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叔弹开周嘉先的剑,轻声道:“两位公子请听小人一言,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误了吉时不好,咱们都是客人,应当多为主人家着想才是。”

周嘉先沉默着把剑收了起来。

梁凤歌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低头看向朱卿卿,神情复又变得温和:“卿卿,这些人很烦,你跟我来,我和你说话。”

周嘉先也温和地看着朱卿卿:“三妹妹,今日是你祖父和母亲他们的大日子,死者为先,你莫要害怕,只要你不肯,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朱悦悦悄悄拉着朱卿卿的袖子,小声命令她:“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我二表哥好心帮你,你不能让他难看,不然你好意思去他家吗?”

朱卿卿好生为难,想到从此以后有可能再看不见梁凤歌,可能会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她鼓起勇气和朱悦悦说道:“我和他说两句话。”

朱悦悦拉着她不放,咬牙切齿地轻声说道:“不许去,小白眼狼!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啦?你要是说漏了嘴,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梁凤歌等得不耐烦,提高声音道:“卿卿?”

朱悦悦白了他一眼:“你叫谁啊?还当小时候可以乱喊乱叫?不许你叫我妹妹的名字!你要说什么就赶紧说,谁要跟着你走?你但凡是个人,就该体恤她刚没了母亲,这时候不让她去送葬出殡,非得拦着她做什么?你是想害她被人嘲笑看不起吧?”

周嘉先拉了朱悦悦一下,清清淡淡地道:“和他说这个做什么?梁大公子霸气惯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哪里懂得这个?”

梁凤歌被他二人挤对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委屈而愤怒地瞪着朱卿卿:“你过不过来?”

朱卿卿左思右想,摇头:“你就在这里说吧。”

见她不听自己的,梁凤歌觉得颜面尽失,气呼呼地质问道:“你是不是相信他们的话了?”

朱卿卿反问他:“你还能让我相信么?”

梁凤歌气呼呼地道:“我当然能!我害谁也不会害你。不然把我的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朱卿卿很严肃地道:“那就可以了。你走吧,我要送我娘一程。”

梁凤歌知道拦不住她,也没有理由拦住她,但他就是下意识地不想放她走,便气呼呼地站在原地不动,气呼呼地瞪着朱卿卿。

朱卿卿想了想,给他行了一礼:“多谢你救了我。”

梁凤歌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你做什么?”他不要她和他分得如此清楚,但是当着这么多人他说不出这话。

“没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谢你。”朱卿卿知道自己应该长大了,如果以后她再看不见梁凤歌,那么他们之间应该是这样和气地告别的。

朱卿卿抱着母亲的灵位,从梁凤歌的身边绕了过去,梁凤歌飞快地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问她:“你还回来吗?”

朱卿卿有些心虚地小声道:“当然回来啊,不然我能去哪里?”她不敢看梁凤歌,只敢低着头死死盯着母亲的灵位看,想到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眼睛里便涌出许多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到梁凤歌的手上。

梁凤歌犹如被烫了一样地飞速缩回手去,轻声道:“你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要是他们对你不好,我去和我父母亲说,让你去我们家。”

“去你们家做什么?我们还活着,你凭什么要她去你们家?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对她不好?你安的什么心?挑拨什么?”大伯母急匆匆地赶过来,把朱卿卿拉过去护在身后,横眉怒目地瞪着梁凤歌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孩子我就护定了!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在,记得她娘当初待你好,就赶紧让我们出城,不然误了她娘入葬的吉时,这孩子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不想她恨你一辈子吧?”

