此事事关重大?就算如今你已不在丹穴山,但编排诬陷族长,却是恶毒了!”

红莺目中绝望,人却反倒平静了下来,反手将面上泪珠抹了,重重朝我连连叩头,直将额头磕出血来,方抬头,赤红双目,一副决然豁出去的样子:“当年红莺不过一修炼成人身的小妖,被一恶狐捕食,幸得老首领相救,带回了丹穴山。红莺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承蒙老首领怜惜,收为义女。红莺感激老首领相救大德,遂求了老首领去做二公主的贴身侍女。名为侍女,实则情同姐妹。后来二公主四处游历,数万年间,红莺便又回到了老首领身边侍奉。二公主后来与修罗王成亲,老首领也是知道的。她深知天族与阿修罗族不和,已是打了数万年。遂暗地里叹惜,不能替二公主大摆宴席,风光出嫁。后来听闻二公主产女,更是偷偷拿出我族宝物凤炎令,欲遣红莺当作贺小公主出生之礼,送来修罗城。”

“凤炎令?”本仙闻所未部。

芳重惊道:“凤炎令听说乃是凤族历代族长护体神物,乃是上古神器。当年就听说凤族老首领疼爱王妃,不成想疼爱至斯!”

红莺惨然一笑:“若非凤炎令,老首领又怎会遭遇不测?此事本属机密,老首领早两天密令我半夜出行,她在凤翼崖顶相送,届时再将凤炎令给我。那晚我到了凤翼崖顶,老远便听得两人激烈争吵。便藏在树丛偷听。原来是赤焰长公主。她一边用恶毒的话咒骂二公主早死,一边嘲笑老首领枉费心思,再疼二公主,她如今也在修罗城,再也回不来了。又极为恼恨的质问,为何大家都喜欢二公主?”

她目中双泪滚落,似沉浸在当年的纠葛之中。

原来姨母赤焰这句大家都喜欢娘亲,非是虚言。

当年,姨父凤澹的确中意娘亲。只是娘亲年纪小,而他身负凤族守卫重责,又与姨母年岁相当,外祖母早有意令二人成亲,姨父万般无奈之下,娶了姨母。婚后姨母疑神疑鬼,夫妻离心。好不容易生下了丹珠,外祖母以为他二人婚姻算得平顺。且自姨母成亲之后,娘亲便离开了丹穴山四处游历,如今更是嫁作他人妇。

不成想今晚被姨母质问,她顿时后悔不迭,立时便怒骂姨母,心胸狭隘,不容幼妹。姨母既知外祖母要将凤炎令送于娘亲,自然是般阻挠,当下便与外祖母动起手来。外祖母仙法本高,只是顾念母女情义,不肯痛下杀手,但姨母招招狠辣,立逼她交出凤炎令。

据红莺道,外祖母外柔内刚,被姨母百般逼迫,将凤炎令拿出,指着姨母怒骂:孽障!这丹穴山万年祖居全传了你,篁儿飘零四方,我不过予她一件贴身护命之物,也由得你百般阻挠?

姨母狂嘶:凤炎令分明凤族族长之物,将来这物理应传于我,如何能轮到哪小贱妇?

外祖母本就偏疼娘亲,顿时怒从心头起,连连冷笑:既然不能送了给篁儿,我便毁了这令去!说着一道火红的光贯入凤炎令,姨母不顾一切扑上前去,慌乱之中竟然抢回了凤炎令。原来这凤火令乃是上古神器,外祖母拼尽一身修为,力竭之下便被姨母得了手。姨母一令在手,狂乱挥出,外祖母又扑上前去抢凤炎令,这凤炎令中神光便生生刺进外祖母胸膛之中,外祖母当场气绝身亡!

红莺见外祖母身故,悲愤惊惧之下,正要现身,却见林中已是窜出一人,神色凛然,扑上前去跪倒在地,借着月光余辉,她认出那人正是凤澹。

凤澹与红莺一般,也是孤儿。只是凤澹真身乃是凤凰,自小被外祖母收养,形同亲子,极为孝顺。成年以后又娶了姨母,形同半子,如今扑救不及,见得外祖母身故,几近悲狂,声色俱厉责备姨母,二人夫妻关系本就不合,此时却是连挽回的余地都无。

姨母亲手杀死了亲娘,焉有不怕之理?她跪在外祖母脚下,怨责她偏疼小女,却置她的死活于不顾。凤澹愤怒非常,恨恨驳斥:她杀死亲母还不肯悔改,将全有罪责推及死者。若外祖母不疼她,岂会逼迫他二人成亲?只是因为得知她钟情于他,多方盘算,便令他与这蛇蝎妇人成亲——如今悔之晚矣!

