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能进到府衙,递上状子,又能讨着什么好?媒人是曹姑太太,世孙的庶姑母,她难道敢向着小姐,跟娘家做对不成。”

“到了这个地步,小姐已是走投无路,只好命我溺死小青雀,母女二人一同去了,也好过留在这世上忍受屈辱。世孙,你邓家厉害啊,能把龙虎将军留下的唯一血脉,硬生生逼入绝境。”

英娘本来极易动情,可这番冷冰冰的话说下来,却始终是神情淡淡的,声音平平无波。

邓麒嘴唇发白,低声道:“我不过是想着,玉儿和沈茉姐妹相称,也是一段佳话。”

祖母、母亲不喜玉儿,那便让沈茉服侍她们去。玉儿正好可以离了她们的眼,和自己终日厮守,温存缱绻。

英娘狠狠啐了一口,“呸!让我家小姐跟那姓沈的女人共事一夫,不如一刀杀了她!沦落到那个境地,真是生不如死!”

邓麒面如土色。

“你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般折辱于她?”英娘怒斥,“我家小姐金玉一般的人,生生是被你给害了!”

邓麒忽悟到了什么,抬头直视英娘,“是玉儿让你跟我说这些的,对不对?玉儿在哪儿,英娘,玉儿在哪儿?”

邓麒攥紧拳头,手心全是汗。

英娘迎上他的目光,清晰说道:“你已经害惨她,你差一点便害死了她!你已娶妻,她也有她的日子要过,请你从今往后莫再纠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邓麒如被雷击了一般,脑海中一片空白。英娘虽是恨他极深,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心中竟也生起丝同情。

良久,邓麒艰涩说道:“知道了。从此以后,邓家不许提起她。提起青雀,也不会提起她。”

英娘暗暗松了口气。

邓麒木木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走远。英娘不忍看他那寂廖的背影,转过身去,装作欣赏枝上怒放的玉蝶花。小姐,他已不再是昔日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了,你呢,你可安好?

回到暖亭,邓麒已是神色如常。看见青雀期待的目光,邓麒微微笑起来,“小青鸟,爹爹来捉你了!”青雀咯咯咯的笑起来,跳下凳子要跑,邓麒张牙舞爪的扑了过去,青雀笑的更欢,跑的更快。

到宁国公、邓麒要走的时候,青雀和邓麒已经很要好了。两人郑重的伸出手,拉过勾,“你带邓家军,我带祁家军,咱们一起赶走北元骑兵!”

邓麒骑在马背上,回头看看杨阁老身边美丽娇嫩的小女儿,心中酸楚。闺女,即便你长大后真的重建祁家军,你娘也不会要你了。小青鸟,你被爹爹给连累了。

邓麒狠狠心,不再回头看,跟在宁国公马后绝尘而去。

之后的两天,青雀常常板着小脸,不肯笑。英娘讨好的跟前跟后,林嬷嬷讲笑话,杨阁老温语抚慰,张祜带她到山上打猎,都没让她高兴起来。

“这是哪家的千金,好大的脾气。”二少奶奶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邓家来历不明的野丫头,暂时寄养在杨家的,结果可倒好,她比琪姐儿这正经姑娘架子都大!

“二少奶奶,您的信。”侍女轻盈走过来,呈上一封信函。

二少奶奶打开看了看,抿嘴笑。成啊,我的好表妹,若时机合适,我便如了你的愿。

“捉到一只小青鸟!”二少奶奶心绪极好的牵着琪姐儿到花园中漫步,远远的就听见嘻戏声、欢笑声。走近一看,张祜扮老膺,青雀扮小鸟,两人玩的正欢。

“我飞了,飞了,没捉着!”青雀欢快的跑着,大眼睛中闪烁着快活的光茫。

楔子遗弃27、祁玉(一)

张祜身披一袭纯黑色斗蓬,大鸟一般作势往青雀身边扑去,口中喝道:“老鹰来了!”青雀满脸兴奋之色,“飞了,小鸟飞了!”张着小胳膊,欢笑着,跑的飞快。

“老鹰真好看!”琪姐儿羡慕说道。二少奶奶眼睛咪了咪,可不是么,张祜本就生的光可映人,这一袭黑衣越发衬的他面如美玉,眸色如夜。更有那凌空跃起的身姿,曼妙无比,飘飘若仙。

“琪姐儿想不想玩?”二少奶奶弯下腰,柔声问着琪姐儿。琪姐儿清秀的小脸上满是犹豫之色,“娘,女孩儿家玩这个,好么?”