梁凤歌往后退了一步,朱卿卿垂着头跟着大伯母继续往前走,走了老远,她回过头去,看到梁凤歌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们从他身边走过时都远远地避开他,显得他瘦瘦高高的身影格外孤单,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有些为他心酸。

梁凤歌发现她回头看他,连忙抬起头来朝她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闪闪发亮,那双眼角上挑的凤眼也眯成了一条好看的缝。

“三妹妹,你方才做得很好。”周嘉先从后头走上来,不动声色地把梁凤歌挡在了身后,“有些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

朱卿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大伯母和大堂姐都没注意这边,便鼓起勇气和周嘉先道:“周二表哥,我不相信梁凤歌会做害我们家的事。我总觉得里面是有什么误会。”

“大概吧。”周嘉先鼓励地看着她,“你们很要好?”

朱卿卿道:“原来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打小就认识他了,我们经常一起玩的。”想到母亲的教诲,便又忙着解释,“后来长大了,他家也搬走了,就没经常一起了。”

周嘉先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如果相信他,那就继续相信他吧。但是你要知道,人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朱卿卿想不出有什么人和事能逼得梁凤歌低头,便道:“他很倔啊,他小时候差点打死被他爹都没被打服。”不管周嘉先赞同或是不赞同她的话,始终有个人愿意听她好好说出自己的想法了,并且他还让她继续相信梁凤歌,而不是和大堂姐一样的非得逼着她仇恨梁凤歌,这让她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了许多。

周嘉先笑了起来:“的确很倔。好了,这就出城了,我们要赶路,路不好走,你跟着你伯母和大姐姐坐车吧。”又低声道,“你都知道了吧?去了就不回来了。”

朱卿卿又有些心酸,没精打采地道:“知道的。”

“你别担心。”周嘉先帮她扶了扶灵位,十分自然地说道,“你祖父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在他面前发过誓,一定会做到……你安安心心的,我家里的男孩子多,女孩子少得可怜,因而祖父母特别喜欢女孩子,我还有个妹妹嘉人,和你差不多年岁,正可以和你做伴。”

祖父应该是在临去世时见的周嘉先,拜托他帮忙照顾自己,是因为知道朱家在这里待不下去了,今后都要依靠周家吧?但祖父让她发的誓言都那么毒,还不知让他发的誓言有多毒呢,他为什么要答应?他又不是朱家的人,也和她一样的害怕祖父、心疼祖父。朱卿卿有些不太相信这事的真实度,不过周嘉先的确是个好人。

周嘉先和她说了这个话后,心情似乎很好,见她睁着哭肿了的眼睛沉静地看着他,一脸的不信却又装作很信,便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真是个傻孩子。”

她才不傻呢,她什么都知道。朱卿卿有些不服气,又不好意思和他争辩,正好朱大老爷过来,就赶紧给朱大老爷行礼:“大伯父。”

“赶紧跟上去,你大伯母和姐姐等你坐车呢。”朱大老爷目光深沉地看了朱卿卿一眼,带着些讨好意味地和周嘉先说道,“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不比她大姐姐懂事。”

周嘉先赞同地道:“姑父说得是,表妹把她照顾得很好。嘉人只比表妹小一岁,却是什么都不懂,日后要让她们姐妹经常一起玩,让嘉人跟着表妹好好学。”

朱大老爷高兴起来,和周嘉先说得热闹。

朱卿卿捧着母亲的灵位小跑着上前,叶叔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轻轻松松把她托上了马车。

朱大太太没精打采地歪在车里想心事,朱悦悦噘着嘴生气,见她进来就把她拉过去按在身边坐下,盯着她道:“你和二表哥说什么啊?总也说不完,明明晓得今天是在做大事,还让我们等你这么久,一点不懂事。”

朱卿卿觉得自己的确做得不对,便诚恳地认错:“大伯母,大姐姐,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

朱大太太警告地看了朱悦悦一眼,把朱卿卿揽到怀里去:“别理你大姐姐,她是舍不得离开家呢。”

朱卿卿又感伤起来:“我也舍不得呢。”

朱大太太就问她:“今日事多走得急,忘了问你,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落在家里了?”

