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最大的好处就是大家都住得近,同班同学好几个是住一条街上的,隔得不远。

走到学校大门前,人口密集起来。六个年级一起开学,学校前不算宽敞的街道被乱七八糟的车辆和人/流堵得严严实实。

九月的天,暑气依旧惊人,家长汗流浃背地护着低年级的孩子,在人群之中迟缓地移动。逼仄的人墙和猛烈的太阳堵得人心口烦闷。

秦念习以为常,娇小的身体钻入人群,像大海中灵巧的银鱼,见缝插针,不会儿就伙同小伙伴们嘻嘻哈哈挤进了校门。

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

唯一的变故,是班里突然多了一位插班生。

顾辞转学来的第一天没穿校服。

白色的衬衫,搭配灰色的小马甲与同色的裤子,甚至还带了一个小领节。

他一身新亮,站在昏暗的教室里,一群松松垮垮套着过大蓝白色校服的人中间,像个漂亮的小王子。

意外遇见熟人,秦念很惊喜,还想问他,他当时受伤严不严重。

可惜两人位置坐得远,顾辞刚转来,在班里的人气很高,一整天下来,身边总有人围着,秦念过去晃了几圈,始终找不着机会说话。

她是典型的学霸乖乖女,性格慢热内向,起初的惊喜散去,慢半拍地腼腆起来。一次两次插不上话,便搁置了。

仔细想想,他们并不是很熟,指不定人家早把她忘了。

事实确实如她所想,顾辞后来几次碰见她,没表现出任何的熟悉感来,像是和她第一次见面。也没提过一句小区邻居的事,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有意为之。

秦念微妙的自尊心升腾起来,慢慢自觉地与他保持了距离。

镇子不大,步行回家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顾辞一般自己走路上下学,和寻常人家的孩子没有区别。

因为住对街,秦念和自己的小伙伴一起回家时,偶尔可以看到他和男生们一起走,说说笑笑。

有时候他也恰好回头看到了她,远远冲她眯眼一笑。

但两人没再有过任何言语上的交流,隔着一条街道,和朋友散了后,各回各家。

这天,天上飘了些小雨。

秦念和三个同学在楼道里踢毽子玩。

恰逢虎哥从楼上下来,脸色不好,一把抓住了在空中蹦跶的毽子,抛给其中一个女孩。然后对秦念:“你过来一下,我找你有事。”

他最近两年总和刘成一伙人玩,剃着寸头,还打了个几个耳洞,眼神看上去很凶,女孩们登时缩到一边,不敢吱声了。

秦念倒没有太慌,跟过去,懵懵懂懂问:“有什么事吗?”

虎哥说:“上次的事,你看到了吧?你去告状作证了吗?”

秦念迷茫:“啊?”

虎哥久久看着她,看到她脸色货真价实的茫然之后,松了一口气。

手在她脑袋上推了一下:“得了,回去吧。”顿了顿,补充,“小孩子在外面别乱说话,知道了么?”

秦念可算反应过来是说顾辞的事,问:“怎么了?”

虎哥冷哼:“我哥们不是踹了对街小子一脚么?被他送到监狱里蹲了几天,他爸借钱把他弄出来的,差点把他的腿打断,在家关到今天才放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放心秦念、怕她多嘴还是如何,虎哥刻意把原委告诉了她,“刘成要找那小子麻烦,我听说你是他同学?机灵一点,别管闲事。”

秦念不敢相信:“你们还要打小学生?”

虎哥脸皮僵了一下,透着不自在:“谁要打他了?”

你们之前不就打了?秦念以眼神谴责。

虎哥绷着脸:“脑子又没缺根弦,还打?被那小子再告一次?”

“那…”

“不关你的事,你要是没乱告状,就没你事,去玩吧。”

虎哥说完,冷漠地挥挥手,直接走了。

混子不是高年级才有,几乎每个年级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个两个,成绩差的班还要多些,他们自己又有一个圈子。

一般来说,高中的混子顶多带几个初中的小弟,手绝不会伸到小学来。主要是小学生混子还没到能成派系的火候,打架也没战斗力,还不太好管。

可谁知道刘成要对顾辞做什么呢?

这叫什么事,打了人家还不许人家找警察?未免也太过霸道了。

秦念止不住担忧,怕顾辞无辜被欺负,又怕当了内奸被打成共犯,再惹上麻烦。

琢磨纠结了一整天,决定在上体育课之前,教室人都走光了的时候,悄悄往顾辞的文具袋里塞了一张纸条。

上头尽量措辞严重地写着:“你要当心点,有人要找你麻烦,可能还会打你!”

秦念亲眼看到顾辞打开了那张纸条。

两人座位的距离隔着两个桌子和一个过道,秦念只能看到他小半边的侧脸,不知道他收到纸条是怎样的心境。

设身处地地想想,要是她突然得知一个高年级的混子要找她的麻烦,估计能被吓哭。

可看他没啥起伏的表情,又或者觉得纸条是别人的恶作剧,没放在心上?