二少奶奶见琪姐儿分明是想玩,却又顾虑着这般疯玩不够淑女,微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在咱们家里呢,又没外人,小青雀、祜哥哥,都是自家兄妹。”

琪姐儿牵牵二少奶奶的衣襟,“那,把哥哥也叫来吧,我和哥哥一起玩。”二少奶奶亲呢捏捏她的小脸,吩咐侍女去叫瑜哥儿。

青雀欢呼着冲她们跑过来,“二伯母,琪姐姐!”二少奶奶含笑答应着,把琪姐儿推出去,“去吧,跟你妹妹一道玩去。”琪姐儿眼中含着渴望和向往,犹犹豫豫的跨出了两步,张祜凌厉扑向她,“老鹰来了!”青雀拉起她便跑,“琪姐姐,咱们是小鸟,快飞,快飞!”

琪姐儿跟着青雀奔跑,觉着蛮有趣,也不管什么淑女不淑女的了,一路欢笑、尖叫。等到瑜哥儿过来,又多了只小鸟,张祜这只老鹰迅疾的扑过来扑过去,三只小鸟无处躲藏。

二少奶奶含笑在旁看着,时不时心疼的交代,“琪姐儿,慢点儿!”“瑜哥儿,莫跑太快!”可是瑜哥儿和琪姐儿一旦开始撒欢,真是收都收不住,她只管说她的,孩子们只管满地乱跑。

这天几个孩子玩的都很尽兴,人人都是一头一脸的汗。二少奶奶怜爱的替瑜哥儿、琪姐儿拭着脸上的汗水,不经意间暼见张祜自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为青雀擦着汗,温柔又细心。

二少奶奶手下停了停,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张世子是本是护送自己回乡的,可如今,倒像是青雀这野丫头的亲哥哥一样,处处护着她。

二少奶奶纤纤玉手拂过琪姐儿秀丽的面庞,忿忿之平之气,溢于言表。我家琪姐儿出自,又清贵,又脱俗,不比那来历不明的丫头强上千倍百倍?

晚上吃饭的时候,青雀、瑜哥儿、琪姐儿一个比一个吃的香,个个都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杨阁老大为诧异,“都这么能吃?养活不起了,养活不起了。”

青雀、瑜哥儿、琪姐儿更来劲了,心有灵犀的齐声开口,“再添一碗!”杨阁老做心疼肚疼状,光摇头不说话,林嬷嬷在旁忍着笑劝他们,“不许再吃了啊,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

这养孩子啊,三分饥和寒最好,不能吃太饱,穿太暖。已经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不敢再多吃了。

“饭都不许添了啊,那吃饽饽!”三双筷子一起欢快夹向颜色金黄的豆面饽饽,张祜微微一笑,手伸了出去。青雀等人只觉眼前一花,装饽饽的盘子被拉到张祜跟前,他们够不着。

青雀放下筷子,羞张祜,“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瑜哥儿、琪姐儿也很严肃认真的跟张祜讲道理,“祜哥哥您一味讨好祖父和林嬷嬷,全然无视饥肠辘辘的我们,这是不仁慈的。”

把杨阁老乐的,瑜哥儿和琪姐儿素日都不像个孩子,小小年纪正经八百的,今儿个终于学会耍赖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协议:瑜哥儿、琪姐儿、青雀,每人可以再吃一个饽饽。三个孩子喜笑颜开,瑜哥儿夸奖“香甜可口”,琪姐儿赞美“风味独特”,青雀最别出心裁,夹着饽饽叹了句,“耐饿呀…”众皆绝倒。