就算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掉了,这时候也来不及回去拿了吧,看家里人的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挑着这个时候重新回去的。朱卿卿想起了祖父说的那株老桂花树,有点明白过来,应该是那下面埋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因为祖父不许她说,所以也就算不得了。

朱大太太见她迟迟不说话,眼睛里的精光越来越亮,有些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当然是有的,母亲给我做的小老虎,祖父给的水晶镇纸,爹爹编的竹蜻蜓……”见大太太的表情越来越隐忍,朱卿卿赶紧很懂事地说,“不用了,都是些身外之物,而且都被烧掉了。”

朱大太太叹息了一声,又有些焦躁。

朱悦悦眼睛一转,温和地把朱卿卿揽过去,拿了一块糖喂给她,低声问她:“那天祖父和你都说了些什么?怎么说了那么久?”

“问我知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梁凤歌救了我,让我以后跟着你们好好过日子。”朱卿卿有些厌烦,也有些明白了,她其实不笨,不过是太懒,不想动脑子想事情而已。从前调皮干了坏事,编造假话骗父母长辈也是经常干的事,现在她累了,所以不想再纠缠下去。

朱悦悦泄气地一头撞在大太太身上,瘫在坐垫上唉声叹气,朱卿卿抱着母亲的灵位,小小巧巧的身子静悄悄地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打盹。

路真的很不好,一路上抖得厉害,导致朱卿卿在梦里一直不停地奔跑,就好像那天夜里为了逃脱那个人的追杀一样,那个人冰凉腥臭的手一把抓住了她。她吓得尖叫一声,惊醒过来,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周嘉先担忧地看着她:“这孩子又发热了。我觉得还是不要让她再下来吹凉风了,不然一路颠簸,缺医少药的,加重了病情怎么好?”

大太太有些为难:“总不能让三弟妹身后无人……”

周嘉先斩钉截铁地道:“若是三太太泉下有知,我相信她一定舍不得让独女为了这种事情吃苦受罪丢了性命。”

朱卿卿觉得全身都疼得厉害,喉咙犹如被火烧过一样的难受,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坚持,就再也看不到母亲了,兴许就连母亲的坟墓是个什么样子都不会知道,将来父亲问起她来,她可怎么说?她闷不作声地翻身想要坐起,周嘉先立刻体贴地伸手扶她起来,十分温和地道:“你病得厉害,莫要逞强,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怪你。”

周嘉先的身上有股很干净的味道,略带着一点墨香味儿,他的手有力又温暖,朱卿卿知道自己很喜欢他。她的脸红了起来,又觉得自己这种不适宜的小心思是很可耻和可怕的,便低下头轻声道:“我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

周嘉先叹了口气,准备扶她下车,朱悦悦生硬地挤过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二表哥,卿卿不是小孩子了,她过了年就十三岁了。”

周嘉先清秀白皙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他飞快地缩回手去,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垂着眼低声道:“这里懂得医术的人只有我。”临下车时回头看了朱卿卿一眼,黑幽幽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朦胧的薄雾,“你大姐姐也说了,你不再是小孩子,要照顾好自己,不然若是生病难受,谁也替代不了你,更是对不起你母亲一片苦心护着你。”

朱卿卿听明白了,眼睛湿润润的,用力地点点头。

朱悦悦很生气:“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男女有别,不然到了周家要被人看不起的,还要连带着我也要被人看不起,你听明白了?”

朱卿卿拉住朱悦悦的手,讨好地轻轻摇晃,恳求地看着她。朱悦悦脾气暴躁,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她湿漉漉的圆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心软了,威胁道:“总之你记好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不然将来有得你的苦头吃!我若不帮你,不喜欢你了,你饿死都没人管。”

朱卿卿听话地跟在朱悦悦身后下了车,看到一直守护在车边的叶叔,心就又安宁下来,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知道叶叔其实是专程来照顾她的,而非是周嘉先所说“照顾他这两个妹妹”。朱卿卿心想,大概是因为他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而且知道大伯父他们有些粗心的缘故吧?

