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而宽敞的床,陌生的柔软和舒适…她迟疑地坐起身,看见坐在一旁沙发椅上看书的男人,挺直鼻梁上的镜片随着他的扫视微微闪光。

“酒醒了?”他转首看着她,语气不轻不重,仿佛是在闲聊,“喝了多少?”

“半瓶的样子。”她忐忑地答。

“不少啊,酒量还不错,”秦浅轻撇嘴角,“应该把剩下半瓶也喝掉,一直醉到天亮。”

天真咬唇,猜不透他真实的想法,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似乎情绪不佳。

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脚刚触到地面,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包扎得好好的,你别弄脏了我的地毯。”他缓缓道。

天真僵在原地,双手揪紧床单:“你嫌我费事,大可任我自生自灭,何必现在阴腔怪调。”

她忽然觉得胸口紧窒,呼吸不畅,这样的感觉比脚上的疼痛更难以忍受。

他沉默半晌,站起身看着她道:“要去洗手间?”

天真懊恼地点了下头,双颊发烫,她以没有伤到的左脚站起来,准备进行狼狈的单腿跳。

他却俯身,在她错愕的眼神中抱起她,她窘迫地低着头,闻到他胸口清新干净的淡香…他应该刚沐浴过。

天真洗了一把脸,望着镜中满是褶痕的礼服,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时候漂亮的晚礼服就像感情,昂贵却不常穿,藏在衣橱深处,偶尔打开看一下,回忆当时的自己有多美。

知道它珍贵,却总是找不到恰当的时机穿起,等到穿在身上,才发现那是并不实用的东西。

她转过头,看见摆放在一旁的干净T恤,应该是秦浅给她准备的。

她换了衣服,看着镜子里穿着大大男T恤的自己,感觉有些诡异,却仍是硬着头皮开了门。

秦浅依旧把她抱到床上,表情淡然地道:“离天亮还很早。”

天真环视四周,确定能躺的地方只有地上和床,便讷讷开口:“我不介意你也睡床上。”

说完又觉得有些懊恼她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明明是他的家,她倒像主人一样。

“睡觉。”他瞥了她一眼,只吐了简短两个字。

灯光熄灭,天真感觉到外侧的床面下陷,他背对着她,没有再言语。

夜色如水,被黑暗侵袭。

二十一、既往不咎

人的寂寞,有时候很难用言语去表达即使在温暖的房间里,你仍会觉得冷,在喧闹的人群里,你依然听得见自己内心的沉寂。

“我睡不着,”天真对着空气轻声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四周很安静,安静如她此刻的情绪,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欲望的成分。

这样的感觉,仿佛幼时看完有恐怖场面的电视,一个人睡觉越睡越害怕,于是抱着枕头走到大人的房间,期待地问,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睡?

她听见秦浅的呼吸,平稳而有节奏,仿佛月夜下宁静的大海,浪花轻轻起伏。

“好。”他说,声音淡淡地。

他翻过身面对她,手臂环了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天真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暖意。

很奇怪,和他这样紧密靠在一起的感觉,很简单,一点也不难。仿佛走了很累的一段路,看到了一张舒适干净的沙发,就坐了下来。

“天真,夜这样漫长,不如讲一讲你的故事。”他的声音在夜色里低沉醇厚。

“我其实没有什么故事。”她咬唇。

“你有,”他轻轻出声,在黑暗中凝视她,“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故事。”

无论她以什么样的表情现于人前,她的眼睛总是安静,隐忍,这样沧桑的眼神,不该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而今夜,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失态与狼狈。

曾经,她也有一双在看人时明亮而放肆的眼睛。

1998年夏末的某个傍晚,尚是高一新生的段天真站在走廊里看着外面渐大的雨势,心情不由有些烦躁。旁边有个女生在温柔地发嗲:“陈勖,我有多一把伞,给你用吧。”

“谢谢,我不用。”很是动听的男声。

“可是雨很大了啊,你会淋湿的。”

“真的不用。”

“哥,”甚是不耐烦的天真转过身,看着他们微笑,“你不用就给我用吧。”

“陈勖,原来你还有妹妹?”女生惊讶地望着他,“初中三年同学我都不知道…”

男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天真,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我是他表妹。”天真不动声色地答。

撑着伞走出十几米,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天真仰头望着钻入自己伞下的男生,他颊上有几滴雨水,缓缓滑至线条完美的下巴。