这餐晚饭,吃的非常开怀。

张祜又在杨宅逗留了几天,或是带青雀出去玩打仗,或是进山打猎,忙的很。若是瑜哥儿、琪姐儿没功课的时候,张祜和青雀也带他们一起玩耍。二少奶奶见瑜哥儿、琪姐儿跑跑跳跳之后,饭也吃的多了,脸上的笑容也欢快了,便也由着他们。

二少奶奶虽是乡居,和京城、皖南隔三岔五会通信。京城除了她娘家之外,另有几位表姐妹、堂姐妹常有书信来往,颇不寂寞。

家务有林嬷嬷掌管着,并不需要二少奶奶劳心劳力。二少奶奶闲来无事,未免会多看看、多听听、多想想。

二少奶奶思来想去良久,壮起胆子请示杨阁老,“祖父,张世子委实是难得的人才,东床快婿的第一人选…”本人出色不说,英国公府在朝中何等显赫。

杨阁老温和道:“你有心了,祖父很是欣慰。只是青雀年纪还小,不急。再说了,咱们是女家,没有先开口的道理。”

二少奶奶气的差点昏倒。谁说青雀那野丫头了?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能要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宁国公府庶女不成。就宁国公府那样的暴发户,赳赳武夫,他家的嫡长女英国公府也未必看得上!

二少奶奶不敢在杨阁老面前多说什么,憋着一肚子气回去,脸黄黄的,命人煎宁心汤。没法子,太生气了,气大伤身。

这天张祜又带着青雀出门打猎,骑着马,牵着狗,一帮人吆三喝四、气势雄壮的出发了。等到傍晚回来,同行的多了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和一队彪悍迅猛的护卫。

这名青年大约二十出头,名叫张祝,是张祜的族兄。他随同英国公平匪,如今正要返京,因英国公夫人惦记爱子,特地来接张祜一同回家。

杨阁老微笑看了张祜一眼,这下子你想逗留也不成了,张世子,请回罢。你陪了青雀这么久,若说要补偿自己的过失,尽够了。

再看看青雀,虽说是依依不舍,却还能做出一幅大方的模样,“祜哥哥,你回京城之后,要记得给我们写信,不许忘了我们。”

瑜哥儿、琪姐儿也笑着说道:“就是就是,祜哥哥要记得给我们写信呦,不许忘了咱们在杨集相聚首的这段美好岁月。”

张祜蹲□子,静静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小女孩儿,“小青雀,哥哥会常常给你写信,不会忘了你。”青雀认真的伸出小手指,张祜纵容的笑笑,孩子气的跟她拉了勾。

张祝在一旁含笑看着,若有所思。

当晚杨阁老设宴款待张祝,张祝连连赔罪,“打扰阁老大人,实在过意不去!今晚要您接风,明儿个又该饯行了,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杨阁老微笑道:“这有什么。张世子先是护送我曾孙子、曾孙女回家,后来又替我教导顽皮淘气的小学生,老夫扰他之处太多,款待他的族兄,理所应当。”

张祝为人圆滑周到,杨阁老彬彬有礼,宾主尽欢。

有张祝催着,当晚张祜便命人收拾行李,整装待发。张祝见他如此,笑着拍拍他的肩,放心的回房歇下。家里已是望眼欲穿,好弟弟,你可别再磨蹭了。

灯光下,张祜独自坐在桌案前,闲闲翻着手中的书册。窗户无声无息的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哎,你真要走啊?我是来告别的。”机灵的钻了进来,盘腿坐在张祜面前的桌案上,一脸嬉笑。

张祜指指身边的椅子,“斯斯文文坐下,咱们好好说话。”你坐在桌案上,比哥哥还高,成什么话。

青雀大摇其头,“不要!我喜欢居高临下,不喜欢比你低。我为什么要坐椅子上呀,比你矮那么多!”