因为今天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逃命,因此葬礼很简单,能省的程序都省了,把人安埋妥当就好了,随葬品也没有。确切地说,棺木里面原本是装满了值钱东西的,但都被拿出来做一家人将来的生活所需了。

“这样的乱世,给人知道随葬品丰厚,反倒要招来灾难,咱们人不在这里,没人看墓,岂不是要连累得你祖父和母亲他们不能安宁?”大太太温柔细致地和朱卿卿解释,“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嫁妆,将来我怎么陪嫁你大姐姐,就怎么陪嫁你。”

朱卿卿软绵绵地靠在朱悦悦的身上歇气,大太太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终于等到周嘉先过来喊她们:“天色不早,要赶紧赶路,不然走漏了风声,给梁家知道了可不好。”

朱大老爷忧心忡忡:“他们家的马快,咱们拖儿带崽的一群老弱病残,只怕逃不过他们。”

周嘉先露出一种十分坚毅自信的神情来:“姑父不必担忧,小侄前几日就已经着手安排,使人在渡口准备了船,咱们只要能赶到江边上了船,就不怕梁家追来了。”

朱悦悦痴痴地看着他:“真是好风采。”

周嘉先突然转过头来一笑,朱悦悦的脸一下子变得血红,抓着朱卿卿把她往前推:“二表哥,她病得有点厉害。”

周嘉先走过来,毫不避嫌地去摸朱卿卿的额头。朱卿卿正烧得迷糊,被他微凉的手摸着,觉得真是舒服极了,无意识地朝他的手蹭了蹭。

周嘉先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皱着眉头看向朱卿卿。不过短短几日,小女孩原本肥白粉嫩、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已经迅速瘦了下去,下颌尖尖的,又圆又大的眼睛显得更加的大,里面还含着泪光,湿漉漉的,好比小鹿的眼睛一样纯真可怜。

周嘉先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越发觉得掌心下的那一片肌肤更加烫人,他想起了朱老太爷临终的托付和语焉不详的暗示,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他要护着她,等着她长大,并不只是为了那件事,而是他愿意。他不过是次子罢了,再是艰辛也注定要少得到很多东西,但也意味着他可以稍微纵情一点,满足自己的喜好。

朱悦悦发现自己好像弄巧成拙了,她原本是想要借着朱卿卿的病多和周嘉先接触一下,但周嘉先对朱卿卿的关注和重视超乎想象的越来越重,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她连忙提醒周嘉先:“三妹妹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周嘉先已经恢复了平静,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再平和地道:“多给她喝水,过了江就能找到好大夫。”

朱悦悦委屈地噘起嘴来,周嘉先略微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很耐心地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朱悦悦立刻就又高兴了,示意仆妇香嫂帮忙把朱卿卿弄到马车上去。朱卿卿一路昏睡,直到被人喊醒,仆妇背着她,朱悦悦在旁边兴奋地道:“卿卿,你看,月亮升起来了!好圆好大!卿卿,你没看到过江景吧?太好看了!船,我们的船!只要上了船我们就安全了!”

朱卿卿趴在香嫂的肩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泛着银光的江水和江边那艘船,怅惘地想,她真的要和新城和梁凤歌告别了。

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朱大老爷拼命招呼众人:“走快些!走慢了就留下来给梁家砍吧!”

香嫂疯狂地往前奔跑,抖得朱卿卿隔夜饭都险些吐出来,她很努力回头往后看,想要证明梁凤歌是不是真的和她说了假话,要出尔反尔,赶尽杀绝。

周嘉先十分镇定地道:“不要急,来的人不多,不超过十匹马,就算是要战,他们也打不过我们。”

朱大老爷气急败坏地道:“谁想和他们拼命?当然是赶紧走的好。”

众人手忙脚乱地上了船,船家收了跳板缆绳往江中划去,刚走了没多远,就听见有人在岸边大声喊朱卿卿的名字:“朱卿卿,朱卿卿,你这个骗子!”