作者有话要说:正式进入日更一周状态…

98

98、 余生寄海 ...

我呆呆立定在原地,被这事惊得动弹不得。

姨母这些年经营的公正之假貌,一朝揭去,露出内里的狰狞歹毒来,其情之骇,远超我所料。

良久,我怀抱着娘亲的旧衣,感觉到上面那湿漉漉的泪水,心中酸楚,不下于红莺。蹲□来,将红莺扶起身,哽咽道:“你既为外祖母之义女,娘亲之义妹,自然也是青鸾的姨娘,此等大礼,以后万万不可再行!”

红莺先时不肯,后被我拖起,许是体力过支,她朝后一跌,便坐在了地砖之上。我心中惶惶难定,也紧挨着她坐了下来。芳重此次倒不曾再责备于她,也围坐一旁,沉吟道:“如此说来,当年鸟族大驸马凤澹过世,也与此有关了?”她忽尔面色惨白,似被吓得厉害了:“难道凤澹之死,也是赤焰所为?”

我摩挲着娘亲旧衣,仿佛这旧衣里蕴藏着一股温暖,能令我精神大振:“此事应该与姨母无关吧?听说姨父是在与我族相斗的战场上身故的。”

红莺双目泛红,又有盈盈水滴滴落:“此事说来,也与长公主大有关联。”

原来自姨父亲眼瞧见姨母诛杀外祖母,心内痛苦异常,但二人已育有丹珠,他又无勇气在族人面前揭露真相。姨母那晚将外祖母带回凤栖宫,对外谎称外祖母被娘亲成亲之事触怒,气得病重。正在此时,天界与阿修罗族又起战端,姨父凤澹本来不必亲上战场,但他毅然上疏天庭请战,带了一队鸟族战将,赶赴战场。

有鸟族在那场战役里幸存下来的兵卒亲眼目睹了姨父的英勇,刀剑近在眼前,眼都不曾眨一下,好多次以已这身相救众人,全然不顾个人安危,最终战死沙场。

姨父战亡之事传回鸟族,外界疯传姨母夫妇情深,亡夫之痛令姨母几近疯狂,大首领接受不了失去半子的打击,终于病故。

只有红莺知道,外祖母早已过世,只是姨母寻了极地玄冰床盛放尸体。姨父凤澹根本就是心有愧疚,不曾救到外祖母,一心赴死。

姨母赤焰失母丧夫,双重打击之下,将这笔债全算到了娘亲身上,于是上疏天帝,奏请责罚娘亲。父亲正在战场之上,她于是使了计哄骗娘亲回到丹穴山。娘亲记挂外祖母,一听外祖母病危,传信之人又道不喜阿修罗,当下只身带着岳珂与我回到了丹穴山。

一切不出姨母所料,娘亲果然死在了九九八十一道玄天洪雷之下。

姨母唯一算漏的是,娘亲身边会带着岳珂与我。

岳珂被玄天洪雷劈的差点魂飞魄散,由爹爹拼凑了镇在东海极地,而我,却流落到了丹穴山,成就了姨母仁义的美名。

我与岳珂本应陌如参商,却因为各自父母辈的恩怨情仇,竟然意外的相逢相伴数千年之久。

旧事如珠网,绵密缠绕。我愤然而起,慨然而怒:“姨母这般毒辣,害得娘亲与外祖母身故,伪善无义,此等无耻之徒,何能妨她苟活至今?”

比起本仙的愤怒,芳重倒是极为理智,咄咄逼人道:“红莺姑娘,你乃王妃贴身侍女不假,芳重早有耳闻,只是你既知这件密事,鸟族赤焰焉能容你存活至今?”

她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本仙被仇恨冲昏了头,思虑不周,亏得她提醒。

红莺凄然一笑,:“此事干系重大,芳女官存疑份属正常。当年在凤翼崖顶诛杀老首领之事,长公主并不知晓我当时目睹。唯有凤澹驸马大约知道一些,婢子记得他从崖顶冲下来之时,曾朝婢子隐身之所瞧了两眼。后来长公主不曾轻举妄动,乃是因为婢子偷了凤炎令。”

她偷了凤炎令?

