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方面却总是希望遇见她,原来他也会有今天这般患得患失的狼狈。

一直以为,离别与重逢,本就是人生不停上演的戏,习惯了,感觉也就麻木了,可她是扎进他胸口的一根刺,扎得那么深,拔出来却只会更痛。

如今,她笑靥如花,不是为他。她疏离淡漠,因他只是路人。是他要的结果,却也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站起身,他终是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大步经过,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她依旧与人谈笑风生,只是桌下颤抖着,情不自禁抚上腹部的手,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Kevin,晚上的酒会一定要来。”电话那头,Thomas一再殷切叮咛。

“知道。”秦浅放下手机,拉开衣橱,挑出一套衣服。

镜子中冷峻的容颜上,带着深浓的厌倦之色。

电梯门徐徐打开,地下停车场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

摁开钥匙上的电子锁,车灯闪了一下,他的手刚放上门把,却突然站定不动。

“Macro,好久不见。”他盯着车窗上映着的人影,淡然出声。

他转过身,扫一眼抵在胸前的那把利刃,抬眼一笑:“你终于来找我了。”

“恭喜你啊,时装周又出尽了风头,赶着去庆功么?”黑发棕眸的男人冷冷地看着他,“谁能想到当初一个软弱没用的穷学生、酒吧侍应能变成今天的Kevin Chun呢?在Andrea身下痛苦呻吟的时候,吸毒吸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你一定没想到自己能有现在的荣耀吧?可惜,今晚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为什么你要找上我,Macro?”秦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他恶毒的话丝毫没有反应,“你没放出来多久,又要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去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杀了Andrea!”Macro骤然怒吼,“警方断定他因为那次聚会吸毒过量身亡,在聚会开始前他就已经死在自己房间里,只是大家兴奋过头没发现而已,到最后我们全都被抓了,而你却没去,可是你知道吗,Andrea早就跟我提过你会去,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提前去了他家,诱使他服毒过量害死他,然后趁大家都过去的时候报了警!”

“是,你猜得没错,”秦浅看着他,黑眸里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我要他的命,因为他杀了Lucia,我在酒吧做侍应生的时候他迷 昏我,强 占我,甚至用毒 品来控制我都没关系,可他不应该指使别人撞死Lucia,那名肇事者当场死亡,我找不到谋杀的证据,可是是Andrea亲口跟我承认是他做的!我只不过是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是他逼我的。”

是Lucia把他从那段阴暗可怕的生活拉了出来,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Kevin Chun。

“他是看不惯你和Lucia在一起生活!他嫉妒,他在乎你…你知不知道你结婚那天他几乎要疯了?”Macro情绪越发激烈,“可你居然杀了他!”

“你饶了我吧Macro,你再说下去我都想吐了,他对我所做的一切叫做‘在乎’?”秦浅冷笑,“那样的‘在乎’你才稀罕吧?真可怜啊,到死他都不知道你对他一片痴心呢。”

“住口!”Macro目眦欲裂。

“怎么被我说中了?”秦浅嗤笑,“这段日子来,你耍了这么多花样累不累?不如痛快点给我一刀算了,大家都轻松一点。”

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Macro的脸,他无所畏惧、孤注一掷的表情,竟让后者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下不了手?”秦浅轻蔑地看着他,“不如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你不就对Andrea的死提出过质疑吗?就因为这个,Lucia的父亲才嘱托警方多关照你,查了别的罪名出来,让你在里面多待了几年,你不要告诉我,你这几年过得很舒服。”

“你”忿怒如野兽一般的低吼之后,秦浅低头看着胸前迅速蔓延的血红,嘴角竟绽出一丝微笑。

而他对面的男人,仿佛从梦中惊醒,猛地松开握刀的手,站在原地浑身颤抖。

“走…”秦浅捂着胸口望着他,眉心因痛楚而紧蹙着,“快走。”

Macro瞪着他,不知道是震惊于他血流不止的胸口,还是他让他离开的话。

“我一直在等一下了断,今天终于等到了,”冷汗自秦浅额头渗出来,他倚着车,脸色苍白如纸,他颤抖着将钱包掏出扔在地上,聚集所有正在流失的力气开口:“我会告诉他们是流浪汉抢劫,你快走…”

