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一声尖利的女高音,被我关到了门外。

他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头也不抬地:“找我什么事?”

此时此刻,我却开始踌躇,半天过后,才开口:“龙斐陌――”

他的头依然专注在公文上,只是口气变得犀利:“讲重点!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听你说家常。”

我的气被勾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好,那麻烦你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专心一点!”

他放下手中的金笔,往后一靠,做了个开始的动作之后,抱起双臂。

他的脸色,隐在阴影中,我看不真切。

我直截了当地:“为什么要吞并俞氏报业?”我略带讽刺地,“我不记得你们集团的业务跟出版业有任何关联。”

他轻轻一笑:“在商言商而已,你没听过多元化经营吗,龙太太?”

我看着他:“就算如此,全市那么多报业集团,为什么单单收购俞氏?”

他蹙了蹙眉,似有几分不耐烦:“决策是整个董事会联合做出的,或许,你应该一个一个打电话去问那些董事们。”他看着我,“需要我提供电话号码吗?”

我咬着唇,尔后冷冷地:“龙斐陌,你当真以为我是傻瓜吗,有什么决议,可以最后不报呈你这个董事长兼总裁批准?!”

他也冷冷地:“俞桑筱,我才知道你原来这么公私不分。而且,俞氏企业的事,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也没有兴趣过问的吗?这完全不像你一贯的风格,”他盯住我,好整以暇语带机锋地,“怎么,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得不挺身而出的事吗?”不待我回答,他低头继续公文,冷淡地下起逐客令,“我待会儿还要开会。”

我脑中一阵血液涌上,我垂下眼,紧紧咬住唇,一次,再一次,直到清晰感到浓浓的血腥味。

这是个魔鬼。

是我愚昧,是我头脑一时不冷静,才会蠢到想要与虎谋皮。

我控制了一下情绪:“对不起。”我后退了一步,一个字一个字地,“不打扰了。”

漫天纷飞的雨里,在匆匆奔走的行人中,我静静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突如其来的雨点大滴大滴落在我头上,身上。路过的行人纷纷向我投之以诧异的目光,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走过我身旁,我听到低低的议论声:“哎,是不是……”

我低低一笑,我宁愿是。

走到一个岔路口,我低头继续向前走,突然间,一辆车急煞在我面前,我抬头,看到那张冷淡的脸。

我几乎没有作任何抵抗就上了车。

不会有什么,比绝望更可怕。

我被带到了一栋从未见过的别墅前。

一下车,我就微微一愣。一个非常年轻的男性声音,趟过记忆的长河,在我耳边轻轻回响:“桑筱,以后,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

“不用奢华,不用太大,嗯,一定要是尖顶红墙白窗,还要一两棵圆头圆脑的树,一埔摇摇曳曳的薰衣草,或是一圈木头栅栏,”说到后来,话里已经有了些微捉狭的笑意,“最好呢,要像欧洲城堡一样,够古雅,够秀气,够特别,啊对了,墙上最好还要缀上灰色沙石……”

话还没说完,听的那个人已经受不了了,大翻白眼:“喂喂喂,你这个叫要求不高?!”

眼前的这栋楼,正是十七八岁时初恋中的我曾经百般倾慕过的。

我看着他掏出钥匙,带我进楼,带我进了一间房,打开衣橱:“去洗澡,然后,把衣服换掉!”

我拿着手中他递给我的衣服,抬头看他,他似是读懂了我的意思,微微一晒,转身关门走了出去。

换好衣服,我踌躇片刻,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隔壁房间靠窗的摇椅上,静静看着窗外的雨景。我走进去,隔了半天:“你不是待会儿要开会吗?”他抬头看我,略带讽刺地勾起一抹笑:“你不是希望我公私不分?”

我一窒。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最近的交流,动辄就会回到这样话不投机的轨道。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洗澡出来,忘了穿袜子,我的脚趾头冻得有点泛白,灰白灰白的,如同我此刻的生活。

如同我的心。

我心里低叹了一声,转身。突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了,我回眸,看向那个依然坐着的人。

他缓缓开口:“听说,你最近很忙。”

我依旧低着头。算起来,我们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见面。

原本坐着的那个人突然间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上,一片阴霾,他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你们出版社工作清闲,为什么你会经常忙到很晚回家?”他盯着我,“还是你上司特别器重你?”

我心底一黯。

方叔叔,方叔叔……

他的生命,如同这幕雨景,恐怕,已经等不到雨过天晴。

蓦地,我的身体突然腾空。

下一刻,我的身子被重重抛到床上。

还是那个淡淡的声音:“俞桑筱,看来,我是对你太纵容了――”

我的头皮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我几乎落泪。

他俯下身看我,冷冷地:“你也知道什么叫痛?”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你也知道什么叫痛?!”

我奋力翻身起来,直视着他:“为什么?!”我的声音一样冷冷地,“为什么要动用关系阻挠方叔叔到国外治疗癌症?”

