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和薛姓客人说起江上风光。薛姓客人见状,也没深问。

同船久了,王承渐渐知道这薛姓客人名薛能,是阳武侯的族侄。因阳武侯年老无子,族中争嗣,明着暗着显弄神通。薛能素得阳武侯看重,族人争相诋毁,薛能不耐烦,故此出京一游,散散心。

“此去何处?”王承随口问道。

“云南。”薛能坦诚相告。

船舱之中,祁玉听着舱外的对话,心里一阵阵酸楚。表哥若是一年之前寻来,自己又何需沦落至此?如今么,嫁过人,生过孩子,即便外祖父、舅父疼爱,不过是在王家吃碗安乐茶饭罢了。

也不知英娘此时如何了?邓家可有刁难她?祁玉思绪起伏,一双明眸如清水洗过的黑宝石般,水波潋滟。

莫家村。

因祁玉去后,邓家人早已死气沉沉,英娘更将婴儿交给了奶娘抚养,故此邓家人更是松懈。莫大有知道英娘思念婴儿,这天特意前后查探过,知道没人跟着,让英娘扮做农妇模样,带她去了莫家村。

小女婴眉眼长开,更好看了。她已有两个月大,脸上带着可爱的甜美笑容,怡然自得的在英娘怀中吐着泡泡。

英娘的心都融化了。

窗外树梢上,停着一只麻雀大小的青蓝色小鸟。

“小小姐,你的名字,便叫做青雀,好不好?”英娘怜惜看着怀中的小女婴,仿佛她能听懂话似的,柔声跟她商量,“青雀,又名青鸟,是凤凰的前身。”

楔子遗弃7、春光明媚(一)

成化十年暮春,夏邑.杨集。

村庄前面有一道古堤,堤下清澈的溪水欢快流淌着。沿堤种着桃树、柳树,此时桃花开的灿烂似锦,远远望去,好像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的云霞。

溪上架着一座宽阔的平板桥,供路人来往。时值中午,桥上走来三个小小的身影。两边各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儿,穿着一模一样的水红衣衫,个头也差不多。中间摇摇摆摆走着的那个小男孩儿,估计只有一岁。

“小树,慢点儿!”右边的小女孩儿牵着弟弟的手,笑着交代他。这小女孩儿肤色极白,欺霜赛雪,五官精致绝伦,一双眼睛尤其乌黑明亮,莹澈灵动。

她的声音也很动听,稚嫩中带着调皮,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如山间清泉。并且,她说的是官话,口音非常纯正。

左边的小女孩儿浓眉大眼,长的也很漂亮,可惜皮肤略粗糙,不够细致。小男孩儿则是虎头虎脑憨憨的,一看就是庄户人家淳朴的孩子。

一阵温柔的春风吹过,三个孩子迎着风,咪起眼,惬意的咯咯咯笑起来。银铃一般的笑声,和着这一派春光,明媚美好。

过了平板桥,堤岸上设着一个简陋的酒肆。外面挑着蓝布酒帘,小屋里设着桌凳、酒炉,只卖杨集自酿的桃花酒,和一些下酒小菜。

掌柜的是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见三个小人儿路过,笑着问道:“青雀,青苗,又要带着弟弟上学去了?好好学啊,莫给杨老爷府上丢人。”

青雀脆生生应道:“是,大叔,我们记下了。”青苗也乖巧的跟着学,“我们记下了。”摇摇摆摆的青树冲着掌柜的咧开小嘴笑,流下了口水。

掌柜的笑着走出酒肆,拿出帕子给青树擦干净口水。青雀仰起小脸甜甜笑,“大叔最好了!”她的小脸比溪边桃花更娇嫩美丽,掌柜的笑着把她们姐弟仨送走,心中感概,“青雀这小丫头,生的可真俊!乡下地方竟有这般颜色,令人诧异。”

三个小人儿慢悠悠走到了一所宅院前。这所宅院外面毫无出奇之处,门脸儿极其普通。走进去之后才会发觉这院子宽敞轩朗,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是精心侍弄的,十分清雅。