姨母不曾将她扒皮抽盘,便只有一个缘故:“姨母至今不曾寻到凤炎令的下落?”

“小公主聪慧!”她苦笑道:“自老首领去世,婢子惶愤难安,凭自己法力又不能替她老人家报仇。本来藏了凤炎令,还指望着能让二公主得悉此事,替老首领报仇,哪知道没过多久,二公主也被长公主设计害死。婢子心灰意冷。但当日二公主身故之后,整个丹穴山的鸟族皆瞧见了二公主遗孤,赤焰为了全自己仁义的美名,于是将小公主抱回了凤栖宫。婢子几次请求侍候小公主,赤焰皆不允,偏把婢子派了给她的女儿,就近监视。这上万年间,她试了无数种方法,却不能从婢子这里拿到凤炎令,这次丹珠被当堂退亲,脾气比过去更暴,发作起来差点将婢子打死,她将婢子从丹朱手下救出来,以为婢子奄奄一息,这才放松了看守,婢子既知小公主回到了修罗城,这才拼着最后一口气偷逃了出来。也是丹朱闹得厉害,使她无暇顾及。”

芳重却似不信,奇道:“你重伤之际,侍候你的侍女们并未从你身上见到凤炎令,你这话可是拿来唬我们这没经过事的糊涂公主的?指望着把她哄得头脑发热,好替你报仇?”

本仙哪里糊涂了?

我瞪了芳重一眼,忖道:“既然姨母寻了上万年,若轻易放在身上,早被搜走了,她焉得有命?定然是藏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了。”

红莺自嘲一笑:“当年婢子跟老首领学了几个咒术,其中有一个咒术乃是将一样神器寄存在自己的丹元里。寻常的仙是探寻不到的。只是这咒术有些毒辣,往后若想取这神器,非得碎了此人的丹元,那神器自然而出。”

无论如何,我不曾想到红莺刚烈至斯,但又不禁为她此举击节赞叹:“你这招极妙!姨母遍寻不到凤炎令,自然不敢将你杀了。但若不能将你杀了,这凤炎令则不会现世,她永远也找不到。”

红莺跪了下来,泣道:“婢子此身皆是老首领所赐,如今心愿已了,前情陈毕,这便自碎了内丹,到时候小公主取了凤炎令,好生替老首领与二公主报了大仇,婢子便是化作轻风,也有一缕知信。”说罢举起身来,惊得本仙扑上前去:“你可不能死!漫说这事机密,至今唯有你一人知机,就算要将姨母罪责告之鸟族诸人,也得有人证。再说爹爹法力高强,定然能寻到法子解了这咒术的。”

她恍惚一笑:“解不解的又有什么打紧?当初婢子使这咒术,自然不曾想过有解的一天。若是人人会解,早被长公主解了强取了凤炎令去了。

至此芳重总算信了红莺一番话,见我拖着她左臂要她起来,红莺却执意不肯,她亦上前帮我搀了她的右臂,叹道:“我不知红莺姑娘忠烈至此,是我冒昧了,还请恕罪!只是要鸟族首领伏罪,此事非得从长计议不可,红莺姑娘还是多多休息。至于那凤炎令,反正小公主也无用,不如就先寄存在你那里了。你已保管了上万年了,也不差这一时,依我说你保管着还安全一些!”

红莺被她这番话说动,遂擦了泪立起身来,告罪退了下去。

我心神恍惚,只管抱着娘亲的旧衣,将这一切从头再想上一想。芳重送了红莺出去,回头来推我:“公主,此事你待如何看待?”

我呆呆抱着娘亲旧衣,仿佛还能感觉到她曾经存留在此衫之上的馨香,想象着当年劈至她身上的那九九八十一道玄天洪雷,心里阵阵发疼,几乎要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芳重紧迫想问,想了想,道:“待得爹爹回来,你将此事禀明于他,但凭爹爹处理。”

…我其实是极想提剑杀上凤栖宫,一招结果了赤焰的性命…不,一招结果了她,倒便宜了她,我也应将她刺上八十一刀,让她也尝尝娘亲当年所受的苦楚…

这一夜宫中宴饮到深夜,爹爹喝得微醺回来,我听到正殿大门的响声,听到他问芳重:“公主可是睡了?难道是生气了?”