是张颠倒众生的脸,她在心中微叹。

“一起走吧,表妹。”他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目视前方淡声道。

这便是故事的开端,不乏味,也无甚出奇。

再后来,于人群中遥遥相望,会心微笑,有时彼此会为了小事莫名其妙地赌气,晚自习下课一起回家,特意绕远路只为了能一起多相处一会儿…电影里说,男生和女生的故事总是重复的,的确,幸福的方式大抵相同。

年少时的爱情有如潜水,越是深入,越是沉迷于海底绚丽的景色,偶尔抬头望向水面上的光亮,也会有冲动游至阳光下,将自己的寻觅到的快乐与心醉告知于众,只不过,潜水原本就是种华丽的冒险。

一次考试的失利,让班主任将其心中的猜疑告诉了天真的母亲,虽然在天真看来这小小的挫折纯属偶然,因为她和陈勖都深知学业的重要性。

灾难至此开始母亲的暴怒几近歇斯底里,仿佛将她压抑许久的负面情绪尽数发泄出来。

她狠狠甩了天真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你就跟你爸一样贱骨头,离了情爱就活不下去。

她恶毒的话语和脸颊上的灼痛让天真惊呆了,那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听见自己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妈,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失败就迁怒于我,爸爸选择离开,并不都是他的错,我就是喜欢陈勖,我就是喜欢他。

我看你们能有什么结果,我不会让他毁了你的前程。

母亲冷笑,眼神冰冷。

彼时的段天真叛逆且倔强,目前越是反对,她越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1999新年寒假,又一次与母亲起了争执的她愤而出门,陈勖在街头找到她,说,一起去上海吧。

她说好。

十里洋场,繁华与浮躁并存。并非钟意那个城市,而是那里有他们都喜欢且约好要一起报考的一所大学。

相拥而眠的夜晚,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生,仿佛命中注定黑暗中的甜蜜与疼痛,天亮后的茫然与恐惧。

那个她曾发誓要永远深爱的人,那个她以为会陪伴她一生一世的人,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突然间消失无踪,就仿佛他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从来都没有过那么一个人,在某个雨天钻到她伞下说,一起走吧,表妹。

她找遍了和他走过的每一条街,一起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直到筋疲力尽,在人潮拥挤的路口放声痛哭。

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

从手术室里出来时,她望着脸色苍白的母亲,只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其实她不恨母亲,她恨的是另外一个人,还有她自己。可是她不能说出口,也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因为,她曾那么那么地喜欢他。

千禧年,她独自坐上飞往异国的客机。

再回去时是母亲病危,胃癌晚期。她的遗言只有一句,原谅妈妈,天真。

“她早已知道自己患上绝症,却一直瞒住所有人。我后来想,她只所以对我和陈勖的事情反应激烈,是因为她对我放不下心,还有就是我说的话刺痛了她,爸爸和她离婚其实对她一直是很大的打击,只是她从来都不肯示弱于人前,”天真轻轻开口,感觉泪水爬满脸颊,“我一直以为她说让我原谅她是指她后悔对我那么严厉,今晚才知道也许她指的是陈勖和他父母的事情。”

以为多么漫长的故事,原来讲完只用了十几分钟。曾经惶恐那些艰难的时光要怎样才能捱得过,蓦然回首,身后只留下曲折的脚印。那亦是心上的伤痕,需要时光去慢慢打磨,可那磨砺的过程,原本也充满痛楚。

“即使在她躺在病床最痛苦的时候,我也都在怨着她,”天真泣不成声,“她就这样离开…她没有给我机会,他们都没有给我机会…”

“那些不是你的错,”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没有人会责怪你,天真。就算有错,犯错的也是那时候的段天真,可她已经过得那么不快乐,难道连你也不肯原谅她吗?”

他的声音,仿佛咒语,封住了她失控的眼泪。

从来没有人,以这样的理论来安慰她,如此奇怪,却又如此温暖。

就算有错,犯错的也是那时候的段天真,可她已经过得那么不快乐,难道连你也不肯原谅她吗?

“真的吗?”她问,语气里仍然有着令人心酸的犹疑和忐忑。

“嗯,”他答,“你要原谅那时候的天真。”

“好。”她在他胸口轻轻点头。

那夜,她梦见十八岁的自己,白T恤,旧仔裤,眼神明亮放肆,笑声清脆。

二十二、事到如今

还没睁开眼,已听见窗外沙沙的雨声。

又下雨了意识渗入脑海的那刻,呼吸里有淡淡的食物香气。

天真缓缓坐起身,望着站在窗前的伟岸身影,秦浅听见了动静,转首看向她,指间轻烟袅袅,朦胧了他的脸庞。

“醒了?”他说。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浅灰色棉质休闲裤,看上去干净清爽。

天真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也是一个雨天。他坐在有些喧闹的咖啡馆里,眉目清冷,表情沉静。