这就是杨老爷的府上了。

杨集村民大多姓杨,其中最显赫的是告老还乡的杨老爷。杨老爷官做的很大,户部尚书,入值武英殿,赠太子太保。前年“乞骸骨”,皇帝苦留不住,允了,赐了全俸。

像杨老爷这样回乡的官员,可以称“杨尚书”,也可以称“杨阁老”“杨太保”。地方官员要来依礼参见,杨老爷虽在家中闲居,一样领俸禄,一样可以使用衙门的小吏、差役。身为一品大员,他如果想作威作福,父母官根本管不了,也不敢管。

不过杨老爷随和的很,他老人家每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和村里的叔伯兄弟们闲话、叙旧,通没有官架子。因儿孙们或在京城或在外地做官,膝下寂寞,他便在府中设了学堂,凡杨集村民的孩子,不分男女,不论年纪大小,均可入学,不收束修。

教男童的,是他府中小厮、书僮。教女童的,是他府中嬷嬷、侍女。杨老爷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他府中光大大小小的管家就有二十多个,可见家业颇丰。训导村中蒙童,跟修桥铺路一样,也算是造福乡里了。

教男童读书,村民是极其感激的。教女童读书,不以为然的人就很多。一个丫头片子,再怎么读书明理,又不能考秀才,读来何用?再说了,闺女长大了,总是别人家的人。

故此,送男童来读书的多,送女童来读书的少,负责教导女童的林嬷嬷颇感冷清。也不知林嬷嬷实在太闲,还是青雀、青苗这对双胎姐妹讨人喜欢,总之青雀提出要带弟弟前来读书的时候,林嬷嬷慨然应允。

三个小人儿到了杨府之后,照例有府中侍女照看小青树,青雀、青苗上学去。她们连笔墨纸砚都是不必携带的,学堂里备有。

说是上学,其实不到三周岁的孩子能学什么?不过是指着大小多少、东西南北、一二三四之类的字告诉给她们,读书给她们听,讲道理给她们听。

也教学写字。杨府的小丫头给铺好宣纸,磨好墨,学生们动手写字。林嬷嬷含笑看着,但见青雀稳稳伸出小小的手掌,抓起笔,目光专注的看了台上的老师片刻,然后有样学样,挺着背,直起腰,悬腕书写。

居然似模似样的。

林嬷嬷嘴角笑意渐浓。

写出来的字那就甭提了,东歪西扭,横七竖八,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有些仔细看了,也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因学生们年纪尚小,小半个时辰之后,老师歇了课,吩咐她们出去玩耍。青雀响亮的答应了一声,拉着青苗,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先去看小青树,逗小青树玩了会儿,然后姐妹俩跑到花圃边挨着坐下,眼睛亮晶晶,欣赏圃中姿态各异、绚烂璀璨的鲜花。“这些花真好看!”“嗯,好看。”“还很香!”“嗯,很香。”

一位身穿青布道袍的老者站在不远处,微笑看着她们。

两个女孩儿看了会儿鲜花,一人寻了一个树枝,在地上划着,好像是在学写字。老者慢慢踱了过去,见她们撅着小屁股专注划着,一个比一个乱七八糟。

老者粲然。

“你俩划的是什么?”老者温和的开口问道。

两个小丫头抬头看看他。青苗看见生人,有些怯怯的,扔下树枝依偎到青雀身边。青雀抱住妹妹,一脸警觉的看着老者,小嘴紧紧抿着,不肯说话。

老者微微一笑,伸手捡起树枝,在一块空地上写上“幼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十个大字。态致萧散,洒脱飘逸,看上去非常美观。

两个小丫头探头看了看,露出羡慕的神色。

老者也不理会她俩,气定神闲,继续写下“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这十个字写的圆转流畅,沉静典雅,别有韵致。