思篁殿偏殿内地下铺了一层荧白的粉末,仿佛遍洒月光。那是我将殿内所有照亮的明珠用法术击得粉碎。黑暗中抱着娘亲的旧衣,呆坐了许久。

我听到芳重的回答,隔着两重殿门,她的声音并不真切,后来是豁然一声巨响,仿佛爹爹又震飞了一张玉石案,听到他怒吼之声:“…怎能将此事告之青儿…”

就算是在被赤焰姨母暗算之时,我初次回来,也不曾见他这般震怒,心中恍然,上次撞见红莺痛泣,爹爹震怒那次,莫非此事爹爹早已经知情?只是瞒着我?

我知道在他的心里,娘亲一直是不可碰触之人,娘亲的死是他此生最惨痛的回忆。红莺将此惨事内幕再次揭开,无异于重揭爹爹疮疤,但听爹爹震怒之音,显然是怕我心里难受。

岳珂已是天帝长子…当年下令将娘亲劈得灰飞烟灭的,正是如今的天帝冼尧,他那魂魄的亲爹…

我心中痛得无法呼吸,仿佛有钝刀在一下一下的割,要将往事一点点切下来,用这旧怨将住在我心间那人挖出来…至少是自此忘记…自此远离…

我闭上双眼,有热泪披面。

耳边是正殿里芳重那低低的声音,我知道让爹爹每听到旧事旧怨,便是将他的伤口生生撕裂,让那伤口重新流出鲜血,纵然如此,我亦不能隐晦后退。

正殿大门哐啷一声,有重重脚步而来,偏殿的门也被踢开,有身影巍峨如山岳,他缓缓走了过来,将我连同怀中娘亲的旧衣紧紧搂在怀里,我枯坐的有些久,全身僵硬,重重朝后贴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投进了那温暖的怀抱,仿佛这一刻,自己成了那世事不知的小儿。

99、 天涯倦客 ...

我紧揪着岳珂的袖子,明知前路未知,却死命不肯放他回天庭去做太子。这般的执拗,简直不像素日的我。

他紧皱了长眉,拖长了声调:"青儿,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

举目环顾,爹爹在三步开外横眉怒目:"丫头,你若非要跟这小子在一块,就休得认我这个爹爹?”

我心中剧痛,百计难施,立即大哭。一直小心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想到这样的抉择还是在所难免,事到临头,教我选择哪一个,我都不忍弃。

岳珂冷冷道:"青儿,你这般阻拦我的前程,你可知我自离开天庭,等这一日等了几万年?”

我恍惚觉得,他离开天庭是有好几万年,自从跟着娘亲,其中波澜,非一言以述,连自己也忍不住鄙弃自己的自私,但心中着实难过,边哭边质问道:"你这般一走了之,将我置于何地?难道对我一点打算也无?”

素常我心中对他就算百般依恋信任,嬉笑怒骂,也从不曾将心中隐忧讲出,今日不知为何,勇气倍增,情急之下讲了真话。

他面色模糊,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我并未曾听清楚,心中大急,伸手一抓,便想将他揽住,不料一抓之下居然抓了个空,"啊"的一声,睁开了双眼。

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我怔怔坐了起来,只听得殿门轻响,门外有侍女轻声道:"公主,公主…"定然是这侍女惊扰了我的梦,我才未曾听到他的回答。心中恼火,便少了平日的几分和悦:"大清早扰人清梦,是不是芳重最近懈怠了?”

只听得扑嗵一声,定然是那侍女跪了下来:"禀公主,婢子并非有意,乃是有侍卫来报,有两位小姑娘带着几名侍从在宫门外求见,道公主乃是她的救命恩人,今日特来拜谢,请公主示下!”

我心心念念皆记挂着岳珂继位天族太子之事,烦燥异常,火道:"本仙几时救过小姑娘了?定然是骗子,还不一顿棍子打将出去,行骗居然敢到宫里来!”