朱卿卿窝在香嫂怀里,安静地看着远处的梁凤歌。梁凤歌还穿着那身白得刺眼的白衣裳,他从马上跳下来,蹚着水朝他们这个方向疯狂地奔跑着,气急败坏地吼:“朱卿卿,你回来!你马上给我回来!我不和你计较!”

朱卿卿看见又有几个人跑进水里,把梁凤歌拉了回去。

梁凤歌疯了似地挣扎着,嘶哑着嗓子大声道:“你们听好了,谁要是敢欺负她,我一定要杀了他全家!”

第二章 身怀瑰宝而不知

船越行越远,梁凤歌的声音渐渐地破碎不可闻,朱卿卿把眼泪逼回去,歪在香嫂怀里低声道:“我想睡觉。”

周嘉先特意过来问她:“有没有舒服一点?”

朱卿卿答不上来,这满船的人都在为终于离开了混乱的新城而欢喜,只有她一个人是伤心的。她胡乱地摇摇头,又觉得自己不该扫大家的兴,便又点点头。

“你别担心,不会有人欺负你,若是有人欺负你,我先就不饶他。”周嘉先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严肃,目光好像是看着朱卿卿的,又好像是看着周围人的。

朱卿卿又点点头,目前为止,她的命运就是这样,她除了被动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或是怒意之外,只能努力让自己活着,这样才不算辜负了母亲的心意。

周嘉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病着,不好和你大姐姐再在一处歇息,免得把病传给她,船上也还算宽敞,给你拨个单间,你自在些,有什么想吃的只管使人来说。”

照顾她的香嫂很高兴,来回打量着舱房里的陈设,说给朱卿卿听:“三姑娘,您别嫌地方小,船上能有这么一间屋子是真的很不错了,便是大姑娘的屋子也不见得比这个更好,可见周二公子说话是算数的。”

朱卿卿看不出这舱房有多好,她只是比较喜欢从窗户里吹进来的江风和窗外那轮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罢了。

有人送了熬得很是香浓的小米粥和鲜香的腌制小菜进来,朱卿卿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些就不要了,香嫂苦劝不得,只好端下去吃掉。回来时端了只大碗进来,碗里装着几只半透明的小虾和几根绿草,笑眯眯地道:“船老大的儿子装着玩的,叶叔给你讨要的。”

朱卿卿默不作声地接过碗去,就着月光盯着那几只小虾看了很久,安静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早醒来,身体就好了很多,吃了半碗粥和半个包子,让香嫂扶着她去外头走走换换空气,看看江景。

大伯母一家人好像是累坏了,全都静悄悄地躲在舱房里睡觉没出来,其他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没人搭理朱卿卿。朱卿卿在甲板上铺块帕子坐下去,又让香嫂去把那几只小虾拿出来,也让它们晒晒太阳。

“看你的样子是好多了。”周嘉先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含着笑看她逗小虾玩儿,问她,“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懒怠如朱卿卿,也听出这虾不是叶叔替她准备的,而是他替她准备的,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喜悦,她看向周嘉先,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意味分明。

周嘉先看出来了,朝她温柔地笑,伸手要和她拉钩:“不要告诉你大姐姐,她年纪大了,不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但是又会眼红别人有,她没有,我可不想听她教训人。”

他倒是比较熟悉大姐姐的性情,朱卿卿抿着唇微笑,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小指头,慌慌张张地和他勾了一下便迅速收回去,好半天都还觉得右手小指头热乎乎的。

周嘉先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好了,这算是我们的第一个秘密,谁都不许说出去。”

把她当成孩子哄呢。朱卿卿忍不住将眼睛笑成了弯月亮,真心实意地道:“我很喜欢这些小虾。”