“真好看。”青雀慢慢松开妹妹,轻手轻脚走到老者身边,蹲在一边看。

老者继续写着,书法渐渐狂放,龙飞凤舞,青雀看着热闹,拍起小手掌叫好。青苗远远的站了一会儿,也跑过来蹲在青雀旁边,跟着拍起掌。

“想不想学?”老者停下来,含笑问道。

“我会!”青雀两眼亮晶晶的吹着牛。

老者笑着把树枝递给青雀,“你会啊,那你写一个我看看。”青雀毫不犹豫,伸出嫩嫩的小手掌接过树枝,撅起小屁股在地上直直的划了一道。

抬头得意看了老者一眼,又接着划了两道。

然后又划了三道。

划的都不直,歪歪的。

然后,没有了。

这就是会写字啊?老者忍不住笑了起来。青雀瞪了他一眼,跑到他刚才写好的字前面,伸出脚,一点一点踩平。

这犟脾气的小姑娘!老者大笑着伸手抱起青雀,慈眉善目问道:“跟爷爷学写字好不好?爷爷给你糖吃。”青雀歪头想了想,痛快的伸出小手指,老者笑着跟她拉了勾。

青苗站在地上,怯怯的抬头看着老者怀中的姐姐。

这老者便是杨府的主人,已经致仕的前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保杨时。他当天便牵着青雀、青苗去了学堂,告诉林嬷嬷他会亲自教这对姐妹。

林嬷嬷有些迟疑,“青雀姓莫,她爹是莫二郎,租着老爷的地,是老爷的佃户…”您要是乡居无聊,随便做点什么不成,要亲自教导佃户家的闺女?这样的孩子,我们出面教是行善积德,您出面教就是纡尊降贵了。

见杨老爷不以为然,忙又添上一句,“这家人才搬过来不过两年功夫,为人如何,且还不知道。”您就是真要教,总要拣个清白人家的孩子教导。谁知道那莫二郎夫妇究竟是什么人呢,莫玷污了您。

林嬷嬷是一心为主人着想,没成想早已激怒了小青雀。

青雀涨红了小脸,把小手从杨老爷手中气哼哼的抽出来,跺脚道:“不希罕!”拉起呆呆站着的青苗,转身跑了。

青雀到底是个小孩儿,下午晌牵着妹妹、弟弟回到家,才一进门就闻见诱人的香味。有肉?顿时,下午的不快烟消云散。姐弟三人相互看了看,欢呼着往厨房跑去。

祁氏在厨房忙活着,灶上炖着排骨汤。“回来了。”她喜滋滋的拉过孩子挨个儿亲了亲,指指灶上的的大铁锅,“今晚有肉吃!”

三个孩子都舍不得走,一个挨一个坐在门墩儿上,眼巴巴看着大铁锅,等着排骨熟。

傍晚时分莫二郎从地里回来,祁氏利落的把热饭热菜端上来,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排骨汤。

“有肉吃啊。”莫二郎呵呵笑着。“孩子小,喝骨头汤好。”祁氏先给他盛了一碗,然后给青雀、青苗、青树,“慢点儿啊,别烫着。”

青雀咪起眼,享受的嗅了嗅香味。然后小口小口,慢慢喝着排骨汤,光洁可爱的小脸上,全是满足和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排骨汤,我记得梁实秋专门写过,有位朋友家的排骨冬瓜汤菜其美味,他就问人家有什么秘诀。朋友夫妇总是笑而不答,后来有好事者忍不住,揭了底,其实就是多放排骨,少放冬瓜!

后面好像还有,不过我都忘了,就记着一个多放排骨。

楔子遗弃8、春光明媚(二)

杨集这样的地方,只初一、十五才有肉卖,平时是没有的。莫二郎干农活儿是一把好手,祁氏善于持家,两夫妇养活着三个孩子,日子倒也过的不好不坏。每逢初一、十五,祁氏必会到集上割了肉,给男人、孩子打打牙祭。

杨集因有杨阁老这样的乡宦在,县里的差役从没有人敢来横行惹事,很太平。村民日子顺当,也就舍得吃穿。像莫二郎一家这样的日子若是放在杨集也没什么,换个村子,便会显着怪异。要知道,有些庄户人家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割几回肉,偶尔吃顿肉,必要捧着粗瓷大碗出去蹲在门口吃饭,饭碗上那一片两片厚厚的肥肉,能招来多少艳羡的目光。

这晚一家人围坐着吃过饭,祁氏手脚麻利的把饭桌收拾干净,把碗筷拿到厨房洗刷。之后,烧好热水,大人孩子一律洗脸、洗手、洗脚。

全部洗好的时候,天也黑透了。乡下地方不兴点灯熬油的,一摸黑就上床睡觉,拴好门,祁氏抱着小青树,莫二郎牵着青雀和青苗,回了一家人睡觉的暗间。

青树还小,跟着爹娘睡大床,青雀和青苗合睡一张小床。祁氏哄睡青树,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两个女孩儿床前看了看。青苗已经甜甜睡着了,青雀睁着两只大眼睛,还很精神。

“咋还不睡?”祁氏嗔怪。

青雀从被窝里伸出小手,拽拽祁氏,“娘,我闯祸了。”声音低低的,小眼神儿也很可怜。那幅模样分明是在说,“我悄悄告诉你啊,你可别告诉爹!”