我清楚地记得桑瞳那个鄙夷和愤怒的语气和眼神,那样的眼神,带着隐隐的绝望,比看到龙氏挖走俞氏大批中层试图收购俞氏的资料时还要让我震惊。

龙斐陌静静地看着我,竟然笑了:“为什么?”他坐了下来,“方安航,名校博士毕业,在你十五岁那年,跟你的国画老师林清斓重续友情时认识你,你十八岁读大学那年,他放弃名牌大学的高薪聘请,来到你在的这所充其量只能算二三流的大学教书,而且,一直以来,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你,煞费苦心地暗中照顾你,”他打量着我,语气平淡,“论外貌,桑瞳比你出色十倍不止,论才华,方安航身旁多的是比你出众又倾慕他的女学生,”他冷冷地,“你说为什么?”

我本能摇头:“不是的。”

龙斐陌步步紧逼:“不是?”他略带嘲讽地,“你是学中文的,会不知道Lolita?”他目光微微一闪,“并且,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方安航,是你亲爱的堂姐俞桑瞳自少女时代一直暗恋着的那个人。”

我脑海中轰的一声――

十五岁那年,桑瞳无端冲进我房间时的愤怒和伤心。

自那年开始,桑瞳对我有意且无端的种种刁难。

一直以来,桑瞳对感情莫名的理智和冷静,即便她跟龙斐陌的那段,看上去也更像是对待一桩生意,而非一个恋人。

原来,原来……

真的如他所说?我怔住了,随即便反应过来,直盯着他:“你怎么会知道?”

我遍体生出一丝丝寒意。

他垂下眼,置若罔闻。

我咬紧牙,努力平抑了一下呼吸,握紧拳:“龙斐陌,你到底想要怎样?”

他终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桑筱,是你领悟力差还是我辞不达意?”他静静顿了片刻,“我只需要一个理由。”

我闭上眼,片刻之后,居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涩。

理由?二十三年来,我又何尝不需要一个理由?我时时刻刻寻觅、乃至……的,难道不正是一个理由?

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刻般茫然无所傍依。

很久很久之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干涩地:“方叔叔……应该认识我妈妈,”我顿了顿,“她……我妈妈……不是我现在的这个妈妈,所以……”

我闭了闭眼,喉头哽了一下:“我身边最亲的两个人,一个已经去了,一个身患绝症,”我看向他,“方叔叔只是一位善待我的长辈。”我重重闭眼,无比艰难地,“不要为难他,请你。”

我眼前模模糊糊浮现出方叔叔消瘦的脸庞:“桑筱,你工作忙,不用总跑来陪我,”他居然还微笑,“这下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还是带薪的,很划算,是不是?”

我掩住面,终于流泪。

第3部分

第13章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我生命中最奇妙的一天。

因为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龙斐陌。

沉默良久。

突然,我的身体再次腾空,这一次,我是被轻轻抱了起来。他抱着我,坐到那张躺椅上,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有个什么东西轻轻摩挲着我的下颌。

他的手居然是温温的。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突然,他开口了:“有一个小男孩……”我的手被轻轻执住,他顿了片刻,安静地继续着,“从小家庭非常和睦,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他爸爸喜欢绘画,尤其喜欢收藏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为此不惜一掷千金,妈妈是位钢琴教师,他们都很爱小孩,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宠爱得无微不至……”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微微一凛。

他不看我,看向窗外摇曳中的薰衣草:“可是后来,他爸爸因为一幅赝品,把属于自己的股权拱手让了出去……,再后来,在整个家族的压力下,他们移民去了美国。”他侧过脸,仿佛在斟酌着什么,“……两年后,他爸爸去世,不久妈妈便患了精神分裂症,跳楼身亡。”

他顿了顿,握住我的手,静静地:“那个小男孩就是我,”他垂眸看我,“那年我十五岁。”

他语气淡然,仿佛局外人般:“斐阁受父亲影响,很喜欢画,但自从爸爸去世后,我妈痛恨这一切,放火烧了所有藏品,可斐阁还是个孩子,他不懂,照样偷偷地画,直到一天,他被失去理智的妈妈吊起来打,等我放学赶回家,他被悬挂在窗台上摇摇欲坠……”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后来,我跟义父决定将妈妈送往精神病院,就在我们替她办好所有手续的当天,她当着我们的面跳楼自杀,从此解脱。”他低头看我,“你永远无法想像,在生病前,她是多么的美丽优雅。”

他停了停,拥住我,半晌之后:“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样多。”

暌违半年,父亲终于再次来找我。

我冷眼看他,他衣着依然讲究,还是时下最流行的小立领衣服、犀牛褶西裤。他一直比我这个女儿要时尚得多。

只是,他的脸色不太好,眼袋也清晰地凸显了出来。

我微微一笑,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只不过,这次是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

我低头,听见他踌躇半晌之后才发出的声音:“桑筱,最近还好吧?”