周嘉先朝她伸出手,像是想揉她的头发,临了又收回去,微笑着道:“你还喜欢什么?回去后我再给你寻了来,你想养什么都可以。”

朱卿卿想了想,轻声道:“养狗会到处跑,还会咬人,不太好;养猫呢,猫儿会半夜不回家,还会嘴馋偷吃小虾;其他,再没有什么了。”

周嘉先眼里露出几分了然,十分认真地道:“不过是几只小东西罢了,我说了你能养,你就能养,不用考虑太多。”

朱卿卿知道他懂,做客的人不能给主人添麻烦,何况是她这种不是正经亲戚的亲戚,就更要识趣,因此她更喜欢周嘉先了。他实在是太明白她,好像只要她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懂得她心里在想什么。

一点都不像梁凤歌啊,梁凤歌只会把他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地收来交给她,然后很霸道地说:“我给你的东西不许你送别人,这只狗你一定要养好,不然你就要倒霉了!”她必然是很傲气地表示不要,直到他半是威胁半是恳求,她才会勉为其难、挑挑拣拣地收下一部分。梁凤歌通常是气得要死,却还是会在她收下东西之后得意地笑:“和我一样的好品味!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

怎么又想起梁凤歌来了?朱卿卿垂着头将麦秸逗了碗里的虾两下,轻声道:“到时候再说吧。”

她没有完全拒绝自己,周嘉先很满意,见太阳越来越高,便吩咐朱卿卿:“回去吧,风大太阳辣,对你的身体不好。”

朱卿卿安静地给他行了个礼,也不要仆妇帮忙,珍重地捧着那只大碗小心翼翼地走回舱房去。

周嘉先盯着她的背影看,确实如同他们所说的,她不再是孩子了,她已经开始长大,身形有了少女的窈窕。再过三年,她出了孝,时光正好……他的心跳得有些急,脸也有些热,急急地把脸转开,不敢让人发现自己盯着一个还未真正长大的少女看。

第七天,他们终于到了周家。

周家人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热情周到,周家老太太是个很慈祥的老妇人,和女儿抱头痛哭了一场之后就让朱悦悦和朱卿卿上前去给她瞧。

朱悦悦很想在朱卿卿面前表现出“这是我亲亲的外祖母,我和你是不同”的样子来,却被周老太太的一视同仁给打击得没了斗志,只好拉着周嘉人表示亲近。

周嘉人有一双很像周嘉先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静静的,犹如蒙了一层薄雾,她并不买朱悦悦这个亲表姐的账,而是盯着朱卿卿审视地看了一会儿,才有些矜持地伸出手:“我是周嘉人,我比你大,你该叫我作表姐。”

朱卿卿有些赧然,随即又高兴地笑着拉住周嘉人的手:“表姐。”

朱悦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随即收获了朱大太太一记白眼,立刻就乖巧了很多。

周家大太太,也就是周嘉先的母亲,也是一副安静平和的样子,朱卿卿不能从她脸上看出她对朱家人的到来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只是很温和地吩咐几个女孩子:“百年修得同船渡,做了姐妹是很不容易的事,你们要相亲相爱,互相帮持才好。”又特地叮嘱大堂姐和朱卿卿,“嘉人被宠坏了,你们谁要是受了委屈都只管来告诉我,我必不轻饶于她。”

朱卿卿没有当真,却真心觉得周家大太太很有风度,难怪能教养出周嘉先那样的男子。

朱大太太很多年没有回娘家了,又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回来的,自然是有很多要紧话要和家里人谈,孩子们就被遣了下去。朱卿卿被领着走到了周家新分配给她的小院落里,院子比不上当初她和母亲住的,不过也可以了,比她家里待客的客房好很多,特别是院子里刚好有一株桂花树,开得正是香浓,把院子里的每一方寸都浸染透了馥郁的桂花甜香。

那只装着小虾的大碗已经换成了漂亮的彩绘瓷鱼缸,几只小虾惬意地在里头弹着虾须,还多了两只漂亮的小鱼作伴。廊下挂了一只银色的鸟笼子,里头一只漂亮的百灵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她。

朱卿卿欢喜起来,这里远比她以为的好太多了,除了周嘉先,不会有人这样细心,这只漂亮的鱼缸和里面的鱼虾,以及廊下的百灵鸟,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也是他和她之间共同的小秘密。欢喜之余,她又有些担忧,便问领她来的丫头:“我大姐姐住在哪里?她也有鱼和百灵鸟吗?”