张祜好笑看着她,一件一件交代,“哥哥走了之后,你要韬光养晦,知不知道?凡事不可执拗,千万不能吃眼前亏。”

青雀自得的昂起头,“这还用你说么,我一直都知道的,做人要能屈能伸!祜哥哥,我是很有眼色的,放心放心。”

张祜摸摸她的小脑袋,从袖中掏出件黑黝黝的背心递给她,“这个,贴身穿着,不许脱。”青雀好奇的拿过来看了看,“好丑,不过很轻。这衣裳很怪异,祜哥哥,我不要穿,太丑啦。”

张祜微微一笑,把背心塞到她手里,声音柔和而坚持,“小青雀,这衣裳蛮好玩的,你穿穿便知道了。你不是最喜欢希奇古怪的物事么,哥哥送给你玩的,不许不要。”

“那好吧。”青雀勉为其难的收下,“要贴身穿着么?我回去穿穿看。祜哥哥,多谢你啦。”

张祜又交待她务必要贴身穿着,不许脱下。青雀乖巧的答应了,张祜牵着她的手,亲自把她送了回去,交到英娘手中。

“好英娘,祜哥哥送我的。”青雀炫耀的给英娘看黑背心,“有不有趣?这么丑,他要我贴身穿着。”

英娘脸色一变,忙拿到手中细细看了,心中惊骇莫名。她虽是婢女,却出自龙虎将军府,自幼陪伴祁玉长大,颇有几分见识。这背心异常轻、软、细密,非毛非棉,与众不同,难道竟是将军曾提起过的乌金软甲?

乌金软甲,那是何等珍贵难得之物,张世子竟送了给青雀防身。

英娘打发青雀睡下之后,独自怔怔坐在床边。张世子和青雀萍水相逢,都能这般顾虑青雀的安危。小姐,你是青雀的亲娘,更应该为她着想吧?

楔子遗弃第28章祁玉(二)

英娘起身走到桌案前,自暗格中取出一把匕首。匕首很锋利,寒光闪闪,英娘把玩良久,方慢慢放了回去。

第二天张祜的饯行真是别开生面,没有美酒,没有宴席,竟是张祜、张祝带领属下和青雀激烈交战,大败而逃。

“小青雀真威风!真厉害!”张祜且败且走,回头冲青雀伸出大拇指。

青雀先是喜笑颜开,见张祜一行人愈走愈远,哇哇大哭,“祜哥哥…我会想你的…不许忘了我…”

张祜弯腰在马上疾驰,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的呼喊。他直视前方,不断抽打着坐骑,没敢回头。

只怕一回头,看见那小小的身影,便会忍不住拨马回去,再陪她一程。只怕一回头,又要盘桓许久,回不了京城。

青雀在旷野上放声大哭一场,回到杨宅后笑嘻嘻的,眉飞色舞吹着牛皮,“太爷爷,我率领一众小伴当,调虎离山,分而击之,大败祜哥哥!”

太爷爷装作看不见她红肿的眼圈,笑咪咪听她吹嘘完,击掌叫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我家小青雀真是了不起!”

青雀得意洋洋,一脸灿烂笑容。

晚上,太爷爷把瑜哥儿、琪姐儿、青雀聚拢在炉火旁,一边烤着红薯,一边讲着上下五千年的奇闻逸事。三个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听得津津有味。

“太爷爷,这个红薯很甜。”青雀听的入迷,手中红薯吃了一半,才蓦然发觉这红薯异常甘甜,忙奉起太爷爷。太爷爷尝了尝,“果然是呢,青雀所言不虚。”

青雀得了夸赞,笑的极为开心。“我家小青雀,笑起来像一朵花。”太爷爷拿起雪白的布手巾替她擦拭嘴角,感概说道。

瑜哥儿本是斯文之极的,近来跟着张祜、青雀疯跑过几回,活泼了不少,“太爷爷,小青雀不是像一朵花,是像花骨朵。”瑜哥儿委婉说道:“小花蕾含苞待放,更娇嫩美好。”