秦念十分焦心。

顾辞很平静。

捋直了纸条的皱痕,托着下巴,仔细认真地看了好一会。

而后回头,对同桌的语文课代表笑吟吟道:“课代表,我能看一下收上来的作业吗?”

顾辞在得到对方茫然地首肯之后,伸手翻开了摞在桌边的全班的语文作业本,一一和手上的纸条比对起来。

秦念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是个什么魔鬼?居然想到来这一套,对字迹!

你重点错了啊少年!

你这样会害死无辜的情报人员的!

要死了要死了。

她心跳如擂鼓,生怕顾辞认出来字后,过来质问她。

到时候她被逼得说实话,就真成内奸了,会被刘成惦记上的。指不定会有一堆混子在路上堵她,套上麻袋,按在墙角一通好打。

秦念不敢再想了,鸵鸟式地自闭,也不再看他,埋头颤巍巍写作业。

忐忑到最后,秦念也不知顾辞有没有找到字迹的主人。

放了学,他就像个没事人一般,照常和要好的朋友们说说笑笑,一路回家,并没有再来找过她。

秦念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有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悲伤。

然而接下来的两月,顾辞怎样,秦念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因为她期中考试意外考砸了,从全校第一退步到了五十多名。

妈妈拿到成绩单,沉默又认真地看了足有三分钟,再开口,就是让她跪下。

膝盖触地,疼倒不疼,屈辱感却很刺心。

也再次让她知道,在妈妈这里,成绩是高于一切的指标,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成败。

妈妈在责备中反复问她,是不是有别的想法了,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

秦念不答,也想不到为什么。

妈妈思来想去,便扣了她整日不离手的48色水彩笔,咬牙切齿的模样,就像是那盒水彩笔毁了她的前程:“没事不要整日里瞎涂涂画画,有空就多写点习题,心都野了!还读个鬼书?”

妈妈去做饭了,留秦念跪着面壁思过。

她思不出“过”出在何处,大概是考数学的时候,一时粗心算错了一道计算大题。但这些惩罚足够给她深刻的教训,不敢再犯了。

于是趴在地上,把所有卷子上的错题再抄了十遍。

晚上,爸爸拿着红花油给秦念揉膝盖上的淤青。

书房的台灯是暖色的,爸爸买来的时候,说这种颜色的灯光护眼。

秦念手里捧着书,生怕客厅的妈妈听见了,小小声问爸爸:“爸爸说寒假给我报画画的班,还算数吗?”

爸爸没有正面回答:“你期末好好考,不能再退步了。”

秦念静了一会儿,乖巧点点头:“好。”

当你开始尤其着重一件事,世界就会变得只有眼前这件事的大小。

秦念没再关注过其他人,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不怪老辈思想迂腐,她的父母都是农村出身,且都是自己拼命读书考上的大学,才从大乡里走出来。他们留在了这个在当时还发展得不错H市来,谁知道两人的公司前后破了产,H市的发展也每况愈下。

那是一段艰难的时光,家里背了债,东拼西凑地过日子。

爸妈为了赚钱,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后来做起了生意,时常去外地进货,忙得昏天黑地。

那时H市到外地只有三四趟火车,最早的一趟是凌晨四点。

他们便在凌晨两三点左右,背起了大大的袋子,在漆黑的夜色中出门。

回来时,披星戴月,满身风尘。

艰难,但一直这样支撑着。

秦念的聪慧是黑暗中开出的小花,渐渐背负起他们所有的期望。

只要考上好大学,就会有好出路的。

奶奶平常在家便这么同她叨念。

哪怕她还只是个小学生,学习已经成为她先于一切的使命。

挨到期末考试。

发成绩单的头天晚上,秦念几乎都没睡好。

所幸付出的终有回报,她的全科成绩几乎是满分,只有语文拿的99,作文扣了一分。

这样的成绩毫无意外的年级前三了。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终于有食欲,拿出早上学校发的面包来,吃点“早餐”。

奖状领了一堆,秦念脸上轻快起来。

今年学校说是要尊重学生的隐私,没有给成绩排名,但拦不下有人私下比对。老师暂时离开,便有几个好事者开始到处打听别人的成绩。

有人乐意说,也有人不愿意透露,抱着成绩单赶人走。

男孩子肢体动作大些,演变成玩笑的打闹。

其中有个男孩不注意,被推得歪倒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扑上一张课桌。课桌朝后歪倒下去,里头的书本文具哗啦啦掉了一地。