丫头和气大方地告诉她:“表姑娘和我们姑娘就住在您的隔壁,表姑娘那里也有鱼和百灵鸟。”

朱卿卿这才放了心,请托丫头替她向周家的老太太和大太太道谢。突然想起来,这种时候是需要打赏的,就又开始尴尬,除了母亲给她留下的那些东西外,她什么都没有,甚至于她的衣物都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她想了想,决意拿出一件金器去兑换成碎银再打赏,正准备大大方方地给这丫头道谢并说明情况,香嫂却自动抓了一把钱递给那丫头打发走了人。

朱卿卿避开院子里其他的周家下人,悄声问香嫂:“你从哪里来的钱?是大伯母给的吗?她想得好周到。”枉她从前还总是觉得大伯母为人太过精明厉害,对她也不够关心,原来是冤枉了大伯母。

香嫂有些难为情地道:“并不是太太给的,而是周家太太先使人送过来的,说是姑娘们的月例。”

朱卿卿有些沮丧,又有些暗自欢喜,她知道是谁送来的,除了周嘉先,没人会这样的细心周到。在他们的眼里,她还只是个娇憨不懂事的小孩子罢了,并不需要脸面这些东西。

朱卿卿却知道自己是必须要脸的,虽然不得不依附于大伯父和大伯母生活,大伯父和大伯母也不得不依附于周家生活,但却要懂得爱惜脸面,不然平白被人看轻。

屋子里有两个丫头并一个婆子伺候,看上去都是很伶俐懂事的,她们将朱卿卿伺候得很周到,绝对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朱卿卿静悄悄地洗干净了,再听大丫头落梅的安排,静悄悄地上床睡觉。她太累,躺下就睡着了,直到落梅喊她起来吃饭才醒过来。

她才刚经历几重大孝,不能吃荤,但是晚饭做得一点都不敷衍,鸡蛋豆腐之类的做得非常好,甚至还有她在家时母亲常给她喝的羊奶。朱卿卿很高兴地喝光了羊奶才想起来:“这东西不容易得到吧?”据她所知,即便是富贵人家,寻常也没什么人喝这个东西的,除非是家里有老人或是病人,又或是身体不太好的小孩子。

落梅落落大方地道:“也不是,我们老太太平日就爱喝这个,家里养得有羊,比外头的干净方便多了。早前知道姑娘们要来,太太便使人打听了姑娘的习惯,知道您在家里常日喝着这个的,便让人给您备下了。日后都有,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朱卿卿沉默不语,若是周家如此对待大堂姐,那可看作是心疼外甥女儿,她何德何能,能得如此重视?少不得有些不安,叫了落梅陪着她一起去寻大伯母,想要问大伯母要件金器换成碎银备用。

朱大太太就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院子里并没有人声,听看门的婆子说她还没回来,朱卿卿就猜着应该是大人们的事情还没商讨完,又乖巧地沿着来路走回去。

走了一段路,突然有人来找落梅,落梅急急地和朱卿卿告罪,朱卿卿见她着急,便道:“我认得路,自己回去。”

周家规矩森严,这后院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人,更没人敢怠慢朱卿卿这样的客人,落梅也就没太当回事,叮嘱几句便去了。朱卿卿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直往前头,突然看到前面站着个人,便停下来仔细观察,不敢轻易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