祁氏柔声问她,“咋了?”

青雀眼珠转了转,坐起身子,趴到祁氏耳朵边,低声把下午的事说了说。青雀小脑袋瓜里颇有些懊悔,下午这么跑出来,明天想去也去不成了呀。

祁氏笑着把她塞回到被窝里,“叫你爹明日一大早去杨老爷府上问问,这么不听话的小妞妞,杨老爷还叫不叫上学了。”

“不叫拉倒。”青雀躺回到被窝里,小声的、没底气的嘟囔道。不叫就不叫呗,他不教我,我还不希罕呢。

祁氏替青苗掖好被子,温柔拍着青雀,“乖妞妞,睡吧。”被祁氏柔声哄着,青雀小脸上有了甜蜜笑容,脸皮渐渐合上,睡着了。

祁氏坐在小床边,入神看着熟睡的青雀。莫二郎也下床过来,顺着祁氏的目光看了过去:简陋的小木床,粗布铺盖,青雀花朵一般的小脸蛋。

莫二郎拉拉祁氏,祁氏轻轻叹了口气,两夫妻回到大床躺下。“这么娇贵的妞妞,跟着咱俩可吃苦了。”莫二郎吭吃吭吃说道。

“孩子这不是遭了难么?没法子。”祁氏叹息。她把今天下午的事跟莫二郎说了说,交代着,“你明日到杨府去问一声,要不,青雀一准儿不肯再去。”莫二郎自然满口答应。

第二天早上青雀还没醒,莫二郎已经到了杨府门前。“这么大的官儿,咱这庄稼人,杨老爷会见咱么?”莫二郎在门口站了半晌,也没勇气拍门。

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了。门里头走出一句手拿扫帚的仆役,见莫二郎傻呼呼站着,问明原委,笑着说道:“你等等。”依旧拿着扫帚进去了。

没多大会儿,仆役又走出来,把莫二郎带进杨宅。过了钻山、穿堂,绕过一个紫檀架子镶大理石的大插屏,前面游廊下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禽鸟,一位青袍老者立在廊下,悠闲的逗弄着一只金色的虎鸫。

莫二郎也不敢抬头乱看,搓着手,结结巴巴把昨天的事说了,“…问声老爷,还叫不叫孩子来?”

旁边立着位管家,听了莫二郎这话,直替他冒汗。合着你家丫头连老爷都凶了,你这当爹的连赔罪也不会,直通通问“还叫不叫孩子来?”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杨老爷一边逗弄着虎鸫,一边不经意的问道:“你家小闺女是怎么说的,她还想不想来?”莫二郎憨厚的笑着,“她说,不叫拉倒。”

管家差点没晕过去。

晨曦中,杨老爷开怀大笑起来,“叫,叫!莫二郎,回去跟你小闺女说,爷爷不生气,照样教她!”

这天下午,青雀和往常一样,牵着弟弟、领着妹妹到了杨宅门前。青树照旧由小丫头看着玩耍,青苗依旧跟着林嬷嬷等人念书,青雀则被带到了新老师的书房。

书房前是几竿郁郁青竹,书房内置着一张降香黄檀镶晶墨玉大案,案上林林总总放着笔墨纸砚、名人法贴等物。杨老爷坐在桌案旁,正埋头写着什么。

这间书房不只很宽阔,房顶还特别高,特别敞亮。小青雀站在屋子当中,显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

