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有点儿出息吧小仙女,不然我怕自己忍不住掐死你。”

茶馆不大,一眼就能扫尽。进门左手边是柜台,柜台后面上楼的楼梯。右手边则是待客大堂,大堂里搭着一个台子,台子上放着一张红木雕花的太师椅和一张同样颜色款式的案桌。台子下方则整齐地摆放着半新不旧的桌椅,一共有大概十来桌,因没有客人,看着有些空荡。

青蛮以前没去过茶馆之类的地方,一时好奇,忘了生气,指着那台子问白黎:“那是做什么的?你们茶馆还给唱戏听吗?”

白黎桃花眼微挑,刚要回答,楼梯上忽地冲下来一人,满脸通红地抱着头,口中大呼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是个书生打扮的男人,瞧着三十多岁,身材文弱,面容清秀,抱着头慌慌张张往下跑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儿呆。

“大外甥,你这是在楼上做什么坏事了?”

“舅舅?”听见白黎的声音,男人激动抬头,看到救星了似的冲过来,“你回来了!”

看着这刺溜一下躲到了白黎身后,动作无比熟练的男人,青蛮:“……”

他叫白黎什么?

舅舅?!

“嗯,红姨不是说茶馆里忙不过来,让我再请个小二么,她就是。”

男人一愣,这才发现自家舅舅身边站着个陌生的小姑娘,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大肥猫,正满眼痴迷地看着他。

“什么小……”

巧妙地侧身挡住蠢外甥茫然的神色,顺道给他一脚堵住他的话,白黎这才偏头对青蛮笑道:“这是我表外甥白含,这里的小二。”

话音刚落,楼上又跑下来一个约莫十七八岁,头发湿漉,一身水汽,显然刚洗过澡的红衣姑娘。她一边伸手去扯白含,一边跟个流氓似的嘻笑:“哎呀跑什么跑啊?你还没告诉我我洗澡的样子好不好看呢!”

白含红着脸闪躲,口中结巴道:“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真的没有!”

“你说你没看到,那你脸红什么?”红衣姑娘肤白貌美,气质英美,如同一团火焰,美得张扬而肆意,她弯着波光潋滟的眼睛冲白含坏笑不停,笑得他整个人红成了一只熟虾,最后忍不住拔腿往外冲。

“真孬!”她嘟嘴嫌弃,脚下却不停地追了上去,路过青蛮的时候,自来熟地冲她挤了挤眼睛,“等姐姐回来再疼你!”

青蛮还没回答,她已经跟阵风似的远去。

“这是红姨,这里的老板。”

“红……姨?”

比他大十几岁的男人管他叫舅舅,他又叫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姑娘姨,然后那个姨好像和他那个外甥有一腿……

青蛮嘴角抽搐,心说贵圈可真乱。

“是啊,她是我母亲的朋友,我自然该叫她姨母。”小姑娘一脸凌乱,看得白黎低笑出声,他说完带着她往楼上走,“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

这茶馆一共有四楼,一楼是待客大堂,二楼是客房,一共有四个房间。白含和红玉各住一间,剩下两间是空的,白黎让青蛮选一间。

三楼是白黎的住所,得知他平时也住在这里,青蛮顿觉生无可恋,不过一听白黎说四楼不能上,她又有些好奇,忍不住出言问道:“为什么不能上?”

白黎看了她一眼,勾人的桃花眼里莫名透出几许诡异:“因为那上面关着可怕的恶鬼。”

青蛮忍了忍没忍住,翻他一个大白眼。

她看起来那么像傻子?

白黎哈哈大笑,轻拍她的脑袋:“不信就算了,反正记得别上去,不然万一被吃掉,可不要赖我。”

“哦。”冷漠。

“要是累了可以先睡一会儿,晚上客人多了再下来。”

白黎说完这话就走了,青蛮看着他的背影撇嘴,并不相信晚上客人会多起来。

壮壮倒是兴奋,跳过去在床上美滋滋地打了个滚。

昨晚没怎么睡,青蛮确实有些困,想了想,也走过去往床上一躺,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儿。

“壮壮,你说这姓白的把咱们骗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我怎么总觉得他是别有目的?还有,那个什么白含和红玉就算了,他为什么也不住自己家里,要住在这个茶馆里?对了,还有那个……”

小姑娘又开始碎碎念了,壮壮赶紧折下耳朵大叫:“我要睡觉啦!不许再废话!不然诅咒你的胸变成小芝麻!”