我点点头,抬头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恼怒:“桑筱,你都听说了吧……”

我依然点头。桑瞳找我的当天,我联络到友铂,他透露的讯息更让人心惊。原来俞氏的资金链早就出了问题,父亲仍然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不顾市场考量跟他们的劝阻,盲目扩大投资跟新业务的拓展,亏损额一天天增加,而以前帮他出谋划策捞好处的那帮朋友们仿佛一夜之间全都蒸发了,直至现在债主逼门,龙氏重压,俞氏数十年来的基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怪不得连桑瞳都会放下架子。

友铂四处奔走心力交瘁之余,不认同地:“桑筱,我要是你,越是现在,越不会来趟这个浑水。”

他叹了口气:“我是没办法。”他微喟,“毕竟我是他儿子,是不是?”他跟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傻丫头。”只有我这个平时看起来没什么正经的,时不时还会拼命糗我的哥哥,才会推心置腹这么跟我说话。

跟眼前坐着的父亲相比,他更像我的亲人。

父亲急急地:“桑筱,听我说,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他恨恨地,“没想到,他们那么不讲义气,更没想到,”他没好气地,“就连自己人,也会倒戈一击!”

我不吭声。

父亲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懊恼:“我怎么早没仔细看清楚那份担保协议,倒让龙氏钻空子成了我们的最大债权人,”他长叹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冷冷地,“绕来绕去,倒让自家人逼上绝路!”

我仍旧不吭声。

他等了片刻之后,放缓声音又开了口:“桑筱,爷爷已经住院了……”

我有些突兀地打断他:“爸爸,我是你亲生女儿吗?”我亲眼见过他跟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孩子出游,比起真正的三口之家更像三口之家。

印象中,我跟友铂从不曾有此待遇。

他愣了一下,勉强一笑:“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他放柔声音,“你当然是我女儿。”

我冷静地继续发问:“那,我妈妈呢?”

他有些发懵地:“在家啊。”

我淡淡一笑:“我是问我的亲生妈妈。”

父亲脸色遽变,很久很久之后,他定定看着我:“……你……说什么?”他几乎语无伦次地,“你妈妈……当然……当然……”

我再次突兀地打断他:“虽然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但我知道,”我看着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她决不是我从小到大家长栏上写着的那个人,于凤梅。”

放在从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精于算计步步为营的一刻。

从一年前俞家所有人迫不及待将我当作祭品拱手送出的那刻起,那个单纯得有些懦弱,处处忍气吞声的俞桑筱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再。

这些天来,我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刻的到来。

我等了太久太久。

蓦地,我心中一凛,我想起龙斐陌抵着我的发,说的那句话――

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样多。

可是,我几乎有一种肯定的预感,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父亲的脸色转而变得苍白。他不看我,死死盯着地下。

等待片刻,我起身:“爸爸,对不起,我还有事。”

几乎是立刻,他抬头止住我:“桑筱。”他看着我,“桑筱,你妈妈……你妈妈……你怎么会……”

我垂眸,淡淡地:“如果有个人,从小到大从不曾抱你,亲近你,关心你,而是竭力疏远你漠视你挑剔你,”我缓缓地,“你会不会怀疑?”

他的脸上愈加苍白,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仍然开不了口。

我越发平静地看他:“虽然龙斐陌对我,不见得有什么感情,但比起外人,终究还是好那么一点。”

只是……一点吗?

仿佛又回到那天,他抱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坐在窗前等待雨后彩虹的出现。

突然间,我有点不确定。

我摇摇头,摒弃所有的杂念,注视着父亲。现在的他,虽然发福,但五官的轮廓仍在,友铂的英挺完全承袭自他。年少时节,彼时的他,未经风霜斑驳金钱侵蚀,加上有俞氏作后盾,堪称风度翩翩,想必颇受欢迎和倚重。

我明白,以父亲一贯的个性,尽管表面风流不羁,但心里绝对明白孰轻孰重。他几乎是绝望般地看我:“桑筱,你……不要乱想……你妈妈……真的……”

我压抑住心中的不忍,快速截断他的话:“爸爸,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辞退安姨?”我咄咄逼人地,“是不是因为,你们偶然间发现,她竟然――”我顿了顿,一口气说了下去,“竟然是梅若棠的远房表姐?”

我心中蓦地一酸,梅若棠,梅若棠,我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不是我在安姨祭日千里迢迢赶回她的老家拜祭,又怎会在老屋里发现她们两个人的合影?相片背后清清楚楚写着:梅若棠偕表姐摄于××年。

算起来,那时的我尚未出世。

只是,安姨的哥哥已经去世,而她的侄子绞尽脑汁也回忆不出任何别的线索。

父亲仿佛见了鬼般,脸上重重扭曲着,他喘着粗气,他的眼中,竟然掠过一种近似于痛苦,又接近愤恨的光芒,他咬着牙,冷冷地:“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他突然间身体前倾,低吼般,“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个名字?!”

我置若罔闻:“梅若棠,她是谁?”

父亲脸色几乎狰狞,眼里充满了血丝,看起来很是陌生。他死死盯着我,仿佛不知道下一刻,从我嘴里,还会说出什么样的言语。

他的脸上,满是愤恨,痛苦,还有莫名的恐惧。

我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字字清晰地:“她,是我妈妈,是不是?”我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梅若棠,是我妈妈,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