青雀站了一会儿,四处打量一遍,咚咚咚跑到杨老爷身边,踮起脚尖,想看杨老爷在写什么。可惜,她个子太小,踮起脚尖也看不到。

杨老爷觉察到身边那边稚嫩的小脸,嘴角愉悦的翘了起来。乡居寂寞,教教青雀这样有趣的小妞妞,甚好甚好。

青雀想看却又看不着,哪里肯算了。她往四周看了看,椅子虽有,看样子都很沉,估计自己拉不动。拣了半天,拣了一张最小巧的凳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那凳子推到杨老爷身边。

灵巧的踩上凳子,青雀探头看了过去。午后阳光暖融融的照了进来,青雀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娇嫩中又透着圣洁。那探着头、专注偷窥的小模样,让杨老爷心底柔柔软软。

“小心摔着。”他伸出手,把青雀抱到怀中。青雀先是撅起小屁股,把他铺在桌案上的宣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然后坐回到他怀里,指着流畅洒脱的书法,嘻嘻笑着,“爷爷,我要学这个。”

“你要学的多着呢。”杨老爷抱起她,走到一排排的书架前面,“这些书,都要一本一本读过,倒背如流。”

青雀吐吐舌头,“太多了!”杨老爷笑骂,“鬼机灵!”还唬不住你了。

杨老爷挑了几本书,有经史子集,有地理游记,有话本传奇,最后想了想,又加了一本兵书战策。把几本书都放到青雀面前,让她挑一本。

如果挑着经史子集,便教她读正经书;如果挑着地理游记,便教她读闲散书;如果挑着话本传奇,只好教她读元曲、小说了。

青雀毫不犹豫,指着那本兵书战策。

杨老爷怔了怔,微微笑起来。好嘛,怪道这孩子脾气暴,原来天生的喜好打仗啊。莫二郎那样的庄稼汉子,怎会生出青雀这样的小闺女,真是奇了。

自打这天起,告老还乡的杨阁老除游山玩水、和睦乡邻之外,额外加了一样爱好:当老师。他曾做过武英殿大学士的人,不知任过多少回考官,是多少人的座师,清流士子们,谁不以能做他的学生为荣。

他却认认真真,教起一个年方三岁的女童来。

林嬷嬷是讲规矩的人,看在眼里,暗暗替自家老爷不值。青雀是个好孩子,讨人喜欢,可也不能老爷亲自教她啊,还得好好哄着她,时不时的巴结讨好她,她才肯好好学!

“青雀,千金小姐都没有你任性。”林嬷嬷蹲下身子,无奈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甜美的笑容。

春光明媚,杨集的日子,恍若世外桃源。

杨老爷虽是乡居,常和门生故旧通信往来,朝中的消息都是知道的。至于邸报,他虽远离京城,住在夏邑,邸报也有县衙日日送来,从不曾迟慢。

邸报是手抄的,非常珍贵。本朝制度,“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本,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而且,“凡各科行移各衙门,俱经通政司转行”,资格差一点的,根本看不着。

离京城越远的地方,消息越迟慢。比如说,四川到京城之间的邸报,约需三个月才能传到。也就是说,京城三月份发生的大事,四川六月份的时候才能得着信儿。

夏邑离京城当然没那么远,却也要迟上一个月的样子。

青雀和杨老爷已经很要好了。上课的时候她会在杨家,不上课的时候有时也在杨家,杨老爷看邸报的时候,有时会念给她听,解释给她听。

“抚宁侯邓永拜靖虏将军东征,获胜班师,进爵宁国公。”杨老爷念完,怕青雀听不懂,告诉给她,“有一位姓邓名永的将军,打了胜仗,朝廷封赏于他,把原来的侯爵提为公爵。”

“公爵,能吃么?”青雀津津有味的问道。

你是饿了吧?杨老爷无语看了她一会儿,吩咐仆役到厨房传饭。

“爷爷,公爵不能吃啊。”青雀嘻嘻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看上去很可爱,很天真。

爷爷刮刮她的小鼻子,“傻妞妞,那是一个爵位,年俸至少一千五百担,很多粮食的。”

能吃?青雀忽的坐起来,两眼放光,大声宣布,“等我长大了,也挣一个公爵!不对,是七八十来个公爵!”