青蛮:“……我跟你说,你这样是要挨打的。”

说是这么说,到底不再嘀咕,只满心郁闷地睡了过去,然后在梦里把那风骚讨厌的白衣青年当做香甜的烤玉米,狠狠啃进了肚子。

“坏……哼,吃了你……”

小姑娘的梦呓声很轻,但楼上的白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微微勾唇,见红玉心满意足地推门而进,不由挑眉笑了起来:“看来我那可怜的小外甥很快就要被吃掉了。”

“那是,我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能逃掉的。”红玉暧昧舔唇,末了旋身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好奇地啧了两声,“倒是你……今天那小丫头怎么回事?不会是看人家可爱,想拐回来当媳妇儿吧?”

第二卷 狐祟

第7章 狐祟(一)

青蛮不知道有人在谈论自己,抱着大砍刀香香地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昏暗,华灯初上,楼下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掌声如雷,吓得壮壮弓着背从床上弹了起来。

“谁!什么事!”

青蛮也是一下清醒,爬起来嘀咕道:“难道那姓白的没有骗我们,晚上来客人了?”

壮壮倒回床上,小胖腿抽搐两下:“吓死本仙女了……”

“走,看看去。”

出了房门,走向楼梯,一个慵懒随意的声音盖过那越来越小的嘈杂声,飘进了小姑娘的耳朵。

“……却说那野猪精见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它手一挥,使了一招障眼法,老祖母的屋里顿时传出一声惨叫。那过路的小道士吓得不行,拔腿就跟着它往老祖母的房间冲去,却不想就在这时!”

一瞬寂静后,期待又紧张的“这时怎么了”接连响起。

“就在这时啊,跑在她前面的猎户突然踢到什么东西,重重摔了一跤……”戏谑的笑声,听得众人发出了失望的呼声,也让青蛮嘴角微抽,从惊诧中回过了神。

“白哥哥这是在干什么呢?”认出声音的主人,小胖猫彻底不困了,扬着小脑袋直往楼下探,“快点,快下去看看!”

青蛮捏了这小色胚耳朵一把,继续往楼下走。

楼梯不长,很快大堂里的光就照到了小姑娘脸上,她下意识眯眼,缓了片刻睁开,双眼倏地瞪大了。

白日里连个鬼影都看不见的大堂,此刻竟是座无虚席!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围坐在一起,一边喝茶吃瓜,一边听台子上的人讲故事。台上的人讲到悲伤处,他们就目露难过;台上的人讲到紧张处,他们就绷紧身子;台上的人笑,他们也笑;台上的人叹,他们也叹,台上的人抬头朝她看来,他们也回头朝她看来……

呃。

骤然对上那么多双好奇的眼睛,青蛮一下僵住,好在白黎冲她眨了一下眼睛之后就继续讲起了故事,大家便也跟着回了头。

“阿蛮,这些……都不是人!”

壮壮惊诧的声音让小姑娘回了神,她看着那个离自己最近的美貌妇人,眼皮抽搐的同时默默往旁边挪了两小步。

美貌妇人衣着鲜亮,曳地的裙摆长而灿亮,仿佛缀满了珍珠宝石。然而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些“珍珠宝石”是会动的,它们身体瘦长黑亮,举着两个螯,尾巴竖起,泛着银光,明亮的灯光下闪烁不停,美而妖艳。

全是毒蝎。

一口就能要命的东西。

察觉到青蛮的注视,那美貌妇人转头冲她笑了一下:“姑娘可是没地方坐了?不如过来这边一起吧?”

身子微动,腾出一个位置,随即玉手轻抬,冲她招了两下。

青蛮呵呵干笑,刚要说什么,忽然一阵香风袭来,同时肩膀被人揽住。

“谢夫人,这是我好不容易招来的新小二,你可不许吓她,否则把人吓跑了,你往后就得自己去厨房端茶了。”红衣艳丽,是红玉。她说完笑着拍了拍小姑娘身后的大砍刀,“何况我这小二可是会玄门道法的,你小心呐。”

“原来姑娘是玄门中人,倒是妾身眼拙了。”谢夫人也不恼,带些遗憾地笑了一下,这便回头继续听故事去了。

青蛮低头一看,她的裙摆已经黯淡下来,不见先前璀璨。

红玉带着她走到一旁的柜台坐下,倒了杯茶递给她:“吓到了没?”

