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年轻的他,身旁漫山遍野盛开的樱花,全然不及他微笑的灿烂。而另一个人,矜持的面容上,浅浅的笑意蕴在唇角。

“东京花,伦敦雾,布拉格之春。”龙斐陌回身看我,状似不经意地,“桑筱,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几乎失语。两个年轻男女,烂漫的年纪,烂漫的季节,烂漫的地点。所有的一切,跨越漫长的时空,已成灰烬。

何临甫,我的记忆中,何言青的口中,他从没有笑过。

我垂头,想起何言青那张苍白的脸,和他的决绝:“桑筱,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开始钝痛,漫无边际。在仿佛抓到了什么的同时,我永远失去了它。

龙斐陌沉吟片刻,走过去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看了看,递给我:“老太太特别强调,是她留下的。”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钥匙。银行保险柜的钥匙。

窗外,是云舒云卷。

我拉下挡板,静静冥想。那天,打开银行的保险箱,里面静静躺着一封信,一份地契,还有一本日记。

信上寥寥数语。而地契和日记,全部留给了我。

我的膝上,放着那本厚厚的日记。事到如今,我的心情反而无比平静。我看看一旁的龙斐陌,他闭着眼睛,随意地半躺着。

我踌躇半晌,再踌躇半晌,仍然举棋不定。

从拿到这本日记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情如风筝般一直忽上忽下,飘摇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叹了一声,几乎是同时,他睁眼,侧过脸来,轻轻地:“桑筱,我在。”

“只要你抬头,”他的眼里,有了一种我从没看到过的温柔,“你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这是我跟他相处一年多来,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我微笑:“好。”这两天,我们两人往返于住处,银行跟律师行之间,所有事务,均由英文流利的他代为出面。异国车水马龙的街上,如织的行人中,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也有资格软弱,原来,我也可以拥有一个人,静静依靠。

沈玫说得很对,缘分天定,幸福却应该由自己把握。

我已经错过一次,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不想放手。

我垂眸,打开那本纸页泛黄的笔记本,几乎是立刻,就坠入无边的流年。

第17章

我是梅若棠。

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我没有父亲,或者说,我不能有父亲。这一点,我到二十岁那年才真正明白。

从我记事时开始,就跟母亲一起住在唐人街上。我们生活得不好也不怀。从物质条件来看,我们虽非富裕,但至少不愁吃穿,母亲并不出去工作,但每月必有一份汇款单准时汇到,每到那一天,母亲会带着我,出去吃上一顿,或是逛街买些平时不让我买的东西。

母亲不大方,也不小气,不温柔,亦非怨妇,她很会自得其乐。从小到大,她待我并不亲密,我更像她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女儿。她对着我谈论哲学文学艺术的时间,永远比谈心的时间要多。她喜欢绘画,消磨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时间,远比做家务的时间要多。她平时生活节俭,但是,当她听老师说我有着惊人绘画天赋的时候,还是慷慨解囊延聘名师教我绘画。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神情淡然,仿佛一项义务或者责任,而非天伦。

她从不浪费自己认为不应该浪费的时间,精力,还有情感。

包括我。

从十三四岁开始,我就知道,她很美,即便已经有了我这么大的女儿,她的美,依然惊人。其实她并不刻意保养,但完全当得起那句话:绝代风华。

虽然她从不在意四周倾慕的,艳羡的,或是嫉妒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

充其量只能算清秀的我,不及她万一。无论是外貌,还是那种对什么都无谓的态度。我小时候个子十分矮小,长相跟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好在我们并无什么亲眷,我亦无须为此大伤脑筋。我曾经奇怪,母亲虽然身材匀停,但个子并不高,而我,从十四岁那年起,就一天比一天蹿得更高,我所有的衣服,一季之后必定嫌短,所以,母亲历来不会为我过多置办衣物,我期待她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欣喜,哪怕是带着浓浓抱怨的欣喜也好,但是,她仅仅淡淡说过几次:“你不能再长了。”她事不关己地,“女孩子长得太高,不是好兆头。”