Macro望了他一眼,踉跄着本相出口。

视线渐渐模糊,难以忍受的寒冷侵袭全身,靠着车身的伟岸身躯一点点滑下来,而地上,缓缓漫上触目惊心的的血色。

意识涣散那刻,他感觉到有灼热的阳光洒在脸上,耳边传来海浪的声音,还有轻柔潮湿的风,缭绕在呼吸间。

我是Lucia,我带你走,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

娇柔的声音,轻轻响起。

好,我跟你走。Lucia,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很累。

现在,我终于可以得到安宁了。

我不想走,可是你不需要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可以呢?

我可以保护你,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不让别人伤害你。

我可以的…又是谁,那样伤心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的眼泪,让他觉得这样痛?

让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惶恐不安地回首?

他丢下了谁?他遗失了什么?

我爱你。

遥远的呼唤,在身后一遍遍响起。

他缓缓,闭上双眼。

最后一丝温暖的记忆,被黑暗吞噬。

六十四、茕茕孑立

“Edward,他怎么样?”Thomas疾步走向刚从手术室步出的男人。

“替他做手术的是这里最好的大夫,他检查了Kevin的情况,没有伤及心脏,伤口也不深,但失血过多,所以他现在身体很虚弱,手术后什么时候苏醒,恢复状况还难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那他不会有生命危险?”顾永南进一步确认。

“应该不会,”Edward摇头,又看向Thomas,“医院这边一定会封锁信息,这里经常进出名流,就是因为我们保密工作做得不错,但毕竟是刑事案件,警察已经把Kevin的衣物,随身物品拿去备案检验了,等到他清醒后询问完才能还给他。”

“警方那边我们都会打点,暗中调查归调查,这件事情肯定要压下来的,”Thomas表情沉肃,“谢谢你了,Edward。”

“大家都是朋友,”后者拍拍他的肩,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护士告诉我Kevin昏迷时一直在说一句‘不要告诉她’。”

Thomas和米兰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了一样的答案。

深夜的医院走廊,灯光苍白惨淡。

米兰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杯咖啡,走回静坐在长椅上的两个男人身旁。

“真的不告诉天真吗?”Thomas抬起头,犹疑地问。

“我一直在想,当初天真在机场打算回国时,也许我不该打那个电话让她回来,”米兰轻叹,“Kevin不想让她知道,总有他的顾虑。”

“也许还是问一下天真的意见,”顾永南喝了口咖啡,缓缓出声,“Kevin是那种什么事都自己放在心里,总是一个扛的人。”

好友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

“我来打电话给天真吧,虽然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但如果…”

手术还在进行,如果有什么万一呢?

Thomas和米兰俱是神色一震。

“你好好说,不要吓到她。”米兰担忧地嘱咐。

顾永南点头,听米兰报出天真的号码,按下接通键。

电话那头,一直都没有人接听。

顾永南看着眼前沉默等待的两人,蹙眉摇摇头。

又一次转入语音信箱时,他开口留言。

“我们都没法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毕竟是我们违背了Kevin的意愿,”他无奈一笑,“看他们造化吧,也许她会来。”

她的电话一直在响。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陈勖终于站起身,将茶几上的电话拿了过来。

屏幕上并未显示姓名,是陌生号码。

他侧首望了一眼水声潺潺的浴室,铃声在掌中哑然而止。

正要把电话放回去,有语音短讯提示过来。

黑眸微凝,他按下确认键,将电话放至耳边。

“天真,我是顾永南,Kevin出了点状况,如果你愿意的话,尽快回复我。”

盯着恢复静默的电话,他抿紧唇,电视荧屏幽蓝的光在英俊的脸庞上闪烁,让他的表情显得晦暗不明。

然后,他选定那条提示短讯,按下删除键。

五分钟后,浴室门打开。

他站起身,走到厨房热了一杯牛奶,拿出递到她手里。

“谢谢。”天真朝他一笑。

“刚才有电话找你。”他道,语气平静。

“是么?”天真拿了自己的电话,查看了未接电话就又丢下,“不认识的号码,不管它。”

陈勖看着她,微微一笑。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天真扬眉瞅着他,“感觉好奇怪。”

他的目光,似乎夹杂着很多复杂情绪。

“有吗?”他仍是笑,凝视她娇柔的侧颜,“谢谢你今天来给我做顿美味的晚餐,也谢谢你留下来。”

天真微窘:“可是…我睡客房好不好?”