青蛮接过茶杯,道了声谢:“那倒没有,就是惊了一下。”

突然看到满屋子的妖,换谁都会惊诧,红玉并不意外,笑着解释:“白黎不喜欢说时下流行的那些故事,吸引不到什么客人,为了维持生计,咱们也只好另辟蹊径了。”

人有人道,妖有妖道,这年头人们不喜欢听白黎说的志怪故事,妖却是很喜欢的。所以茶馆里白天没有生意,晚上却是妖满为患。

“说故事?他是个说书先生?”

红玉点头,青蛮吃惊,她以前听人说过书,可那些说书人大多都是满脸褶子山羊胡的老头儿,白黎这么年轻,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

“这是你养的小猫?”红玉看向壮壮,眼里透出喜爱。

壮壮对美女没什么兴趣,懒洋洋地看她一眼,打了个哈欠。

“嗯,它叫壮壮。”一把按下要炸毛的小胖猫,青蛮眼睛亮亮地凑向红玉,“红……姐姐,那这些妖里头有没有作恶的坏妖呀?”

她的眼睛大而圆,里头盛满了期待,看得红玉懒懒笑了起来:“我辈分大,你跟白黎一样叫我红姨就行。长安城里高人不少,会选择在这里定居的妖,一般都是安分守己的。就如方才那谢夫人,她只是喜欢恶作剧吓唬人,却不会真的伤害人。怎么,你想捉它们吗?”

青蛮失望,摆手说道:“我只捉恶妖,不捉好妖。不过它们怎么一点儿不掩饰身上的妖气啊,我记得有些道士和尚是看到妖就捉的,它们不怕么?”

能化形的妖基本都拥有掩去身上妖气的能力,通常情况下,想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妖,都得用法宝试上一试才知道。譬如青蛮碧玉葫芦里的酒,亦或是她的大砍刀,都可以试出一个人是不是妖。单凭肉眼,除非妖怪们自己不掩饰,不然是很难看出来的。

当然,不懂道法的普通人,就是妖怪们不掩饰身上妖气,他们也看不出来。

“外头有结界,妖气泻不出去。”一直伪装成人挺累的,所以妖怪们都喜欢来这里放松。

青蛮恍然,片刻眼珠子一转,看向红玉甜笑:“那红姨,你们是人还是妖呀?”

“我和白含是妖,白黎不是。”红玉出乎意料的爽快,只是提到白黎的时候长睫微微闪了一下。

青蛮没有注意到,想说什么,门外突然踉踉跄跄地冲进来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人:“白大哥!白大哥!救命啊——”

***

年轻人约莫十七八岁,不知遇到了什么事,看起来像是吓坏了。他面无血色地冲上台,往白黎跟前一瘫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红玉讶异,抬步往前走去。青蛮好奇,也抱着壮壮跟了上去。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不是晋王世子么?怎么哭成这样?”

台下客人们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白黎起身走到年轻人身边,掏出一方帕子丢给他:“行了别哭了,说说,怎么回事。”

“白大哥,文锦兄……文锦兄出事了!”年轻人不停哆嗦,眼泪从通红的眼睛里滚落,惊惧又悲伤。

“林文锦?英国公家的二公子?他出什么事了?”

年轻人又缓了片刻,这才终于稍稍冷静下来:“今日……今日乃文锦兄成亲的大喜之日,我与友人一道去为他贺喜,原本一直好好的,谁想吃完喜宴准备回家的时候,却……却突然听到新房里传来惨叫。赶去一看,文锦兄……文锦兄竟叫人剥皮抽筋,惨死在了喜床上!”

“剥皮抽筋”四个字让所有人都是一惊。

“他是被妖怪杀死的!我,我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白黎接过一看,眯了眼:“狐狸毛?”

“白大哥,文锦是我的好朋友,你帮帮我,把那杀害他的狐妖抓出来吧!”

年轻人显然与白黎关系不错,白黎虽挑眉说了一句“我又不是捉妖师”,但还是跟着起了身。刚走了两步,眼前忽然冒出一双闪闪发亮的小脸:“白哥哥,你不是捉妖师,我是呀,我去给你帮忙吧!”

故事还没说完他就走要,客人们都不大高兴,白含和红玉正在安抚他们。白黎戏谑挑眉:“你现在也不是捉妖师,是这里的小二。”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害人的恶妖,青蛮怎么可能轻易放弃,甜甜一笑,软声谄媚道:“我担心白哥哥,虽然白哥哥很厉害,可万一那妖怪耍阴招怎么办?我在后面帮你看着,肯定不叫它伤到你!”

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可爱又天真,可偏偏都是做出来的假态。白黎嘴角微勾,想说什么,一旁的晋王世子李承朗忽然鼻音浓重地开了口:“白大哥,这位姑娘是……?”