我一开始,曾经为她的冷漠伤心过,后来时间长了,逐渐麻木。而所有母亲给予我的所有忧伤,抵不上十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小雨,她是香港来的移民,父母开着一家洗衣店。她相貌平平,成绩中庸,但是,她心甘情愿帮我做很多事,我习惯了她的相伴,习惯了她的温顺,习惯了跟她讲任何事,包括倾诉母女关系的疏淡。我跟她,比我跟母亲还要亲得多。

突然有一天,她开始躲着我。我发觉,直截了当问她,她嗫嚅半晌,终于开口:“我爸妈不让我跟你再在一起玩。”

我错愕:“为什么?”她父母是那种无根无基,对谁都无比谦卑的典型移民。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他们说你……”她涨红了脸,难以启齿的样子,最终还是呐呐地,“是私生女。”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说的那两个字是:野种。

那天,素来好强的我,一路哭着回家。一直以来,母亲只是简单告诉我,父亲一早去世。我疑惑过,但她的冷漠教我不敢探询下去。

回到家中,堂屋里站着一个剑拔弩张的妇人,她浓妆艳抹,表情夸张,正在破口大骂着什么,母亲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穿着暗花旗袍,垂着头,静静喝着她最爱的花茶。她甚至连头都未曾稍抬。

我被那种诡异的气氛吓住,我悄悄站在一旁,听她骂着诸如“狐狸精”“不要脸”“勾引男人”之类的话,我的脸涨得通红,尴尬难堪无比,突然,她看到我,冲到我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恶毒无比地:“你这个野种!!”

几乎是立刻,原本表情冷漠,唇角略带轻蔑地坐在一旁的母亲突然暴起,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下蹿到她面前,狠狠扬手,重重一巴掌掴过去:“回去管好你的丈夫再出来撒野!!”她卸下平日的优雅,扬高声音,“顺便告诉他,尽快办好离婚手续,我可以考虑一下他苦苦哀求了两个月的那件事!”

打蛇打七寸。那个妇人先是惊愕,随即萎蘼,最终掩面而出。

半晌,我回过神来,看着母亲,期期艾艾地:“……她……我到底……是不是……”

她回身看我,那种骇人的眼神,我从来没看到过,她定定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手重重给了我一个巴掌:“从现在起,再敢提一个字,你给我试试!”

这是她第一次打我。她虽然待我冷淡,但从来不曾打过我。

我被她铁青的脸色唬住了。我退回自己房中,一个晚上都没有出来吃饭,她也不理睬我。半夜时分,我饿得实在吃不消,悄悄出来找东西吃,听到她房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整整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若无其事地来敲我的门:“若棠,牛津街今天50%起减价,陪我去看看。”

我不声不响陪她出门。

自此,我们心照不宣,再也不谈那个话题。因为我发现,原来,她也有软弱的一面。那一夜,我突然长大。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伦敦艺术大学,母亲很高兴,破天荒为我在家里开派对庆祝。没过多久,她问我:“想不想回中国去玩玩?”

我正沉醉于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中,自由无拘束的环境和氛围,无数新奇的派对和课余活动,越来越多的新朋友。进大学没多久,室友就告诉我:“他们都觉得你很美。”

我哑然失笑。老外的审美观点,总是很奇特。就像后来在欧美走红的一个中国模特一样,在东西方,得到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评价。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句话,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所以,当母亲那么问的时候,我犹豫:“……中国?”

那块陌生的土地,离我太遥远了。

她看看我,一贯的不由分说:“机票我已经定好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还是不甘心地:“我住哪儿?”

她沉吟了片刻:“我有一个老朋友,我跟他联系一下,你就住他家吧。”

我想,若干年后,母亲极其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

一定。

我怏怏地上了飞机。我回到了中国。我住进了何舯坤家。

他们全家待我都很热情,何伯伯和何伯母很和蔼,何伯伯尤其喜欢我,专门给我预留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何伯母还请了假,陪我到处去玩,她对我的喜爱溢于言表,对所有人,她都笑逐颜开地:“我干女儿,漂亮吧?英国回来的高材生呢!”