她又想起昨晚温暖的怀抱,脸颊突然一烫。

“嗯。”她点头,有些局促地掀被下床。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的。”瞥见他摁灭烟,正向她走来,她急忙摆手,姿态慌张地蹦向浴室。

秦浅没再跟上去,看着她一蹦一跳的狼狈模样,嘴角微微一弯。

“牛奶还是果汁,可颂还是烤吐司?”看着她洗漱完毕走至餐厅,已经坐在桌前的他问道。

天真站在原地,有些怔忡。

“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准备早餐。”她轻声说。

“哦,这一顿5镑,只收现金,不提供刷卡服务,谢谢。”秦浅回答,并没有看她,拿着餐刀切开可颂。

“奸商,你这只是欧陆标准,哪有这么贵,”天真眼里的雾气散开,微笑坐下,“这个价在外面可以吃一份丰盛的英式早餐。”

“可惜你别无选择,此所谓垄断。”秦浅应答从容。

“我也要黑咖啡。”天真望着他杯中深褐色的液体。

“那不利于你伤口恢复,”她的要求被他否定,他又问了一遍,“牛奶还是果汁?”

“牛奶吧。”天真认命地叹息,败给他的独裁。

“感觉我们的身份换过来了,你成了我的助理。”天真望着眼前的早餐。

“放心,我会让你做牛做马地还回来的。”秦浅拿起一旁的报纸翻看,语气一本正经。

“其实我今天还可以工作。”天真咬了一口烤得金黄的吐司,松脆度正好是她喜欢的。

“你可以用我的电脑处理一些文件资料,”秦浅道,“这几日就不用陪着我去外面跑了。”

“谢谢老板。”天真浅笑点头,望着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秦浅低头喝咖啡,瞥了一眼她犹疑的神情。

“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送我回家吗?”她问。

“你家里有人照顾你吗?你自己一个人行动是否方便?”秦浅反问。

天真诚实地摇头:“我自己住Studio,独立单身公寓。”

“和我共处一室让你觉得不自在?”秦浅放下杯子,黑眸静静望着她。

迎着他明亮的视线,天真缓缓点头,又急忙摇头。

秦浅淡淡一笑:“你让我糊涂了,天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笑容,给那张冷峻的容颜添了一抹柔和,天真看得有些失神,随即窘迫道:“或者我可以睡Sean的房间。”

“他的床很小,刚好容得下他的身体,否则我昨晚就让你睡了,”秦浅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语气轻淡,“我几次想给他换他都不同意。”

“为什么?”天真好奇地问。

“那张小床是他从意大利带来的,”秦浅低沉出声,“那是他妈妈当初买给他的。”

天真怔住,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半晌才微微一笑:“他总会长大的。”

秦浅点头:“他会明白的。”

“那你的床呢,”天真半开玩笑地望着他,“该不会也是从意大利带来的吧。”

他忽然沉默,让她有些忐忑,于是讷讷开口:“对不起,我只是…”

“天真,”他打断她,声音平静,“我已经36岁,和Sean不一样。”

“你知道,人生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天真道,眼神清亮。

“可我也明白,幸福和厄运,各有令人难忘之处,不管我们得到什么,都不必张狂与沉沦。”秦浅答。

天真看着他,轻声笑了:“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撑额,唇角微扬:“告诉你,年轻人,这是我刚从报纸上背下来的。”

天真讶然,脸上笑意更浓,明眸弯成月牙。

“你知道么,”她慨叹,“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漠的人,不怎么爱主动和人说话,感觉很难接近。”

“我确实曾有一段时间很自闭,极少言语,所以现在养成了习惯,”黑眸里浮现某种情绪,他徐徐出声,“不过言语简寡,在我可以少悔,在人可以少怨。”

天真盯着他,试图探索他眼里那抹情绪,他却撇过脸去。

那一刻,她心里有些迷惑。她发现这个男人知道了她过去几乎全部的故事,而她还是对他的从前一无所知。

他的从前…她忽然心惊,觉得胸口砰砰直跳,她这么好奇他的从前做什么?

直到秦浅离开,天真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开了电脑,整理网上公众,媒体和各界关于新分店的反馈,又从公司档案库调了资料做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不知不觉暮色四袭。

伸了个懒腰,她想起了什么,从自己包里拿出手机,显示屏一片黑暗。

她不记得自己昨天有关机,应该是秦浅关的。

她摁开,许多的提示信息,几乎重复的内容某年某月某分,某个号码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