太爷爷大乐,“瑜哥儿这话说的有理。”琪姐儿仔细看过青雀,同意瑜哥儿的说法,“哥哥观察细致入微,眼光不差。”

瑜哥儿被太爷爷和妹妹夸得满脸通红,映着熊熊炉火,格外有趣。

青雀吃着香气扑鼻的烤红薯,心里甜丝丝的。美丽可爱的小脸上,全是满足和快乐。

杨集的日子,平静舒缓,安宁温馨。

二少奶奶可能是唯一闷闷不乐、心存不满的人。依着二少奶奶的想法,青雀不过是寄居在杨家罢了,也就是比侍女略尊重些,哪至于拿她当正经姑娘对待了?

不过有一点二少奶奶是没话说的,青雀的吃穿用度,自有英娘源源不断拿了财物过来,断断用不到杨家的。宁国公府更是一车接一车送来各样日用之物,从绫罗绸缎到各项日用之物都有,一应俱全。

英国公府常常有信过来,常常送来京城最时兴的玩器、饰物,各样好玩有趣的物事,瑜哥儿、琪姐儿、青雀,三个孩子人人有份。

二少奶奶每每看见英国公府的礼物,并不怎么高兴。想起英国公府,想起英国公府那位堪做东床快婿的世子,便会想起杨阁老说过的,“青雀年纪还小,不急。”

原本以为凭着青雀的身份,像张祜这般优秀的青年根本和她无缘。可是看看英国公府流水般送来的各色小女孩儿应用之物,分明是内宅女眷精心准备的,分明是英国公夫人的手笔。

难不成,宁国公府这位连家都回不了、寄养在杨宅的姐儿,还真是有些福份?二少奶奶望着多宝阁上一盆玉石做的盆景,怔怔出神。

“二少奶奶,京城的来信。”侍女恭谨的曲膝行礼,把一封讲究的信函呈了上来。二少奶奶没情没绪的将信拆开,抽出带着淡淡香气的五色洒花笺。

这位新认的表妹,还真是贤惠大度的过了份!二少奶奶看着信,摇头微笑。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一心要把青雀接回宁国公府,眼前杵着个庶出女孩儿,果然很有趣么?

二少奶奶乡居无聊,起了促狭之心。她提起笔,用灵秀飘逸的簪花小楷写着回信,把杨阁老对青雀的关切之情描写的淋漓尽致。或许觉得这样还不够,又特意提起英国公夫人对青雀的眷顾,“表妹但请放心,令爱虽寄居我家,并不乏关爱之人,舐犊之情。”

写好信,二少奶奶仔细审视一遍,满意的笑笑,命人送走。

成化十四年暮春时节,草木青翠,花褪残红。杨阁老在书房桌案前闲闲坐着,手执一盏才沏的庐山云雾,色翠汤清,香幽如兰。书房另一侧,瑜哥儿、琪姐儿、青雀凝神练字,心无旁骛。

杨阁老转头看看三张认真专注的稚嫩面孔,欣慰的微笑。

杨阁老慢悠悠喝完一盏茶,随手翻看起桌案上的往来书信、邸报。他虽致了仕,还了乡,邸报日日有衙门送来,是必看的。和诸多同年、同僚、好友的书信,也是亲自拆阅,并不假手他人。

“…弟老迈矣,不堪久居边荒蛮地,已乞骸骨,不日将回京…一生碌碌,惭愧惭愧…外孙女适薛氏,生一女,年方一岁有余,狡黠可喜,弟爱逾性命…”

杨阁老默然半晌,怜悯看向正全神惯注写字的小女孩儿。青雀,可怜的孩子,你娘另嫁,又生下了一个小女儿,是你曾外祖父的心肝宝贝呢。

从云南回京,他们还会路过夏邑,重回祁家老宅,祭拜九泉之下的龙虎将军祁保山夫妇。青雀,你曾外祖父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你。