我汗颜无比。

何家是名门望族,结识的人多,何伯母又喜欢带我出去应酬炫耀,自认普通的我,或许只是因为新鲜,竟然碰到许多追求者,其中,以俞家二公子俞澄邦的追求最为直接。他整束整束地天天给我送玫瑰,几乎天天来找我。只是,我看他不上,甚至,我鄙薄他。

一个婚约在身却想出墙的无聊男人而已,并且,对于爱情婚姻,我基本悲观。

永恒也不过只是一瞬间。

所以,对那些突如其来热情的邀约,我几乎全盘拒绝。

当然有例外。虽然我中文不太精通,但是,我知道彬彬有礼跟敬而远之的区别。何伯伯的独子,医学院高材生何临甫,儒雅到了极点,也对我冷淡到了极点。除了必要的寒暄,他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每日都守在家里的书房,几乎不多踏出一步。

何伯母对这个儿子极为宠溺,明知他态度不算好,仍为他开脱道:“临甫就是这样啦,书呆子,对女孩子一点也不热情,”她有几分自得地,“都是女孩子主动来找他。”

是吗?我哼了一声,我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出了书房门,看见我,有点意外地暼了我一眼,绕过我便打算走开。我拦住他。我等了他足足两个时辰,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我几乎是有点挑衅地:“我找你有事。”

他很是一愣,很长时间之后:“什么事?”

我直视他:“请问,我是你家的客人不是?”

他眉头微蹙,唇角微撇,语气平淡而微微不耐地:“怎么了?”

我朝天翻翻白眼,跟他拗劲:“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片刻之后,淡淡地:“我以为我妈妈跟你的追求者已经够让你收获颇丰的了。”他垂眸,“再说,我很忙。”

我涨红了脸,为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和话语中似有若无的讽刺。我一时羞愤,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也不再看我,就这样唇边带着笑,轻松自在地从脸色绯红的我身边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那个时候,被众人捧得已经有点忘乎所以的我,从未受到过如此冷遇。

我发誓,要再理他,我就是头猪!

可是,第二天,我便化身为一头如假包换的笨猪。

我跟何伯母报备过后,走出大门,准备出去闲逛,拐过一个角落,一个人静静立在那里看不远处的风景。

我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那个声音:“地主等了你很久。”

我有心装作听不见,却怎么也绷不住,只得笑了起来。我跑回到他身边,恨恨地戳了戳他:“怎么,不忙了吗?”

他微笑:“我是孝顺儿子,怕你去跟我妈告状。”

我白眼向天。什么烂理由。

不过,有他走在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竟也轻轻荡漾了起来。

何临甫是个很闷的人。

何临甫是个很矜持的人。

何临甫是个不知道浪漫为何物的人。

何临甫,是我见过的最最奇怪的人。

他不懂时尚,不尚美学,不爱玩,永远钻在那堆厚厚的故纸堆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还不如初来乍到的我。我们出去玩,我比他更快融入那种环境跟氛围。

他对我的自来熟不置可否。只是,他似乎并不排斥跟我一起出去玩。我们心照不宣地背着何伯伯何伯母,玩遍了当地的各大名胜。

迟钝若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我有点期待,有点失望,也有点如释重负。

毕竟,我的世界在伦敦,我不可以期待没有未来的未来。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中国。直至我走的那天,何临甫依然如故。我有些怨恨。回伦敦后,他从来没有跟我联系过,一次也没有。

后来,我在跟何伯母通电话的时候,没有问过他。我在写信给何伯伯的时候,也没有谈起过他。少女的自尊心总是微妙而又奇怪。我立志不要再理他。

而且,那个时候,母亲身体不好,总是半夜咳个不停。我无暇分心。

半年后,我被同学叫了出来:“有人找。”

我不经意放眼看过去,顿时惊呆。那个微微含笑站在一棵橡树下看我的人,竟然是何临甫。

他走了过来,一贯的平静,好像昨天才跟我见过面:“你好。”

我暼了他一眼,突然间,反身闷头就走。我讨厌他,不想看到他。

他几乎是立刻就拦到我面前:“我找你有事。”

我一愣,这句话怎么这么别扭,我不耐烦地:“怎么了?”