青蛮眨眼一笑:“我是白哥哥的……”

就在这时,一位高壮健硕的客人急着去茅房,一边大喊“让让”一边快速往外冲,小姑娘一心都在说服白黎带自己一起去捉妖上,完全没设防,人跑到跟前了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想躲,却不慎踢到什么东西,一脑袋往白黎怀里栽去。

白黎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随口坏笑道:“投怀送抱什么的,不适合大庭广众之下进行,阿蛮妹妹乖,等晚上办完事回来再说。”

“晚上……”李承朗瞪大眼,用“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的眼神来回看着两人。

青蛮懵了懵,待反应过来,顿时脸色一变:“不是你想的那样!”

姑娘家都害羞,李承朗忙点头:“我懂,我懂的!”

青蛮:“……”

你懂个鸡毛!

第8章 狐祟(二)

世袭罔替的英国公府,威严华贵,富丽堂皇,因这日长房二公子娶亲,更添了几分喜气。然而这份喜气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毁了个干净,青蛮三人到的时候,下人们已经在撤喜绸,挂白布了。

好好的喜事变成了丧事,新郎还被残忍地剥了皮抽了筋,换做是谁遇到这种事都得崩溃,所以一进门就听到震天哭声什么的,青蛮并不意外,只暗自叹了一声可怜。

“白先生!”下人进去通传之后,英国公世子,新郎林文锦的同胞兄长林文祁很快迎了出来。他双眼通红,声音嘶哑,显然是在强忍悲痛,“你来了,劳烦跑这一趟……”

白黎收起脸上的漫不经心,与他行了个礼:“林世子,请节哀。”

林文祁回礼,目光扫过白黎身后的青蛮,勉强笑了一下:“这位是?”

青蛮可不想再来一个李承朗,赶忙学着白黎的样子行礼:“见过世子,我叫青蛮,是个捉妖师,与白哥哥是朋友。我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您请节哀。”

心中却是好奇:这姓白的到底什么身份,为什么身份高贵如英国公世子都对他客气有礼?还有旁边这胖子李承朗,堂堂晋王世子,竟称一个在茶馆里说书的平民百姓为大哥……

林文祁一愣,有些讶异,大约是觉得她看起来不大像玄门中人,但他原也只是随口寒暄一声,因此并没有多问。

“姑娘有心了。”他说完转身看向白黎,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先生,二郎他……”

“先带我去出事的地方看看吧。”

“好……请随我来。”

林文锦所住的院子名唤春晖院,布置华贵,风景雅致,许是为了查案,这里眼下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四周美景看得一清二楚。

青蛮心中惊叹,小声儿地与壮壮说:“原来真正的富贵人家长这样,比咱们以前去过的什么地主员外家漂亮太多了!”

壮壮鄙夷看她:“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整的跟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似的!”

青蛮捏了它耳朵一把:“我本来就是山里人,倒是你,这么有出息的话,回山以后别和阿赐他们吹牛啊!”

正在思考回去该怎么吹才最帅气的壮壮:“……行了到地方了,办正事儿去,别老跟我贫嘴!”

青蛮的回答是掐了它肥嘟嘟的屁股一把。

壮壮生气,想骂她又怕吓到周围的人类,只好抬爪拍了她两下。

“好了不闹了,交给你个任务,去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五条小鱼干!”

“三条!”

“五条!”

“四条,我的钱都被你那白哥哥剥削走了,没钱,四条不能再多了!”

“……小气!”虽然有些不甘愿,但壮壮还是跃下她的肩膀,跟个球似的滚进了路边树丛。

***

今晚宾客中不少是大理寺的官员,他们已经第一时间检查过出事现场,暂时排除了人为作案的可能。因怀疑是妖物作恶,他们没敢动林文锦的尸体,所以青蛮刚跟着白黎迈进新房大门,就被迎面扑来的血腥气熏得差点吐出来。

“青蛮姑娘还是别进去了吧?里头的场景十分……十分血腥。”脸色惨白的李承朗抖着声音劝道,他先前曾随众人进屋看过,转头就吐了,若不是惦记着要帮好友抓到凶手,只怕已经和当时在场的大多数人一起吓昏过去。

虽然觉得一个大男人怂成这样叫人鄙夷,但他到底是一片好心,青蛮便也没说什么,只摇头说了句“我不怕”,大步走进了屋子。

血腥气越发浓重,与新房里满目的红交织在一起,在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烛火里流动,莫名地透出几许阴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