那侍女小心应着退下来。我哎哟一声,只觉头痛欲裂,将脑袋埋进被中,就在昏昏欲睡之际,猛然间想起来,本仙确然曾救过一名小姑娘。

那小姑娘还是一只罕见的七翎金凤。

胡乱将衣衫穿好,我连面也顾不上净,趿拉着鞋子便冲着前殿而去。沿途宫人皆被我这十万火急的模样惊住,屏息候在一旁。还未到宫门口,已听得争执之声,几个飞跃赶过去,但见宫门口吵吵嚷嚷成了一片,路过的修罗眷属皆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宫门口大大咧咧有人喊道:"…凡是凤凰就没一只是好鸟,别听着我姐姐如今成了公主,便想打她的坏主意。这位侍卫大哥说得没错,我姐姐在宫里传出话来,她可没救过什么鸟,还不趁早滚蛋?!”

我听着九狸这番话,暗暗好笑。这孩子自小同我在一处,见惯了丹朱趾高气昂的样子,对凤族早没什么好感,如今又不必借庇在他人屋檐下,自然要将旧怨出清。

只听得人群推攘处有人谦雅道:"这位小哥,在下并无恶意,自上次一别,许久不曾见过鸾姐姐,特前来致谢耳!小哥此话有失偏颇,凤族非是一人,且不可因为一人之私而视整个凤族为恶族。"被九狸辱骂,居然也不恼,难为她小小年纪,居然也有此等胸襟气度。

我且放慢了脚步,偷偷立定在宫门后,偷听这二人唇枪舌影。

九狸见小金凤有理有据,并不曾被他的气势吓倒,反倒执意要见我,怒极:"你这只鸟好不羞耻,我姐姐岂是你叫的?我认识她这么久,几曾见她救过人了?她不去打架惹事生非,已经要拜谢佛祖了,又哪里会去救别人的命?你定然记错了!”

…大庭广众之下,这孩子忒也有些口无遮拦了,将本仙的老底抖搂了个清。

本仙掩面欲逃。我身旁一直窥探着的宫门守卫见得我转头,急忙喊了一嗓子:"公主你这是要去哪里?”

本公主我…公主我尿急不成?

我狠狠瞪一眼那年轻侍卫,这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晚夜宴之时当堂向我求婚的摩乐,他今日一身铠甲,满面坏笑,我倒一时不曾认出他来。

门口争吵之声立停,有人叫道:"姐姐你快来看,有人巴结你不稀奇,为了巴结你,居然说你闲来无事去丹穴山救了她的性命。自你被贬下女床山,几曾回过那破地方?我倒不知道。我瞧这只鸟也不知安的什么坏心,不如叫宫中侍卫趁早打将出去。”

我恍然,原来这孩子一口咬定小金凤是前来行骗,除了我从宫中传话之外,还因为他料定了我不会再踏进丹穴山一步,这才吵了起来。

我朝后退了一步,身后摩乐低声问道:"公主这是移驾去哪里?”

本仙朝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往前略移了两步,耳边却听到了岳珂的声音:"公主与摩乐统领有暇闲谈,不妨移步密室,此处人多,被旁人瞧见确实不太好。"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

我心中一跳,只觉眼前宫门口这团乱麻有越积越乱之势,转头四下寻找,只除了听到他的声音,倒不见他的人影,于是大跨五步,越过宫门口值守侍卫,拍了拍九狸的肩膀:"小狸这大清早的,可是没吃早膳?怎的火气这般大?”

九狸立时僵在了原地,待得转头瞧见是我,笑的得意:"姐姐你几时来的?快来收拾收拾这只鸟!”

宫门口眼巴巴围着一堆修罗眷属,各个高大健壮,嗓门也高:"今日这事倒稀奇了,公主既然来了,还请断上一断,不然怕是过得些日子,又来一只什么鸟,生出什么妖蛾子来。”

感情整个修罗部族皆以为本仙从来不会做什么好人,救什么凤凰了?难道本仙就是这般小心眼?

我将九狸提起来,往旁边挪了挪,立定在宫门口,小金凤立即惊喜的迎了上来:"鸾姐姐,你可算是来了!”

我瞧着这位能证明本仙有着优良品质的小凤凰,百感交集,紧拖了她的手腕,笑嘻嘻团团抱拳:"各位婶子大姐们,这只小金凤,倒的确是本公主所救。”

九狸立即拖长了声调,老大不情愿:"姐姐"群情不忿,即时有人不解道:"公主,凤族就没有一只好鸟,公主怎的还去救她?”

我倒从不知阿修罗族会仇视整个凤族,此事可大可小,修罗部族从来耿介,轻言不会去恨一个部族,但若恨起来便死仇难解。倒不如趁着今日将此事化解,往后保不齐会出乱子,引起两族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