他斜暼我一眼,不客气地:“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我愣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间,笑不可抑。

我捧着肚子笑了很长时间之后,伸出手去,恨恨地戳了戳他:“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就只惦记着这个,何临甫啊何临甫,你是羞也不羞?”还男子汉呢,心眼小得出奇。

他先是看着我笑,尔后面色一端:“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系?”

这可奇了。我翻翻白眼:“为什么要跟你联系?”

笨猪!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你招惹了我那么久,总得给我一个交代。”

我先是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尔后才慢慢消化了他的意思,我又是害怕,又是困窘,又是羞愤,我跺跺脚,口不择言地:“谁那么倒霉招惹你?!”

我脸涨成猪肝色一路跑远。

跑回宿舍后,伏在被子里很长时间,我才想起来,他在伦敦人生地不熟,而我,就这样把他丢下了。

我急急返身去找他,可是,那株橡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我怏怏地回来,一路还在琢磨,他到底,来干嘛呢?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只是玩笑么?何临甫,千里迢迢来开玩笑?

我不敢往下想,但是,心里竟然有点甜蜜蜜的。

**************

好几天,都没有何临甫的任何消息。他仿佛只是如同气泡一样,稍纵即逝。后来想起来,我才发觉,原来,世间的任何事,冥冥中都有预兆。

周末,母亲开着那辆小March来接我。我一上车,她就告诉我:“何伯伯来伦敦了,请我们去吃饭。”

我懵了一下:“哪个何伯伯?”

她暼了我一眼:“‘哪个何伯伯?’亏你还去人家家里住过一个月呢,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么?”

我不吭声。我有心病。只是现在,我才突然发现,今天的妈妈,特别漂亮。她穿着平素极少穿的暗紫色纯手工珠绣真丝旗袍。在我印象中,她是极少数个子并不十分高挑,却能把旗袍穿得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一时冲口而出:“妈,你今天真漂亮。”

她若有所思,仿佛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到了一个岔路口,她熟练地打方向盘向右拐,几乎是同时,她开口:“你上次回去,他们……待你怎么样?”

我一愣。以前,每次我无意中提到的时候,她总是很不耐烦地岔开,再加上我一直在生何临甫的气,我们仿佛一直没有聊过这样的话题。我点点头:“很好。”

她没作声。片刻之后,她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何伯母,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很贤惠。”论外貌,不算很出色,跟风度翩翩个子修长的何伯父比,有点不太般配。

我深为自己肤浅的这种想法惭愧,毕竟她待我极好。

母亲仍然不作声,也不再追问下去。车很快到了。我向外一看,何伯伯早已等在门口。他一看见我,含笑地:“若棠,你这个坏丫头,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跟我联系啦。”

他十分亲热地揽着我向里走去,母亲走在一旁。

我回答着何伯伯一句接一句的问话,心里却忐忑不安。果然,一踏进那个小包间,我就看到一道同样修长的身影,浅笑着站了起来。母亲显然有点意外,看向何伯伯,他笑着介绍:“我儿子。”他转向何临甫,“叫梅阿姨。”

母亲很是锐利地打量了何临甫一会儿:“你儿子很像你年轻时。”

何伯伯有几分骄傲地:“他是个书呆子,光知道念书,又太矜持,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给我带个媳妇回来才好。”

母亲淡淡一笑。何临甫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我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窗外。整顿饭吃下来,我的头就没正对着他过。

我就是个小气鬼,怎样?!

他后来对我说:“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得偏头痛。”

被我猛殴一顿。

事实上,当天,在何伯伯说出那句话:“临甫大学毕业想继续深造,选来选去,这里的师资啊各方面都不错,所以我送他过来,顺便看看”的时候,我已经有这样的冲动。

搞了半天,我就是一顺便。还亏我亦喜亦忧了那么多天。

我不看他,眼角余光也不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