最糟糕的是桌上还有满满一瓶的墨水,砸得粉碎,墨点四溅。

课桌的主人不在。

主人的同桌和打闹的两个男生都因为这样的变故愣住了,全班叽叽喳喳的议论更是在课桌倾倒,咣当一声的重响后,寂静下来。

按理说,寂静是一瞬的,看热闹的人看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就会如秦念一般,转头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事,肇事者会自己收拾残局。

但没有。

班级里的寂静一直蔓延着,没有被打破的痕迹。

大概一分钟之后,顾辞出现在班级门口,手里拎着一包刚买的牛奶。

秦念后知后觉,想起来那个倾倒课桌的主人就是顾辞。

他明显也注意到了异样,目光一晃就落在自己的座位上。

秦念跟着转头,发现方才打闹的两个男生已经躲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欲盖弥彰,假装拿着成绩单认真看着,仿佛和这起事件没甚干系。

顾辞的课桌还是倒的,小半部分没有被墨水污染的书本被捡起来,杂乱仓皇地被堆成小堆摞在一边。其余的来不及收拾,依旧散落一地,墨水痕迹几乎均匀地洒遍了每一本书。

第3章 一个等待探监的犯人

这有点欺负人了吧?

秦念皱了下眉头。

顾辞原地站了一会,吸着牛奶,走了进来,默不作声自己扶起课桌。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同桌终于起身搭了把手,一边帮他捡书,一边小声嘟囔了句:“不是我弄的。”

顾辞平静应:“哦,谢谢。”

秦念看了他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转头低声问同桌:“龙川和顾辞吵架了吗?”

龙川就是不慎撞倒顾辞桌子的人,秦念记得,他俩之前关系还算可以的。

同桌摇头说不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什么意思?”

”没有啊。他估计是被吓到了,怕顾辞知道是他弄的,会生气,听到人来就赶紧躲起来了。”

“啊?“

秦念的第一反应是:顾辞的大地主身份被曝光了。

紧接着又觉得不对,还有人因为自家钱多就被歧视的吗?至于怕得躲起来?顾辞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啊。

见秦念还是不懂,同桌压低嗓音,丢出一个大消息:“你们小区的人没听说吗?那个混子刘成,他爸爸自杀了。”

秦念心头猛跳:“啊?”

同桌用手挡住嘴:“我爸不是在看守所工作嘛,知道一些内幕。刘成之前打人被抓进去过一次,打的人就是顾辞,他们就是因为这件事闹上的。刘成他爸为了把刘成从牢里捞出来,在外面借了一笔高利贷。而且你猜怎么着,一个多月前,刘成被一群黑社会打成了残疾,瘫了。他是单亲家庭,他爸欠了一大屁股债,又要负担一个瘫痪的儿子,受不了就自杀了。”

H市就那么大,东南西北四条街,多小的事都可以传得街头巷尾尽知,更可况还是这么一件死了人的大事。秦念印象中,H市这样非正常死亡的事件是很少很少的。

“可他爸自杀和顾辞有什么关系?顾辞不是受害者吗?”

“不觉得太巧了吗?刘成和顾辞不对付,那段时间又没事就来找顾辞的麻烦,没几天就被一堆人打成残疾了。我爸说,他一个小混混哪里能去得罪黑社会?而且那群黑社会是外地来的,本地可没有这么一伙人。”她一字一顿,说得有鼻子有眼,“那刘成,是得罪了权贵。”

权贵?

秦念想到顾辞家里的大别墅。

闭嘴了。

更何况,她依稀记得曾从小区大人们的口中听到过确切的消息,说顾辞家里有京都高层的人。

刘成欺负顾辞,学校很多人都见着了,包括秦念。

刘成被拘留几天释放后,就没再读书了,时不时骑着单车在校门口晃悠。

也不动顾辞,若是有人走在顾辞身边,他就骑着单车从那人身边过去,要不,抢掉他手里的东西,要不,用车头不轻不重地撞人一下。

其他小学生不像顾辞,被高年级的人欺负了,除了哭别无他法。

刘成从不和顾辞多交锋,打了人,便立刻骑着单车一溜烟跑远了,一路回头,嬉笑着辱骂,用各种污秽言语问候。

谁能对付这样的赖皮?

这么折腾两回之后,就没人敢同顾辞一起走了。

顾辞孤零零一个人回家,刘成一次见了,凑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贱兮兮又阴狠地说:“咋了,这回不告你爸妈把我抓起来了?”

顾辞看了他一会,说:“我爸没住在这个家。”

刘成觉得他是在挑衅和炫富,舔了舔后槽牙:“那就告诉你爷爷奶奶。”

顾辞:“好。”

再然后,刘成就出事了。

时机是很巧。

不管刘成是多讨厌的一个人,把人活生生打残,以暴制暴,听上去太可怕了。

寻常同学不知道刘成和顾辞之前的恩怨,却知道他多次挑衅顾辞,与他不和的事实,再加上混子们私底下传播的流言,进而捕风捉影地猜测起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