楔子遗弃9、春光明媚(三)

杨老爷乐的不行,“七八十来个?你当挣公爵是种白菜不成。青雀,公爵很难挣的。”像邓永这样凭着军功先封侯,再封公,成化年间可没几个。

青雀不服气的昂起小脑袋,好似对杨老爷说的话非常之不赞同。

本来这是不大礼貌的行为,偏偏她年纪幼小,神态天真,看在杨老爷眼里,除了可爱,还是可爱。

“青雀,爷爷教你读一首诗好不好?”杨老爷对着青雀就心软,柔声哄着她,拿出本诗集,教她读着一首田园诗,杨万里的《菜圃》。

“此圃何其窄,于侬已自华。

看人浇白菜,分水及黄花。

霜熟天殊暖,风微旆亦斜。

笑摩挑竹杖,何日拄还家。”

青雀听完,歪头想了想,呲着小白牙笑了,“爷爷,我就能听懂一句,‘看人浇白菜’。”她牵着弟弟妹妹去过菜地的,见莫二郎浇过白菜。

爷爷伸出手臂抱过她,指着诗集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读给她听,再解释是什么意思。青雀要是能听懂,就乖巧的笑,要是听不懂,大眼睛疑惑的看向爷爷,爷爷就会讲的再通俗一点,再形象一点。

读完这首诗,厨房把点心送来了。因为一位是老人,一位是孩子,所以都是些甜烂易克化之物。小米发糕,枣泥山药糕,松穰鹅油卷,藕粉桂糖糕,清淡小菜,另有两小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小馄饨。

青雀看着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的吃食,却不动筷子,“爷爷您吃,我去哄青苗和青树。”杨老爷微微笑了笑,“快吃吧,你弟弟妹妹都有。”这孩子不吃独食,知道友爱弟妹,很不坏。

青雀夹了块小发糕到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认真的许诺,“爷爷,往后我挣了公爵,天天请您吃好的!”

杨老爷呵呵笑,“好啊,等爷爷老了,享青雀的福!”

其实他现在已经年过七旬了。不过他一则保养的好,二则生平不做亏心事,坦坦荡荡,故此极显年轻,看着也就五十出头。

用过点心,杨老爷牵着青雀慢悠悠在花园转了一圈,教给青雀识别各色花木。林嬷嬷看在眼里,心里直叹气,“哄她读书写字,哄她吃点心,完了还要带着她走几步,唯恐积了食。孙小姐幼时,老爷都没这般上心。”

杨老爷牵着青雀从花园回来,才坐下不久,门房送来了一张拜贴。“这是什么呀。”青雀趴在杨老爷身边探头看着,好奇问道。

“是一位姓邓名麒的世孙从京城回乡祭祖,,明日要来拜访爷爷。”杨老爷耐心讲给青雀听,“这位世孙祖居在会亭,和咱们是一个县的。”

“青雀,天朝有公爵、侯爵、伯爵三等爵位,邓家如今是公爵。公侯府邸的嫡长子通常是世子,嫡长孙虽没封号,俗称世孙。明日要来拜访的客人,便是宁国公府的世孙。”

“是孙子啊。”青雀咯咯咯笑起来。

杨老爷又是气,又是笑。发狠要打,又舍不得,最后板着脸说道:“这般口没遮拦,明日客人来,爷爷设酒筵招待客人,罚你在书房写字。”

青雀眼珠转了转,冲着爷爷乖巧的笑,“不是孙子。”

说他是孙子,便罚我在书房写字;说他不是孙子,便不罚了吧?

杨老爷撑不住,大笑出声。

古堤之上简陋的酒肆中,迎来了一队穿戴讲究、看着十分体面尊贵的客人。

这队人很扎眼。前后都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壮士护卫,中间是数名正值二八年华的美貌少女,围着一位中年妇人。这中年妇人挽着规整的圆髻,插金戴银、绫罗绸缎的,猛一看上去,该是富贵人家的奶奶太太。

因堤上风光极美,邻近村庄也好,县里也好,倒也时不时的有人过来赏景玩耍。掌柜的见多识广,也不以为异,笑着让到酒肆中坐下,烫上酒来。

等这拨人依着大小尊卑或是落了座,或是站着服侍,掌柜的留神听他们说着话,才知道那中年妇人并不是什么奶奶太太,而是一位有点身份地位的妈妈。听周围几个丫头陪笑奉承,这妈妈姓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