“当然。”他点头。

“天真,”他又唤她,盯着她清亮的眼,“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天真困惑,“是什么?”

“你过来,靠近一点。”他轻声道。

天真挑眉,凑近他。

而他揽住她的肩,俯首吻住她,深深地。

天真浑身一僵,却没有挣扎,任他将她拉近怀里,温热的胸膛烫着她的肌肤,仿佛要渗进去,侵蚀她的身体和灵魂。

也许是刚洗漱过,她的嘴里有清淡的柠檬香,他恣意品尝,只是到了他的舌尖,全成了苦涩。

等他结束这个突然的吻,天真沉默着,不知同他说什么。

“我以为你会推开我,天真。”陈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

“我…在努力。”她低垂着眼眸,睫毛不安地颤抖。

“谢谢你的努力,天真,”他轻叹,“你知道我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她抬头,望着他俊逸的眉眼。

“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是你爱他比我多,”他微笑,声音柔和,“可通常都是,人怕什么往往就发生什么。”

他语气里的忧与愁,让天真的心微微纠结。

“那是以前…”她试图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也说服自己。

“我明白,”他看着她,“你现在在我身边,离我这么近,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天真,你肯回来,我很高兴,”他拥住她,在她颈项轻语,“不要再离开我,好吗?我好不容易又找回了你。”

天真没有说话,良久,伸手环住他的腰。

闻着怀里的馨香,黑眸里闪过许多情绪。

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因为我知道,带走你对他来说太容易。

什么公平,什么良心,我都不想去管,我只要你。

只要你。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母亲又在悠悠地唱。

她的嗓音,是极好的。他很小的时候,她总是砌一壶茶给父亲,然后自己捏着一方丝绢,欢喜退开身来,在花园里唱着,舞着。

水袖扶风,空气里有桂花香。他就坐在父亲的膝上,看她眉目含情,或喜或悲。

父亲最爱的是《牡丹亭》,只是后来他就很少来了,只剩母亲一个人唱。

沉寂的夜里,年少的他站在黑暗里听着那柔媚的嗓音,觉得冰冷的寒意,一点点渗进身体里。

浅仔,中意一个人,总是是会辛苦的。

母亲温柔地说着,忽而又冷笑,眉眼阴郁。

他怕这样的她,于是常常跑出去和伙伴们四处玩耍。

最喜欢的是潜水。大浪西湾,西贡,佛堂门,南丫岛…香港的潜水区他都去遍了,在水底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望着海地那些美丽的珊瑚,礁石,鱼群,他的心里安宁,平静,很多次,他甚至想过留在那片炫目的深蓝里,永远留下。因为他一直觉得,他的生命,就像深深的海底,绚丽与黑暗并存,孤独,寂寞,冰冷。

不是没有遇见过温暖与明亮,只是他的生活里,阳光总是太过短暂,以至于,他害怕去拥有那种热烈。

心口的痛楚,将他自过往的梦靥中一点点拉了回来。

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明亮的光芒刺目。

“Kevin,你终于醒了。”顾永南走上来,“你昏迷了一整天。”

夏日的轻风自窗外缓缓送入,拂过他的脸,他从未发觉,夕阳的余晖也可以这样明媚这样温暖。

Macro对他,还是手下留情了。

上天终算厚待他。

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里,没有她的脸。

发现这一点,他欣慰,也有些微失望。

只是没关系,他相信一切都可以挽回。

等警方录完口供,他抬手指了一下被还回来的电话。

米兰递给他,暧昧一笑。

他没说话,却觉得胸口躁动,全身血液都沸腾着。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自由。

漫长的铃声里,他觉得似乎等待了几个世纪,等到那边响起熟悉的声音,他眼眶,竟微微泛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