三个孩子练完字,杨阁老细细看过,笑咪咪吩咐,“出去玩吧。”青雀率先拍马屁,“太爷爷最好了,最善解孩意!”瑜哥儿和琪姐儿也笑着谢过太爷爷,跟在青雀后头欢呼着跑了出去。

等到孩子们走了,杨阁老命人唤来英娘,温和询问,“你家小姐回乡,做何打算?旁的我都不管,不可令青雀伤心难过。”

邓麒来过之后,青雀闷闷不乐好几天。祁玉回来,可不能重蹈覆辙,再伤着孩子。她才这么一点点大,哪禁的起这般胡打海摔。

英娘低下头,神色黯然,“小姐回乡,不会见青雀的。”她已经嫁人生女,小日子异常完满,这会子再见青雀,又算什么呢。

杨阁老沉默片刻,简短吩咐,“万万不能让青雀知道,瞒紧了。”英娘深深曲膝,恭敬的答应,“是,大人。大人一心为青雀着想,英娘万分感激。”

接下来的日子里,英娘对青雀顺从体贴的异乎寻常,不拘青雀再怎么淘气、顽皮,都是温柔笑着,耐心哄着。青雀小辫子翘上了天,晚晚上了床就跟英娘嘻闹,直到实在困的不行了,才朦胧睡去。

渐渐的,天气越来越热。青雀晚上若是睡不着,英娘便会坐在她身边替她打扇,毫无厌烦之意。青雀睡着了,她会盯着青雀成时半晌的看,眼光温柔似水。

到了盛夏的时候,杨阁老借口天气热,怕中暑,不许青雀随意出门玩耍。本以为好动的青雀定是振振有辞有一番道理要讲,谁知她笑嘻嘻的,一口答应,“太爷爷最疼我了,全是为我好,我听太爷爷的。”

那乖巧可爱的小模样,让太爷爷心都融化了。

青雀,你曾外祖父已取道缓缓回京,你娘和她如今的丈夫、孩子一道回了会亭。好孩子,听话,你这阵子就甭到处乱跑了,若不小心遇着了…孩子,太爷爷怕你小小人,受不了。

既然注定不能团聚,相见争如不见。

“太爷爷,为什么人到了夏天,这般容易犯困?”青雀陪太爷爷在书房坐着,张起小嘴,连连打着呵欠。

“小青雀困了?”太爷爷颇为心疼,忙命人叫来林嬷嬷,“带孩子回房歇着,安安静静的,莫吵着她。”林嬷嬷忙答应了,牵着青雀回去,打发她上床躺着。

英娘有事回了祁家老宅,林嬷嬷忙着处置家务。青雀在里间酣睡,外间两个小丫头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还睡着呢。”两个小丫头掀门帘看过几回,见绿莹莹的纱账里头小青雀蒙头大睡,相视笑笑,继续埋头做针线。

到了天傍黑,杨阁老吩咐林嬷嬷把青雀叫过来,一道吃晚饭。林嬷嬷答应了,亲自过来,才进到外间,两个小丫头忙站起来陪笑道:“还睡着呢,不曾醒过。”林嬷嬷微微皱眉,今儿个怎睡的这般沉?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着了,可如何是好。

林嬷嬷掀开纱账,含笑拍拍熟睡的小人儿,“青雀,不许再睡了。快起来,和你瑜哥哥、琪姐姐一起,陪老爷用晚饭。”

一点反应也没有。

林嬷嬷忽觉着不对,心头发慌,忙掀开小薄被。只见薄被中孤零零躺着只长长的枕头,哪里有青雀的人影?

青雀!青雀!这调皮孩子,你去哪儿了?

一向注重风度仪态的林嬷嬷,跌跌撞撞、惊慌失措的往书房跑去。

祁家老宅。

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女孩儿顺着一棵长长的杨树,机灵的爬上墙头,向下张望。盛夏时节,天气炎热,院子中坐着一名身着藕荷色丝绸夏衫的美丽少妇,少妇身边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摇摇摆摆走来走去,母女二人正在悠闲乘凉。

“她长的真好看,像仙女一样。”墙上的小女孩儿偷偷看着少妇,内心充满孺慕之情。她那一双明亮的杏子眼,比夏夜星空更璀璨耀眼,她看向小娃娃的目光,多么温柔可亲啊。

楔子遗弃第29章祁玉(三)

溪水一般清澈的双眸,纯净明亮,天真无邪。少妇入神看着趴在墙头的小女孩儿,心神激荡,莫名感动。这张小脸如此稚嫩,如此动人,竟跟自己魂梦之中一模一样!

“青雀,你是小青雀。”少妇喃喃。墙上的小女孩见她目光柔和,呢喃低语,小心灵无比满足,很想哭,却又拼命忍住了------谁会喜欢爱哭的小孩呢,青雀,不许哭,她会不喜欢你的。

趴在墙头的小女孩儿,很努力的命令着自己,克制着自己,眼巴巴看着少妇,没有流泪。

小娃娃摇摇摆摆的走着,身子歪了歪,差点摔倒。少妇回过神来,伸手扶住她,轻声责备着,“小阿扬,又不小心了!”小娃娃咧嘴冲她笑笑,继续满地瞎转悠。

一名相貌和气的中年女子自院外进来,少妇微笑说道:“奶娘,您带着扬姐儿玩会子。”中年女子笑着答应,“是,我的好小姐。”蹲□子,喜滋滋的逗着小娃娃玩耍。

少妇轻轻摇着美人扇,也不带侍女,款款出了院子,绕过穿堂,走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她在一株柳树下站了没多久,墙头便出现了一个小脑袋,正探究的看向她。见她微微点头,机灵的顺着一棵大树攀了下来,一溜烟儿跑到她身边。

她这么爬来爬去的,脸上早有了污迹,额头也有了汗水。少妇蹲□子,眼神复杂的看了她许久,拿出锦帕,替她擦去汗水和污迹。

风这么轻柔,她的手这么轻柔,这一刻美好的像梦境!小女孩儿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不上一眨,贪婪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少妇。

少妇眼睛酸了酸,低声说道:“青雀,若我有法子,再苦再难我也会带着你的。”

她的嗓音略带一点沙哑,但是很悦耳,听起来很舒服。青雀入迷的听着,她长的这么好看,说话还这么好听!

小女孩儿稚嫩的面容上,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

少妇心一软,真想脱口而出,“青雀,我带你走!”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自己疼了一天一夜,历尽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小女儿!

少妇胸口一痛,眼前又出现七年前那一幕:九死一生的折腾过后,终于听到婴儿的哭声。仿佛有什么重要的物事流出自己的身体,离自己而去,那便是眼前这孩子,自己亲生的孩子。

“生你的时候,我差点死了。”少妇面色疲惫,“青雀,咱俩时运不济,那一年,我和你,都一点死了。”

如果不是莫大有横空出世,如果不是表哥终于找到祁家老宅,自己无依无靠却又不甘屈节受辱,走投无路,只有抱着青雀一起寻死。

“为什么要死?”小女孩儿质问,“谁欺负了咱们,便杀了谁!让他们死好了,咱们不死!”

少妇微微笑了笑。青雀果真如英娘所说,又倔强又好强,不肯认输,不肯认命。好啊,青雀,这才是祁家的外孙女,这才是祁家人的做派。

“咱们打不过…”少妇轻抚小女孩儿的脸庞,柔声告诉她。

“兵法战策这么多,硬打不行,再想旁的法子。”小女孩儿很认真,“以弱胜强,以少胜多,又不是没有!”

少妇轻轻笑了笑,“孩子,你不懂…”她话还没说完,已被小女孩儿老气横秋的打断了,“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看着眼前昂首挺胸,颇有睥睨天下气势的小女孩儿,少妇心底一热,想要把她抱在怀里,亲吻爱抚。

少妇伸出胳膊,小女孩儿激动的小身子微微发抖,大眼睛里满是渴盼。